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大學昂熱大學聯合學院,浙江寧波 315201)
表征概念(représentation)起源于法國社會學(Durkheim,1898),而后被西方研究者廣泛運用在社會學、心理學、語言學、地理學等領域,產生了豐富的研究成果,為研究空間、文化、社會、旅游等話題提供重要理論支撐。近些年來,國內研究者從文化地理學的角度,對表征概念展開探討,并將其運用在旅游研究之中,探討旅游消費者行為、旅游發(fā)展對目的地的影響(應天煜,2004)、旅游目的地形象的內涵與建構(劉丹萍,2007;劉建峰等,2009)、空間營造(陳映婕等,2009)等。近十年,受新文化地理學的影響,不少國內研究者對當今英美學界提出的非表征理論展開深入辨析(錢俊希等,2015;李倩菁等,2017;王敏等,2017;王敏等,2019;蔡曉梅等,2019;周尚意等,2019),獲得了非常豐富的研究成果。
國內關于表征的概念和非表征理論的研究,大多在認識論和方法論層面對兩者進行區(qū)分,并根據上述概念不同的解釋效力,對相關研究進行主題歸類。其中,國內研究者對于表征概念的解讀,主要受到英美國家研究者的影響,借鑒的是符號學、現象學、建構主義和文化理論框架下的表征概念(霍爾,2013;錢俊希等,2015),常采用符號分析法、文本分析法等方法展開研究,而對法語國家社會科學體系中的表征概念并無討論。事實上,法語國家研究者通過大量研究已形成一套成熟的表征研究體系,并且對于表征概念的理解,與英美國家研究者存在差異,主要體現在對表征的意義認知上。西方學術界對表征概念理解的差異對國內表征研究有何影響?法語國家的表征研究是否能為國內文化地理學中空間意義的探討提供新的視角?基于上述問題,本文以旅游地理研究為切入點,一方面梳理表征概念在法語國家人文地理學研究領域的演進;另一方面希望從旅游目的地形象建構、旅游活動演變和旅游景觀塑造3個方面,討論表征如何通過實踐活動傳達文化意義、塑造空間社會關系,并總結法語國家表征相關研究的總體趨勢和在旅游研究中的熱點話題,以期為國內相關研究提供不同的視角與思路。
本文法語文獻來源于Cairn.info,Erudit.org,Journals.openedition.org,Persée.fr 等4 個法語國家學術期刊核心數據庫,采用高級檢索法并輔以滾雪球的方法進行二次篩選,其中Cairn.info、Journals.openedition.org和Persée.fr中的檢索條件為:摘要中包含“représentation”和“géographie”或“tourisme”。Erudit.org 檢索條件為:篇名、摘要、關鍵詞中包含“représentation”和“géographie”或“tourisme”①由于Erudit.org網站高級檢索條件下拉菜單設置與其他3個網站不同,因此該網站高級檢索條件有所不同。。隨后通過逐篇閱讀文章內容,篩除所使用的représentation 一詞不屬于本文所探討的表征概念②Représentation 一詞在法語國家地理學研究中出現頻率非常高。法語中Représentation 與其相關動詞Représenter 通常包括“表現、表達、體現、象征、描繪、圖像、演出、代表”等意涵,而狹義的Représentation 在法語國家地理學研究中特指表征概念。因此,在用Représentation 一詞進行初步檢索時會出現包含“表現、描繪、代表”等意思的文獻,而本文探討的是狹義的表征概念,因此在文獻檢索后需要通過初步閱讀,篩除與表征概念沒有關聯的文獻。的文章,最終確定以表征為核心概念的文獻共86 篇。通過梳理文獻可知,法語國家人文地理研究者對表征概念的研究主要基于經典認知主義(cognitivisme classique)模式與社會關系模式(Mondada,1998)兩種理論模式展開。
經典認知主義模式下的表征概念受心理學和符號學影響,強調表征是具有認知和實踐能力的主體心理活動的產物,是主體面對客體通過“刺激-意義”模式所產生的反應(Bernoussi,1995)。主體在接受客觀事物之后,會通過大腦與神經系統(tǒng)進行處理,表征是主體對某物在精神層面的映射而形成的特定符號(signe),承載著特殊的文化意義(Brunet et al.,2012)。它與客觀事物直接聯系,但同時又獨立于客觀事物而存在。
隨后,受建構主義的影響,地理學研究者重新闡釋了表征概念,將其與心理學中狹義的表征區(qū)分開來,他們認為表征不僅僅是產物,而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André et al.,1998;Baily,1985;Baily et al.,1995)。表征概念不僅體現客觀事物所對應的符號,還是形成符號的過程。表征所產生的符號與意義并不能獨立于客觀事物而存在;反之,客觀事物的存在也不能離開表征所賦予的符號與意義(Lévy et al.,2013)。換言之,如果脫離了表征賦予的外部事物的符號與意義,那么外部事物也不復存在。表征既是符號與意義的形成過程,又是客觀事物的構建過程。因此,表征體現了個體或群體對外部事物的構建,并在構建過程中賦予外部事物存在的意義,兩者并非獨立存在,而是相互依存。
隨著研究的推進,地理學研究者進一步拓展了表征概念邊界,認為表征的對象不僅可以是具體的客觀事物,也可以是抽象概念。例如,Gumuchian(1991)認為表征應當是“個體或群體對現實世界中合理結構的社會建構過程”,而現實世界中的合理結構不僅包含具象事物,也包含抽象概念。換言之,表征過程是個體或群體面對“被表征的對象(représenté)”產生“表征的產物(représentant)”的過程(Sallaberry,1997a)。這一觀點與索緒爾在其結構主義語言學研究理論體系中提出的“所指(signified)”與“能指(signifier)”概念相對應(錢俊希,2013)。在這種視角下,表征研究的重點放在了表征的所指與能指關系上,被表征的事物(représenté)為表征的所指;而表征的產物(représentant)則是所指的意義,即為表征的能指。
在此范式下,表征概念具有以下特征:一方面表征具有客觀性,因為表征作為主體接收到的外部信息應是客觀世界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也具有主觀性,因為主體在精神層面對現實世界的信息處理因人而異。因此,表征的過程既是主體精神層面接受客觀信息的過程,同時又是主體通過感覺、知覺創(chuàng)造主觀意識和知識,并賦予客觀世界意義的過程。
由此,表征可分為心理表征(représentations mentales)和固態(tài)表征(représentations stabilisées)(Bernoussi,1995;Lévy et al.,2013)。心理表征是指與主體思想、精神狀態(tài)相關的,是非物質的(immatériel),不具有物質性(matérialité)。一般源于主體的某種個人或群體經驗、從外界獲得的信息等。這與感知(perception)有根本區(qū)別。感知是主體面對客體所產生的精神層面的產物(Bailly,1974),受預設(préconstruit)或者慣習(habitus)的影響,是一種短暫的、瞬時的記憶(Bédard,2016)。而心理表征的形成不要求主體一定要與客體面對面,且心理表征的形成一定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受文化、歷史背景等影響。固態(tài)表征是以特殊載體呈現的,比如語言、圖形、音樂,甚至建筑、花園等。然而,也有研究者提出質疑,認為表征和所有的精神層面的活動一樣,一定具有物質性(Changeux,2002)。這也引發(fā)了研究者對于表征物質性與非物質性的探討。
社會關系模式下的表征概念,最早由Durkheim(1898)提出,他將表征分為個體表征(représentation individuelle)和集體表征(représentation collective),認為個體表征是個體利用身體在精神層面發(fā)揮作用而產生的,是個體有意識地對事物的再現和獨立完成的心理過程,可以是個體人生軌跡(intinéraire de vie)的產物,也可以是某種獨特的世界觀的產物;而集體表征則是為群體成員所共享的文化意義。在20世紀80年代,法國社會心理學研究者Moscovici(1984;1989)對此概念進行拓展,并用社會表征(représentation sociale)概念替代了集體表征概念。一方面,他強調社會表征仍然是為群體成員所共享的文化意義,另一方面還強調社會表征是社會成員通過交流與溝通所產生的同質化體系,并且可以影響個體或群體的特定的行為和思維方式。Lefebvre(1974a;1974b;1980)也就表征的社會維度做出解釋,認為社會表征是個體在社會層面的創(chuàng)造和再現。社會表征并非個體表征的簡單加和,而是個體表征通過社會制度化(institutionnalisation)實現的。此后,不同研究者均論證了表征是社會關系互動的結果,它的構建與傳播會作用于社會關系的形成與維系(Doise,1985;Abric,1989;Abric,1994;Sallaberry,1997b;Sallaberry,2005;Abric,2007;Guerreiro,2007;Di Méo,2008;Di Méo,2016),因此社會表征可用來解釋不同社會群體間的行為差異(Bonnefoy et al.,2001;Barthon et al.,2019)。
此理論模式下的表征概念可以定義為主體面對世界的描述和表達(Lévy et al.,2013),可以是文本、話語、圖像或其他藝術形式的再現(Lahaie,2008);也可以是意識的、心理的形式,并以實現具體的實踐、溝通或行動為目的(Bailly,1993;Lévy et al.,2013)。此理論模式下的表征概念具有如下特征:一方面,表征的形成與特定社會文化背景息息相關,是社會文化意義的體現;另一方面,表征呈現的最終目的是實現實踐活動,可起到溝通、維系社會關系的作用,而其所呈現的形式,并不是定義表征的充分條件。換言之,表征的呈現可以是話語、圖像等文本形態(tài),也可以是情感等非文本形態(tài),但不論哪種形式,只要能達到實踐和溝通的目的,均是主體對現實世界的表征,并蘊含特定的社會文化意義。
在法語國家地理學研究者的表征研究中,上述兩種理論模式的產生時間并未出現明顯的先后順序,是不同研究者針對同一概念所持有的不同觀點和解讀。但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越來越多的地理學研究者傾向于在社會關系模式下展開表征研究。例如,他們認為主體面對世界的表征會受到距離、區(qū)位、空間的連續(xù)性與不連續(xù)性等地理要素的影響,并呈現不同的表征結果(rerpésentations spatiales)(David,1997;Caron et al.,2001;Lévy et al.,2013;Maillefert et al.,2017)。該結果可以是個人情感等抽象形式,比如主體置于某一空間所產生的疏遠感(sentiment d’éloignement)、隔絕感(sentiment d’isolement),也可以是實體化的再現,比如地圖、景觀等。它可以是個體的,比如個體的心智地圖(carte mentale)(Fernández Poncela,2016),也可以是群體共享的,比如群體對某個地區(qū)的刻板印象(cliché),媒體影響下產生的目的地形象(Deprest,2002;Flaminio,2016;Sand,2016),通過文學作品而塑造的地方想象等(Van Waerbeke,1993;Le Bel et al.,2008;Matthey,2008)。
并且,在社會關系模式下地理學研究者還提出了空間表征(représentation de l’espace)概念,將“空間意義(le sens de l’espace)”置于討論的核心,認為借助表征概念能夠更好地理解空間意義??臻g表征是指主體在面對地理空間時所產生的心理或對物體的建構(Bailly,1985)。具體說來,是將空間等地理要素作為表征對象,研究主體如何通過對空間的表征共享特定文化意義,并建立自身與空間、自身與他人、自身與社會的關系(Gilbert,2007)。主體通過維系空間社會關系,參與空間建構過程,賦予空間意義,由此構建地方性,其中表征過程往往通過具體的實踐活動來實現(André,1998;Bailly et al.,1995;Debarbieux et al.,2004)。因此,空間表征概念不僅闡述了空間要素與文化意義之間的關系,還揭示了空間內部社會關系的塑造與空間意義的關系,從探討空間本身及其要素構成,轉向探討空間所承載的社會結構與社會關系。因此空間表征概念的推廣和運用,對空間研究的社會轉向起到了積極推動作用。
法語國家地理學研究者對表征概念的理解和闡釋與英美國家有所不同,究其原因是對于表征概念在本體論和認識論上存在一定差異,并且該概念在兩種社會科學研究體系中的推演過程也有所不同。
具體來說,英美地理學研究者在探討表征概念時,受符號學和建構主義影響,明確地突出了符號、文本、話語承載文化意義的重要性,認為表征是主體對日常生活經驗的文本化抽象表達。而對于表征的研究,從符號學途徑更強調語言如何生產意義,從話語途徑更強調表征的結果和影響(霍爾,2013)。在此視角下,表征體現的文化意義被特定社會文化中的意義系統(tǒng)預設,通過語言、符號等文本化形式呈現(王敏等,2019)。
部分英美研究者對這種建構主義話語下的表征概念提出質疑,他們認為表征過于強調話語的重要性,過于注重文本化的形態(tài),而忽略了文本之外所隱含的其他意義(霍爾,2013;王敏等,2019),對主體在日常生活經驗中的具身及情感表達關注不夠,且表征理論無法解釋社會生活與日常經驗的全部,因此提出了非表征理論(non representational theory)①THRIFT N,2008.Non-representational theory:space,politics,affect[M].Abingdon:Routledge.轉引自:王敏,江榮灝,朱竑,2019.新文化地理學中的非表征與再物質化研究進展[J].地理科學進展(2):153-163.。他們強調表征理論與非表征理論在認識論上的差異,并開始注重分析日常路徑、身體動作、實踐技術和情感情緒等文本之外非預設的社會文化意義(Revill,2004;霍爾,2013;王敏等,2019;周尚意等,2019;Anderson,2019),捕捉瞬時的實踐所誘發(fā)的意義和情緒(錢俊希等,2015)。之所以會有非表征理論的提出,是因為表征概念預設了人們對世界的認知一定是可被詮釋的且為特定的象征意義系統(tǒng)(signifying system)所限定,因而表征必定與文本有關聯,且文本之下一定隱藏著有待被解讀的意義(王敏等,2019;Anderson,2019)。
法語國家地理學研究者在經典認知主義理論模式下對表征的理解與英美國家研究者類似,但受法國社會學派的影響,法語國家人文地理學中的表征研究更傾向于使用社會關系理論。首先,他們將文化象征系統(tǒng)與實踐活動看成是統(tǒng)一的有機結合體,并沒有一味地強調文本之于社會文化意義的代表性,而是強調文化意義蘊藏在具體的實踐活動中。其次,法語國家研究者強調表征概念的社會性:表征產生于社會群體成員之間的交流與互動,同時又是維系社會關系的重要元素(Doise,1985;Abric,1989;Abric,1994;Sallaberry,1997;Abric,2007;Sallaberry,2005;Lévy et al.,2013),特定文化背景下的表征能通過文化意義對某一群體成員的實踐活動產生影響。再次,法語國家研究者也強調在實踐活動中捕捉情感等非文本化的表征形式,但與英美國家研究者不同的是,法語國家研究者在社會關系理論模式下,未將文本化的表征和實踐化的表征割裂開來。而在英美國家,研究者們則將語言和文本化的表征,與情感、情緒、身體展演這類非文本化的表征分開討論。這可能是法語國家地理學研究者對英美國家盛行的非表征理論回應寥寥的主要原因(Lévy et al.,2013)。事實上,也確有研究者反思,可否在當下的文化地理研究中模糊表征與非表征的邊界及兩者固有的本體論分歧(王敏等,2019),這在某種程度上恰與法語國家研究者對表征的理解相契合。
法語國家人文地理學研究者將表征概念大量運用于旅游現象研究,并在此過程中進一步發(fā)展和完善表征概念。旅游是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包括了游客(touristes)、旅游地(lieu)及旅游參與者(acteurs)3 個要素,他們之間存在著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制約關系,其中游客是核心力量,而旅游參與者包括旅游社區(qū)居民、旅游社區(qū)政府、旅游開發(fā)商等參與旅游發(fā)展的相關者(Equipe,2002;2005)。法語國家研究者對旅游現象的研究,側重探討旅游系統(tǒng)三要素之間互動的關系,主要包括人際間互動關系,如游客間的互動、游客與參與者的互動,以及人-地互動關系,如游客與旅游地的關系、參與者與旅游地的關系,而這些關系通過旅游實踐活動(pratiques touristiques)得以塑造和體現。表征概念的引入,能夠很好地解釋旅游系統(tǒng)三要素之間的關系如何通過旅游實踐活動得以實現,并提供必要的理論支撐。
從20 世紀70 年代開始,尤其是在法國,地理學研究者們借助表征概念探討了旅游目的地形象構建、旅游地規(guī)劃與治理、旅游地演化等話題。此類表征研究在經典認知主義框架下展開,并受到實證主義思潮的影響,研究者們認為表征是客觀事物的直接反映,而空間的構建遵循特定的規(guī)律,通過分析表征的形成、傳播及其所發(fā)揮的作用,可以揭示被表征空間的構建機制,并可被運用于空間治理、區(qū)域規(guī)劃發(fā)展等領域(Gazes,1974;Guérin et al.,1977;Gumuchiam et al.,1984;Préau,1980)。而研究往往采取符號學的文本分析、圖像分析等方法,旨在提煉形成表征的不同元素。
具體而言,他們將游客或旅游社區(qū)居民對目的地的表征作為切入點,認為利用表征概念能夠解構旅游目的地形象,總結其形成和擴散過程,揭示形象背后蘊含的文化意義。例如,Gazes(1974)和Miossec(1977)通過分析旅游宣傳冊,探討了法國游客眼中第三世界國家的“異域風情”形象,并指出此形象是在當時的社會政治背景下為了迎合消費者的文化需求而構建的。Garat(2005)以節(jié)事活動為例,總結了節(jié)事活動在塑造“完美社會”這一表征形象中所起到的作用。Joliet 等(2007)以加拿大魁北克的Tremblant 地區(qū)為例,利用表征概念分析該地的景觀特征,闡述該地居民如何利用景觀表征來塑造當地的旅游形象,進而促進當地旅游發(fā)展。Delmas(2012)以格陵蘭島為例,利用表征概念分析了《孤獨星球(Lonely Planet)》里格陵蘭島的旅游形象及其形成過程。Devanne 等(2011)以加拿大新不倫瑞克省加斯佩島為案例,探討了游客表征、官方宣傳的目的地形象與當地自然景觀的差異。Archambault(2013)和Dormaels(2014)通過分析不同案例,論證了游客對目的地的表征會對旅游目的地形象的塑造和演變產生積極的影響。
此外,利用表征研究旅游目的地形象,能為旅游地規(guī)劃與管理、旅游目的地營銷提供理論依據。Préau(1980)以法國阿爾卑斯山區(qū)為例,分析游客如何表征山、冰雪等元素,并探討當地政府如何以此為依據,參與旅游目的地的規(guī)劃與管理,以滿足游客參與冰雪旅游的需求。Debarbieux 等(1987)利用表征概念,分析法國薩瓦省滑雪場的命名方式及其對旅游目的地形象構建的作用,總結了當地冰雪旅游的開發(fā)模式。Guérin 等(1977)以法國阿爾卑斯山區(qū)Thorens 山谷為例,借助表征概念分析法國社會構建冰雪與高山形象的過程,總結了當地政府如何圍繞“陽光、白雪、藍天”等元素打造高山滑雪場的形象并制定相應的目的地營銷策略。隨后Gumuchian(1984)以法國阿爾卑斯山區(qū)的其他滑雪場為案例,對Guérin等(1977)的觀點進行補充,并探討如何圍繞該形象來規(guī)劃、治理和經營滑雪場,對阿爾卑斯山區(qū)滑雪場的未來發(fā)展提出了建議。Lévy(2002)分析了文學作品里游客眼中的日內瓦城市意象,并將其與旅游宣傳冊中的日內瓦城市意象進行對比,為日內瓦城市旅游發(fā)展的政策制定提供依據。Giacona 等(2018)以法國孚日山區(qū)為例,利用表征概念展示了雪崩等自然災害對中海拔山區(qū)和高海拔山區(qū)的旅游滑雪場產生的不同的社會影響,總結了當地政府在區(qū)域治理方面所采取的不同措施。Lambert(2015)以加拿大魁北克省和安大略省為例,分析兩省的旅游宣傳冊和旅游指南,指出盡管兩省擁有相似的自然資源,但游客賦予兩地不同的文化意義,導致他們的行為特征不同,因此兩省旅游的發(fā)展方式及制定的旅游政策也不相同。Bernadou(2017)以意大利艾米利亞-羅馬涅大區(qū)為例,利用心理表征概念,通過分析社交網絡上的旅游宣傳圖片,總結了該目的地形象構建與當地旅游宣傳策略演變之間的關系。
法語國家地理學研究者們探討了表征與旅游活動演變之間的關系,具有從經典認知主義模式向社會關系模式轉向的特點。這些研究受到建構主義影響,認為在特定的社會背景下,表征既直接反映被表征物體,也參與該物體的建構。研究的重點不僅僅是透過表征去描述客觀存在的空間及其背后的文化意義,而且聚焦表征與空間實踐活動的互動關系(Di Méo et al.,2005)。以旅游活動為例,這種互動關系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旅游活動的產生將引發(fā)特定群體空間表征的改變,從而推動空間結構的改變、社會關系的塑造,促進地方意義的演變;另一方面,表征的演變可以促進旅游活動的產生與發(fā)展。因此,分析表征可以揭示旅游活動的演變規(guī)律。
首先,研究指出游客或旅游參與者的空間表征會影響社會關系的塑造。Bozonnet(1992)以勃朗峰為例,分析了游客如何通過旅游活動賦予勃朗峰特殊的文化意義,形成特殊的空間表征方式。在此過程中,游客不僅構建了自身與勃朗峰之間的聯系,也建立了自身與其他旅游參與者的關系。不同社會群體所共享的空間表征方式和文化意義,不僅是維系群體內部關系的紐帶,也是一種表達群體邊界的形式。Debarbieux 等(2010)將研究范圍擴展到阿爾卑斯山、安第斯山、高加索山、內華達山,揭示了山岳的空間表征是如何在目的地社區(qū)中形成的,以及目的地社區(qū)如何根據自身需求,利用山岳的意象及其承載的社會意義,通過發(fā)展旅游活動,推動旅游目的地社會關系的改變。
其次,不少研究者論證了歐洲旅游活動產生的必要條件之一是空間表征方式的轉變。例如,Joutard(1986)以阿爾卑斯山為例,分析了歐洲人眼中阿爾卑斯山的形象及其演化過程,證明了歐洲人眼中的山岳形象轉變會產生新的山岳審美標準、新的空間意義及新的空間實踐活動(包括旅游活動)。在此基礎之上,Boujrouf 等(1998)將阿爾卑斯山與摩洛哥大阿特拉斯山、尼泊爾昆布地區(qū)進行對比,補充了Joutard(1986)的結論。他們認為旅游之所以能夠在這些高山地區(qū)發(fā)展起來,與游客的山岳空間表征方式有密切關系,當游客眼中的高山意象改變時,該意象所承載的社會意義也隨之改變,為旅游活動的產生提供必要條件和強大推力。也有研究者指出,空間表征的演變也會促使旅游活動的更新、推廣與擴散。Vacher(2012)從空間表征的角度,指出20 世紀初期,歐洲社會對熱帶海域的空間表征實現了從消極到積極的轉變,促使歐洲的海濱旅游活動完成了從西歐北部海域向地中海海域的空間轉移。Fournier 等(2019)通過分析滑板滑雪運動的表征從消極轉向積極的過程,也論證了空間表征方式的改變會促使旅游活動的更新這一觀點。
再次,研究者們指出,空間表征的轉變固然為旅游活動在一地的產生提供了必要條件;但旅游活動的發(fā)展也推動了空間表征的演變。例如,Briffaud(1994)回顧了從16世紀到19世紀,法國人眼中比利牛斯山空間表征的演變。曾經比利牛斯山區(qū)在法國人眼中是落后地區(qū),隨著法國社會現代化的推進與旅游活動的發(fā)展,這一形象得到轉變。游客的到訪、旅游活動的增多及游記的傳播對這一轉變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Bertho-Lavenir(1999)通過梳理旅游活動發(fā)展的歷史,也證實了以探索發(fā)現為目的的旅游活動與空間表征之間會相互影響。Rosati-Marzetti(2016)分析了旅游海報和畫冊,論證了法國蔚藍海岸“香水之城”Grasse 的意象構建與鞏固和當地旅游活動的發(fā)展密不可分。
最后,研究者們闡述了表征視角下旅游活動的演變與地方意義構建、地方認同、地方塑造的關系。Salomé(2010)從社會表征的時間維度切入,總結了19世紀法國布列塔尼島嶼地方意義的構建中游客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Fournier(2012)利用表征概念分析法國Cantal地區(qū)的徒步指南,從中提煉出該地形象,指出在徒步活動的影響下,游客對該地產生了新的認知,從而引發(fā)了地方意義的改變。Ouellet(2015)以法國Dinan 為例,通過對比當地社區(qū)居民與游客對該城市的空間表征的異同,論證了在遺產化和旅游化的雙重作用下,游客與當地社區(qū)居民的地方認同具有趨同性。Manfredini(2018)以法國格勒諾布爾為例,通過分析該城市的旅游宣傳冊,指出旅游活動對于城市居民空間表征的重塑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隨之產生了新的地方認同。
表征概念還被大量運用于景觀研究。在表征視角下,法語國家地理學研究者對于景觀的認識從本體論上發(fā)生了轉變,不再將景觀視為客觀存在,認為景觀是社會群體在特定情境下對自然的表征(Bailly,1980),在社會發(fā)展過程中被不斷地建構。他們的研究強調景觀的雙重屬性——物質性和表征性,認為景觀是形和意的綜合,是主體對周遭環(huán)境的區(qū)域化表征。因此,他們對景觀的研究也從對景觀自然形態(tài)的描述轉向對景觀意義的探索(Veyret,1996),不僅關注具有特殊意義的非凡景觀,也關注具有普遍意義的日常景觀(Bigando,2004);不僅探討景觀所承載的文化意義,還探討主體投射在景觀之上的情感及其背后所承載的社會關系(Vernex,2004)。
具體來說,首先,法語國家地理學研究者強調了景觀的雙重屬性之間的關系。例如,Berque(1984;1985;1987;1989;1992)指出,景觀是人類在地球上的居住空間的延伸,同時又是人類活動在自然中留下的烙印與痕跡,人類對景觀感知的本質是人類模式化地表征這種“烙印”。因此,景觀是社會建構的自然化形態(tài),人類作為主體在景觀塑造中發(fā)揮著決定性作用:景觀既由主體創(chuàng)造,又被主體感知,它既指代主體作用于自然的結果,又概括了主體感知該結果的過程。Lazzarotti(2002)則創(chuàng)造性地將景觀置于流動性視角下探討,認為景觀的形成是主體性與物質性互動的結果,主體對于景觀的認知是其在流動性背景下主動習得的結果。
其次,他們在表征視角下對景觀的研究,也強調了實踐活動與景觀塑造之間的關系。以旅游情境下的景觀為例,Joliet 等(2009)運用表征概念,再現荒野景觀意象在加拿大產生的過程,指出特定旅游活動的發(fā)展對于荒野景觀意象的形成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同時荒野景觀也變成了重要的旅游吸引物。Fortin等(2017)以加拿大新不倫瑞克省加斯佩島為案例,利用社會表征概念,分析了風力發(fā)電機的建造對當地旅游景觀和游客體驗的影響,指出在游客推動下,風力發(fā)電機被賦予了新的形象和意義,變成了新的旅游吸引物,由此產生了新的旅游活動。
再次,他們也探討了表征視角下的日常景觀演變。Laurent 等(2010)以法國的蒙彼利埃市為例,分析了滑板族眼中的滑板熱點城市的形象,并運用表征概念闡釋了滑板族通過日?;顒訁⑴c滑板熱點街區(qū)景觀塑造的機制,歸納了他們在其他滑板勝地的旅游行為特征。Gauché(2017)以貴州三都水族自治縣為例,利用社會表征概念,探討了旅游發(fā)展對于少數民族地區(qū)日常景觀演變所發(fā)揮的作用。Joliet(2012)以加拿大Tursujuq 國家公園為例,分析了居住在當地的因紐特人對其居住環(huán)境中日常景觀的表征,并探討了該表征如何為國家公園相關管理政策制定提供依據。Petite(2005)以瑞士Verbier地區(qū)為例,指出旅游發(fā)展對本地社會群體的空間表征產生了積極影響:游客對景觀的欣賞改變了本地居民的審美,促使社區(qū)重新規(guī)劃和改造生活空間,由此,本地日常景觀得以重新塑造,同時,本地人也獲得了新的身份認同。因此,表征概念可用來解釋主體如何在實踐活動中踐行自己對于特定客體的理解,以及表達自己的身份認同,以體現價值和實現意義。
本文梳理了法語國家人文地理學視角下的表征研究,著重分析了表征概念在旅游地理學中的應用。總體來說,表征研究經歷了從經典認知主義模式向社會關系模式的轉向。而法語國家旅游地理研究者利用旅游研究的跨學科優(yōu)勢,一方面利用空間等地理學經典研究話題拓展和深化了表征的概念,另一方面表征概念的運用也推動了地理學空間研究的社會轉向。
從概念上看,法語國家旅游地理學研究者目前對社會關系理論框架中的表征概念認可度更高。在此框架下,他們并沒有類似部分英美國家研究者將文化象征系統(tǒng)和話語秩序置于實踐活動之外的預設,因此,對表征概念邊界的劃定有所不同,既包含文本化的表征,也包含實踐化的表征。
從研究目的上看,法語國家旅游地理學研究者對表征的研究并非單純解釋表征背后所隱含的文化意義,而在于闡述旅游情境下表征如何運作,即表征如何驅動主體將文化意義踐行于實踐活動之中,進而探討表征如何維系特定文化背景下的社會關系。
從研究內容上看,法語國家研究者將表征概念運用在旅游地形象構建、旅游地演變、旅游活動演變、旅游發(fā)展如何參與空間結構的構建和空間關系的塑造等方面。他們對表征的研究不僅涉及表征的意象與文化意義如何產生這一抽象的心理過程,或表征背后的社會權利關系建構,更重要的是通過分析空間等地理要素所反映的文化意義來探究空間的建構方式(Claval,1996),分析特定實踐活動的形成與該文化意義的互動關系。在這種關系中,地理要素被賦予的文化意義會促使特定實踐活動的產生;反之,社會群體的特定實踐活動亦可更新或改變原有的文化意義。
本文分析了法語國家旅游地理學研究中的表征概念及其與英美國家研究者理解的區(qū)別,希望為國內旅游地理學研究提供新的解讀視角,具體可以運用到如下旅游研究話題中:
第一,探討旅游活動的時空演變。分析游客對特定空間的表征、具體呈現形式、所蘊含的文化意義,捕捉游客在旅游場所產生的情感,進而論證游客如何通過空間表征踐行旅游實踐活動,推動旅游活動的發(fā)展。反之,也可以探討在旅游活動的演變過程中,游客對特定空間的表征如何發(fā)生改變,其背后所承載的文化意義如何變遷。例如,探討中國傳統(tǒng)山水文化背景對山地旅游活動的影響;探討在徒步等新興山地旅游活動中,游客的感知、情緒與身體姿態(tài)的變化如何觸發(fā)游客山水審美意象的改變。
第二,探討旅游的社會文化影響。通過分析不同旅游參與者對于旅游空間的表征、具體呈現形式及所蘊含的文化意義,解釋旅游社區(qū)居民如何參與旅游發(fā)展,總結不同旅游參與者之間的互動關系,并描繪由此所形成的旅游地社會網絡結構和文化空間。例如,通過總結居民的旅游空間表征演變,揭示旅游社區(qū)社會結構的變化、地方意義的營造和文化的變遷;利用空間表征解釋旅游社區(qū)中不同群體間的協(xié)同、合作、競爭或沖突等關系;解釋旅游地社區(qū)不同主體在旅游地可持續(xù)發(fā)展中所發(fā)揮的作用。
第三,探討不同旅游參與者如何影響旅游景觀的塑造,分析旅游、休閑活動影響下日常文化景觀的塑造。分析游客、旅游社區(qū)居民、旅游開發(fā)商對于旅游目的地的表征差異及其影響因素,探討旅游社區(qū)居民的表征是否會受到游客或旅游開發(fā)商的影響,進而總結不同參與者的空間表征差異對于旅游社區(qū)日常文化景觀形態(tài)、意義塑造的作用。例如,可以分析鄉(xiāng)村旅游發(fā)展對鄉(xiāng)村日常文化景觀變遷的影響;或者分析城市休閑活動對特定城市景觀塑造的影響。
第四,探討旅游目的地形象的構建機理。通過分析不同旅游參與者對旅游地的表征及差異,總結旅游地具體的視覺表征形象特征和分類,探討旅游主體的表征對于旅游目的地形象的塑造、演變和傳播所發(fā)揮的作用。因此,表征概念的引入,可為現有旅游目的地形象構建研究提供不同視角,其與“投射-感知形象”分析框架區(qū)分開來,強調旅游目的地形象構建的主體間關系的多元性。
第五,探討游客、旅游社區(qū)居民的地方感構建。通過捕捉游客在旅游場所的情感,分析游客對于旅游場所的表征及其具體呈現形式,揭示其背后所蘊含的文化意義,以分析游客在特殊旅游活動場景下對旅游場所產生的地方依賴、地方依戀與地方認同。通過分析旅游社區(qū)居民表征旅游目的地的過程,捕捉他們對旅游場所產生的情感,總結旅游活動對于旅游社區(qū)居民地方感構建所產生的影響。
法語國家旅游地理學研究者的表征研究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為國內旅游地理學相關研究帶來思考:
首先,法語國家研究者主要是以批判性研究為主,突出對觀點的批判和反思,且與英美國家所提出的表征概念差異很大。因此,國內研究者如何利用上述研究觀點,對現有的表征概念、非表征理論進行補充,可以是未來相關學術探討的方向之一。
其次,研究方法比較單一,相關研究多以歸納邏輯的質性研究為主,慣用符號分析法、文本分析法、話語分析法、圖像分析法等,鮮有研究方法上的創(chuàng)新。盡管他們沒有將表征化的文本作為認知表征的基礎,但在實際研究中卻仍存在高度依賴文本并由此彰顯文本重要性的現象,并且這些質性研究得出的結論可能在一定程度上還有待實證研究的進一步驗證。因此,對于國內研究者而言,如何在研究方法上創(chuàng)新,值得深入探討。
最后,他們選擇的案例地大多集中于歐洲和美洲,尤其是法國、瑞士和加拿大魁北克等法語國家和地區(qū),少有涉及包括中國在內的亞洲案例。例如,法語國家研究者利用表征概念,論證了山地旅游的產生是因為山岳形象在當地社會中發(fā)生了從消極到積極的轉變,但這一結論放在中國旅游情景下并不適用:自古以來中國社會對于山岳的表征就以正面為主。得益于這一積極意象的傳承,中國人自古以來便對山岳懷有濃厚的興趣,“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在中國社會中,山岳所承載的文化意義大于自然審美。因此,如何在中國背景下正確理解此概念,避免出現生搬硬套的現象,推進表征概念的本土化,并將其恰當地融入中國案例的研究中,顯得尤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