文/許曉迪
《魯迅的飯局》里寫到了一只壁虎。不是作為吃的,而是作為寵物。
1912年5月5日,魯迅隨教育部從南京遷到北京,第二天住進了宣武門南半截胡同的紹興會館,被34只臭蟲趕到桌子上睡了一夜。白天,他去教育部上班,“枯坐終日,極無聊賴”,晚上聽著福建來的鄰居“大嗥如野犬”,平時以抄古碑、輯古書、讀佛經(jīng)的方式消遣度日。夏夜便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里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頸上”。
一只壁虎被他養(yǎng)在小盒子里,每天喂稀飯,養(yǎng)得又胖又大,人來了也不逃走——這只小寵物是他枯寂頹廢生活中的一點兒小小情趣。
此時的魯迅還不是那個隨《狂人日記》一起登場的名人。在《魯迅的飯局》里,他是“北漂”一族,吃不起廣和居的燴海參、燴魚翅、糟熘魚片,只能吃些熘丸子、炒肉片之類廉價的家常菜;常常嘴里“淡出個鳥來”,動輒飲于酒館;他喜歡稻香村的薩其馬,曾站在北平的街頭大吃葡萄,夜里寫完兩封信,吃了3個梨,還要在日記里感嘆一句“甚甘”。
自1912年來到北京,至1936年在上海去世,魯迅24年間的飲食地圖和人生軌跡被作者薛林榮一一寫下。從北京東興樓的醬爆雞丁、龍海軒的軟炸肝尖到上海知味觀的叫花雞、梁園的扒猴頭;從作為小公務(wù)員在閩式菜館的官方應(yīng)酬,到周氏三兄弟最后的晚餐;從南云樓上與林語堂“像一對雄雞對視”,到聚豐園“達夫賞飯”,寫下名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薄?/p>
一場場“飯局”背后的魯迅,是一個微觀、立體的魯迅——他是首席氣象記錄師、現(xiàn)代圖書封面設(shè)計師、重度甜食愛好者、另類寵物飼養(yǎng)者、植物愛好者……矗立于民國歷史現(xiàn)場,串聯(lián)起一張繁復(fù)的知識分子之網(wǎng)。他們通過飯局相識、相交、相離,從親密無間到冷嘲熱諷,甚至大打出手,背后涌動著錯綜復(fù)雜的政見、思想與人情世故,卻往往被斬釘截鐵的宏大敘事所輕易放過。
到了1936年,魯迅的身體日漸衰敗。吃飯由許廣平送至樓上,半小時后去取盤子,有時竟原封不動;6月后,更是幾乎逐日接受注射,間斷地發(fā)熱、吐血。8月25日,魯迅得到曹靖華寄來的“猴頭菌四枚,羊肚菌一合,靈寶棗二升”。兩天后回信道:“紅棗極佳,為南中所無法購得,羊肚亦作湯吃過,甚鮮。猴頭聞所未聞,誠為珍品,擬俟有客時食之。但我想,如經(jīng)植物學(xué)家及農(nóng)學(xué)家研究,也許有法培養(yǎng)?!痹龠^11天又寫信,還是津津樂道:“猴頭已吃過一次,味確很好,但與一般蘑菇類頗不同。南邊人簡直不知道這名字?!?/p>
而此時距離他病逝,只有一個半月。這年10月,魯迅只活了19天,卻去劇院看了3部片子,還驚喜地寫信向朋友推薦,“快去看一看罷”。去世前8天,他領(lǐng)著全家去法租界看房子——在他眼里,生活依然充滿樂趣和希望,未來還有很長的路。
這就是魯迅,對一只壁虎、一枚猴頭菇的熱愛里,是一顆強韌而柔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