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俊林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葉,現(xiàn)代著名雜文家秦牧寫了一篇題為《“謝本師”》的雜文,其中有這么一段話:“以我們百年來的思想史上,那幾回可怕的‘謝本師的事件為例罷!清末俞曲園曾經(jīng)以‘治小學不摭商周彝器,治經(jīng)頗右《公羊》的卓特態(tài)度聞名于世,而他的《群經(jīng)平議》《古書疑義舉例》諸書,直到今天看來也還鋒芒宛在,但是晚年因為不贊同他的弟子章太炎的革命行動,被章太炎所‘謝了!章太炎呢,主《時務(wù)》《昌言》報時的慷慨陳詞,反袁時代以勛章作扇墜直入總統(tǒng)府的豪概,直到今天看來,也還令人高山仰止,但是晚年因為參加‘孫聯(lián)帥的投壺盛典,又被他的弟子周作人所‘謝了!‘談龍談虎的周作人到后來做了漢奸,又為他的弟子們所‘謝了!這些事件不正令我們想起那個使人痙攣痛苦的劇本么?”
秦牧先生在這里所說的這幾樁“謝本師”公案,都是發(fā)生于二十世紀的前半葉,在當時的學術(shù)文化界轟動一時的事件,其先后時間跨度達四十年之久,并牽涉近現(xiàn)代的四位文化名人:俞樾、章太炎、周作人與沈啟無。除了最后一位的沈啟無聲名不夠顯赫外,前面的這三位都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學術(shù)巨擘或文化名流。非常有趣的是,他們之間構(gòu)成了一個先后師承的鏈條:俞樾是章太炎的老師,章太炎是周作人的老師,周作人又是沈啟無的老師;而后者無一例外地都曾公開發(fā)表文章宣布與前者斷絕師生關(guān)系。
中國文化傳統(tǒng)向來注重師道尊嚴,所謂“天地君親師”是也,正如著名歷史學家錢穆先生所言:“天地君親師五字,始見荀子書中。此下兩千年,五字深入人心,常掛口頭。其在中國文化、中國人生中之意義價值之重大,自可想象。”尊師重教,婦孺皆知,民間甚至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說法。為什么這些學養(yǎng)深厚的名流巨子們反而相互攻訐,最后弄得不歡而散呢?追根溯源,當然與幾位當事人所處的那個風云變幻的時代大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
章太炎是1890年到杭州的詁經(jīng)精舍跟從俞樾學習的,當時俞樾擔任詁經(jīng)精舍的山長。對于這一段學習經(jīng)歷,章氏自己后來在那篇轟動一時的《謝本師》里回憶說:“先生為人豈弟,不好聲色,而余喜獨行赴淵之士,出入八年,相得也?!笨梢?,他們的師生關(guān)系是十分融洽的。正是在詁經(jīng)精舍的這八年潛心向?qū)W,為章太炎打下了良好的樸學基礎(chǔ),使得他最終成為一位“有學問的革命家”。若只談學問,章太炎和俞樾之間盡可言笑晏晏、其樂融融;但章太炎后來積極投身于反抗清朝統(tǒng)治的革命活動,斷發(fā)易服,并公開發(fā)表一系列反清文章,例如《解辯發(fā)》《客帝》《分鎮(zhèn)》等,這就和一向服膺忠君愛國理念的俞樾發(fā)生了沖突。1901年,章太炎到蘇州拜謁俞樾,結(jié)果被后者公開指責:“聞而游臺灣。爾好隱,不事科舉。好隱,則為梁鴻、韓康可也。今入異域,背父母陵墓,不孝;訟言索虜之禍毒敷諸夏,與人書指斥乘輿,不忠。不忠不孝,非人類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根據(jù)章太炎的講述,俞樾當時是大發(fā)雷霆:“蓋先生與人交,辭氣凌厲,未有如此甚者?!币幌騻€性張揚、喜歡肆意罵人的章太炎哪里能受得了這樣的氣?自然也是激烈反擊,最后拂袖而去。離開俞家不久,章氏就寫下了這篇《謝本師》,聲言與俞樾斷絕一切師生關(guān)系。當然,在此后的幾年間,師生二人雖再未見面,文字上還是偶有酬唱往來,但基本都是流于人情虛飾,再也不能回復到從前那樣的親密無間。1906年11月,章太炎利用自己主編同盟會的機關(guān)報《民報》之際,直接將這篇《謝本師》公開發(fā)表于當年《民報》的第九號上。師生關(guān)系至此算是完全畫上了一個句號。值得一提的是,一年以后,俞樾去世,章太炎在《國粹學報》上著文《俞先生傳》,論其一生軌跡。文中有褒有貶,既稱其“雅性不好聲色……遇人豈弟”;又言其“不能忘名位……其文辭瑕適并見,雜流亦時時至門下,此其所短也”,評價也還算客觀中肯。不過,在隨后不久寫給孫詒讓的信中,對于當初的“謝本師”事件,章太炎似不無追悔之意:“今見夏報,知俞先生不祿。向以戇愚,幾削門籍,行藏道隔,無山筑場,懸斯心喪,寺在天之靈知我耳。”以此之故,這篇《謝本師》后來并未收入他自己編訂的《章氏叢書》。
1908年前后,章太炎在東京的《民報》社館設(shè)立國學講習班,所謂“宏獎光復,不廢講學”,這也符合章氏一貫堅持的“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的立場,一時在留日學界頗有影響。當時在日本的許多中國留學生都慕名前往。魯迅、周作人、許壽裳、錢玄同、龔未生等人也加入了其中。由于龔未生是章氏的女婿這一層緣故,章太炎后來索性為他們開了一個八人的小班講座,以《說文解字》作為教材,講授音韻訓詁之學。這一段經(jīng)歷,使周作人和魯迅一樣,成了親承謦欬的章氏弟子。周作人晚年在自撰的《知堂回想錄》里追述當年的情景:“太炎對于闊人要發(fā)脾氣,可是對青年學生卻是很好,隨便談笑,同家人朋友一般,夏天盤膝坐在席上,光著膀子,只穿一件長背心,留著一點泥鰍胡須,笑嘻嘻地講書,莊諧雜出,看上去像是廟里一尊哈喇菩薩。”這種師生諧和的氛圍,和章太炎回憶自己當年從師于俞樾時候的那種“相得也”的情景應該是差不多的。
然而歷史的吊詭就在于,大時代的變化會牽涉每一個置身其中的個體立身行事的基本原則。對于素來講究名節(jié)大義的知識分子而言更是如此。1926年,當時在南方的國民黨聯(lián)合共產(chǎn)黨一起進行旨在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北伐戰(zhàn)爭,北伐的主要矛頭即是針對當時盤踞在各地進行割據(jù)統(tǒng)治的北洋軍閥勢力。章太炎此時卻對南方的革命軍保持戒心,多次公開發(fā)電反對統(tǒng)一,主張聯(lián)省自治。他并且和大軍閥孫傳芳、吳佩孚等人打得一片火熱,熱衷于各種復古的投壺禮儀等。這使得從內(nèi)心同情革命勢力的周作人大為不滿。于是他在1926年8月刊出的《語絲》周刊第九十四期上公開發(fā)表與章太炎當年同一標題的文章《謝本師》,宣稱與章太炎斷絕師生關(guān)系。文中寫道:“先生倘若肯移了在上海發(fā)電報的功夫與心思來著書,一定可以完成一兩部大著,嘉惠中國的后學……先生現(xiàn)在似乎已將四十余年來所主張的光復大義拋諸腦后了。我相信我的師不當這樣,這樣也就不是我的師。先生昔日曾作《謝本師》一文,對于俞曲園先生表示脫離,不意我現(xiàn)今亦不得不謝先生,殊非始料所及。此后先生有何言論,本已與我無復相關(guān),惟本臨別贈言之義,敢進忠告,以盡寸心:先生老矣,來日無多,愿善自愛惜令名?!敝茏魅嗽诋敃r的文壇是執(zhí)牛耳的大腕級人物,因而他的這篇文章也頗引人關(guān)注。不過,和章太炎當年與其師俞樾那種真刀實槍式的決裂不同的是,周作人與章太炎的決裂只是一種公開的姿態(tài)而已,而并非徹底決絕。事實上,他在后來撰文提及章太炎時,依然客氣地稱之為“太炎先生”。1932年,章太炎北游講學,時在北大任教的周作人還專門去到教室旁聽,并在講學結(jié)束后于自己家里舉行宴會盛情款待章太炎,以盡師生之誼與地主之情。章太炎此行也興致頗高,心情似乎并未為周作人此前的決裂文章所擾亂。他不但邀請周作人一起聚餐照相,還當場揮毫,惠贈了他一幅寫有陶淵明《飲酒》詩的書法。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因鼻竇癌于蘇州去世。消息傳到北京,周作人與錢玄同、許壽裳、劉文典等諸多在京的章門弟子發(fā)了唁電表示哀悼之情,并積極參加了各項追思紀念活動。半年以后,周作人又寫了《記太炎先生學梵文事》一文以表示紀念。文章中回憶了自己當年在日本和章太炎一起學習梵文的經(jīng)歷,并贊嘆章太炎“中年以后發(fā)心學習梵天語,不辭以外道為師,此種博大精進的精神,實為凡人所不能及,足為后學之模范者也。我于太炎先生的學問與思想未能知其百一,但此偉大的氣象得以懂得一點,即此一點卻已使我獲益匪淺矣”。和章太炎編撰《章氏叢書》的做法一樣,周作人生前也曾自編文集出版,同樣也剔除了那篇當初引起極大關(guān)注的《謝本師》。大約也是因為周氏后來極力提倡回歸先秦儒家,覺得自己當年的那篇決裂聲明有違于傳統(tǒng)的“忠恕”之道吧。
隨著章太炎的去世,周作人與他的這位一生使才任氣、頗有縱橫家之風的老師彼此之間的恩恩怨怨算是告一段落。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僅僅是兩年之后,在他自己身邊就又上演了一出“謝本師”的活劇。所不同的是,這一次賓主易位,不是他“謝”別人,而是別人“謝”他。
1939年1月,周作人接下了汪精衛(wèi)偽政府國立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的聘書,3月應聘兼任北京大學文學院籌辦員,隨后就任文學院院長。1941年又任華北政務(wù)委員會常務(wù)委員兼教育總署督辦。周氏一步步落水附逆,最后墮落為人所不齒的漢奸,一時在學術(shù)文化界引起了軒然大波。在這一期間,周作人學生輩的青年人憤怒了,紛紛著文加以抨擊,如孔嘉《老人的胡鬧》、獨孤膽《對周作人“謝本師”的果有其人》、何容的《丑》、艾青的《懺悔吧,周作人》、唐弢的《帝城十日解》等,無不義憤填膺,表達自己“被原來信任過的人欺騙了、侮辱了似的心情”。據(jù)說這其中也有一篇直接題名為《謝本師》的,遺憾的是,由于其作者名聲不彰,所以文章沒有流傳下來。不過到了1944年,周作人卻的的確確與自己的一位入室弟子且號稱周作人四大弟子之一的沈啟無鬧翻了。這年的3月23日,周作人在《中華日報》上發(fā)表《破門聲明》,文中聲稱,沈啟無“近年言動不遜,肆行攻擊,應即聲明破門,斷絕一切公私關(guān)系”。沈啟無當然也不甘示弱,針鋒相對地在《中國文學》第五號上發(fā)表反駁周作人的詩《你也須要安靜》。當時的人們便把沈啟無的這首詩,看作是以詩歌的形式寫給周作人的《謝本師》。
沈啟無,1902年生,江蘇淮陰人。1925年入燕京大學中文系,其間結(jié)識了在燕大教授“新文學”課程的周作人。他對周作人十分崇拜,周作人也頗為賞識他的才華,并十分得意地宣稱“(沈啟無)所弄的中國文學一直沒有出于我的國文之外”。以此之故,在生活與事業(yè)上,周作人對于沈啟無時時提攜,照顧有加。1939年元旦,沈啟無到周作人家里去拜年,剛好碰上了周作人遇刺事件,結(jié)果受連累導致肩部受傷,住了四十多天院。刺殺案的發(fā)生,讓周作人與沈啟無的關(guān)系無形中更親近了一些。1939年秋,周作人出任偽北大文學院院長,即委任沈啟無為中文系主任。一時在當時的北平淪陷區(qū)文壇,師徒二人皆為活躍人物??上Ш镁安婚L,便因為種種私人利益而互生罅隙。大概言之,當與爭奪當時淪陷區(qū)的文壇盟主有關(guān)。事件的直接導火索是,1943年8月,應日本“文學報國會”約請,沈啟無參加了第二次大東亞文學者代表大會。會上,日本作家片岡鐵兵做了《要求中國文學之確立》的發(fā)言,聲稱“有一特殊之文學敵人之存在,不得不有對之展開斗爭之提議”。隨后,《中華日報》上刊載了胡蘭成的《周作人與路易斯》一文,其中說道:“聽朋友說起,片岡鐵兵新近在一個什么會議上提,對于中國某老作家,有甚高地位,而只玩玩無聊小品,不與時代合拍,應予以打擊云。據(jù)說指的是周作人?!?944年2月,沈啟無又化名“童陀”在《文筆》周刊第一期上發(fā)表一篇題為《雜志新編》的諷刺雜文,其中有“辦雜志抓一兩個老作家,便吃著不盡了”“把應給青年作家的稿費給老作家送去”等含沙射影之句,暗諷周作人。周作人把所有這些聯(lián)系在一起,至此恍然大悟,明白了片岡鐵兵的發(fā)言并非空穴來風,而是沈啟無在背后唆使所致。他說:“在片岡破口大罵的時候,有這老作家的弟子正在洗耳恭聽,不但此也,似乎供給罵的數(shù)據(jù)的也就是我的弟子?!庇谑潜銓懥恕镀崎T聲明》,以示決絕。此后又連續(xù)寫了《關(guān)于老作家》《文壇之分化》《一封信》等幾篇文章,并在5月2日的《中華日報》上發(fā)表了《一封信的后文》,指出“沈某攻擊鄙人最確實的證據(jù)為其所寫文章”。在周作人的連番攻擊下,沈啟無也不再客氣,便寫了那首“謝本師”的詩歌《你也須要安靜》:
你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了嗎
你的枯燥的嘴唇上
還浮著秋風的嚴冷
我沒有什么言語
如果沉默是最大的寧息
我愿獨抱一天岑寂
你說我改變了,是的
我不能做你的夢,正如
你不能懂得別人的傷痛一樣
是的,我是改變了
我不能因為你一個人的重負
我就封閉我自己所應走的道路
假如你還能接受我一點贈與
我希望你深深愛惜這個忠恕
明天小鳥們會在你頭上唱歌
今夜一切無聲
頃刻即是清晨
我請從此分手
人間須要撫慰
你也須要安靜
這首詩的題目與內(nèi)容中的“你”當然即系周作人。至此,師徒二人完全撕破了臉。詩中的“我請從此分手”,便是斷絕師生關(guān)系的明白宣告。不過,與前兩次“謝本師”事件相比,沈啟無對周作人的這次“謝本師”來得更為徹底與決絕,再無任何藕斷絲連式的牽涉。由于周作人在當時的北平正勢焰熏天,所以在被逐出師門后,沈的生計一時出現(xiàn)了問題,以至到了要變賣家產(chǎn)的悲慘境地。不久他又投奔胡蘭成,去辦《大楚報》,但與胡蘭成也齟齬不斷。以后又輾轉(zhuǎn)流離于錦州、沈陽、寧波與上海等地。1955年,在時任北京市委副書記劉仁的關(guān)照下,沈啟無調(diào)到剛剛成立不久的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擔任副教授,主講宋元明清文學。從此他潛心教學事業(yè),一直到1969年10月去世,雖然中間也有過被劃為右派的波瀾,但一年多以后即獲得摘帽糾正,算是度過了一個相對平靜而寂寞的晚年。據(jù)知情人回憶,在聞知周作人“文革”中遭批斗而晚景凄涼的消息后,沈啟無當時還寫過一首詩,頗為此感慨了一番。但在當時那樣一種噤若寒蟬的社會氛圍里,這也只是他個人私下里的情感表露而已。所以雖與乃師同居京城,相距也并不遠,但兩人始終再未見面。
清代中葉,民間曾流傳一首《剃頭詩》:“聞道頭堪剃,而今盡剃頭。有頭皆要剃,不剃不成頭。剃自由他剃,頭還是我頭。請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詩歌風趣幽默,道盡了昨是今非的各種人事幻象。反觀二十世紀上半葉發(fā)生在學術(shù)文化界的這三次“謝本師”事件,其中的幾位當事人也都經(jīng)歷了類似的先是剃別人頭接著又被別人剃頭的戲劇性轉(zhuǎn)化。螳螂捕蟬而黃雀在后,戲還是那一出戲,只是角色易位、主客互換而已。俗諺云:前車已翻千千輛,后車過了亦如然,適足以為幾位“謝本師”事件的當事人做一生動寫照。
時間無情,歷史更無情。這幾場當初轟動一時的“謝本師”事件,早已成為過眼云煙。世事從來如此,多少轟轟烈烈、悲悲切切,在經(jīng)歷了歲月的大浪淘沙并化作了紙墨上的點點滴滴后,便風過無痕,波瀾不驚。需要說明的是,俞樾也罷,章太炎也罷,他們當初的個人政治立場與立身行事原則,在今天的人們看來,似乎已經(jīng)無關(guān)大礙,或者至少可以說顯得不是那么重要了;而周作人與沈啟無在中華民族危亡的關(guān)鍵時刻,屈身附逆,與敵媾和,于他們本人而言,是始終大節(jié)有虧的,也是我們至今所無法原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