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然
咚咚咚,那個聲音再度響起,越來越近,越來越急。這是今天的第三次,也許是第四次。第一次是在凌晨,我以為是雨聲,要知道,我家住頂樓,每次下暴雨屋頂就像在敲鼓。我到窗口伸出手,手臂感覺到了潮濕,確實在下雨,但遠(yuǎn)沒到敲鼓的程度。我關(guān)上窗,回到床上繼續(xù)睡覺。
咚咚咚,它在清晨第二次響起,這次近了一些,也響亮了一些。我以為有人敲門,迷迷糊糊爬起來,打開門,外面空無一人,只有一股涼風(fēng)從門外涌進(jìn)來。我躺回床上,準(zhǔn)備睡個回籠覺。
剛睡著,咚咚咚的聲音第三次響起來,它就在我的身側(cè),最多一墻之隔,我想一定是隔壁孩子在惡作劇,用什么玩具敲打墻壁。我在墻上踹了一腳,算是警示,聲音果然消失了。
我看看表,七點一刻。我在床上玩了會兒手機(jī),然后起床洗漱。擠好牙膏,剛把牙刷送進(jìn)嘴里,咚咚咚,那聲音仿佛驚雷在我耳邊炸開,我手一哆嗦,牙刷捅到牙床,頓時滿嘴血腥,鮮血糅在白色的牙膏沫里順著嘴角淌出來。我忍無可忍,撥通鄰居男主人的電話。他告訴我,他們正在三亞旅游,包括五歲的兒子和三歲的狗。
不是雨聲,不是敲門聲,也不是砸墻聲,那到底是什么聲音呢?這聲音好像在我的記憶里出現(xiàn)過,它遙遠(yuǎn)又熟悉。我努力回想,大概是在我上幼兒園之前,四歲或者五歲,那時候我媽已經(jīng)去世兩年,是我爸把我拉扯大。爸爸帶我去廣場玩,我看到地攤上的撥浪鼓,就再也挪不動腳步。大紅色的把手和鼓幫,鼓幫邊緣鑲嵌了一圈金色的銅釘,淡黃色的鼓皮,兩面畫著同樣的胖頭娃娃抱魚圖,兩顆彈珠似的黑色鼓槌由白色絲線與撥浪鼓連在一起。雙手搓動鼓把,鼓面左右旋轉(zhuǎn)帶動鼓槌擺動并回?fù)艄拿?,發(fā)出咚咚咚的響聲。隨著轉(zhuǎn)動力度和速度的變化,聲音的大小和頻率也會不同。
我爸說,想要嗎?我只點頭,顧不上說話。我爸掏出錢包,撥浪鼓從貨郎手里到了我手上。我每天要搖撥浪鼓,沉浸在它制造出來的聲音里。咚咚咚,它好像在跟我對話,我雖然聽不懂它在說什么,但我能感受它的情緒。
對,就是撥浪鼓的聲音。
時隔二十年,我再次聽到撥浪鼓的聲音,它一遍遍響起,從窗外,從門外,從墻壁外,從我的腦海里響起……可撥浪鼓,究竟在哪里呢?
那天像往常一樣,我爸去上班,把我一個人留在家里。我搖動撥浪鼓,咚咚咚的聲音引來一只貓,貍花貓。它站在窗臺上,蹺著一條腿,隔著玻璃張望。它渾身臟兮兮的,瘦得只剩下皮毛和骨頭。我拿了半塊面包,打開窗,準(zhǔn)備扔給它,沒想到它身子一弓,躍了進(jìn)來。
那是個冬天,我爸不久前剛生著煤球爐,本來上面蹲著水壺,后來水開了,我把水壺拎下來,放到了地上。貓在房間里跑來跑去,我在后面追,它跳到了煤球爐上,尾巴被點著,它舉著一條火把似的尾巴在房間里上下翻滾。后來它成了火球,滾到哪里,哪里也冒出火星,整個房間成了煙和火的世界。火在下面抬煙,煙在上面拽火,我的眼睛被煙迷了,什么都看不見。衣服開始燃燒的瞬間,我聽到玻璃破碎的聲音,我被一只大手托出火海,我爸渾身焦黑地站在我面前,一邊咳嗽一邊拍打我身上的火苗。我說,撥浪鼓還在里面。我爸說,還要什么撥浪鼓!我說,不行,必須要。我爸說,再買一只就好了。我說,我不,就要那一只。我躺在地上撒潑打滾,我爸拿我沒辦法,轉(zhuǎn)身跳進(jìn)了火海。
那以后我再沒見過我爸,也再沒見過那只撥浪鼓。
現(xiàn)在我又聽到撥浪鼓的聲音,一切仿佛回到二十年前。我坐在床上,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那只撥浪鼓,鼓把褪色,鼓面中心被鼓槌反復(fù)擊打成了油亮的深黃色。它豎在地板上,一跳一跳地向我逼近,最后停在我的腳下。我正訝異,它突然轉(zhuǎn)動起來,左右擺動,鼓槌飛舞,像兩只臂膀,在空中兜一個半圓,落在鼓面上,咚咚咚,那個聲音又開始了。它越轉(zhuǎn)越快,越轉(zhuǎn)越急,咚咚咚,咚咚咚……我跑起來,它追過來,后面跟著那只貓,貓怒視著我向我噴火,貓的后面跟著我爸,他全身焦黑,他舉著撥浪鼓說,給,兒子,你的撥浪鼓。
我驚叫一聲,奪門而出。外面還在下雨,我跑到街上,聲音消失了,撥浪鼓消失了,貓和我爸也消失了。它們是向我索命來的,都是我的錯。
雨更大了,我跑到一棵梧桐樹下,樹葉被雨水撞擊出沙沙的呻吟聲,雨水落在地面,仿佛灑落一地珍珠。我靠在樹干上喘息,想著自己大概逃過了一劫,但卻不敢放松下來,撥浪鼓和貓,還有我爸,也許就藏在不遠(yuǎn)處。小時候我爸最疼我,也正因此才讓他送了命。他對我的愛變成了恨,他要來報復(fù)我。
咚咚咚,聲音追來了。我爸手舉撥浪鼓——那只貓就停在他的肩頭——似乎向我飄過來。在雨水的沖刷下,他身上燒焦的皮膚像泥漿一樣脫落,露出里面淌血的紅肉,血隨著雨流到地上,在他身后形成了一條紅色的河。
咚咚咚的聲音還在繼續(xù),但我不知道它來自哪里。突然鼓槌裂開,從里面探出五根細(xì)長的爪子,就像是藤蔓。我爸在笑,他的牙齒還是那么白,但都變成了白色的錐子。貓在他肩頭一躍而起,順著藤蔓向我撲來。我轉(zhuǎn)身飛奔,跑進(jìn)雨里,剛跑出兩步,整個天空亮起來,身后一聲巨響。我轉(zhuǎn)身回頭,撥浪鼓不見了,貓不見了,我爸也不見了。梧桐樹斷成兩截,樹冠躺在地上,還在冒煙,它剛剛被雷擊中。我暗自慶幸,如果我慢一步,現(xiàn)在身上冒煙的就是我。
撥浪鼓、貓、我爸,消失了。
我在一家便利店等到雨停,等到太陽破云而出,才壯起膽子回家。
走到小區(qū)門口,我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輛消防車停在我家樓下,水槍已經(jīng)收起,槍頭垂在車屁股后面滴水。我忙抬頭,我家的窗外已經(jīng)烏黑一片,窗口像一張茍延殘喘的大嘴,還在拼命呼吸。
消防員說,是屋頂漏雨加上線路老化引起的火災(zāi)。幸虧你出去的及時。
我告訴他,是我爸。是我爸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