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衿
創(chuàng)作感言:動筆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正值六月高考,我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的高中生活,想起那些寫不完的卷子、做不完的題,還有上不完的課。網上有人說,高考結束,既是新生,也意味著別離。故事里的人道盡了別離,那現實里讀到故事的你,一定要迎來新生啊。
1
“老爸,我想吃炒河粉!”
秦繁一溜煙地跑進病房,剛近身就被她老爸揪住了耳朵:“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許亂闖病房!”
醫(yī)生查房都要提前打招呼,秦繁既不是醫(yī)生也不是家屬,沒經過病人同意就跑進來,的確是件很不禮貌的事。
“我錯了,錯了……松開……”
秦繁嘴上認著錯,眼神卻透著狡黠的光,她偏著身子,將手伸進秦醫(yī)生的衣兜里,準確地摸出了醫(yī)院食堂的飯卡。書包側兜里兩朵紙玫瑰掉在了病床上,她也沒發(fā)現,趁他爸伸出魔爪前忙不迭地跑了。
秦醫(yī)生正在氣頭上,沒看見她落了東西在這里。病床上的人頭上纏著紗布,被遮擋了部分視線,倒是依稀瞧見有東西掉在了床尾,可還沒等他出聲提醒,冒失的小姑娘和生氣的秦醫(yī)生已經沒了蹤影了。
那天是情人節(jié),手工課上,老師頗有興致地教大家折紙玫瑰,秦繁手笨,折騰了半天仍一事無成,就跟老師要了兩朵成品,沒想到一頓飯的工夫,她的玫瑰就不見了。
秦繁的父母都是醫(yī)生,她打小在這醫(yī)院里混,和這里的醫(yī)生、護士熟得不行,不到一小時,各處查房走動的“線人”就為她帶來了消息——住院部七零二,病人床頭恰好有兩朵綠色的紙玫瑰。
天色不算晚,住院部大樓人來人往,頗為熱鬧。七樓是單人病房,倒比別的地方安靜些。秦繁到達時,七零二的房門微掩著,她輕輕將房門又推開點兒,發(fā)現里頭沒人。
秦繁用目光四下尋找,突然有手搭在了她肩膀上,她嚇得一抖,回頭瞧見藍白相間的病號服。病號服不算大,穿在那人身上卻顯得空蕩蕩的。秦繁心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真瘦,再抬頭看,瞳孔驀然一縮。
面前的少年比她大不了幾歲,頭上纏著一圈繃帶,連眼睛也被紗布遮住了,右側臉頰沿著脖子一路向下,隱隱還能看到猩紅猙獰的疤痕。
秦繁一時沒說出話來,那人忙把手縮回去:“對不起,是不是嚇到你了?”
少年唇色蒼白,聲音嘶啞卻溫和,秦繁結巴道:“沒……沒有?!?/p>
少年聞言松了一口氣:“你是秦醫(yī)生的女兒?來找你的花的?”
秦繁點點頭,復又搖搖頭。
她的確喜歡那兩朵紙玫瑰,但也沒喜歡到非得拿回來的地步。只是下午進醫(yī)院時,有護士姐姐瞧見了,打趣問她哪個小男生在情人節(jié)送了她玫瑰花,她義正詞嚴地說自己絕不早戀,結果幾個小時后,這兩朵花就出現在了祁言的床頭。秦繁被眾醫(yī)生、護士調侃得面紅耳赤,當即表示花是不小心丟的,她立馬就去要回來,于是才來了住院部。
眼前的人已經笑起來,完好的左邊臉頰上現出一個淺淺的梨渦:“進來吧?!?/p>
他抬腳要進病房,秦繁順勢抓住了他的胳膊,熱心地說道:“你眼睛不方便,我扶你吧。”
他似是愣了一瞬,抬手摸著鼻子,語氣有些不自在:“那謝謝你啊,我叫祁言,你呢?”
“我叫秦繁,秦朝的秦,繁華的繁?!?/p>
她抓著他的手臂,卻不敢去看他的臉,一字一句說得十分鄭重,像是準備了好久。
2
祁言其實看得見,他只是手欠,忍不住這里抓抓,那里碰碰的,將原本額頭上用來固定的紗布硬生生拽到了眼睛上,因為還沒到換藥時間,又不敢去找醫(yī)生、護士調整。
方才遠遠瞧見秦繁偷偷摸摸扒住病房的門,想逗逗她,才故意把手搭上去,結果嚇得人家臉都白了。
祁言透過紗布縫隙瞧著小姑娘乖巧溫順的眉眼,原本寂滅的心思又突然活絡起來,他抓著秦繁的手道:“剛剛嚇到你了吧?抱歉啊,我?guī)闳€好地方!”
秦繁茫然地張了張嘴,還未反應過來就被祁言帶出了住院部。
天色漸漸暗下來,醫(yī)院花園里沒什么人,祁言帶著秦繁來到住院部大樓后面,站定后把眼睛上的紗布往上推了推。秦繁見狀,睜圓了眼睛:“你的眼睛沒事?”
“這不重要?!逼钛蕴忠胤笨聪蛟簤ν?,“來感受一下幸福的味道?!?/p>
醫(yī)院這一片種的是西府海棠,二月正是海棠花初綻的季節(jié),夜色里依稀能瞧見枝頭粉白的花瓣層層疊疊,未開的花蕾紅艷艷的,似胭脂點點,那些盛放的花朵則漸變粉白,濃淡適中。
秦繁仔細瞧了一陣,在祁言期待的目光注視下,認真說道:“海棠花……挺好看的?!?/p>
“……”
祁言眼中的失望一閃而過,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蒙住口鼻,兩端在后腦系緊,如同蒙面巾一樣,然后同秦繁解釋:“我花粉過敏?!?/p>
他只露出一雙眼睛,沖著她俏皮地眨了眨,眉眼瞬間鮮活起來。
兩個人穿過那一片西府海棠,來到醫(yī)院圍墻邊,墻下有小一層臺階,兩人踩上去往外看,秦繁堪堪露出一個頭。墻外是一條步行街,靠近墻邊零星有幾個擺攤的小販,正對他們的是一個燒烤攤,秦繁有些無語:“這就是你說的幸福的味道?”
突然發(fā)出的聲音嚇得那燒烤攤的老板一個哆嗦,差點兒把手里的肉串扔出去,秦繁瞧見了,忍不住笑起來。夜色里,小姑娘眉眼生動,祁言忽然覺得成就感滿滿。
“老板,每樣來十串!”
銀月高懸,繁星點點,兩人扒在墻頭擼串,甚是美滿,直到有人高喊了一句:“城管來了!”
附近幾個攤主都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東西,兩人還沒反應過來,老板已經將一堆烤得半生不熟的肉串塞進祁言手里,推著小車不見了蹤影。
祁言不滿地說道:“這都沒熟——”
話音戛然而止——兩束手電筒的光線正好射在兩人手里的簽子上,然后上移,他們嘴里塞著肉,和墻外穿著制服的城管叔叔面面相覷。
半個小時后——
秦繁站在病房外挨她老爸的訓,祁言躺在病床上挨父母的訓。
秦醫(yī)生是祁言的主治醫(yī)生,罵完秦繁又去跟祁言父母道歉,秦繁無聊地靠在墻上,祁言突然從門邊露出個一頭,小聲道:“你的玫瑰花?!?/p>
他手里捧著一個玻璃瓶,像是喝完牛奶后洗凈了的,兩朵淺綠色的紙玫瑰好好地插在瓶子里。
“你不是花粉過敏嗎?正好送你了,謝謝你請我吃烤串。”
“真的嗎?”
祁言笑起來,伸出手摸了摸玫瑰的花瓣,喜愛之情溢于言表。
秦繁還來不及說話,那邊道完歉的秦醫(yī)生喊她了,她往前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停下來,回頭時祁言正瞧著她。
“等下次見面,我再送你花吧。”
3
一起擼串,又一起挨訓,兩人很快便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情誼。秦繁再去時,祁言熟絡地叫她:“來,給你看看朕的江山?!?/p>
秦繁走近,只見窗臺上擺滿了綠植,有仙人掌,有多肉,最邊上還有一棵小型發(fā)財樹迎風擺動枝葉。
秦繁正認真欣賞的時候,祁言喜滋滋地拿起了噴壺,秦繁連忙按住他的手:“陛下,再澆,您的江山就要淹死了?!?/p>
父母工作忙,家里的花草都是秦繁暮蒔弄的,她見花盆里的水多得快要溢出來了,便一盆一盆捧到洗手間把水倒掉,耐心細致地給祁言講各種綠植的生長習性。
窗臺不大,兩個人并肩站在一起,微風拂過,秦繁鬢邊一縷碎發(fā)被吹到了祁言臉上,蹭得他癢癢的。
祁言轉頭看著小姑娘精致的側臉,她一無所覺,仍絮絮叨叨地說著話,眉眼認真又溫柔。秦繁說到一半,發(fā)現身邊的人沒有回應,剛要轉頭去看,祁言慌忙抬手在兩人之間掃了一下。
秦繁覺得莫名其妙,問:“怎么了?”
“沒……沒什么,有風?!?/p>
明明什么也沒做,他卻突然很緊張。
秦繁繼續(xù)交代完養(yǎng)花事項,才將書包側袋里的玫瑰拿出來遞給他:“答應送你的花?!?/p>
這一回是紅色的,配著綠色的莖,越發(fā)栩栩如生。祁言接過時眼前一亮,忍不住嘟囔:“怎么才一朵?”
“一朵還不夠?你知不知道這花多難折?”秦繁張嘴反駁,底氣卻不足。
高三課業(yè)繁重,學校每周都會安排一兩節(jié)休息放松的課程,課程是換著上的,上周是折紙,這周就換了體育。秦繁根本沒學會折玫瑰花,就這朵還是體育課上拉著同桌在樹蔭下窩了一節(jié)課的成品。
嗯,是秦繁同桌的成品。
至于秦繁邊學邊折的那朵,她實在不好意思拿出來送人。
祁言喜滋滋地將它和另外兩朵插在一起,紅配綠本該是極俗氣的,可淺綠不顯濃重,紅色艷而不妖,在透明的玻璃瓶里,竟是意外地好看。
“紅玫瑰啊,”祁言捧著瓶子坐在床沿念念有詞,仰頭笑起來,“給你唱首我偶像的歌吧?!?/p>
那雙眼睛烏黑透亮,望著秦繁的時候像是有星星落在了里頭。
“夢里夢到醒不來的夢/紅線里被軟禁的紅……玫瑰的紅/容易受傷的夢/握在手中卻又流失于指縫/又落空——”
或許是傷了嗓子的緣故,祁言的聲音低沉喑啞,但還是能聽清歌的調子,將人一下子帶進歌的意境里。到了后面,他像是有些力竭,唱完最后一句猛地咳嗽起來。
秦繁想叫醫(yī)生,卻被祁言下意識地抓住了手腕。少年溫熱的手掌緊緊地攥著她,她沒感覺到疼,只覺得是那一聲聲駭人的咳嗽聲,悉數砸在心頭。
好一會兒祁言才緩過來,一開口滿是自嘲:“本想炫耀一下,沒想到給偶像丟臉了?!?/p>
“沒有,”秦繁認真地看著他,“很好聽?!?/p>
直到很久以后,秦繁都能記得那個下午——有個男孩子抱著插著三朵紙玫瑰的玻璃瓶,給她唱了一首《紅玫瑰》。
他身上明明沒有光,卻在她心頭熠熠生輝。
4
那之后,秦繁每周都去他的病房報到,每次都帶一朵紙玫瑰。
三月底的時候,祁言拆了紗布,臉上傷疤悉數露了出來,面部顯得蒼白又猙獰,眉眼卻仍是清雋溫柔的。和祁言接觸久了,秦繁漸漸將他的遭遇拼湊出了一個大概。
祁言大一休學,和一群朋友組建了樂隊四處演出逐夢,后來樂隊漸漸有了名氣,被音樂經紀人看中,推薦他們去參加一個比賽,只要能拿到前三,就可以和經紀公司簽約。
一群人在大好的年紀休學,無論做什么,在父母眼里都是歪門邪道,他們不被支持,那段時間可以說是孤立無援,條件差到吃、住、排練都在一間廢棄的倉庫里,消防措施自然是不到位的,一群人也沒太注意。一個冬夜,大火突起。祁言為了救人,傷得最嚴重,在醫(yī)院躺了兩個多月才醒過來。其他人被父母接走,樂隊就這樣被強行解散。
秦繁怔怔地瞧著祁言的臉,她不覺得害怕,只是有些心疼。
“看什么?”祁言在她頭上揉了一把,自豪地說道,“傷疤可是男子漢的勛章,你想要也沒有!”
話音才落下就被人拍了一巴掌:“說什么呢?”
那人眉目與祁言有七分像,是祁言的哥哥祁聲,之前一直在國外念研究生。祁言回頭不滿地反駁:“我們可是好朋友,開個玩笑怎么了?”
秦繁沒忍住笑起來,祁聲滿臉無奈。
那段時間,祁言的身體狀況并不好,醫(yī)生和他父母每天都在開會,商量治療方案,病房里時常只有祁言一個人。
臨近高考,秦繁直接將祁言的病房當成了自習室,埋頭寫卷子時異常認真。祁言則在一旁彈吉他,拉著路過的醫(yī)生和護士聽他的新歌。醫(yī)生和護士很忙,都不認真聽就敷衍地夸贊,祁言卻不惱,笑容滿面地迎來送往,秦繁旁觀只覺得難過。
“祁言,不想笑就別笑了?!?/p>
秦繁不知何時停了筆,認真地看著他:“你不是說我們是好朋友嗎?好朋友就是不說也會懂,沉默時不會尷尬,吵架也不會生氣,難過和快樂一樣,都可以分享?!?/p>
這一段話拆穿了他所有偽裝,祁言倏地紅了眼圈。
他身上不是普通的小傷、小病,那一場大火差點兒要了他的命,致使他全身多處燒傷,連嗓子也被熏壞了。他每天故作堅強與樂觀,不想讓愛他的人擔心、難過,可他也才十九歲。
“我是不是挺傻的?”他笑著問。
秦繁不知道他問的是每天強裝笑臉的事,還是問的那些年頂著質疑與壓力,執(zhí)著地去追尋音樂夢想,到了如今,連個認真聽他唱歌的人都沒有的事。
無論哪一個,都令人心疼。
秦繁傾身過去摟住祁言的脖子,溫聲道:“沒有。”
顧及到祁言身上的傷,她只是虛虛環(huán)著手臂,不敢摟得太緊。面對這樣的祁言,似乎做什么都是徒勞的。她想了想,輕聲道:“你知道人生最幸福的七個瞬間是什么嗎?”
話題轉得太快,祁言還有些反應過不來,秦繁放開他道:“是大病初愈、久別重逢、失而復得、虛驚一場、不期而遇、如約而至……”
“還有,”她看著他溫柔笑開,眼神堅定而熱烈,“未來可期?!?/p>
5
那時候,秦繁是真的相信,她和祁言未來可期。
她鼓勵祁言練吉他、唱歌,做他最忠誠的聽眾,祁言給她講自己高一在全國青少年器樂大賽上拔得頭籌,講高三逃課去地下商場演出,卻被教導主任抓了個正著的事。
“那次演出是別人介紹我去的,我在臺上唱得正興起,一低頭,發(fā)現老葉就在臺下盯著我,我嚇得心臟都快跳停了。”
秦繁聽到這一段,眼睛亮晶晶的,開口時帶了不易察覺的期待:“后來呢?”
“后來他把我抓回學校,讓我寫了三千字檢討,還請了家長……”
一中的教導主任姓葉,看著嚴厲,其實人特別好。那會兒祁言正上高三,請家長也只是希望他們能好好管束祁言,那么大的事都只讓祁言寫了三千字檢討,不忍心給他記過,就怕記在檔案里影響他的未來。
祁言說到這里頗為感慨,問她:“對了,你也是昭川一中的,老葉還是教導主任嗎?”
秦繁掩去眼底的失落,唇邊攢出一抹笑意來:“還是他,沒換?!?/p>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祁言的身體越發(fā)不好了,身上的燒傷破壞了他的身體機制,血細胞損傷,免疫力下降,天氣稍微變化都能讓他發(fā)燒感染。
秦繁好幾次去醫(yī)院,他都被隔離在無菌病房里無法探視,她只能拜托祁聲轉交消了毒的玫瑰花,然后離開。
祁言的生日在五月中旬,秦繁想了好久,聯(lián)合祁聲做了一個鄭重的決定。
生日那天隔離解除,祁聲難得松口,扶著祁言來到醫(yī)院花園里。天色漸暗,周圍路燈都熄了,黑黢黢一片,祁言正疑惑不解,眼前突然亮了起來。
樹枝上綴滿了小彩燈,五顏六色的光芒映出一個小型舞臺,他曾經樂隊的隊友們抱著樂器站在臺上,秦繁貓著腰點燃了舞臺兩側的煙花,他們便開口唱了起來。
唱的張震岳的《自由》,他們曾經練得最多,也最愛的歌。
秦繁點燃煙花又消失了,越來越多地人出現在花園里,有照顧他的醫(yī)生和護士,有他隔壁病房的病友,他們合著音樂調子拍掌。
能找到他曾經的隊友,大概少不了祁聲的幫助,可祁言還是心疼。
他無法想象小姑娘在繁重的課業(yè)之余,花了多少心力去找齊他的隊友,又花了多少時間說服醫(yī)生和醫(yī)院,賠了多少笑臉去請求病人和家屬,才能在醫(yī)院里給他帶來一場演出。
歌曲結束,秦繁捧著蛋糕從黑暗里現身,臉上的笑溫柔又動人:“祁言,生日快樂!”
周圍人紛紛開口祝福,祁言感動得想落淚。他走上前去一個個擁抱他曾經的隊友,同他們開玩笑,明明很久沒見,卻依然默契滿滿。
秦繁將蛋糕分發(fā)給周圍的人后,端著最先切下來的一碟看向祁言:“這個周末我要參加省???,玫瑰花沒有了,請你吃蛋糕賠罪吧。”
祁言沒接蛋糕,他伸手攬住秦繁。周圍人聲鼎沸,掌聲如潮,他在眾人目光下,擁抱了他的小姑娘。
6
那一晚,秦繁沒有回學校。
病房里只能留一個人陪護,祁聲識趣地將這個機會讓了出來,秦繁在眾人揶揄的目光和老爸復雜的目光注視下走進病房,差點兒嚇得同手同腳。
一進病房,窗外便起了風,秦繁立馬跑過去將窗戶關好,回來又替祁言掖了掖被角,認認真真地調空調溫度,給他喝的水也掐著時間,不燙不涼,溫度剛剛好。
明明年紀不大,照顧人卻很有一套。
“你不舒服了要說,我們馬上找醫(yī)生,我睡著了要把我叫醒?!?/p>
秦繁第三次交代,祁言第三次溫聲應答:“好?!?/p>
直到秦繁安心地在床邊坐下來,祁言才開口道謝:“這是我長這么大,過得最難忘的一個生日,謝謝?!?/p>
那場大火里,大家都不同程度地受傷,后來父母家人碰在一起的時候,難免有了摩擦。之后很長一段時間,祁言都不知道怎么去聯(lián)系隊友,不知道同他們說什么,像今晚這樣大家聚在一起慶祝他的生日,言笑晏晏,是他從沒有想過的。
“你喜歡就好?!鼻胤边t疑了一瞬,還是問道,“那你以后,還會和他們一起唱歌嗎?”
祁言愣了一下,慢慢笑起來:“不會了。他們會找到新的隊友,有一個全新的開始,全新的未來?!?/p>
秦繁沒接話,病房里靜悄悄的,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那你后悔嗎?”
為了音樂放棄學業(yè),承擔著別人鄙夷的目光,辜負了父母的期望,把自己弄成現在這個樣子,這一切你后悔過嗎?
秦繁趴在床沿,眼下是淡淡的烏青,烏黑的眸子定定地望向祁言。
“沒有?!逼钛該u搖頭,“我從來沒有后悔過。”
他想起高中逃課去唱歌,被教導主任抓到,請了家長,寫了三千字檢討,那么丟臉的事情,他沒后悔過。
考上大學后,他為了組樂隊休學,被周圍人說不學無術,父母被人戳著脊梁骨,說生了個廢物,他也沒后悔過。
后來從大火中死里逃生,被燒傷了臉,又熏壞了嗓子,一生皆毀,他也從未后悔過。
他不后悔,只是有些遺憾。
遺憾休學后,連累父母被人詬病;遺憾他沒來得及闖出一番天地,讓父母引以為傲;遺憾那場火燒得太大;遺憾自己之前太任性,大概以后再也沒有機會好好孝敬父母,陪陪想陪的人。
他低頭去看秦繁,才發(fā)覺她已經趴在床沿睡著了,看著她安靜恬淡的睡顏,祁言慢慢笑起來。
他曾經在網上看到過一段話:“每個人的一生,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必然的,而在你出生之前,你是看過自己一生的劇本的,但你之所以還是選擇了這個身份,來到這個世界,就說明一定有值得的事情?!?/p>
死里逃生醒來后,他想起這段話就覺得,那樣無所顧忌地熱愛過、全身心地投入過音樂里,大概就是值得的。
可如今瞧著眼前的小姑娘,他突然又覺得,遇見她,也是值得他來到這個世界的事情。
是真的沒有后悔過,卻是真的遺憾過。
最遺憾的,還是沒能早點兒遇見會送他花的小姑娘。
7
第二天祁言醒來時,秦繁已經走了。
窗戶開了一個小縫,晨間微風絲絲縷縷地鉆進來,床頭是涼好的溫水,祁言拿起杯子,瞧見了壓在水杯底下的便簽。
“告訴你一個秘密哦,送了你這么久的玫瑰花,其實沒有一朵是我折的。我太笨了,目前還沒有學會,但你已經集齊了我的老師、同學等好多人的祝福,所以你一定要快點兒好起來,等你好起來,一定送你我親手折的玫瑰花!”
便簽右下角還畫了一個握緊的小拳頭,旁邊是寫得很重的“加油”二字,祁言沒忍住笑起來。
床頭的玻璃瓶里已經攢了好多紙玫瑰,他遇見秦繁那天是情人節(jié),等小姑娘高考結束,剛好是十七周。第一次見面送了兩朵,這次準備他的生日,加上省模考沒有送,卻剛好還是十七朵。
他的小姑娘十七歲,會送他十七朵玫瑰。
微風掀動窗簾,溫柔的晨光灑進病房,祁言想起秦繁那一句“未來可期”,突然覺得,他們可以有很遠很遠的未來。
偏偏后來,祁言的身體每況愈下。
高考前的最后一個周末,祁言突然進了手術室,被醫(yī)生推出來時清醒了一小會兒,睜眼就瞧見秦繁眼眶猩紅地望著他,手里還抱著書包和卷子,語氣里滿是委屈:“你怎么才出來???我……卷子都寫完了?!?/p>
前段時間,秦繁在祁言的病房里寫卷子,不會做的題都是祁言給她講。
祁言想摸摸小姑娘的頭,想開口說些安慰的話,可手抬到一半,麻醉劑的藥效起來了,他又昏睡過去。
后來祁言一直沒醒,秦繁把那朵親手折的,有點兒難看的玫瑰交給祁聲,回了學校。
高考前一夜,秦繁正在教室里上晚自習,班主任突然過來喊她,說家里人給她打了電話。
高三學生不許帶手機到學校,家長聯(lián)系學生都是給班主任打電話。秦繁跟著老師去了辦公室,電話撥過去的時候,聽到了祁言的聲音。
幾乎是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秦繁就紅了眼眶。老師們忙著工作沒注意,她退后兩步靠在墻上,慢慢地蹲下去,帶著哭腔喊他:“祁言……”
“我沒事啦,你要好好準備考試知道嗎?你折的紙玫瑰我看到啦,一點兒也不好看,下次一定要賠給我一朵漂漂亮亮的……”
聽著祁言在那頭絮絮叨叨,秦繁的一顆心忽然安定下來。
那晚他們聊了好久,快要掛電話的時候,祁言卻突然道:“我可能又要轉院了,這次是去國外。如果手續(xù)辦得慢的話還能再收你一朵花,如果手續(xù)辦得快,可能就見不了面了?!?/p>
秦繁毫不猶豫道:“那等以后,我去找你?!?/p>
祁言很久沒有應聲,過了一會兒才開口:“秦繁,人的一生會遇到很多人、很多事,無論這些人留下還是離開,這些事情是好是壞,你的生活都要繼續(xù)下去,你還有那么遠的未來。”
秦繁不說話,祁言靜默半晌終究心軟了:“女孩子要矜持,男孩子才應該主動一點兒,你不用來找我,等我去找你,好不好?”
“好?!?/p>
后來秦繁回憶起那兩天一夜,她絲毫沒有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緊張情緒,她只是迫切想著快點兒考完,快點兒去見祁言??傻人サ臅r候,祁言已經走了。
病房里,所有關于祁言的痕跡盡數消失,連窗臺上的綠植也不見了,只有床頭還放著那個玻璃瓶,里面的玫瑰花卻被帶走了。有護士進來收拾屋子,秦繁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詢問祁言的下落。護士抬頭看她,眼里是掩飾不住的悲憫與疼惜,最后又低下頭,含糊地說:“他……轉院走了?!?/p>
秦繁想起祁言蒼白的臉,想起那一通電話,回憶著祁言那些意味不明的話,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只過了短短一瞬。
回過神來,聽到有人喊她,秦繁回頭,瞧見秦醫(yī)生站在病房門口,面色復雜地望著她。她攥緊了手里的紙玫瑰,將所有的情緒盡數壓下,回身將紙玫瑰插進那個玻璃瓶里,再回頭時已是一副笑靨。
她蹦蹦跳跳地跑過去挽住秦醫(yī)生的手臂,如同一開始那樣:“老爸,我想吃炒河粉。”
8
從那以后,秦繁再也沒見過祁言。
她不曾去追究身邊人漏洞百出的說辭,也沒有執(zhí)著地去要一個結果,她只當祁言好好地去了另一個地方生活。
經年以后,秦繁在網上看到了一個記錄片,里面是很多人關于音樂的夢想,她在里面看到了祁言,也看到了自己。
那是在一個地下商場,祁言抱著吉他站在臺上唱歌,而她站在臺下。
原來那段湮滅在時光里的初遇,真的存在過。
那年秦繁上高一,她覺得學校飯菜難吃,便總溜出學校去附近的美食城??垂軐W校后門的老大爺愛聽黃梅戲,總是抱著收音機走來走去,且他年紀大了,眼神不好使,趁他聽戲入迷時往外跑,簡直無往不利。
吃完飯再卡著時間跑回去,秦繁從沒被抓到過,但夜路走多了還是會見鬼的。那天秦繁正在麻辣燙的小攤上大快朵頤,被教導主任抓了個正著。盡管主任并不認識她,可身上的校服是鐵證。
教導主任抓了她卻沒有急著回學校,而是帶著她七拐八拐地從美食城走過,又轉了好幾條街,進了一個地下商場。那時候城市里到處都在修地鐵,有地鐵口的十字路口地底下都成了小型商場,那個地方卻不一樣,人擠著人,五顏六色的光閃得人眼睛疼,耳邊充斥著刺耳的音樂。
他們一路走到舞臺前。臺上一群紅黃藍綠的殺馬特少年中間,黑發(fā)寸頭、眉目清雋的祁言格外顯眼。他穿著夾克和牛仔褲,懷里抱著一把吉他,濃重卻不夸張的妝容為他營造出一種頹廢孤獨的氣質。見到教導主任時,他愣了一下,隨即笑著眨了眨眼睛,原本冷清的眉眼瞬間變得鮮活起來。
秦繁心頭一動,難以言喻的感覺在心頭炸開,只覺得悅耳又磁性的歌聲縈繞在耳畔,久久不散。
回到學校,秦繁才知道自己是被連累的——教導主任從美食城抄近路去抓祁言,意外逮到了她。因為她只是偷溜出學校,又是女孩子,主任給了個警告便先放她走了。
那之后他們沒有了交集,學校太大了,人也太多了。秦繁那段時間翻遍了學校公告欄,也沒找到關于祁言的處分通告。周一的升旗儀式上,有學生念檢討時她豎起了耳朵聽,也沒聽到熟悉的聲音。
有空的時候,秦繁就會重復走那天的路,但或許是那天被抓包后太緊張了,又或者是她的記憶出了差錯,她來來回回走了那么多次,再也沒找到過那個地方。
很多次,秦繁都懷疑那次遇見只是她一個不切實際的美夢,如今這個視頻卻證明,那場短暫卻綺麗的初見,原來真的存在。
他們相遇過,重逢過,最后卻還是錯過,第十七朵沒送出去的玫瑰,和她珍愛的少年一起,永遠留在了她的十七歲。
那短短的十幾秒被秦繁單獨截出來,一遍一遍地回放,房間遍地是折好的紙玫瑰,她坐在其中,從靜默淚流到失聲痛哭。
她終于學會了折紙玫瑰,折得漂亮又精致,可惜那個為她唱《紅玫瑰》的少年,再也不會來找她了。
(編輯: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