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錦秀

（南京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210023）

平魯位于山西北部，其方言屬晉語五臺片。豐富的量度形容詞是平魯方言的重要語法特點，關(guān)于平魯方言的形容詞重疊式，如《平魯方言志》（郭文亮1990）、《平魯方言研究》（楊增武2002）等均有論述，但仍有待深入。本文以平魯區(qū)政府所在地——井坪鎮(zhèn)方言為代表，考察平魯方言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重疊式“AA兒”的句法功能、語義和量級特征。將原形A稱之為基式，“AA兒”是在A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變式。

一、量度形容詞重疊式的句法語義功能

凡是具有量度特征的形容詞都能稱其為量度形容詞，它是形容詞的其中一類。依據(jù)“A+（了）+表示定量的數(shù)量詞”［1］47這一判定標(biāo)準(zhǔn)，平魯方言量度形容詞共28個①。這28個量度形容詞均能重疊，重疊后可分為兩類，具體如下：

a.大大兒、長長兒、高高兒、寬寬兒、厚厚兒、深深兒、粗粗兒、沉沉兒、遠遠兒、快快兒、遲遲兒、貴貴兒、多多兒、肉肉兒

b.小小兒、短短兒、低低兒、窄窄兒、薄薄兒、淺淺兒、細細兒、輕輕兒、近近兒、慢慢兒、早早兒、賤賤兒、少少兒、瘦瘦兒

a類是“大”類量度形容詞重疊式，b類是“小”類量度形容詞重疊式?！叭狻敝概?，相當(dāng)于普通話的“胖”，與“瘦”相對使用，可用來指人和動物。平魯方言“賤”還指價格便宜，當(dāng)用來表示這一意義時，可重疊為“賤賤兒”。除“肉”“賤”外，基本上與普通話的形式無異。接下來，我們考察平魯方言量度形容詞重疊式在句法和語義方面的特點。

（一）“AA兒”的句法功能

平魯方言量度形容詞“AA兒”句法功能豐富，其后一般帶助詞“價”“哩”或“價哩”。在句中可作主語，如例（1）、例（2）。

（1）肉肉兒（價哩）好，過瘦了難看哩。胖胖的好，太瘦了不好看。

（2）高高兒價挺好，低了叫羊給吃了。（花放的）高點兒好，低了就被羊吃了。

也可作謂語，如例（3）、例（4）。

（3）臉長長兒（哩），腰細細兒（哩），也是個好娃娃。

（4）這香瓜賤賤兒便宜哩，能買哩。

還可作定語，如例（5）、例（6）。

（5）拿上個長長兒個棍子。

（6）以后尋上個高高兒個對象。

作定語時，不能單用，必須在名詞前加“個”?！癆A兒”作定語，從與句子成分的搭配來看，是受限的，只有在與“個”共現(xiàn)的情況下才能成立。

還可作補語，如例（7）、例（8）。

（7）把頭發(fā)絞哩短短兒（價哩）。

（8）把辮子梳哩高高兒價哩，人顯哩精神。

“肉肉兒”“長長兒”等表示事物的狀態(tài)，相當(dāng)于普通話的狀態(tài)形容詞。這類詞本身具有程度加深的附加意義②，因此不能再受程度副詞修飾。例如，“可”是平魯方言常用的程度副詞，量度形容詞重疊式“AA兒”不能加“可”構(gòu)成“*可大大兒”“*可高高兒”③。而單用量度形容詞前能加“可”等程度副詞，如“可大”“可高”。

（二）“AA兒”的語法意義

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如“大”“小”，用來表示事物或人的性質(zhì)。重疊后，“AA兒”相當(dāng)于狀態(tài)形容詞，表示事物狀態(tài)，描述性強，如例（9）、例（10）。

（9）穿哩厚厚兒，不冷。

（10）個子高高兒哩，頭大大兒哩。

“厚厚兒”“高高兒”“大大兒”用來表示事物的狀態(tài)。

此外，量度形容詞重疊后具有增量的作用，量的意義增強，突出說話人的主觀看法，如例（11）、例（12）。

（11）等有錢了，買上大大兒個家。

（12）臉瘦瘦兒哩。

“大大兒”“瘦瘦兒”較單用“大”“瘦”量級義增強?！按蟠髢骸薄笆菔輧骸笔钦f話人的主觀期望的描述，或者是一種主觀評價。

（三）“AA兒”的構(gòu)成方式

從語音形式看，與普通話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平魯方言“AA兒”式的連讀變調(diào)第二個音節(jié)讀音基本固化④，見表1。

表1 重疊字組連讀變調(diào)

由表1可知，除上聲字組第二個音節(jié)變?yōu)殛柶?4調(diào)外，平魯方言“AA兒”第二個音節(jié)的聲調(diào)均讀為去聲53調(diào)。這種重疊字組第二音節(jié)聲調(diào)固化的趨勢在晉語其他方言中也有體現(xiàn)，如神木方言“不論基式的聲調(diào)如何，重疊并兒化后，后字一律讀去聲”［2］481。不僅僅在漢語方言中表現(xiàn)為聲調(diào)的固化，普通話“AA兒”的語音表現(xiàn)為“第二個音節(jié)讀高平調(diào)，同時兒化，重音也在第二個音節(jié)上。例如‘小小兒’‘遠遠兒’”［3］3。通過與其他方言及普通話的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A對“AA兒”中第二個音節(jié)的調(diào)值基本沒有影響。這與一般的連讀變調(diào)，即語音變調(diào)不同，是一種語法變調(diào)，為了表達某種意義，而表現(xiàn)出來的連調(diào)情況的一致性。平魯方言量度形容詞重疊式用來表示增量的作用，這是其重疊式反映的語法意義。

從“AA兒”式的構(gòu)成形式看，平魯方言的量度形容詞“AA兒”式是“AA”式先重疊，再兒化，可分析為“AA+兒”式。平魯方言量度形容詞可重疊為AA式，如“大大”“小小”“多多”“少少”等，他們是運用原形A所體現(xiàn)的量度特征，指代具有這些量度特征的事物。量度形容詞的重疊為形成“AA兒”提供基礎(chǔ)。為了表示可愛、喜歡等語用效果，在形容詞重疊式后加“兒”。所以，“AA兒”是先重疊形容詞，后兒化的一種構(gòu)成形式。

與此不同，神木方言的“AA兒”式“兒化的只是后字，而不是整個形容詞，那么，就可以把它的結(jié)構(gòu)分析成‘A+A兒’”［2］481。這一結(jié)構(gòu)方式不適用于平魯方言，它沒有“量度形容詞+兒”這種形式，即“大兒”“小兒”等不成立?！癆兒”不能成為構(gòu)成“AA兒”形成的基礎(chǔ)。

二、基式A與重疊式“AA兒”的比較

分別從句法分布和語義、感情色彩方面比較平魯方言的基式A與重疊式AA兒的異同。我們發(fā)現(xiàn)，在句法表現(xiàn)方面，二者差別較小，主要區(qū)別在于量級特征和主客觀上。

（一）句法分布的比較

平魯方言量度形容詞基式與重疊式在句中均可充當(dāng)謂語，如例（13）、例（14）。

（13）這個大，那個小，你拿那個大哩。

（14）這個大大兒哩，那個小小兒哩。

還可作主語，如例（15）、例（16）。

（15）肉肉兒（價哩）好，過瘦了難看哩。

（16）肉好，過瘦了難看哩。

也可作定語，修飾具有量度屬性的詞，如例（17）、例（18）。

（17）把書放那個小桌桌上。

（18）拿上個長長兒個棍子。

也可作補語，如例（19）、例（20）。

（19）抬哩高點兒，要不撒出黑煤面煤渣了。

（20）把頭發(fā)絞哩短短兒（價哩）。

量度形容詞基式作補語時，需前加“哩”，后加“點兒”“些兒”等修飾量度特征的詞。重疊式“AA兒”在句中一般后加助詞“哩”“價哩”等成分。

另外，基式量度形容詞單用時還可在句中作賓語，而重疊式不可，如例（21）、例（22）。

（21）大不怕，就怕小哩。

*（22）大不怕，就怕小小兒哩。

（二）基式與重疊式在語義、感情色彩上的比較

平魯方言量度形容詞基式與重疊式在語義和感情色彩方面存在差異，如例（23）、例（24）。

（23）人家那這會兒腰粗肚大的。

（24）腰粗粗兒，肚大大兒那個就是他。

量度形容詞基式“粗、大”客觀陳述主語所具有的性質(zhì)，是具有量度義的性質(zhì)形容詞。量度形容詞重疊式“粗粗兒”“大大兒”表明說話人對談?wù)搶ο蟆把帧薄岸谴蟆钡闹饔^態(tài)度，是在“粗”“大”基礎(chǔ)上程度的增強，還附加了語用上輕松、俏皮可愛的感情色彩。

“AA兒”重疊式是重疊和兒化兩種語法手段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普通話“兒化的作用主要是表達一種親昵、輕巧的情感或語氣，而正是這種情感或語氣，減輕了形容詞的程度意義，帶來級次的變化。兒化對形容詞的重疊式也有相同的作用?！保?］48與普通話不同，平魯方言“AA兒”重疊式程度義增強，兒化是為了增加可愛、輕松等語用效果，沒有削減程度義。同樣，山西忻州方言“AA兒式表示加深性質(zhì)狀態(tài)的程度，含有‘很A’的意思。后字兒化，描寫性更強?！保?］61

三、量度形容詞重疊式的級次

本文僅討論完全重疊形式的量度形容詞重疊式，即AA兒式。AA兒式本身具有量的特點，所以不能受程度副詞的修飾。具體來說，它的程度量如何，還需要跟原形A或經(jīng)程度詞修飾后的形容詞短語來比較。

（一）程度詞修飾的形容詞短語的量級特征

形容詞量級的不同，首先體現(xiàn)在不同程度副詞修飾所反映的量級的不同。平魯方言的程度副詞包括“可”“真”“往死”“挺”“有些兒”“一點（點）”等。不同程度副詞反映的量級特征不同。

（25）真年今年那山藥長哩往死大哩。

（26）真年那山藥長哩可/真大哩。

（27）真年那山藥長哩挺大。

（28）真年那山藥長哩大哩。

（29）真年那山藥長哩一點（點）大。

例（25）-例（29）的量度形容詞“大”帶上不同的程度副詞后，表示的量級特征明顯不同，級次也不同。例（25）為了強調(diào)某物所具有的性質(zhì)出乎說話人的心理預(yù)期，平魯方言經(jīng)常使用程度副詞“往死”?！巴馈弊置胬斫鉃椤俺劳龅姆较虬l(fā)展”，有“極致”“非?！钡攘x，是一種夸張的說法，屬超量程度副詞。例（29）“一點（點）”只能修飾“大”類的量度形容詞，“小”類消極量度形容詞不可以，如“*一點點小”等。和否定副詞“不”一樣，“一點點”屬消極程度副詞，主觀性較強。由此，根據(jù)他們的量度特征的不同，平魯方言量度形容詞的級次排序依次為“往死A”＞“可/真A”＞“挺A”＞A＞“一點（點）A”。越往右，量度特征越小，級次越低。

（二）重疊式“AA兒”的量級特征

量度形容詞重疊后，不能再受程度副詞的修飾，本身含有程度量。接下來，我們將原形與重疊式進行比較，確定形容詞重疊式程度量的大小。

（30）眼睛大，鼻子小。

（31）眼睛大大兒，鼻子小小兒。

例（30）量度形容詞“大/小”屬性質(zhì)形容詞，作謂語，客觀陳述“眼睛”和“鼻子”的性質(zhì)，是一組相對的量度形容詞，“大”“小”的量是模糊的，相對而言的，這種模糊量是無標(biāo)記的。例（31）量度形容詞重疊后，“大大兒/小小兒”不能受程度副詞修飾，表示“眼睛”“鼻子”的狀態(tài)，與“大”“小”相比，重疊式表示主觀量，主觀程度強，兒化還具有可愛、親切的語用效果，重疊后具有描述性。

重疊等形式“表示的屬性都跟一種量的觀念或是說話的人對于這種屬性的主觀估價作用發(fā)生聯(lián)系”［3］3。量度形容詞本身具有量度特征，重疊也是一種表達量范疇的手段，這兩種手段的疊加，使量度形容詞的重疊式具有增量的作用。

結(jié) 語

晉北平魯方言量度形容詞豐富，大致可分為“大”類和“小”類共兩類量度形容詞。量度形容詞在晉語內(nèi)部、普通話之間均具有較高的一致性。平魯方言量度形容詞的重疊式“AA兒”在句中可作主語、謂語、補語、定語等，句法位置靈活。此句式作定語時必須加“個”，不能單用。一般表示程度增強，且有喜愛的感情色彩。量度形容詞是無標(biāo)記的模糊量，一般前加不同程度副詞反映不同的量度特征。重疊后，AA兒式本身具有主觀程度量。與原形A相比，AA兒不能受程度副詞修飾，程度量增強，表示喜愛的感情色彩。

一般而言，普通話形容詞重疊式不能受否定詞“不”的修飾，如“不高高”“不大大”等。但在晉語中，存在“不AA兒”式，關(guān)于這一形式的功能及形成機制還有待我們進一步探討。

注 釋：

①可分為“大”類量度形容詞：大、長、高、寬、厚、深、粗、重、遠、快、遲、貴、多、肉?！靶　鳖惲慷刃稳菰~：小、短、低、窄、薄、淺、細、輕、近、慢、早、賤、少、瘦。

②侯精一、溫端政（《山西方言調(diào)查研究報告》1993）也指出平魯形容詞重疊再兒化加“哩”，表示“加重”的附加意義。

③*表示該現(xiàn)象不成立，在此說明，下文不再重復(fù)。

④平魯方言共四個單字調(diào)，陰平上213、陽平24、去聲53、入聲4。陰平上是指古清上和次濁上的字的聲調(diào)與古清平同，合流為一個調(diào)值311。我們根據(jù)古調(diào)類陰平和上聲組連調(diào)模式不同，將來源于陰平組的詞和上聲組的詞分開討論。加粗表示調(diào)值發(fā)生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