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虞南
(清華大學(xué) 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北京 海淀 00084)
近年來新出阜陽漢簡、上博簡、清華簡、夏家臺楚簡、安大簡、海昏侯墓簡等文獻,以及漢傳魯、齊、韓、毛四家詩學(xué),都顯示先秦《詩經(jīng)》與今傳本可能存在較多差異。除了異文、分組、句數(shù)、字?jǐn)?shù)的差異外,還在章序上呈現(xiàn)出不同的次序。新出?;韬啞对姟冯m然發(fā)布的信息較少,但在分章和章序次序上差異較大,本文著重討論這種與今傳本“章序有別”的現(xiàn)象。
“章序有別”之處不一定來源于不同文獻體系,但說明《詩經(jīng)》存在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骨干”或者“核心”,在不同的流派和傳播過程中形成產(chǎn)生一些差別。究其成因,固然與《詩經(jīng)》的產(chǎn)生、編纂、整理及傳播密不可分,但周代的禮樂制度以及當(dāng)時《詩》用情況也不容忽視。西周禮制初建之時,詩樂相合的“詩”一定是最早的儀式入樂歌的核心,樂用過程重視完整性和韻律性,但大量的傳世文獻表明眾多儀式場合中存在較多的“斷章賦詩”現(xiàn)象,逐漸打破了以“樂”為中心,強調(diào)整章賦詩,而產(chǎn)生大量的“重義輕聲”的《詩》用情況。這種斷章而用,相對靈活的賦詩、引詩、稱詩的方式為《詩》文本在不同場合和地域交流中產(chǎn)生了“章序有別”的可能。本文立足出土文獻所見章序有別的《詩》文本,力圖揭示產(chǎn)生差別的諸多原因。
新出文獻中的《詩》在章序上與今傳本《詩經(jīng)》(即《毛詩》)多有差異,對于當(dāng)前的《詩經(jīng)》研究裨益眾多。新出?;韬詈啝┛傆嫾s5200枚,其中《詩》簡約1200枚,有三道編繩,完整簡可容字20~25字,保存狀態(tài)較差,糟朽嚴(yán)重,并且大多數(shù)簡已殘斷,披露信息相對較少,但屬于相對完整的西漢《詩經(jīng)》文本。本文據(jù)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楊軍、朱鳳瀚等研究機構(gòu)與學(xué)者(1)相關(guān)介紹及研究依次有: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北京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所、荊州文物保護中心:《江西南昌西漢?;韬顒①R墓出土簡牘》,《文物》2018年第11期,第87-97頁;朱鳳瀚:《西漢?;韬顒①R墓出土竹簡〈詩〉初探》,《文物》2020年第6期,第63-72頁,后收入朱鳳瀚主編:《?;韬詈啝┏跽摗?,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20年版,第79-119頁。的研究所載相關(guān)釋文進行討論。
先談《大雅·行葦》。?;韬睢对姟ご笱拧贰霸茲h十一篇”(2)在分組上,《大雅》分三組詩篇“生民十篇”“云漢十一篇”兩組所含詩篇與今傳本不同,詳見《?;韬詈啝┏跽摗?,第91-92頁。中《行葦》一篇有釋文“追弓既臼”一句,整理者將“臼”注訓(xùn)為“堅”[1](p91)。但“臼”屬幽部字,“堅”屬真部字,古音并不相近,也無通假的必要條件,文中括號訓(xùn)為“堅”可以商榷。但因《行葦》一詩并不完整,且前后均有缺失。“追弓既臼”之后的“追弓既囗”剛好有一字缺失,今傳本在此處當(dāng)作“追弓既句”。據(jù)此有理由懷疑海昏侯《詩》“追弓既臼”所對應(yīng)的恰不是“追弓既堅”,有可能是后面的“追弓既句”。
產(chǎn)生這種情況的原因有三點:其一,“臼”為幽部字,“句”為侯部字,兩部相近。?;韬睢多嶏L(fēng)·風(fēng)雨》“風(fēng)雨需需”[1](p100)即今傳本“風(fēng)雨瀟瀟”,“需”為侯部字,“瀟”為幽部字,兩部字本可通。在今傳本《詩經(jīng)》中本有幽、侯合韻之例,據(jù)王力統(tǒng)計統(tǒng)有3處[2](pp31-32)。亦有一章中換韻處如《鄘風(fēng)·載馳》:“載馳載驅(qū),歸唁衛(wèi)侯。驅(qū)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彬?qū)、侯皆侯部,悠、漕、憂皆悠部。戴震、江永皆認(rèn)為幽、侯當(dāng)合為一部。但后有王念孫、江有誥皆認(rèn)為侯部有入聲,王力則直接認(rèn)為幽、侯兩部當(dāng)分立。史存直認(rèn)為侯部并不是獨立的韻部,而是擺動于魚幽兩部之間的一群字“在某些方言里屬于魚部,在另一些方言里屬于幽部”[3](p107)。其二,幽部字與侯部字本身亦可相通,如《淮南子·地形訓(xùn)》:“句嬰民?!盵4](p493)高誘注:“句嬰,讀為九嬰?!盵4](p501)“句”與“九”可通。而《戰(zhàn)國策·韓策三》:“魏王為九里之盟?!盵5](p1635)《韓非子·說林上》:“魏惠王為臼里之盟?!盵6](p171)可見“九”“臼”相通?!熬拧薄熬省蓖瑸橛牟孔郑熬洹睘楹畈孔?。所以從音韻相通分析“臼”“句”相混,是可能的。其三,從章序上看,?;韬睢缎腥敗返姆终屡c今傳本《行葦》本不相同,但因簡本身殘段糟朽,整體分章情況難以描摹。若按海昏侯《詩·大雅》“云漢十一篇”的釋文看,簡分三欄每組詩篇前有一簡書寫組名,在另起一簡書寫組內(nèi)各篇篇名,然后寫組內(nèi)經(jīng)文,書寫“其××句”示這是第幾章,包含幾句,每章經(jīng)文末尾用“?”號隔開。《行葦》缺失前16句和末4句,而208簡右側(cè)缺失兩簡(3)缺失簡牘的數(shù)量可以據(jù)簡本與今傳本對照,用前后簡牘的數(shù)量相合參,如《行葦》即可通過《云漢》《韓奕》《卷阿》等詩所缺的章句推測。,前面兩缺失簡的內(nèi)容是今傳本前兩章的內(nèi)容,今傳本以8句為一章。但《行葦》現(xiàn)有存的文本看,是按照4句為1章,在分章上有差別。分章的差別在?;琛对姟分邢鄬ΤR姡缎腥敗吠?,《閟宮》《大明》《思齊》《生民》《都人士》這種差異性還有可能是因為海昏《詩》與今傳本《詩經(jīng)》示當(dāng)屬于不同的流傳系統(tǒng),所以無論在章句的劃分還是在章序上有存在明顯的差異,前后章次多有調(diào)換的情況[7](pp102-103)。
所幸,?;韬啞对娊?jīng)》中的目錄簡保存相對完善,有利于了解其整體面貌,章句數(shù)量和字?jǐn)?shù)如下:
■風(fēng)百六十扁(篇)凡四百八十四章 二千四百□□□言(200)
■頌卅扁(篇) 凡七十章 七百卅四言(217)
■詩三百五扁(篇)凡千七十六章 七千二百七十四言(219)
■大雅卅一扁(篇)凡二百廿三章 千……白……(簡號闕)
?;韬啞对姟返目偲獢?shù)與《毛詩》一致,但共有1076章,共計7274句,而《毛詩》一共1142章,共計7292句。無論是在章數(shù)還是在總句上,?;韬啞对姟泛喍急冉駛鞅尽对娊?jīng)》少??蓳?jù)總目推斷《小雅》當(dāng)有74篇,共299章,句數(shù)不詳,而今傳本《小雅》有74篇,372章,2326句。海昏簡《大雅》《頌》《風(fēng)》三部分各自的總篇數(shù),章數(shù)皆與今傳本合,但句數(shù)都有差異,特別是《風(fēng)》的句數(shù)只有2400多句,而今傳本有2618句,相差較大。朱鳳瀚認(rèn)為出現(xiàn)這種出入,是因為在分章和句斷層面與《毛詩》有別。而出現(xiàn)章次順序不同之處不僅可見于?;韬啞洞笱拧ば腥敗?,海昏簡《白華》第七章章題為“有鳥肅在梁”,今傳本此句在第六章,可見六七兩章序與今傳本倒置[1](p96)。海昏簡《鄭風(fēng)·叔于田》二、三章位置與今傳本倒置[1](pp101-102)。?;韬啞锻躏L(fēng)·揚之水》第一、二章與今傳本倒置[1](pp101-102)。?;韬啞肚仫L(fēng)·黃鳥》一、二、三章位置在今傳本作三、一、二,章序大為不同[1](pp101-102)。
與今傳本章序有別的現(xiàn)象并非僅見于海昏簡《詩》,在安大簡《詩經(jīng)》,清華簡《詩》類文獻中也存有這種現(xiàn)象。安大簡《唐風(fēng)·綢繆》一首第二章為“(綢)穆(繆)欶(束)楚,晶(三)(星)才(在)戶”[8](p145)。此即今傳本的第三章“綢繆束楚,三星在戶”[1](p215)。而其第三章為今傳本第二章,且脫落兩句。阜陽漢簡S120:“此右淍(綢)穆(繆)七十五字”,阜陽漢簡中的版本字?jǐn)?shù)與今傳本的字?jǐn)?shù)相吻合,說明今傳本《詩》文本發(fā)展到漢代肯定相對整齊,而且從章次上看也相對完整,雖不知。那么安大簡《綢繆》一篇存在明顯的脫文現(xiàn)象,可以根據(jù)今本推測補全。但明顯這篇《詩》文本在章次的順序上與今傳本有別,第二章和第三章有相互調(diào)換的可能。
清華簡《耆夜》篇中,《耆夜》所載周公所作《蟋蟀》不僅與今傳本《唐風(fēng)·蟋蟀》有別,與安大簡《魏風(fēng)·蟋蟀》也有較大差異。清華簡本《蟋蟀》與今傳本皆作三章,但首尾兩章順序恰恰顛倒,清華簡本的首章是今傳本的尾章。并且意思完全相反。清華簡本第一章開端作:“蟋蟀在堂,役車其行?!盵9](p150)今傳本此句作:“蟋蟀在堂,役車其休”[7](p380),且在最后一章?!靶小薄靶荨弊至x完全相反,這種詩“義”層面的變化,必然影響到整首詩的邏輯、層次差異。并且清華簡本的詩句并非長短相諧,整齊劃一,混有五言、七言,今傳本則較為整飭,其用韻差異明顯,簡本個別句子不入韻,今傳本則偶句用韻。用韻為了符合奇偶交韻,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詩“義”。如簡本三章首句末字分別為“堂”“席”“序”,富有變化,并且靈活。但今傳本為了押韻,一律改為“堂”字。從用字區(qū)別上看,清華簡本出現(xiàn)多次“愳”字,在《說文》中被視為“懼”的古文。清華簡本《蟋蟀》的“愳”變成了今本的“懼”,恐怕也是今本整理者對其進行訓(xùn)詁的結(jié)果。并且簡本與今傳本的詩“義”差別較大。簡本更加清晰,主旨極其明顯。李學(xué)勤先生認(rèn)為:“簡文中周公作《蟋蟀》一詩,是在戰(zhàn)勝慶功的‘飲至’典禮上,大家盡情歡樂正是理所當(dāng)然,周公只是在詩句中提醒應(yīng)該‘康樂而毋荒’,才符合‘良士’的準(zhǔn)則,要求周廷上下在得勝時保持戒忂,是這篇詩的中心思想?!盵10](pp130-132)學(xué)者們大部分認(rèn)為清華簡本《蟋蟀》非常強調(diào)“戒懼”,并貫穿始終,與今傳本所流露出的“及時行樂”的情緒毫不相干[11]。文本中周公正秉爵未飲,蟋蟀入堂,因此賦《蟋蟀》。此時正處于“飲至禮”的尾聲,而此次“飲至禮”正是是堪黎得勝的慶功儀式。周人在“役車其行”的行役勞苦之后,首先用對整場殘酷戰(zhàn)爭“起興”,是可以理解的,強調(diào)蟋蟀在堂,歲月已晚,而征人尚奔波于外。而今傳本將“役車”相關(guān)的內(nèi)容放在最后一章,即: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已大康,職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7](p380)
可見,其中已經(jīng)暗含了休息生養(yǎng)的意思,與今傳本前半部分“即是虞樂”的篇旨相類。而清華簡本則呈現(xiàn)出一種“歲矞云莫,時不我待”之感,相對緊迫[12](pp56-57)。黃甜甜通過清華簡本與今傳本《蟋蟀》的細致比較,認(rèn)為清華簡本詩旨的重心在于提醒樂而無荒[13](p157)。固然簡本也是經(jīng)過整理者抄寫整理,但從句式、用韻、文意等方面看,清華簡本和今傳本之間可能存在復(fù)雜到簡單的過程來推測,簡本相對于今本可能更為接近源頭[14](pp461-492),今傳本的版本比清華簡本晚出,經(jīng)過一些演變歷程才變成今傳本之面貌。
而安大簡本《蟋蟀》,首先在歸屬上與今傳本有異,屬于《魏風(fēng)》,但已有學(xué)者對于這種可能性做出了討論,主要基于《詩經(jīng)》中的《魏風(fēng)》《唐風(fēng)》的風(fēng)俗和地理文化特相近,兩風(fēng)中出現(xiàn)的地名乃至職官等諸多相近信息,皆屬于春秋晉國的范疇內(nèi),可以理解。其次,作于黎地的《蟋蟀》的改編本編入《魏風(fēng)》,可能因為畢公別子封于楷(黎),而“魏之先”乃“畢公高之后”的緣故,收《蟋蟀》入《魏風(fēng)》??梢姰?dāng)時同一詩篇已有不同地域流傳的文本(黎、唐、魏)。但就比較結(jié)果而言,字詞層面安大簡《蟋蟀》與今傳本《蟋蟀》大同小異,但第一、二章章序顛倒。但無論從句式、押韻、文意上看,兩者差異遠遠小于清華簡本與今傳本《蟋蟀》??梢酝茰y安大簡本《蟋蟀》是今傳本《蟋蟀》的一個戰(zhàn)國寫本,其文本的書成時代也比清華簡本晚出。而阜陽漢簡《蟋蟀》篇脫簡較多,與其他諸本比較起來相對有難處,但據(jù)其“我不樂”“日月亓除”“憂”幾處的基本位置可推測其章次順序與安大簡《蟋蟀》、今傳本《蟋蟀》更加接近。王化平指出安大簡《詩經(jīng)》的抄寫格式與漢簡《詩經(jīng)》有較大不同:“安大簡《詩經(jīng)》兩首連抄,以墨丁隔開。各章之間好像沒有一律斷開,有句讀。”[15](pp16-22)但可見這幾個版本的《蟋蟀》并非屬于同一流傳系統(tǒng),在文本的傳承變化上既有前后關(guān)系,還有不同流傳序列的差異。
《蟋蟀》一詩與《綢繆》相近,在章次順序上存在一些變動和靈活性。此外,安大簡《詩經(jīng)》中章序前后顛倒的還有《卷耳》《螽斯》《羔羊》等詩,詳情見表1統(tǒng)計。更有甚者如《黃鳥》《碩鼠》兩首章序完全不同,必然也影響其詩“義”邏輯?!罢滦蛴袆e”在安大簡中并不少見,這種文本的變動和靈活地運用,反映詩文本從春秋早期向戰(zhàn)國變動中的“義”起“聲”失。變動并非是隨性而發(fā),一方面可能是脫離“合樂”而追求文本上的押韻整飭,關(guān)注文本的整齊性,而非音律上的和諧;另一方面則是追求詩“義”在不同時代下的不同表達,所以可能同一詩文本的不同時代的抄本必然也根據(jù)當(dāng)時人不同的政治思想訴求而調(diào)整章序。
表1 安大簡本與今傳本《詩經(jīng)》章序?qū)φ毡?/p>
本文所討論的新出文獻既涉及戰(zhàn)國簡也有西漢簡,但均存在與今傳本《詩經(jīng)》章序有別之處。究其成因,相對復(fù)雜,若排除編聯(lián)、簡牘錯亂等情況外,《詩》文本在不同的流傳序列和不同派別中都可能出現(xiàn)不同的章序。海昏簡《詩經(jīng)》的派別按整理意見,屬于《魯詩》,主要依據(jù)為其中《小雅》《大雅》詩的編排結(jié)構(gòu)和《大雅》無“蕩之十”均與熹平石經(jīng)《詩》相同。但曹建國、魏博芳等學(xué)者對此持不同意見,認(rèn)為漢代三家《詩》本同一,《齊詩》《韓詩》皆有相同的分組和篇章,且更近《韓詩》[16]。但無論是戰(zhàn)國還是西漢時期不同流傳系統(tǒng)的《詩》文本,一定經(jīng)由當(dāng)時編纂者對所見文本的編輯和整理,文本整理過程中亦存有文本當(dāng)時的使用形態(tài)和功能性。如郭店簡《語叢一》簡 38-39:
《詩》,所以會古今之志也者[17](p194)。
郭店簡此說法比較接近《詩》論,其中“言古今之志”則強調(diào)通過《詩》以傳言“志”。顧頡剛的《〈詩經(jīng)〉在春秋戰(zhàn)國間的地位》一文將先秦用詩大致分為典禮、諷諫、賦詩、言語等四種類型。即是對《詩》用形態(tài)進行分類。以《左傳》為代表的傳世文獻常見一種存于引詩、賦詩場合“斷章賦詩”的《詩》用情況。而顧氏認(rèn)為“斷章取義”是賦詩的慣例,與詩歌本義并不相關(guān)聯(lián)[18](pp309-367)。作為“慣例”斷章賦詩是指在特定場合下賦詩雙方并不賦頌全“章”,往往“斷章”,但也有賦詩全章的情況。與詩文本的本義是否相關(guān)還可商榷,因為大部分的重“義”而輕“聲”的“斷章賦詩”,可能都是為了賦者借詩言“志”。即朱自清所說“斷章取義是借用詩句作自己的話。所取的只是句子的文義,就是字面的意思;而不顧全詩和用意,就是上下文的意思?!袝r卻也有喻意”[19](p25)。
這種言“志”之功用在傳世文獻中多見。如《左傳·襄公二十八年》:
癸臣子之,有寵,妻之。慶舍之士謂盧蒲癸曰:“男女辨姓。子不辟宗,何也?”曰:“宗不馀辟,余獨焉辟之?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惡識宗?”[20](pp1077-1078)
盧蒲癸面對慶舍門客責(zé)問,以“賦詩斷章”為喻,為其娶妻不避宗找尋借口。故杜預(yù)注曰:“言己茍欲有求于慶氏,不能復(fù)顧禮,譬如賦詩者,取其一章而已?!边@種現(xiàn)象在傳世文獻特別在《左傳》中并不少見,不僅見于春秋外交場合,也有私室中傳志言情的例子。賓主雙方常常賦詩表義,但賦者與聽者各取所求,不顧“詩樂”本義,斷章取“義”也。賦詩者運用所運用的《詩》文本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相對流行并且經(jīng)常使用,所以運用詩句暗晦地表達自己的意圖聽者也能完全理解,說明當(dāng)時人們已經(jīng)十分熟悉并普遍使用這樣的表達手法,《左傳》故在記述史事同時將此現(xiàn)象記述。
事實上,《左傳》“引詩”“稱詩”“賦詩”都非常強調(diào)對“義”的理解,所以在“斷章賦詩”大量產(chǎn)生之前,其實非常注重其“歌詩”必須與舞樂相合,不能亂節(jié)奏韻律;另一方面要求詩的內(nèi)容必須符合賦詩場合、身份、等級、談話主旨的基礎(chǔ)上表達出賦詩之人的所思所想。所以也存在一些文獻并非“斷章賦詩”而強調(diào)“必類”,即“歌詩必類”(此言出《襄公十六年》)。如僖公二十三年所載重耳與秦穆公賦詩:
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請使衰從?!惫淤x《河水》,公賦《六 月》。趙衰曰:“重耳拜賜?!惫咏担莼?,公降一級而辭焉。衰曰:“君稱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盵20](pp413-414)
重耳賦《河水》而不言第幾章,秦穆公賦《六月》亦不言第幾章??赡苜x詩整首,也有可能史官記載之時不甚明確。此事還見于《國語·晉語》,記載更詳,但皆不載賦詩曲目的第幾章。
明日宴,秦伯賦《采菽》,子余使公子降拜。秦伯降辭。子余曰:“君以天子之命服 命重耳,重耳敢有安志,敢不降拜?”成拜卒登,子余使公子賦《黍苗》。子余曰:“……!”秦伯嘆曰:“是子將有焉,豈專在寡人乎!”秦伯賦《鳩飛》,公子賦《河水》。秦伯賦《六月》,子余使公子降拜。秦伯降辭。子余曰:“君稱所以佐天子匡王國者以命重耳,重耳敢有惰心,敢不從德?”[21](p422)
《國語》所載穆公賦詩《采菽》《鳩飛》《六月》,重耳在子余相協(xié)下賦詩《黍苗》《河水》,但其實秦穆公所賦《采菽》是天子賜諸侯命服的詩樂,而穆公以此名重耳,是否有僭越之嫌?抑或雖然是“歌詩必類”,但此種《詩》用所強調(diào)的詩“義”仍與《詩序》之“義”有別。這種情況還見于《左傳·文公三年》載魯文公、晉襄公賦詩,《左傳·文公四年》寧武子、魯文公賦詩。
除《左傳》《國語》記載外,《穆天子傳》中賦詩之時亦不言及曲目章節(jié):
《左傳》所載的賦詩活動中還有大量的場合賓主之間采取“斷章賦詩”之法,甚至還出現(xiàn)了將詩文本作為成語、成詞直接引用,完全脫離傳統(tǒng)典禮性的“詩樂相合”的形態(tài)。一方面是《左傳》記事追求“言簡而要”,一方面可能源于賦詩的隨意性。春秋之后“禮樂崩壞”的側(cè)面反映,詩“義”的興起可能也會影響“合樂”的場合表達形式,賓主之間對于詩文本的熟稔程度加深,有通行本的《詩》在諸國之間流傳,必然能夠更加自如的對答唱和。記述的史官必然也對通行本的《詩》熟悉,才能清晰記述賓主對賦的內(nèi)容為具體的某一篇目的某一章?!蹲髠鳌の墓辍罚?/p>
冬。公如晉,朝,且尋盟。衛(wèi)侯會公于沓,請平于晉。公還,鄭伯會公于棐,亦請平于晉。公皆成之。鄭伯與公宴于棐,子家賦《鴻雁》。季文子曰:“寡君未免于此。”文子賦《四月》。子家賦《載馳》之四章。文子賦《采薇》之四章。鄭伯拜,公答拜[20](p547)。
文公十三年,鄭穆公與魯文公宴飲,但這次賦詩去并非兩位國君本人,而是鄭國的大夫子家和魯國的正卿季文子。子家和季文子代國君賦詩,這種場景并非先例,在齊、鄭相交之時,晉侯賦《嘉樂》后,使臣景子與子展也分別代國君賦《蓼蕭》和《緇衣》。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此時出現(xiàn)了子家和季文子先賦整首的《鴻雁》《四月》,而后才“斷章賦詩”《載馳》的第四章,《采薇》的第四章。但顯而易見,《載馳》屬《鄘風(fēng)》,其第四章及下所言為小國依附大邦救助,而鄭國自謙以小國自喻,希望獲得魯國的幫助。而魯國季文子回復(fù)乃《小雅》中的《采薇》第四章或及后文,所言戍役之苦,蓋季文子委婉表達將攜鄭國共同維護邦國安定之情。可見“斷章賦詩”的出現(xiàn),不能說完全與詩文本的文義直接對應(yīng),但明顯提及“某章”的詩賦場合更加注重外交辭令之“義”,而非場合中的“詩樂相合”之“聲”。其后魯成公九年,魯國大夫季文子奉命前往宋國慰問伯姬。此次賦詩發(fā)生在回國復(fù)命前,魯成公設(shè)宴招待季文子之時。并且是明顯的“斷章賦詩”,其重“義”輕“聲”班班可考。
除外交場合賦詩之況,而在私室中亦有“斷章賦詩”之處?!秶Z·魯語下》:
公父文伯之母欲室文伯,饗其宗老,而為賦《綠衣》之三章。老請守龜卜室之族。師亥聞之曰:“善哉!男女之饗,不及宗臣;宗室之謀,不過宗人。謀而不犯,微而昭矣。詩所以合意,歌所以詠詩也。今詩以合室,歌以詠之,度于法矣![21](pp199-200)
《綠衣》之三章云:“我思古人,實獲我心。”[7](p120)韋昭解云:“古之賢人正室家之道,我心所善也?!盵21](p200)可見這種“斷章賦詩”亦可用于私室場合,并且主要作用是以“詩”言“志”,重詩“義”而輕“聲”。
囿于行文篇幅,結(jié)合前人考察成果(4)清人勞孝輿主張“引詩者,引詩之說以證其事也。事,主也。詩,賓也”,此說無疑強調(diào)詩“義”與“事”合更為重要,頗有價值,見勞孝輿:《春秋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顧頡剛亦爬梳了除《左傳》之外先秦時期用詩情況的研究,見顧頡剛:《〈詩經(jīng)〉在春秋戰(zhàn)國間的地位》,《古史辨》(第三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66-367頁;朱自清統(tǒng)計了《左傳》中賦詩、用詩在今本《詩經(jīng)》中的數(shù)量,并將《左傳》用《詩》與《毛詩》傳詩的比較得出結(jié)論:《毛詩》對于詩的“比興”解說受到了《左傳》的影響,見朱自清:《詩言志辨 經(jīng)典常談》,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董治安統(tǒng)計了先秦時期《詩》的流傳進行研究,附有《戰(zhàn)國文獻論〈詩〉引〈詩〉綜錄》,其對賦詩及其政治環(huán)境的相互作用進行分析,見董治安:《先秦文獻與先秦文學(xué)》,濟南:齊魯書社,1994年。以上為部分涉及《左傳》用詩、引詩統(tǒng)計的研究成果,剩下的有所涉及的研究成果不作贅述。。僅《左傳》中所記載的涉詩活動,共33場次,其中17次出現(xiàn)在饗禮上,5次出現(xiàn)在燕禮上,3次出現(xiàn)在食禮上,4次出現(xiàn)在盟、會、私覿場合,另有4次無明確交代。但各家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并不相匹,亦存在問題。究其原委,一方面恐因?qū)Α百x詩”概念的界定不同,研究者往往將“歌詩”“誦詩”之例一并計入,故各家所得出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多有與其相出入者。另一方面,《左傳》記事,追求“言簡而要”,故對賦詩之場合如“饗”“燕”者不分,仍需分析。但若籠統(tǒng)言之,這一數(shù)據(jù),又足以說明問題的,即賦詩的產(chǎn)生機制與燕饗儀程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探討賦詩、引詩過程中涉及的“斷章賦詩”情況,需爬梳史料,以《左傳》《國語》等史料編年為軸,新出戰(zhàn)國文獻按照文獻所記史事編年進行梳理,除“引詩”“作詩”(5)《左傳》中明確言及“作詩”有4見,分別為1.隱公三年,衛(wèi)人賦《碩人》;2.閔公二年,許穆夫人賦《載馳》;3.閔公二年,鄭人賦《清人》;4.文公六年,秦人賦《黃鳥》。此辨析法從楊伯峻對《左傳》“賦”之區(qū)別:“此‘賦’字及隱公元年傳之‘公入而賦’‘姜出而賦’,閔二年傳之‘許穆夫人賦載馳’‘鄭人為之賦清人’,文六年傳之‘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皆創(chuàng)作之意;其余‘賦’字,則多是誦古詩之意”,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31頁。外真正意義上涉及儀式場合,或明確“合樂”或“歌《詩》必類”借以言志的情況總計30處,其中11處“斷章賦詩”:文公十三年賦《鴻雁》《四月》《載馳》之四章,《采薇》之四章;成公九年賦《韓奕》之五章,《綠衣》之卒章;襄公四年金奏《肆夏》之三、工歌《文王》之二章,歌《鹿鳴》之三章;襄公十四年賦《巧言》之卒章;襄公十六年賦《圻父》,《鴻雁》之卒章;襄公十九年賦《載馳》之四章;襄公二十年賦《常棣》之七章、《魚麗》之卒章,《南山有臺》;襄公二十七年賦《草蟲》《鶉之賁賁》《黍苗》之四章、《隰?!贰兑坝新荨贰扼啊贰渡l琛?;令尹、趙文子昭公元年賦《大明》之首章,《小宛》之二章;鄭簡公等昭公元年賦《瓠葉》《鵲巢》《采蘩》《野有死麇》之卒章,《常棣》;昭公二年賦《綿》之卒章、《角弓》《甘棠》。
正式的儀式場合中“斷章賦詩”并不少見,并且根據(jù)詩“義”而賦詩已是共識。因為“斷章賦詩”這類《詩》用情況具備一定的伸縮性和靈活性,并且可能在樂歌活動時各詩篇的章次也可前后調(diào)換,春秋時的“斷章賦詩”,很有可能就是從樂用情境下這種“斷章而唱”發(fā)展而來的?!皵嗾沦x詩”“斷章而唱”“斷章取義”都強調(diào)對于“義”的理解。但這種“義”若解釋為賦詩者為外交唱和而取之“義”,必然會脫離“樂歌”本身,并不注重“樂”的層面,而更加強調(diào)“義”(或者說字面之“義”,或者說“辭”所表達的“義”)。這種詩“義”已與“采風(fēng)”“編詩合樂”之時的詩之“義”有差異了。這也不能與“歌詩必類”中所強調(diào)完整詩篇所表達的場合、等級、身份等完相符。
當(dāng)《詩經(jīng)》流傳到秦漢以后,其所承載的“詩樂”幾近失傳,《詩經(jīng)》文本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案頭文學(xué),畢竟在漢儒傳《詩》的過程中揣摩其義理遠比配樂演唱更加實際和重要。因此,?;韬睢对娊?jīng)》文本的章序與今傳本章序有別之處比安大簡本少得多,僅有5處。并且今傳本《毛詩》的章序似乎在邏輯上更加合理,而增刪虛詞造成的四言句式轉(zhuǎn)變?yōu)榉撬难跃涫降那闆r也增加了,而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是為了“傳誦”的需要而非“傳唱”的需要。
除可能產(chǎn)生“逸章”外,安大簡中還存有一些“逸句”。安大簡《揚之水》一首一共三章,每章六句,此與今本《唐風(fēng)·揚之水》前二章同,但最后一章比傳世本多出兩句。今傳本《唐風(fēng)·揚之水》共三章,前二章每章六句,最后一章四句。
揚之水,白石粼粼,我聞有命,不可以告人。如以告人,害于躬身?!?安大簡《魏風(fēng)·揚之水》)[8](p59、p140、p186)
揚之水,白石粼粼。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詩經(jīng)·唐風(fēng)·揚之水》)[2](p219)
安大簡《揚之水》明顯比今傳本更加整飭,結(jié)構(gòu)也更加完整。段玉裁早已指出《揚之水》的文本在漢初相傳有脫落之嫌疑,段氏根據(jù)《左傳·定公十年》懷疑“臣之業(yè)在《揚水》卒章之四言”不符合《左傳》中常見的用詩慣例,若為賦詩場合,雖“斷章賦詩”注重詩“義”但必然兼顧樂章完整,必歌某首整章。而別有引詩、稱詩、賦詩場合若當(dāng)時所見《揚之水》版本第二章只有四句,那不必說“卒章”之四言,即可言“卒章”。孔穎達疏云:“《左氏》曰:‘臣之業(yè)在《揚之水》卒章之四言’,謂第四句‘不敢告人’也?!盵2](p22)可為旁證,此處所言四言即第四句,說明可能當(dāng)時的《揚之水》第二章多于四句,與今傳本《揚之水》面貌有所不同。同樣的情況還存于安大簡《葛履》之中,安大簡本第二章存“[可]以自適”一句,此句不見于今傳本《葛履》,而安大簡因為存此句,而前后兩章都保持六句,整詩更加整齊。
這些逸句或者逸章,完善了詩文本的具體形式。從新出文獻中所保留的這種完整性,很有可能是歌詩“樂用”形態(tài)的遺存。即如李輝所指出“在某一個儀式情境當(dāng)中,《騶虞》可能就歌三遍”[23](p56)。早期的詩文本,為了更好“合樂”,必然會存有更加豐富的“復(fù)沓重章”。各種儀式和場合中的弦、歌、諷、誦,對每一個歌辭文本的重章迭唱是相對靈活的。故而在眾多儀式樂歌活動中是可能存在靈活賦詩的。這樣的伸縮性,在動態(tài)的儀式樂歌中是完全被允許的。而反映在文本上則呈現(xiàn)出更多的流動性、也是樂官在歌唱時的自主性的表現(xiàn)。
相比較這種靈活流動的自主性,純“重義輕聲”的“斷章賦詩”,只取其“義”,而不注重其“類”,并不刻意強調(diào)“合樂”的“復(fù)沓重章”,就很容易出現(xiàn)脫句和漏句。當(dāng)然這種情況極有可能是在漢儒編定四家詩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并且此時的詩樂基于客觀原因也徹底分途,詳細討論見筆者另文。正如?;韬睢对娊?jīng)》整體的句數(shù)比今傳本更少,但因為分句斷章不同,是否存有“逸句”有待更多材料披露。
春秋之時,王室衰微,各諸侯國彼此間征戰(zhàn)、邦交、會盟不斷,在頻繁的邦交會盟中正式的儀式和場合增多,無論是“歌詩”“賦詩”“作歌”都需要隨各國境遇、政治地位、邦交需求而發(fā)生改變。于是大量的“歌《詩》必類”“賦詩言志”“斷章賦詩”的方式便應(yīng)運而生,這種方式強調(diào)取《詩》文本某章詩“義”而委婉表達賦詩者態(tài)度和愿望。因為可能在這一時期,典禮性已不能適應(yīng)諸侯國間政治交往的現(xiàn)實需要了[24](p122)?!霸姟薄皹贰敝g的等級教化關(guān)系被破壞了,儀式樂歌并不能展現(xiàn)宗法等級的全貌。可以說,詩“義”重而“聲”失,即詩的詞章(辭)之“義”彰顯,而《詩》的樂章之“聲”衰減。重“義”輕“聲”強調(diào)賦詩者“斷章取義”以實現(xiàn)其政治實用功能的目的性,在某些場合可能需要忽略重視等級上下、宗法禮制的儀式用樂。這種脫離了禮樂環(huán)境和背景之下的“斷章賦詩”極有可能為各家傳詩的整理者提供不同的文本來源,也容易導(dǎo)致不同地域、不同流派的《詩》傳文本在章序上產(chǎn)生差異。本文所討論的無論是新出文獻中所涉及的與今傳本《詩經(jīng)》章序有別的原因,還是關(guān)注傳世文獻和新出文獻中所載類似的“歌詩”活動,都需要重新審視《左傳》《國語》等文獻中“詩樂”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必不能以西周時期的用樂特點來判斷,《左傳》中“歌詩”“賦詩”是合樂的,但這種合樂已與傳統(tǒng)的典禮性合樂相別,亦可以視為“詩樂分途”的肇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