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蘊嶙

一、基本案情

2017年6月23日，犯罪嫌疑人李某用面粉制作了一些具有“神奇療效”的“藥粉”在重慶某小區(qū)門口推銷，并在一老太太張某的右手虎口處涂抹“藥粉”以試“藥效”，后張某意識到被騙不愿意購買李某制作的“藥粉”。李某便告知張某剛才涂在張某右手虎口處的是“毒藥”，如果張某不向李某購買“解藥”，一日到三日內(nèi)張某必定中毒身亡，其毒性還可能殃及張某家人。為使張某相信剛涂在張某右手虎口處的“藥粉”系毒藥，李某用化學藥劑悄悄的涂在硬幣上，再把“藥粉”灑在硬幣上，硬幣立即變成了黑色。張某相信李某在其右手虎口處涂了“毒藥”后，不得不花5000元錢向李某購買面粉制作的“解藥”。2017年7月1日，犯罪嫌疑人李某被公安機關抓獲歸案后如實供述了上述犯罪事實。

二、分歧意見

本案爭議的焦點在于犯罪嫌疑人李某實施第二次欺詐過程中包含了“以死亡相威脅”的內(nèi)容，并當場取得了被害人張某的財產(chǎn)，對于該行為如何定性，存在四種不同處理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犯罪嫌疑人李某的行為應成立搶劫罪。李某實施的欺詐方案中包含了“以死亡相威脅”的內(nèi)容，已經(jīng)超出了詐騙罪該當?shù)臉嫵梢?，本案中李某向張某當場發(fā)出的“死亡威脅”已經(jīng)達到了讓張某無法反抗或不能反抗的程度，張某系在受到“死亡威脅”的情況下被迫當場向李某交付的5000元錢。因此，李某應成立搶劫罪。

第二種意見認為，犯罪嫌疑人李某的行為應成立強迫交易罪。李某系在張某不愿意購買“藥粉”的情況下，采用了“以死亡為內(nèi)容”的威脅手段強迫張某購買其“藥粉”，最終李某也實現(xiàn)了強賣“藥粉”的交易，符合強買強賣商品的特點。因此，李某應成立強迫交易罪。

第三種意見認為，犯罪嫌疑人李某的行為應成立詐騙罪。李某自始至終都是想騙張某的錢財，盡管第一種欺詐方案失敗，但是李某并未放棄詐騙的故意，而是繼續(xù)虛構事實、隱瞞真相，利用第二種欺詐方案成功騙得了被害人李某的“信任”，并“自愿”購買了李某的“藥粉”。因此，李某應成立詐騙罪。

第四種意見認為，犯罪嫌疑人李某的行為應成立敲詐勒索罪。盡管張某最終在李某實施的第二種欺詐方案中上當受騙，選擇了相信李某，但是張某交付5000元錢向李某購買“藥粉”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基于恐懼心理被迫購買。因此，李某應成立敲詐勒索罪。

三、評析意見

筆者贊同第四種意見，即犯罪嫌疑人李某的行為應成立敲詐勒索罪。具體分析如下：

（一）本案中的“死亡威脅”并不客觀存在

根據(jù)我國刑法第236條規(guī)定，搶劫罪的成立，在客觀方面表現(xiàn)為以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方法迫使被害人當場交出財物或者當場奪走其財物的行為。搶劫罪中的“脅迫”，是指以當場實施暴力相威脅。作為脅迫內(nèi)容的“暴力”是指足以嚴重危及被害人人身安全的暴力侵襲或者其他強制力，這種暴力侵襲或強制力必須是對被害人不法行使的有形力，從而使其不能反抗?；蛘哒f，搶劫罪中的暴力在客觀上必須表現(xiàn)為客觀現(xiàn)實性，而非虛假性。本案中李某向張某發(fā)出的中毒身亡的“死亡威脅”系李某編造的謊言，它并不客觀存在，不具有客觀現(xiàn)實性。因此，李某的行為不可能成立搶劫罪。

（二）本案并非發(fā)生在商品交易中，更未侵害到市場的正常交易秩序

根據(jù)我國刑法第226條規(guī)定，強迫交易罪中的“強買強賣商品”是指在商品交易中違反法律、法規(guī)和商品交易規(guī)則，不顧交易對方是否同意，以暴力、威脅等手段強買或強賣商品的行為。雖然使用暴力、威脅等手段強買或強賣商品的行為可能會侵犯到他人的人身權、財產(chǎn)權或其它合法權益，但是我國刑法將強迫交易罪規(guī)定在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秩序罪一章中，說明強迫交易行為屬于一種嚴重擾亂市場管理秩序的違法行為，其侵犯的主要客體應當是市場的正常交易秩序，次要客體才是交易方的合法權益。本案中，李某通過威脅的方式強迫張某購買其“藥粉”，并非發(fā)生在商品交易過程中，難以得出李某的行為侵害了市場的正常交易秩序，況且李某販賣的“藥粉”由面粉制作而成，而張某支付的對價是5000元，交易的價格差明顯超出了司法實踐中認定強迫交易罪所要求的“合理”區(qū)間價格，可見，本案中的交易僅僅是一個幌子，非法占有他人財物才是李某的真正目的。因此，李某的行為不可能成立強迫交易罪。

（三）本案中被害人陷入錯誤認識后處分財物并非出于“自愿”

我國刑法第266條對詐騙罪采取了簡單罪狀的描述方式，只用了“詐騙”二字，但一般認為詐騙罪的基本構造是行為人實施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被騙者產(chǎn)生或繼續(xù)維持錯誤認識——被騙者基于錯誤認識“自愿”處分財產(chǎn)——行為人或與之相關的人取得財產(chǎn)——被害人遭受財產(chǎn)損失。本案中，雖然李某自始至終都是想騙取被害人張某的錢財，在第一種欺詐方案失敗后，其并未放棄詐騙的故意，而是立即展開第二種欺詐方案，繼續(xù)實施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最終使得被害人張某產(chǎn)生了錯誤的認識，選擇“相信”李某的謊言。但是張某陷入錯誤認識后處分財產(chǎn)并非基于“自愿”，而是陷入錯誤認識后基于恐懼而“被迫”處分財產(chǎn)?？梢?，本案并不符合詐騙罪的基本構造，不應成立詐騙罪。

（四）本案中被害人系基于恐懼心理而被迫處分財物，宜定敲詐勒索罪

我國刑法第274條對敲詐勒索罪的規(guī)定亦采取了簡單罪狀的描述方式，只用了“敲詐勒索”四個字。但一般認為，敲詐勒索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對他人使用威脅或要挾的方法，多次索取或強行索取數(shù)額較大公私財物的行為。相較搶劫罪中的威脅，敲詐勒索罪中的威脅內(nèi)容沒有限制，既可以是以暴力相威脅，也可以是以揭發(fā)隱私、毀壞財物、不讓對方實現(xiàn)某種正當要求等相威脅?；蛘哒f搶劫罪中的威脅只能是現(xiàn)實暴力性的威脅，而敲詐勒索罪中的威脅既可以是具有現(xiàn)實暴力性的威脅，也可以是虛假的暴力威脅。本案其實是詐騙行為和敲詐勒索行為交織在一起侵害他人財產(chǎn)的犯罪案件，準確定性該類案件的重心應在于辨別行為人取得被害人財物起關鍵作用的是詐騙還是威脅（或要挾）。在欺詐性敲詐勒索案件中，行為人實施欺騙行為的目的是為敲詐勒索創(chuàng)造條件，或者通過欺騙掩蓋敲詐勒索行為，使敲詐勒索得以順利實施，從而讓被害人產(chǎn)生恐懼心理而被迫處分財產(chǎn)，交付財物。而純粹的詐騙案件中，行為人實施欺騙行為的目的是為了使被害人陷入錯誤認識而“自愿”處分財產(chǎn)，而非被迫處分財產(chǎn)。本案中，李某之所以能取得被害人張某的財物，起關鍵作用的并不是因為李某實施了欺騙行為，使張某陷入錯誤認識后“自愿”處分的財物，而是因為張某陷入錯誤認識后基于恐懼心理而被迫處分的財物。因此，張某的行為應當認定為敲詐勒索罪。

*重慶市南岸區(qū)人民檢察院檢察官，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4013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