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鵬
(安徽新華學院 文化與傳媒學院,安徽 合肥 230088)
魏禧是明末清初的著名遺民作家,尤以古文名世,不僅寫有不少影響較大的論說策議,也留下了數量可觀、質量上乘的碑傳文,其中包含了部分為徽州籍人物所作的碑傳文。本文擬對魏氏所作徽州碑傳文加以梳理,旨在探討其價值。
經統(tǒng)計,在《魏叔子文集》共90余篇的碑傳文中,共有13篇是為徽州人所作。從傳主身份來看,大致可分為四類:一是直臣義士。作為明朝遺民,魏禧對前朝官員特別是對抗清殉國和堅持氣節(jié)之士激賞有加,將其視為道德標桿。如為歙縣江東之所作的《明右僉都御史江公傳》、為江天一所作的《江天一傳》。二是高士奇人。魏禧雖長期深居家鄉(xiāng)寧都山中,但四十歲后有幾次出游江南的經歷,多交游遺民、高士和奇人。這些人物在魏氏筆下性格獨標,如記歙縣人汪沨的《高士汪沨傳》①關于汪沨,魏禧《高士汪沨傳》記為錢塘人,實為歙縣人而徙居錢塘。參見黃宗羲《汪魏美傳》及《歙事閑譚》卷二九等。、記休寧奇人吳傳鼎的《瓶庵小傳》。三是徽州商賈。明清之際,徽商影響巨大,至于揚、蘇、杭諸州,素稱賈而好儒,多與文士往來。魏氏出游之際,也常與旅外的徽州籍商人相交,為這些商人以及他們的親屬作傳。如為徽商吳自充、汪可鎮(zhèn)作家傳,為程文傅、吳從周作墓表,為吳自亮作墓志銘。四是命婦烈女。主要是接受徽商請托,為徽州女性作傳,表彰其貞節(jié)。如《江氏四世節(jié)婦傳》 《項節(jié)母家傳》 《吳母李孺人墓志銘》 《朱太宜人墓志銘》等。
碑傳文主要是記錄和贊美傳主的嘉言懿行,因傳主籍貫不同,故具有明顯的地域特征。古代徽州轄一府六縣,歷北宋末直至現代,八百余年間行政區(qū)劃穩(wěn)固,商業(yè)發(fā)達,學術興盛,文獻繁富,人才輩出。在《新安文獻志》 《太函集》 《歙事閑譚》等徽州鄉(xiāng)邦文獻中,都保存了大量徽州人的碑傳文,是徽學研究的重要資料?;罩荼畟魑牡淖髡叨酁榛占娜?,也有與徽州關系密切的外籍知名人士,如明代的李維楨、清代的魏禧、劉大櫆等。我們考察魏禧所作的徽州人物碑傳,其數量雖然不多,但傳主身份各異,涵蓋了徽州社會的各個階層,具有很大的代表性,有助于我們了解明清之際徽州的人物、事件以及地域文化;通過這些碑傳文,可了解魏禧的交游史,更可窺魏禧的遺民心態(tài)及其史學觀。更重要的是,這些徽州碑傳文多系魏氏代表作品,其風格多樣,論說精妙,成為后世散文創(chuàng)作的典范。
碑傳文具有私撰性的特點,多出于傳主后人之請求,以記錄和表彰傳主的生平事跡并使其傳之永久為目的,因此詳載人物的生卒時間、字號爵里、主要事跡等,往往具有更重要的史料意義。
重要歷史人物的碑傳文章可補正史之闕。魏禧在《傳引》中提到重要官員傳記的寫作要以“詳書”為準則,“仕宦政事足取法,得失關國家故者,必詳書,不敢脫略馳騁、求工于吾文已也,蓋以為信史之藉手云爾”[1]775。仕宦的碑傳,可為正史的寫作提供材料和依據,也可補正史之闕。如明代萬歷朝官員江東之,《明史》僅以百余字為其傳,雖亦言及東之劾徐爵、宗載等事,但寥寥數語,讓人不得其詳。魏禧《明右僉都御史江公傳》應東之從孫九萬之請,“以公建白關國家大事,懼漸就湮沒,無以傳信,請禧為立傳,使后之作史者有所考焉”[1]784。傳文詳載東之彈劾馮保假子、錦衣衛(wèi)指揮徐爵以及宗載、于應昌等合謀串殺直臣劉臺以媚江陵等事,前因后果,記錄詳備。特別是將江東之所劾之疏全文照錄,保存了可信的文獻史料,也突出表現了江東之忠貞直臣的形象。王筑夫評價云:“詳載本人原疏,而作傳者特于提掇前后處見法,班史多此體”;閔麟嗣也評價“中丞疏為人竄冒,故詳載之,尤切事要”[1]784。該文不僅詳細記錄了重要歷史人物的言行事跡,更是保存了第一手的文獻,其史料價值可見一斑。
《江天一傳》則從歙縣人江天一的家世、求學、授徒、交友諸事寫起,重點敘述了天一協(xié)助休寧人金聲固守徽州抵御清兵之事,敘事細致入微,人物對話感人至深,二人氣節(jié)畢現。文章對徽州失守的原因也有明確交代:“鄉(xiāng)人負大名為御史者,陰導北兵從間道入,師遂潰”[1]823,直指同鄉(xiāng)御史黃澍,交代史實的同時也將其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文章對天一被執(zhí)及遇害后的諸多細節(jié)也有摹寫,如休寧程達可捐金、歙縣閔遵古為天一斂尸,歙縣洪瀾贖天一妻子于官等?!督煲粋鳌穼崬榛罩葜伊x之士的合傳,既交代了人物生平,又介紹了徽州歷史上的重要事件,能激起讀者對于凜然死難者的尊敬和同情,對于入侵政權的暴虐也會有深刻認識。
對于徽州普通人物的碑傳寫作,魏禧自稱“吾傳布衣獨行士,舉其大而已”[1]775,但就是在篇幅不長的略記中,也能了解到徽州普通人物的生命狀態(tài),如徽商外出創(chuàng)業(yè)之無奈與艱難、徽州女性留守之孤苦與堅忍等,都具有代表性和普遍意義。如吳自亮因家道中落,遂棄學而從賈;程文傅“遠服賈”也“為養(yǎng)母”;汪可鎮(zhèn)“長于會計,所至能因時懋遷,往往能廉賈五利,業(yè)以大起”[1]818?!吨焯巳四怪俱憽酚浶掳仓炀椭?、朱昌周之母,課子最嚴,“誡以無因賈廢學”“二子讀書聲與紡績聲相間”。這些徽州普通人雖聲名不顯,但其生平行跡都是幾百年商業(yè)氣息彌漫之下徽州人的真實寫照和縮影。這些商賈、學人、婦女的碑傳文,也具有較高的認識價值。特別是徽州商人的碑傳文,對于今天的徽學研究有重要意義,如《明清徽商資料選編》采用明代汪道昆《太函集》的材料87條,其中碑傳資料有69條[2]。另外,在魏氏徽州碑傳中,既有家族四世節(jié)婦的合傳,也有不同傳主實為父子、夫妻關系,這些人物碑傳密切勾連,相互補充,提供了不少徽州家族的信息。
魏禧的徽州碑傳文記錄了明末至清初不同身份的徽州人物的生平,也展現了徽州的地域文化,具有較為重要的價值。如關于徽州大姓的世系,程氏“于新安為著姓,出周程伯休父后。東晉元譚由廣平持節(jié)守新安,有善政,詔賜宅于歙,遂世為歙人”[1]885?;罩輩鞘稀跋党鎏┎剖逃飞傥⒐倚輰帯?;關于徽商的婚俗:“徽州富甲江南,然人眾多地狹,故服賈四方者半土著?;虺跞D,出至十年、二十、三十年不歸,歸則孫娶婦而子或不識父”[1]789。關于徽商資產的豐饒:“天下承平,財物豐阜,新安大家巨室以奢靡稱大江以南?!盵1]978關于徽州人重視教育:“繼志莫如讀書。榮名之來,聽之而已。”[1]887徽州系“程朱闕里”,有“東南鄒魯”之譽,歷來重視理學傳承和教育興家,特別是隨著徽商的興起,徽州的教育、文化事業(yè)日漸繁榮?;丈套拥艽罅窟M入仕途,繼而反哺徽州商業(yè),成就了徽商幾百年的商界霸業(yè)?;罩萆倘艘劳行酆褓Y本,廣泛結交天下名士,又多用數量不菲的潤筆之資,延請名家手筆,為其祖、父輩撰寫碑傳,既可伸張至孝美名,寄托哀思,又可借名家以自重,以傳后來。故而今存徽州人的碑傳數量驚人,不可窮計,遠超其他地區(qū)??梢哉f,徽州地區(qū)形成了其特有的碑傳文化。魏禧山居二十年后出游吳越,在蘇州、杭州、常熟、常州等地與學者、遺民、商賈相交。特別是在揚州時,與徽州人過往甚密,在其文集中,不少的詩敘、詩引、壽序以及家傳、墓表等碑傳文都是為徽州人所作。
與歷代的碑傳文一樣,魏禧也不避諱自己碑傳文的“諛墓”問題,他自云“頻年客外,賣文以為耕耘,求取猝應之文,動多違心”[1]289,“交游勢不得不雜,文字酬應不得不多,乖違本志,遂亦不少”[1]353,但其所作徽州碑傳文之立論大體公允,特別是魏氏與徽人汪沨、江辰六等人交游以及在吳門就醫(yī)等事均為可信,可作為魏禧研究的文學史料。
魏禧是散文名家,其徽州碑傳文中的《江天一傳》 《高士汪沨傳》 《瓶庵小傳》等都是散文名篇,歷來被古文研究者所重視。如其所作《瓶庵小傳》,傳主吳傳鼎為休寧人,隨父僑居揚州。傳記從“瓶庵”之名入手,“或曰守口如瓶,取謹言之義;或曰瓶窄口而廣腹,善容物者也”,人如其名,傳鼎為人仁厚,居家孝友,倡建祖祠,刲股療親且能“平曲直”。這樣的平民,其事跡或無特出之處,但通過魏氏勾勒,一個可愛可敬的徽商形象躍然紙上,體現了魏氏“古作者立言之義”[1]398的追求。
碑傳文或刻于碑石,或載于族譜,其主要目的是讓子孫銘記先輩,行文以紀實為主。但如果所有的碑傳文都如正史般簡略,或僅為行狀類流水賬式的記錄,則過于單調,缺乏文采。優(yōu)秀的碑傳文能在紀實性的基礎上兼顧文學性,既記錄傳主一生大概,又顯示其鮮活形象,如韓愈、柳宗元、蘇軾、全祖望等碑傳名家作文莫不如此。實際上,魏禧的十余篇徽州碑傳文,也能將紀實性與文學性很好融合,尤能體現較高的藝術水準,成為魏氏傳記文之代表。概括起來,魏氏徽州碑傳文的獨特藝術性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人物語言的巧妙運用。人物語言因其不可確考性,在碑傳文體中往往被認為是忌諱而絕少使用,但魏禧碑傳文中卻頗多使用,人物語言簡練但傳神生動,往往成為點睛之筆。如江東之當面直刺宗載“言公殺人媚人耳”,僅簡短一句話,直臣形象立現;江天一傳中,江天一同與金聲赴死前,歸拜其祖母、母及祖廟曰:“吾首與金公舉事,義不能使公獨死矣!”追金聲而大呼“我金翰林參軍江天一也”,最后被送南京,與金聲同日遇害。簡單的兩句話,悲愴而堅定,江天一慷慨赴死的義士形象躍然紙上?;丈掏艨涉?zhèn)仗義疏財,嘗曰“財當為有用用,徒供口腹,美觀聽,是委諸壑也。孰若節(jié),適使有余以及人乎?”[1]818吳自充病卒前,取負券燒之,謂其妻子曰“吾留遺足給饘粥,無求多人,當其見貸,吾已心贈之矣”[1]793,都顯示出徽商的重要品格:疏財而重義。汪沨早年拒富人之女,后錢太守以女字之,其從容謂錢氏曰:“吾本寒儒,得連姻貴室,所望知禮義,孝事姑嫜,和妯娌足矣,侈簪珥綺繡之飾毋庸也”[1]849。錢氏于是去服飾,摒侍婢,以疏布親操作。誠如后人評價:“寫高士行徑,如云中神龍,現沒無端,真寫生之文也”[1]850,僅一句誡妻之語,就體現出汪沨似不諳世事又堅守原則的高士形象。這些人物語言,未必是實錄,但在碑傳文中卻并不給人以虛構之感,倒能生動真切地體現人物性格。
二是敘事和議論相結合。魏禧“喜讀史,尤好《左氏傳》及蘇洵文”[3]13316,受《左傳》 《史記》等史籍影響,魏禧作碑傳文不僅詳略有當地記錄了徽州人物的生平事跡,還對所傳之人物及事件有較為中肯的評價,將敘事和議論有機結合起來。如《江天一傳》中論曰:“遵古學問君子,與天一為至交,倫賈客,海明僧,何其難也!倫與四義士皆平生不相知識,獨以遵古義發(fā)動于中,久而不懈,雖古人何加焉?……人以為忠義之報,然非倫曷濟哉?”[1]826高度評價了江天一、閔遵古等人的義行。胡心仲論此文“贊尤杰出,文之銖兩在此”。作為明朝遺民,魏禧對抗清義士們是無比贊賞的,發(fā)而為文,將細致的敘事和直白的議論結合起來,在碑傳中熱情歌頌了以江天一為主的這些民族死難者。對于徽州商人言行,魏禧也多有議論,如《歙縣吳君墓表》開篇即是關于“養(yǎng)人”及“自養(yǎng)”的議論,這段文字絕非作者任意為之,而是為后文寫吳從周濟人危難之“善養(yǎng)人以自養(yǎng)”作鋪墊。吳叔子評價道:“議論大有關系,簡潔而跌宕,得表墓之體?!睂τ诨罩萆倘恕盎蛉D,出至十年、二十、三十年不歸,歸則歸則孫娶婦而子或不識父”的狀況,魏禧發(fā)出感慨:“余嘗心惡其俗,他日得志,當為法繩之”[1]789,作者有感而發(fā),情感充沛,充滿正氣,體現了其卓越史識及正義思想。對于徽州女性節(jié)烈的認識,如“或問節(jié)與烈與從容就義孰難?魏子曰:并難。世之立言,主此則抑彼,主彼則抑此,過也。三者惟時所遭與人性之所近”[1]853,這些贊辭與論語都是碑傳文的重要組成部分,議論是對敘事的補充,能引導讀者對傳主的認識和理解。
三是行文簡練,結構精巧,富于變化。魏禧碑傳文數量多,文體廣,質量高,源于其對碑傳文體的深刻認識和獨到見解。如其對碑傳文的不同樣式及寫法有自己的理解:“志與傳大同而小異”“志必載生沒、子孫、祖父、葬地,尤為難工易同”,哀死之文則“情勝其文,非無文也,情至而文以至焉”;又認為“文章之體,萬變而不可窮莫如傳”。正因為有了對碑傳文的這些理解,魏禧才能夠在寫作時舉重若輕,語言簡明凝練,或寥寥數筆白描人物容貌,或長篇累牘照錄文獻;文風多樣,既“遇忠孝節(jié)烈事,則益感激,摩畫淋漓”[3]13316,又能“簡質中饒有雅致,一論警刻,而筆愈合”[1]819。魏氏碑傳文語言尚簡潔,無論是人物肖像、對話還是敘事,都能做到言簡而意明,絕不拖泥帶水,但又精心安排文章結構,體現不同文章風格。
如《江氏四世節(jié)婦傳》,僅用四百余字就為歙縣江氏四世節(jié)婦八人作傳,既有割股療母病者,亦有撫育遺孤者,從明成化延續(xù)到崇禎時代。閔麟嗣評價該文:“如此文當得一‘潔’字,卻極錯綜變化。”同樣是徽商,吳從周的墓表與吳自充的家傳寫法有明顯不同。如前文所述,《歙縣吳翁墓表》以議論開篇,簡潔而跌宕;而《吳君幼符家傳》則先言吳氏譜牒事,“數百年譜牒荒缺,尊卑行輩親疏無所考”,然后著重寫吳自充修譜之事:“幼符年十四,嘗以為憂,乃走楚、豫章、淮南北、吳、越間,求宗人所在,考宗支,搜舊牒,補木主之廢,清稽墓田,忘寒暑晝夜,參定編次之,凡十余歲而譜成。遠近之宗,世次、名字、官爵、行業(yè)、嫁娶、生、卒、葬皆井井有條列”。譜冊修成之后,“日置幾上,有甚憂,及人觸其怒不可解,見譜冊則怡然色喜,不復記憶云”,臨終前還交代家譜刊刻之事,曰:“家譜具而不及刻木,吾目未瞑也,兒其圖之”[1]792。全文幾乎都在寫吳氏修譜之事,其他事則簡略介紹。涂子山評曰:“專就譜事敘論,最得大要,故文亦簡潔無枝蔓。”魏禧既認識到碑志文的定制,又充分發(fā)揮了傳狀文的變化,更結合傳主的身份行跡,形成了不同的文章風格。
碑傳文是一種較為特殊的傳記形式,我們既要注意到其可能出現的“諛墓”現象,不能被虛夸之詞蒙蔽,也要充分認識并利用其價值。歷代綜合性、行業(yè)性、地域性碑傳合集不斷涌現,在歷史、文學、人物及地域文化研究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魏禧的徽州碑傳文體多樣,既有傳、家傳,又有墓表、墓志銘,且這些傳記文絕非普通的應景諛墓之作,特色各異,成為散文史上的典范之作。我們也可以通過這些碑傳全面了解明清之際的徽州人物及地域文化。這十余篇徽州人物碑傳文,對于徽州文化研究和古代散文研究都有著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