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條林立著徽州老房子的街道,可以叫東街、南街、北街,唯獨這西街,與西施共有一個“西”字,不免讓人生出窈窕妖嬈的感覺來。
西街女人,這名字不是她自己起的,認(rèn)識她的人都這么叫。不知道是因為她在西街長大,還是因為她給西街拍過宣傳片,反正大家都覺得把這個稱呼安在她身上,貼切,自然,像量體裁衣般妥妥的。
能以西街為名的女人,長得自然要好看,最主要是氣質(zhì)。西街女人肌膚勝雪,白得像落在徽州大地的雪片。頭發(fā)烏黑,比徽州老房子上的黑瓦還要黑。西街女人沉穩(wěn)端莊,黑亮的眸子像汪深潭,引得多少男人深陷其中。
西街女人每次回家,都要路過一座古石橋,橋就立在西街的最西頭。這座橋西街女人不知道走過多少遍。小時候,她蹦蹦跳跳地過橋去上學(xué);長大了,她從這橋上嫁為人婦;離婚的時候,拖著拉桿箱過橋,箱子的輪子碰磕到橋上凹凸的青石通通直響,引來一街人瞧熱鬧的目光。西街女人一向不怕這些目光,就像她不怕這條街上飄動著的流言蜚語。
西街女人只在乎一個人,外婆。外婆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卻為了一句話跟一位女街坊打起來。就是那嘴里說出的一句話,你家那外孫女都被養(yǎng)成嬌小姐了,以后誰敢娶呀?誰聽來都是句玩笑話,外婆居然當(dāng)了真。
古橋叫延壽橋,大概修橋的地主一心想求福壽延年。古橋有七孔,在徽州,橋洞和塔都必須是奇數(shù),神秘中透著莊重。落日的余暉灑在橋上,給青石板的橋面涂抹了層如波的金光。
西街女人特別喜歡這樣無雨的黃昏,她不緊不慢地走上橋,聽著自己高跟鞋踏在青石板上發(fā)出的噠噠響聲。她每走一步都與橋做著對話。這對話已有近半個世紀(jì),一步一響,一問一答,每一下都響得不一樣,每一下都問得不同,但誰也不會在意,只有西街女人自己明白。
突然,西街女人面前出現(xiàn)個瘦高的男人,那男人頭發(fā)花白,定定地站立,像是等了她很久,一臉笑意。西街女人愣住了,她努力地在腦子里思索著。年紀(jì)越來越大,記性越來越差,這是自然規(guī)律。面前這個人西街女人肯定是認(rèn)識的,但她怎么一點也想不起來了。西街女人有點抱歉地沖那男人笑了笑,主動開口問道:“我們認(rèn)識嗎?”男人像是很有自信,微笑地回答:“你應(yīng)該記得我的。”
夕陽西下,把橋上兩個人的身影拖得老長。
二
西街女人的一生簡單得像設(shè)定好的程序,除了大學(xué)的四年,其他的時光,都是在西街度過的。她在這里出生,在這里長大,在這里工作,又從這里嫁了人。離婚后的西街女人天天在西街上走來走去,呼吸著這里的空氣,與西街朝夕相處。
西街女人還是小姑娘時,羞澀得如白玉蘭般,和男生講句話都會臉紅上半天。作為全校公認(rèn)的?;?,她的抽屜里總會收到不知道哪個男生塞來的小紙條,她紅著臉直接把它們丟進垃圾桶,在大家眼里,驕傲得像個公主。
青春期懵懂,少男少女們把西街女人跟班長湊成一對。班長高個子,白皙瘦長,哪里像是船上人家的孩子。西街女人想,既然靠船為生,那跟住在岸上的人總是有區(qū)別的。
那天,西街女人跟著自家的保姆云姨去菜市場,云姨心疼她上學(xué)辛苦,要給她買魚補補。西街女人跟在云姨后面,眉頭緊皺地進了菜市場。正當(dāng)她用手捂著鼻子,不知道自己的腳往哪里放時,居然在魚攤子上,看到班長在幫父母賣魚。班長還是那么白凈,光著兩只瘦長的腳,蹲在一堆散發(fā)著腥臭氣味的魚前,看到她來了,臉漲得通紅,想躲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平時說話小心翼翼的云姨,斜著眼睛昂著頭,用高高在上的語氣問價格。班長迅速埋下頭去,不敢去望她們,聲音小得都聽不見,可把一邊的母親急壞了,她跳過來利索地張羅著,指揮著班長把魚趕緊殺好,魚鱗刮得干干凈凈,魚肚子剖好了,雙手恭敬地遞過去。
一股腥氣襲來,西街女人根本沒接那裝魚的袋子,扭頭跑開了,云姨像施舍般把錢丟在地上?;貋淼穆飞?,西街女人一言不發(fā),云姨一臉趾高氣揚,經(jīng)驗老道地傳授,他們都是船上人家,對待這種人就得端著點。西街女人第一次明白,人和人之間有如此大的差距。
轉(zhuǎn)眼就到了圣誕節(jié),這個西方的節(jié)日在一群半大不小的學(xué)生里卻很流行。同學(xué)之間送的最多的是賀卡,每年西街女人收到的賀卡也是最多的。賀卡一般都是男生送男生,女生送女生,有好事的同學(xué)傳開了,說班長買了小店里最漂亮的賀卡,大家都等待著一出好戲的上演。西街女人敏感得像只兔子,放了學(xué)背著書包就往家趕。一天,班長終于忍不住了,放學(xué)后在她身后大聲叫她,她反而跑得更快了。她聽到班長在身后恨恨地說,你就在天上吧。
她當(dāng)然不是在天上,但她知道他是船上人家的孩子,船上和岸上的距離,她心里是明白的。
三
大學(xué)四年,西街女人考到廣州,大城市的燈紅酒綠讓她沉醉。他鄉(xiāng)畢竟是他鄉(xiāng),西街女人畢業(yè)時,在外婆的堅持下,不得不回到了徽州。去單位報到時,她居然發(fā)現(xiàn)班長也在這個單位。班長見到她,激動不已,臉漲得通紅,搓著手,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人和人當(dāng)然是不同的,有些話根本就不用明說。西街女人進了單位就被分在一個清閑的部門,她裝作不認(rèn)識班長,根本不理會他到處炫耀,跟同學(xué)們說他們分到一起的事。她還是驕傲的公主,他只是眾多追求者里的一個,一個船上人家的孩子。
上班的路上碰到了,班長熱情地打招呼,西街女人假裝沒看見,目不斜視。休息時,班長特意跑去找她,她要么躲開,要么裝忙,不愿搭理??蔁o論她怎么冷漠地與他保持著距離,他只把那當(dāng)成女孩子的矜持和高傲,像個百折不撓的士兵一樣熱情地向她靠攏。別人取笑班長的一頭熱,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只要她還是單身,什么都是有希望的。這樣一往情深的話傳到她的耳朵里,她冷笑了下,心想,這個船上人家做著遙不可及的夢。
一次單位演講比賽,西街女人是主持人,班長是參賽選手。為了贏得比賽,為了吸引她的目光,他準(zhǔn)備得很充分,有力拔頭籌的勢頭。不知道是因為太努力,還是太緊張,抑或是因為什么別的原因,最后的決賽,他還是失利了。從始至終,西街女人只是冷冷地看著,波瀾不驚。他居然忘詞了,頭腦一片空白地站在臺上,大汗淋漓,面色蒼白。他像只發(fā)抖的倉鼠,倉皇地逃下臺,讓人不忍心多看一眼。這事之后,班長自覺沒臉再在單位待,趁著下海的浪潮,消失得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西街女人結(jié)婚,離婚,又搬回了西街。偶爾從同學(xué)群里聽到班長的消息。有人說他發(fā)了財,也有人說他娶了妻又離了,所有的消息她都只是聽說,只是聽聽而已。
今天是她退休的日子,她覺得自己就像這街,像古橋,早已褪卻了年輕時的激情,平和淡泊地迎著每一個清晨,每一個黃昏??伤麉s回來了,依舊像個小伙子,守在橋上等著她出現(xiàn)。
四
網(wǎng)上流傳一個段子,一個男人去見自己年輕時的夢中情人。時光荏苒,物是人非,男人遠遠地看著昔日的夢中情人走過,身上找不出往日的半點模樣,他失望地站在原地發(fā)呆。
西街女人把這個段子轉(zhuǎn)給了班長,笑著說,都是過了半百的人,時光都會公平地在每個人身上留下印跡的。
沒過一會兒,班長就回了信息,五個字,你是個例外。
班長回到西街,開了家地產(chǎn)公司。他的生意做得大,這次回來是要在家鄉(xiāng)投資做事業(yè)的。古時徽州人在外經(jīng)商賺了錢,都要回到家鄉(xiāng)置辦田產(chǎn),榮歸故里。班長對西街女人說,他要把自己賺到的錢都帶回徽州,要開最大的地產(chǎn)公司,要蓋最好的房子。西街女人喝著咖啡,認(rèn)真聽著他的宏偉藍圖,始終一言不發(fā),心里猛地跳出個念頭,這個船上人家的孩子是在蓋徽州人的房子,還是在圓自己一直以來的夢。
西街女人不喜歡喝咖啡,在她的記憶里,這間咖啡店鋪本是家茶館,以往來喝茶聊天的人很多,綠茶,紅茶,還有安茶。在西街這條古老的街道,剃頭鋪,鐵匠鋪,點心鋪,照像館,可偏偏這家咖啡廳,讓人覺得不倫不類的,說不上來的別扭。
咖啡廳不大,由老式店鋪改建,門改成了藍色玻璃門,窗臺是木質(zhì)的,擺了幾盆花,里面不大的空間只有兩三張桌子,不像原來的茶館,可以坐下不少人。西街應(yīng)該只有茶館,咖啡廳開在這里顯然是格格不入的,像一大片綠油油的菜地里冒出了一株玫瑰,突兀而又古怪。可讓西街女人覺得更古怪的是,班長居然一有時間就守在這家咖啡店,點上一杯咖啡,然后寫幾句他稱為詩的語句,發(fā)給西街女人。
如此笨拙的手法讓她哭笑不得,這個頭上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的男人居然用八十年代小年輕的方式追求一個年過半百的女人。西街女人沒有一絲感動,她只想到逃。她根本不去點開那些詩,如同她年輕時根本不理會那些塞過來的小紙條。
她依稀記得上學(xué)時同學(xué)之間互贈賀卡,還記得班長追在她后面,手上舉著漂亮的賀卡,大聲地叫道,你就在天上吧……所有的回憶還在昨天,西街女人收到了班長的邀請,參加他們公司舉辦的新年晚宴。西街女人手里握著那張入場券,猶豫不決。女兒帶外孫回家來,眼尖的小外孫一下子看到了外婆手上的入場券。外婆,你太厲害了,這個入場券又貴又難買,他們說里面有豪華自助餐,還有大抽獎。
西街女人這時沒猶豫,把那張閃著金光的入場券塞給了外孫。
女兒把頭湊過來,問,是您那位做房地產(chǎn)的老同學(xué)吧?買房子的事您跟人家說了嗎?馬上就要開盤了,我可好不容易湊齊了首付的。
西街女人忍了又忍,把在嘴邊的話生生咽了回去,看著女兒帶著外孫高高興興出了門。
五
自從西街女人沒去參加新年晚宴,班長也好幾天沒去過咖啡廳。西街女人每次路過時,總下意識地往里面望望,門口趴著的大白狗,頭都不抬,眼睛無神地盯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
女兒又在追問買房的事,西街女人能聽出她的心急,她覺得這事當(dāng)面說比較好,于是給班長發(fā)了條微信。
她紅著臉編寫著,寫好了,刪掉,又寫一次,又刪了,如此反反復(fù)復(fù)好幾遍,終于編好,像是下定了決心,摁下了發(fā)送鍵。
整個上午,西街女人都在魂不守舍中度過,她把手機放在身邊,不時拿起來看看。提示音始終沒有響,她懷疑自己的手機出了問題。
等到中午,班長終于回了電話,說自己很忙,開了一上午的會,有大項目上馬,一大堆事情等著自己處理。
西街女人小心翼翼地問,你什么時候有時間?我想請你吃個飯。電話那頭沉吟了一下,約好了第二天晚上見面。
西街女人定了家徽菜館,她記得班長說過,出去多年,吃遍了全國的菜,還是覺得徽菜好吃。她點了毛豆腐和臭鱖魚,又加了一道祁門的中和湯。毛豆腐臭鱖魚是徽菜中最有名的兩道,至于那中和湯,西街女人覺得名字起得極好,像極了徽州人為人處事的哲學(xué)??伤谀抢?,卻一直心神不寧地絞著手,思索著自己該怎么開口求人。
西街女人一輩子沒求過人,上學(xué)時有老師和同學(xué)寵著,上班時父母給安排好了工作,離婚時前夫曾問她,難道你一輩子就不會求人?
在西街女人想來,西街每天來來往往這么多人,該來的就會來,該走的就會走,不需要去求什么,也不要求。可是現(xiàn)在,為了女兒,為了外孫的學(xué)區(qū)房,西街女人心里翻江倒海。
桌上的毛豆腐早冷了,裹著醬汁的臭鱖魚氣味也散盡了,像道具般攤在那里。那碗中和湯被冰封起來,如同一碗雪花湯,沒了熱氣。
西街女人定定地坐在桌前等。本是約好的六點,可都已過八點,班長還沒來,信息發(fā)了一個接一個。不好意思,我臨時有個會。不好意思,最后一個電話。不好意思,還有點事要處理。所有的信息,西街女人都回得極認(rèn)真,五個字,沒關(guān)系,等你。
班長到時,飯店已經(jīng)打烊。西街女人從來沒等過一個人這么久,像把她一輩子的時間都用盡了。班長沒說抱歉,只是把西街女人送回了家。車子開到西街街口,西街女人下了車,求人的話她還是沒說出口,依舊保持優(yōu)雅地說了聲再見,挺直了背,緩緩?fù)刈?。她知道身后的目光盯了許久,他的聲音終于響起。
我們可以嗎?
西街女人一夜沒睡。他在等她的答復(fù),今天必須要有回答。
天蒙蒙亮?xí)r,西街女人迷糊了一下,再一睜眼已經(jīng)快中午了,趕緊往菜市場趕。小外孫的中飯一向是頭等大事,西街女人每天都要花上一番心思的,她會提前把菜譜列好,然后去買最新鮮的食材。今天的菜是小炒黃牛肉,筍絲豆腐干,素炒白菜。
在南方小城,賣牛肉的本來就不多。好在西街女人趕到的時候,攤上還剩最后一些牛肉。西街女人平時是精打細算的,這時想也沒想,把那些牛肉全稱了,拎上就往回走。手機的微信提示音響了,她根本沒空去看,手里拎著大紅色的塑料袋,像拎著什么寶貝似的,急急趕路。
匆匆的西街女人一抬眼,正看到一位農(nóng)婦,這位農(nóng)婦一臉堆笑,看見西街女人像見到救星般。這個農(nóng)婦是老相識了,與西街女人同齡,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看起來蒼老呆滯,像極了她面前那堆賣剩的白菜,蔫巴干癟地草草堆成一堆。
農(nóng)婦的老公得了癌癥,她照顧好家里的病人,還要到菜場賣菜補貼家用。西街女人每次只要到菜場,都會到她的攤子買點什么。農(nóng)婦看見西街女人,熱情地張羅著。最后這點了,便宜,全給你了。
可今天不知怎么,西街女人怕極了那堆在地上的白菜,被人挑揀剩下來,像是永遠賣不掉似的。她慌忙走開,根本不顧農(nóng)婦在后面大聲吆喝,她拎著自己的紅袋子,急急地往外面沖。
西街女人一改往日從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了家,長長地吁了口氣,這時她才看到,那條微信是班長發(fā)來的,就一句話,你還是在天上。
(塵世伊語,本名沈燕,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發(fā)表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中國鐵路文藝》《特別關(guān)注》《微型小說選刊》等。有劇本創(chuàng)作獲獎。)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