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
南唐后主李煜(937—978),天資聰穎,多才多藝,工書畫,精音律,擅詩文,尤其在填詞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王鵬運在《半塘老人遺著》中夸贊他為“詞中之帝”。但是李煜以赤子之心,卻要背負(fù)南唐國主的重任,苦苦煎熬了15年后,終于被宋所滅;“一旦歸為臣虜”,又以亡國之君的身份備受屈辱,最終年僅42歲被宋太宗用牽機藥毒殺。圍繞著這位富有才華而又身世沉浮的一代詞宗,歷來不乏神奇的傳說。
一
李煜天生異稟,據(jù)陸游《南唐書》卷三記載,說他“廣顙豐頰,駢齒,一目重瞳子”;曾慥《類說》卷五十二引《翰府名談》也稱:“江南李主一目重瞳?!焙鷳?yīng)麟《詩藪》雜編卷四亦云:“后主一目重瞳子?!睔v史當(dāng)中生有“重瞳”異相的,包括上古傳說中的虞舜和秦末西楚霸王項羽,由此李煜被認(rèn)為是虞舜、項羽的后身。
李煜的歷史功績自然無法跟虞舜相較,但是他們有一個相同之處:都娶了姐妹二人為妻。唐堯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同嫁虞舜。南唐保大十二年(954),18歲的李煜納大司徒周宗長女娥皇為妻,即為此后的昭惠皇后,史稱“大周后”,連名字都和唐堯之女一模一樣。昭惠皇后病逝后,他于北宋開寶元年(968)又娶了其胞妹為妻,即為“小周后”。因此他們在婚姻方式上非常相似。
李煜與另一位“重瞳子”項羽,則都屬于悲劇性歷史人物。西楚霸王項羽當(dāng)年叱咤風(fēng)云,雄霸天下,最終卻被劉邦所滅,于公元前202年兵敗垓下、烏江自刎。這與李煜于開寶八年(975)亡國遭俘的命運何其相似。
項羽在垓下被圍之際,唱出了沉雄悲涼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這首慷慨悲歌中,“可奈何”“奈若何”反復(fù)詠嘆,聲調(diào)極其蒼涼。歌中唱出的不僅是個人在命運面前無可奈何的悲哀,也包含著連所寵愛的美人都無法保護(hù)的愧疚;不僅表現(xiàn)出西楚霸王兒女情長的一面,也烘托了英雄末路的凄涼。
跟項羽篳路藍(lán)縷、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坎坷經(jīng)歷相比,李煜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完全缺乏叱咤風(fēng)云的英雄氣概。他在亡國之際,也填制了《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將往昔南唐君王的榮華富貴與如今亡國的屈辱生活形成鮮明的對照,展現(xiàn)出內(nèi)心的極度痛苦?!白钍莻}皇祠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彼o別太廟之時,最放心不下的依然是美貌的宮娥,忍不住熱淚縱橫,與她們依依惜別。唐圭璋《唐宋詞簡釋》即云:“論者謂此詞凄愴,與項羽‘拔山之歌,同出一揆?!彪m然他們都流露出對美人的不舍之意,但是兩者的精神格調(diào)卻截然不同。恰如王士禛、鄭方坤《五代詩話》卷一所引蕭參《希通錄》云:“然項王悲歌慷慨,猶有喑嗚叱咤之氣,后主直是養(yǎng)成兒女子態(tài)耳?!?/p>
李煜在中國歷史上,更多予人的是一個亡國之君的形象,人們紛紛將其類比前代的亡國之君。例如劉禪:“陳家叔寶劉家禪,狐兔荊榛?!保ń乖洹恫缮W印ぞ幾搿礃犯盥暋稻棺鳌罚┟魅肃嶈ピ凇厄栊ε佳浴分性谠?jīng)將李煜跟劉禪進(jìn)行比較,揭示他們共同的悲哀:“劉禪既為安樂公,而侍宴喜笑,無蜀技之感,司馬昭哂其無情。李煜既為違命侯,而詞章凄惋,有故國之思,馬令譏其大愚。噫!國破身辱之人,瞻望故都,思與不思無往而不招誚,古人所以貴死社稷也。”
另如南朝梁代簡文帝蕭綱:“誰料簡文宮體后,李王風(fēng)致更翩翩。”(沈初《論詞絕句》)還有隋煬帝楊廣:“后主,煬帝輩,除卻天子不為,使之作文士蕩子,前無古,后無今?!保ㄉ螂H飛《草堂詩余別集》卷二)他們都指出了李煜卓越的文學(xué)才華,以及亡國之前類似南朝宮體詩那樣的華靡凄艷的文風(fēng)。
當(dāng)然,類比得最多的還是南朝末代君王陳叔寶,清末民初人譚瑩專詠李煜的《論詞絕句》即稱:“叔寶后身身世似?!闭舶蔡┰凇独瞽Z李煜詞·前言》中通過分析李煜《一斛珠》(曉妝初過)等詞,指出:“通過這些情景的描寫,很自然地會聯(lián)想到那一般亡國的風(fēng)流小皇帝如蕭寶卷、陳叔寶之類的下場以及一般的宮廷歌姬的實際生活?!倍四緢啤丁丛~選〉批注》也剖析李煜《浪淘沙令》“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認(rèn)為:“正陳叔寶之全無心肝,亡國之君千古一轍也?!比A長卿《論詞絕句》將李煜亡國之后所填格調(diào)凄婉之作,視為如同陳叔寶《玉樹后庭花》那樣的亡國之音:“哀音亡國總堪嗟,惆悵江南小李家。金粉六朝流水去,可憐《玉樹后庭花》。”
不過,與陳叔寶一味地沉湎聲色不同,李煜即位以來,不斷遭受到來自強宋的威逼、妻兒逝去的悲哀、兄弟遠(yuǎn)隔的無奈,內(nèi)心確實積郁著憂愁;亡國之后,更是深悲劇痛難以抑制。他只有通過填詞,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情感,體悟人生的慨嘆,因此相較于陳叔寶,并非“全無心肝”,而是充滿著極度的痛苦和惆悵,即如龍榆生在《南唐二主詞敘論》中所云:“(李煜)知音識曲,而又遭罹多故,思想與行為發(fā)生極度矛盾,刺激過甚,不期然而迸作愴惻哀怨之音。”高旭《虞美人·題李后主詞》也詠道:“爭信南朝天子總無愁……算較陳家叔寶有心肝。”
二
現(xiàn)代學(xué)人馬一浮指出:“古來詞人利弊,此難具言。以詩為比,太白如蘇、李,后主如子建,溫、韋如晉宋間詩,北宋諸家如初唐,清真如少陵,夢窗如義山?!崩铎吓c曹植均非君父嫡長子,皆富文藝才華,而且都飽嘗痛失所愛之人的悲愴。曹植與甄宓情真意切,卻遭曹丕橫刀奪愛,遂作《洛神賦》,將甄宓想象成洛水女神,描摹其曼妙優(yōu)美的姿態(tài)。他向洛神求愛,象征了自己對美好理想的熱烈追求;最后則表達(dá)出美夢成空的無限感傷。
李后主的昭惠皇后容貌端莊秀麗,頗有顧愷之畫筆下洛神的風(fēng)姿。陸游《南唐書》卷十六載:“(大周后)創(chuàng)為高髻纖裳及首翹鬢朵之妝,人皆效之?!崩铎显凇堕L相思》詞上片細(xì)致描摹深情想像中娥皇秀美面容的情態(tài):“云一,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彼泖偃缭?,梭簪如玉,薄羅淡衫襯托出輕盈、窈窕的身姿,雙眉微皺傳遞出一段難以明言的幽怨。此番情景恰如曹植筆下《洛神賦》中洛神的形貌:“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遠(yuǎn)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纖秾得衷,修短合度?!?/p>
昭惠皇后“通書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元宗賞其藝,取所御琵琶時謂之‘燒槽者賜焉”(馬令《南唐書》卷六),可惜年僅29歲即不幸病逝。李煜痛不欲生,在五絕《書琵琶背》中寄托自己的無限哀思:“侁自肩如削,難勝數(shù)縷絳。天香留鳳尾,余暖在檀槽?!迸脠A體修頸,形如美女,“肩如削”既是描摹琵琶的形狀,更是描寫女子的裊娜身姿,即如曹植《洛神賦》所云:“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zhì)呈露。”李煜此詩首句一語雙關(guān),儼然就是善彈琵琶的大周后的化身。后主睹物思人,情何以堪!
三
歷來有人將李煜跟此前的李白和此后的李清照相提并論,合稱為“詞家三李”,都是抓住了他們作品當(dāng)中感情真摯、不假雕琢的共同藝術(shù)特征。
就三人合論者,清人孫原湘創(chuàng)作有《菩薩蠻·拜李圖題詞》分別題詠李白、李煜、李清照,詞序?qū)懙溃骸霸~中三李,太白,詞之祖也;南唐后主,繼別者也;漱玉,繼禰者也。詞家多奉姜、張而不知溯其先。予與諸子學(xué)詞而設(shè)醴以祀三李,作《拜李圖》,各就三家調(diào)倚聲歌之,以當(dāng)侑樂。”表明要通過對三李詞風(fēng)的崇仰,扭轉(zhuǎn)一味尊奉南宋姜、張的習(xí)氣??涤袨椤督饺f里樓詞鈔序》也指出:“若美成之跌宕悠揚,蘇辛之儻宕遒上,夢窗之七寶樓臺,姜張之清新俊逸,亦各窮極極妍矣。然韻味之雋,含蓄之深,神情之遠(yuǎn),詞句之逸,未有若三李者?!蓖ㄟ^與宋代諸多詞人的比較,更加凸顯出三李詞超塵脫俗的高妙境界。
就李白、李煜合論者,較多注目于兩者詩詞意境的高妙渾成。樊志厚《人間詞序》即云:“夫古今人詞以意勝者,莫若歐陽公。以境勝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兩渾,則惟太白、后主、正中數(shù)人足以當(dāng)之。”譚獻(xiàn)《復(fù)堂詞話》也指出:“后主之詞,足當(dāng)太白詩篇,高奇無匹。”孫維城《論李煜詞近于太白七絕風(fēng)調(diào)》(《中國韻文學(xué)刊》2002年第1期)指出,李煜詞近于李白七絕的,首先在于內(nèi)容表達(dá)的真率自然,其次在于藝術(shù)表現(xiàn)的“賦情”特點,此外還表現(xiàn)在象喻的使用與語言的省凈透明上。
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詞中,“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采取倒裝句式,把“月明中”三個字拖在后面,由此造成了獨特的抒情效果,其創(chuàng)作手法猶如李白《蜀道難》中的“又聞子規(guī)啼夜月,愁空山”,就像是三記重錘一樣,撞擊著詞人痛苦的心靈。下片“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語本李白《金陵酒肆留別》“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但是感情更加豐富,節(jié)奏更加跳蕩,格調(diào)更加沉郁。恰如李白高奇無匹的詩歌不可學(xué)那樣,李煜詞妙造自然的境界同樣不是亦步亦趨就能夠達(dá)到的,因此也成為北宋初期李煜詞遭受冷落的原因之一。
就李煜、李清照合論者,則較多揭示兩者身世之坎坷凄慘、詞作情意之真切,即如袁學(xué)淵《適園論詞》所云:“詞中三李并重。青蓮筆挾飛仙,飄飄有凌云之氣,自是詞中上乘。李后主哀思纏綿,盡是亡國之音,終致牽機藥賜。清照憂思凄怨,語多蕭瑟,晚景凄涼。兩人遭際,并多坎坷,未始非詞語慘楚有以感召之也?!瘪T煦《論詞絕句》也評述漱玉詞:“玉簫聲斷人何處,合與南唐作替人?!?/p>
李清照《詞論》有云:“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獨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語雖奇甚,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也。”她對以花間詞為代表的唐五代詞普遍采取批駁的態(tài)度,認(rèn)為它們都是“斯文道熄”的時代風(fēng)氣籠罩下產(chǎn)生的鄭衛(wèi)之聲;惟有南唐李氏君臣之詞獨尚文雅,能夠以“奇甚”之語,扭轉(zhuǎn)俗艷之弊?!巴鰢舭б运肌保Z出自《詩大序》,是對《詩經(jīng)》中作品真切反映時代精神風(fēng)貌的總結(jié)。唐人孔穎達(dá)《毛詩注疏》曾為舉例云:“《苕之華》云:‘知我如此,不如無生。哀之甚也?!洞髺|》云:‘眷言顧之,潸焉出涕。思之篤也?!崩钋逭找源藖砥┯髂咸凭贾~,實則褒揚其真實地展現(xiàn)士大夫文人豐富復(fù)雜的人生感慨和家國情懷。
同時,人們也認(rèn)為李煜與李清照均具灑脫不羈的個性氣質(zhì)、自然天成的語言特色,彰顯出非常獨特的藝術(shù)風(fēng)貌,即如卓人月《古今詞統(tǒng)》卷四所云:“后主、易安直是詞中之妖,恨二李不相遇?!边@里的“妖”,即指其不拘格套的創(chuàng)作方法,顯示出迥異常倫的“別是一家”的風(fēng)味。沈謙在《填詞雜說》中就指出:“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dāng)行本色?!闭J(rèn)為李煜、李清照的創(chuàng)作為宋詞樹立了一個“當(dāng)行本色”的樣板。
四
關(guān)于李煜的后身,有一個典型的說法,就是宋徽宗趙佶。宋人趙溍《養(yǎng)疴漫筆》即指出:“徽宗即江南李主。神祖(即宋神宗趙頊)幸秘書省,閱江南李主像,見其人物儼雅,再三嘆訝而徽宗生。生時夢李主來謁,所以文采風(fēng)流過李主百倍。及北狩,女真用江南李主見藝祖故事?!鼻迦送跏慷G、鄭方坤《五代詩話》也引《艮齋雜說》云:“李后主亡國,最為可憐,宋徽宗其后身也。神宗一日幸秘書省,見江南國主像,人物儼雅,再三嘆訝。適后宮有娠者,夢李主來謁,而生端王。及北狩,金人用李主見藝祖故事,亦異矣。李主再為人君而再亡國,深為不幸,亦以雪其‘小樓昨夜之冤也,殆于倒行逆施矣。”
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的說法,一方面是因為李煜和趙佶都是富有藝術(shù)才華的亡國之君。即如況周頤《歷代詞人考略》卷七所云:“求之古帝王中,唯南唐后主庶幾分鑣平轡,其處境亦大略相同也。唯是后主所作皆小令,徽宗則多慢詞。蓋后主天姿軼倫,而徽宗又深之以學(xué)力矣?!绷侄 督洞霸~話》也說:“歷朝帝王能詞者,當(dāng)推李后主與宋徽宗。二人的身世又恰恰相同,都嘗過亡國的滋味。”因此,譚瑩《論詞絕句》歌詠宋徽宗道:“說道故宮無夢去,三生端是李重光?!?/p>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們都用詞作抒寫出深重凄楚的亡國之悲。徐釚《詞苑叢談》卷六即云:“徽宗北轅后,賦《燕山亭·杏花》一闋,哀情哽咽,仿佛南唐李主,令人不忍多聽?!辟R裳《皺水軒詞筌》繼承前代“亡國之音哀以思”的看法,比較李后主與宋徽宗詞:“南唐主《浪淘沙》曰:‘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至宣和帝《燕山亭》則曰:‘無據(jù)。和夢也有時不做。其情更慘矣。嗚呼,此猶《麥秀》之后有《黍離》也?!彼畤@李煜和宋徽宗趙佶的詞作皆抒發(fā)出凄惋悲怨之意,屬于典型的亡國之音。
唐圭璋也將李煜的《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與宋徽宗亡國之后所作《燕山亭》詞進(jìn)行比較,指出:“一片血淚模糊之詞,慘淡已極。深更三夜的鵑啼,巫峽兩岸的猿嘯,怕沒有這樣悲哀罷!宋徽宗被虜北行也作了一首《燕山亭》詞,著末道:‘萬水千山……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jù)。和夢也、新來不做。這兩位遭遇同等的‘風(fēng)流天子,前后如出一轍?!堕L恨歌》結(jié)尾說:‘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盡期。我們讀他的詞,也有這樣的感想?!睆埐x《叢碧詞話》亦云:“徽宗《燕山亭》詞,《朝野遺記》謂‘天遙地遠(yuǎn)……和夢也有時不做真似李主‘別時容易見時難聲調(diào)也。后主與道君詞都是由亡國換來。李唐、趙宋江山,今日何在?唯其詞真能使‘征馬踟躕,寒鳥不飛,千載而后,讀者猶哽咽憐嘆,雖亡國終是值得?!惫识嵎嚼ぁ墩撛~絕句》詠道:“一種哀音兆亡國,燕山又寄恨重重?!碑?dāng)然,深愛李后主的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堅持認(rèn)為:“尼采謂:‘一切文學(xué),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p>
五
李煜的詞進(jìn)一步影響到后代,與宋代晏幾道、清朝納蘭性德之詞皆有精神氣質(zhì)上的共通性。
歷來詞家多將晏氏父子比照南唐二主,毛晉《跋小山詞》即云:“晏氏父子其足追配李氏父子?!毕木从^《吷庵詞評》也說:“晏氏父子嗣響南唐二主,才力相敵,蓋不特辭勝,猶有過人之情?!毕啾榷?,晏幾道更得李后主的神髓。首先,他是北宋“太平宰相”晏殊幼子,從小過著鐘鳴鼎食、富貴浪漫的生活,然而經(jīng)歷了華屋山丘的家庭變故后,從此落魄寡歡,只能通過無盡的回憶和夢境,追憶逝水年華,感受到物是人非、往事如煙的惆悵,即如其《小山詞自序》所云:“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边@樣的身世經(jīng)歷與李煜頗具相似之處。
其次,晏幾道的“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鷓鴣天》)、“衣上酒痕詩里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蝶戀花》)、“淚彈不盡臨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思遠(yuǎn)人》)等詞句,創(chuàng)造了凄迷感傷的藝術(shù)境界,更能傳遞出“古之傷心人”的悲楚情愫。因此,鄭騫《成府談詞》指出:“小山詞境,清新凄婉,高華綺麗之外表,不能掩其蒼涼寂寞之內(nèi)心,傷感文學(xué),此為上品。”這恰與李煜在感傷文學(xué)的卓越成就遙相呼應(yīng),所以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七云:“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詞中正聲,而其詞則無人不愛,以其情勝也?!?/p>
再次,晏幾道純凈自然的語言格調(diào)頗具李煜風(fēng)味。王灼《碧雞漫志》卷二云:“叔原如金陵王、謝子弟,秀氣勝韻,得之天然,將不可學(xué)?!毕戎对~潔輯評》卷二也評析晏幾道的《南鄉(xiāng)子》(新月又如眉):“小詞之妙,如漢、魏五言詩,其風(fēng)骨興象,迥乎不同。”都指出了其詞如后主一般超塵脫俗、不事雕琢的藝術(shù)魅力。
清人納蘭性德則被后人認(rèn)定為另一位李煜后身。納蘭性德(1655—1685),滿洲正黃旗人,太傅明珠長子。自幼習(xí)騎射,稍長,工文翰。性聰敏,讀書過目不忘?!吧茷樵?,在童子已句出驚人,久之益工,得開元、大歷間豐格”(徐乾學(xué)《通議大夫一等侍衛(wèi)進(jìn)士納蘭君墓志銘》)。尤喜為詞,清新秀雋,自然超逸,顧貞觀《通志堂詞序》評曰:“容若天資超逸,倏然塵外,所為樂府小令,婉麗凄清,使讀者哀樂不知所主。”陳維崧謂其“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馮金伯《詞苑萃編》卷八引)。王國維《人間詞話》則說:“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fēng)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清朝以來很多學(xué)者都將納蘭性德與李后主并提,如梁啟超《淥水亭雜識跋》說:“容若小詞,直追李主?!敝苤晒缯f:“納蘭容若,南唐李重光后身也。”當(dāng)時流行的納蘭容若乃李后主后身的說法,更加注目于他們精神情感的相契、藝術(shù)格調(diào)的神似,即如吳梅《詞學(xué)通論》所云:“或謂容若是李煜轉(zhuǎn)生,殆專論其詞也?!?/p>
納蘭性德非常崇仰李煜詞,曾經(jīng)指出:“《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保ā稖O水亭雜識》四)他認(rèn)為《花間集》作品與宋詞皆有缺點,唯有李后主詞能夠兼具“貴重”與“適用”之美,而且更富煙水迷離的韻致。
事實上,借用江淹《恨賦》中的“仆本恨人,心驚不已”這句話,他們就是一對天生的“恨人”——對人生的悲劇和不幸深懷著愁怨和憾恨。納蘭性德天性真率,富于才情,深受漢族傳統(tǒng)文化熏陶,淡泊功名,擅長騎射,喜好讀書;又愛好結(jié)交文人才士,與顧貞觀、陳維崧等人友誼深厚。他厭倦身為皇帝扈從侍衛(wèi)的官職,鄙視官場的烏煙瘴氣,加上他的愛妻早逝,令其更多感傷厭世的情緒。自身多愁善感的秉性和氣質(zhì)、詞作悲涼頑艷的風(fēng)格,使得納蘭性德更加接近于李煜,也更能夠激起創(chuàng)作情感的共鳴。因此,夏敬觀指出:“寒酸語,不可作,即愁苦之音,亦以華貴出之,飲水詞人,所以為重光后身也?!保ā掇ワL(fēng)詞話詮評》)吳梅也說:“容若小令,凄惋不可卒讀,顧梁汾、陳其年皆低首交稱之。究其所詣,洵足追美南唐二主?!保ā对~學(xué)通論》)徐興業(yè)《凝寒室詞話》亦云:“納蘭詞小令凄惋處,于南唐二主非惟貌近,抑亦神似?!?/p>
納蘭性德更加自覺地追慕李煜妙造天籟的藝術(shù)格調(diào),努力形成自然超逸、一片神行的風(fēng)貌特質(zhì)。即如周之琦《飲水詞識》所云:“曩在京師,與友人論詞,或言納蘭容若南唐李重光后身也。余謂重光天籟也,恐非人力所及。然填詞家自南宋以來,專工慢詞,不復(fù)措意令曲。其作令曲仍與慢詞音節(jié)無異,蓋《花間》遺響久成《廣陵散》矣。容若長調(diào)多不協(xié)律,小調(diào)則格高韻遠(yuǎn),極纏綿婉約之致,能使南唐墜緒絕而復(fù)續(xù)?!甭勔苞Q《怬簃詞話》亦云:“嘗謂李后主詞不可無一,不可有二。以其氣爽而不粗,語俊而不纖,皆無意為詞而詞自勝也。后人效之者眾,然皆邯鄲學(xué)步,匍匐而歸,以逼肖稱者,僅一成容若?!?/p>
佛教講究生命輪回,故有前世、今世和來世之說;又通過因果報應(yīng)來解釋和引導(dǎo)世間人們的認(rèn)知和行為。關(guān)于李煜“前世”“后身”的各種說法,均是依據(jù)生理、身世、情感、創(chuàng)作內(nèi)容、藝術(shù)風(fēng)格等方面的某種共性,產(chǎn)生了不同層面的前后類比,甚至編造出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我們通過對這些說法抽絲剝繭的梳理、比較和剖析,可以展現(xiàn)出李煜的多元特性;將其放置在中國文學(xué)的歷史長河中,更加清晰地認(rèn)識到他的獨特地位和深遠(yuǎn)影響。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