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金陵到珀斯,近1萬公里的距離,同一經(jīng)度的南北兩個半球。
封印在我這個炎黃子孫體內(nèi)的天賦終于被激發(fā),因為我們的血脈里早已融入神農(nóng)氏遍嘗百草的基因。
我開始半夜打越洋電話問睡眼惺忪的老媽牛肉白菜怎么燒,沒有姜的魚怎么汆湯煮;我開始在亞洲超市撅著屁股苦尋那個叫王守義十三香的調(diào)料;我開始用舍不得喝的碧螺春加糖加八角老抽煮茶葉蛋;我開始西天取經(jīng)一般在這個孤獨的西澳城市搜尋各種食材;我開始猶如神農(nóng)嘗百草一樣試吃各種醬、各種肉,加油鹽蔥一頓炒的排列組合。
于是我先后扔了幾口鍋,剁壞了一塊切菜板,菜式風(fēng)格大概是這樣子:
我習(xí)慣了沒有鮮姜的炒腰花;
習(xí)慣了帶血絲的牛肉香腸;
習(xí)慣了沒有青椒的鯧鳊魚;
習(xí)慣了不麻不辣的麻辣燙;
習(xí)慣了奶腥味的雞肉咖喱;
習(xí)慣了沒有醬油的白斬雞和薄荷刺鼻的賽百味……
在開動前,我甚至還習(xí)慣了祈禱,感謝上天賜予我食物,一粥一飯來之不易,愿這世界充滿和平與愛。
我成功學(xué)會了區(qū)分蘇打粉和生粉——將塑料袋撕開倒了幾撮,貓著腰在茶幾上用手指沾著粉末嘗。我還成功地說服自己把生三文魚蘸芥末就著醬油顫巍巍地塞到嘴里。
不要太好吃了!一頓飯吃得我氣壯山河,我感覺我的新世界由此開啟。
于是,我變本加厲,從東北朋友那里成功學(xué)會了炒雞蛋醬做蘸醬菜;向當(dāng)?shù)厝藢W(xué)習(xí)用烤箱烤灑了檸檬汁的黑椒牛排;在廣東魚店買了龍魚配湖南剁椒做剁椒魚頭;在閩南友人的指導(dǎo)下,我竟然還成功學(xué)會了煲靚湯。昔日那個不堪忍受清淡口味而掀桌的大漢,此刻青筋凸露野獸般地用刀背暴錘牛肉塊,虎背熊腰系著卡通貓的圍裙,像炸藥包一樣捧著砂鍋,如同碎碎念的潮汕阿婆切著蔥花。那曾經(jīng)對南北差異的怨念頓時化干戈為十里春風(fēng),滋潤著祖國的茁壯青年。
奧爾巴尼牧場的蜂蜜玫瑰香皂,最終還是取代了行李箱里消耗殆盡的舒膚佳,我也終于找到了我的專屬味道,從一個懵懂的青年變成了一個可以自己活下去的男人。
于是,我想做一道中國菜,屬于我的專屬味道的中國菜。
每個男孩心中都有個初戀少女,長發(fā)垂肩,乘風(fēng)而來。孤獨的我乘著船帆,從金陵來到這個離北方很遠(yuǎn)的異域,把我的背影留給了她。
就在北橋,我再次遇見了她。她似乎就坐在角落里,洶涌的人潮凸顯了她秦淮河水似的清澈眸子、孤獨的影子和沉默的堅持。
我的心臟都要跳出來了,我決定要帶她離開這個地方,帶她到我的遠(yuǎn)方;與她一起,在黃昏的夕陽中,在深夜里團聚歡歌。我多么想告訴她,我夜夜在這孤島尋找她的身影,但夜夜徒勞無功;我多么想告訴她,我不敢在現(xiàn)實中呼喚她,因為那些呼喚蒼白而又縹緲。
溫馨的回憶像穿窗彌漫的水霧,開始浸潤我干澀的心靈,她開啟了我對南京封存許久的記憶。春夏秋冬,四季輪回;生老病死,興衰輪回;年月更替,命運輪回;宇宙永恒,青春不回。
《舌尖上的中國》不僅引發(fā)了對中華美食文化的思考,更是一縷無法割舍的鄉(xiāng)愁,最好吃的是媽媽做的,最圓的月亮是家鄉(xiāng)的。
我給肉店金發(fā)藍眼睛的卷發(fā)大媽交了錢,買了3只凍鴨,穿好大衣,推開肉店大門,任由呼嘯的風(fēng)在我臉上肆意沖撞,劍客一般邁開大步。
我想起無數(shù)次路過鼓樓江寧織造府旁的隨園,就在那,袁枚這個老饕在白門食譜里留下了“金陵八月時期,鹽水鴨最著名,人人以為肉內(nèi)有桂花香也”的記錄。但絕大部分南京的居民以為,鹽水鴨就是小區(qū)樓下鹵貨攤上的家常冷盤,他們大可以趿拉雙拖鞋、拎一打啤酒、就著一盆小龍蝦和鹽水毛豆在小區(qū)法桐樹下消磨悶熱的漫漫長夜。
對于我,只有她才是我孤獨的解藥,是我眼底心底的愁怨。
料理鴨子前我先沐浴更衣,隨后熱鹽擦,清鹵復(fù),烘得干,焐得足,等待明天來臨。晚安,微笑,好夢!
一天后,鴨子們以我看到的最美麗的姿態(tài)橫臥在原木砧板上——白皮柔嫩,微青入骨,肉色粉紅,咸香撲鼻。嘗一口,味蕾翱翔!
食物穿越了時間,穿越了距離,穿越了語言,而味道就像是鑰匙,開啟似曾相識的場景。一路相伴,那些關(guān)于青春的歡笑與疼痛。
第一口,我想起了山西路的韓復(fù)興,那里是我考雅思閉關(guān)的地方。
第二口,我想起了三山街的章云鴨,那里是我空手道集訓(xùn)的地方。
第三口,我想起了明瓦廊的金宏興,那里是我乘風(fēng)下南洋的地方。
三只鴨子,我自己只吃了半只,其余的被留學(xué)生室友哄搶一空。
“一定要冷著吃,記得加香菜?。 蔽乙荒樀钠诩?,希望別人能夠讀懂這味道后掩藏的故事。到底聽懂了么?自己有點滄桑的感動。
南十字星空下,像我這種對鹽水鴨情有獨鐘的人不知是不是鳳毛麟角。而這道菜,卻成了我懷念往昔青蔥的載體,這么多年來的陪伴,堅持奔跑的勇氣,都來自于它——金陵鹽水鴨。
日食記說,在這個粗暴的世界里,獨自用溫柔的方式生存下去,孤獨的人,不一定不幸福。伴隨越來越多華人面孔的出現(xiàn),日趨多元的飲食結(jié)構(gòu)打破了廣東菜館的壟斷,在我來珀斯兩年的時候,南部開了一家金陵食府,正宗的南京菜。
那天,我照例沐浴更衣,專門開車拖上朋友,朝圣一般地向南澳開,去擁抱給我無盡折磨的家鄉(xiāng)味道。漫長的路上,我感受到英倫民風(fēng)遺失的那股狂放在我的腳下攢動。
那天,除了鹽水鴨和幾道土菜,我還吃了碗小餛飩,來自建鄴的老板娘甚至給我端來了一小碟辣油。眼淚差點吃下來了。
“老板你這不行哎,這個辣油辣的一米?。暇┓窖裕钡囊馑迹蔽艺{(diào)侃道。
現(xiàn)在回想,自己做的那半吊子鹽水鴨只能叫鹽水煮鴨。半天的鹽鹵自是比不上數(shù)年的純正精鹽老鹵,本地肥膩的鴨子遑論與高郵湖鴨一爭高下,這二道販賣的八角桂皮更是泛著絲苦味。
但在當(dāng)時,就算是肉雞我都能吃出鴨子味。
候鳥飛多遠(yuǎn),都想念著南方。追逐海浪的少年終于明白,味道是溫柔地印刻在血脈里的一份守護,北方那片明媚春光的蘇北大地,長江流域那肥沃的魚米之鄉(xiāng),滋養(yǎng)著我們民族從遠(yuǎn)古走來。我只想熱淚盈眶地唱起“一條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
我也終于明白,在電影《上甘嶺》中為何會響起這樣的歌聲,因為家鄉(xiāng)味道融入了骨子里,是對故土的眷戀與熱愛。
離家508天后,我再次回到久別的金陵南京。第一頓飯,當(dāng)著朋友的面,我一口肉沒動,吃了兩盤子炒韭菜,那是澳大利亞沙土地稀缺的東西,也是我對大天朝物產(chǎn)豐饒的敬重。
然后,我告訴他們一個袋鼠肉餡漢堡肉餅的故事。那天我膽大妄為地開辟了一道新菜,按照老牛肉的烹飪步驟,黃油小火加黑椒把袋鼠肉煎好了。之后,我和珀斯室友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先動,畢竟袋鼠也是“鼠”。
趁著這個故事制造的片刻悄然無聲的死寂,我扯著嗓子又叫上了第三盤韭菜,他們目瞪口呆。
青春,比任何時候都走得更快。但無論奔跑的腳步怎樣匆忙,也不管聚散悲歡,專屬味道總以其獨有的方式,不厭其煩地在我的舌尖提醒著我:認(rèn)清明天的去向,不忘昨日的來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