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軍 李 鑫
詞典體小說是為提供有邊界的特殊知識,并圍繞特定的對象對知識進行結構編排,使讀者對特定對象獲得系統(tǒng)認知的小說文體。詞典體小說以詞條為編排方式并具有人物、情節(jié)、環(huán)境等小說基本要素,從本質上來說,它是以詞典為外在形式、以敘述者意圖為解釋中心的虛構敘述文本。自塞爾維亞作家米洛拉德·帕維奇(Милорад Пави?)在1984年出版第一部詞典體小說《哈扎爾辭典》①[塞]米洛拉德·帕維奇:《哈扎爾辭典》,南山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DictionaryofTheKhazars)始,詞典體小說便以其新穎的形式和豐富的內(nèi)容贏得廣泛關注,但眾說紛紜的爭議也隨之而來。詞典體小說打破傳統(tǒng)小說整一性的故事結構和主線因果導控的模式,尋找到一種新的編纂方式,即敞開的、不被“主導性”獨霸的多重因果線索交叉的文體形式②隋倩:《“詞典體”文學文本——基于〈馬橋詞典〉的思考》,《海外英語》2014年第19期。?!霸~典體”的前綴,給小說帶來的不僅有內(nèi)容上的新變,而且有形式上的變革。無論是在詞條的編排方式、整體的結構組成上,還是在詞條的聯(lián)結方式上,詞典體小說都透露著鮮明的先鋒特質。
1996年,韓少功為“一個村寨編輯出版”③韓少功:《馬橋詞典》,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1頁。的《馬橋詞典》初刊《小說界》第2期,同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自此,詞典體小說這一新銳文體浮出歷史地表,并在中國有了獨特的生長脈絡。2002年,韓少功的《暗示》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此作品用若干關于“具象”的詞條,打破言說的邊界,“用語言來揭破語言所掩蔽的更多生活真相”④韓少功:《暗示》,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頁。。2010年,新世界出版社出版張紹民的《村莊疾病史》和賈勤的《現(xiàn)代派文學詞典》,前者以疾病為詞條,串聯(lián)現(xiàn)代化沖擊下村莊的人與事;后者用若干看似散亂的詞條,解構文學意象,對歷史的現(xiàn)時階段和過去文明進行瓦解和重構。2011年,蕭相風出版《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以詞條穿越現(xiàn)實,表現(xiàn)打工一族的南漂生活。這部作品被認為是工業(yè)時代的草根詞典,并獲得2010年度人民文學非虛構作品獎、第三屆深圳原創(chuàng)網(wǎng)絡文學拉力賽非虛構文學冠軍。2011年,戴斌出版《打工詞典》,用打工一族誠實的當代敘述,尋找平庸生活的力量和溫暖,記錄大時代中老百姓的小故事。2015年,格絨追美出版《青藏辭典》,選取關于青藏地區(qū)的1076個詞條,呈現(xiàn)該地域的自然風貌、文化特色。
詞典體小說是具仿真性質的小說類型(如語錄體小說、書信體小說、傳記體小說)之一,其文體形式的分析還有很大空間。本文試圖探討中國詞典體小說的形式特征,以期豐富中國詞典體小說文體研究,并為中國詞典體小說后期創(chuàng)作提供相關經(jīng)驗參考。
目前,國外詞典采用的編排法主要有兩種,即音序編排法和分類編排法。在中國,因漢字的特點,詞典的編排多了三種可能性:部首編排法、筆形編排法和筆畫編排法①胡明揚、謝自立、梁式中等:《詞典學概論》,北京:中國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95、198、195頁。。概括來說,詞典主要按照形、音、義三種要素來編排詞條。詞典體小說借鑒詞典,大體有以形為外、以音為尺和以義為標等三種詞條編排方式。
“以形為外”,即按詞條首字的筆畫、部首或筆形為標準,對詞條進行分類,并作為目錄以供讀者查閱的方法。其中,筆畫編排法適用于收錄詞條較少的??圃~典;部首編排法是利用漢字字形特點而形成的編排法,即把同一偏旁的字歸在一起,這種方法最早為許慎發(fā)明②胡明揚、謝自立、梁式中等:《詞典學概論》,北京:中國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95、198、195頁。;筆形編排法是利用漢字筆形的同一性來編排的方法,又可分為起筆筆形法和筆形代碼法。詞典體小說雖然借鑒上述編排方式,但又有所突破,其內(nèi)部脈絡并未按此外部編排行進,這一點在韓少功的《馬橋詞典》中表現(xiàn)較為突出。
《馬橋詞典》書首有“《馬橋詞典》條目首字筆畫索引”,是按照詞條的首字筆畫由少到多排序,將全部詞條分為14類,前13個類為“一畫”至“十三畫”,第14類為“十四畫以上”。然而,這一編排方式具有強烈的矛盾性。詞條在索引中的前后順序并非文本中實際出現(xiàn)的順序,索引中相鄰兩個詞條在正文中可能相隔“千重山”。如“八畫”中的“羅江”和“官路”在索引中前后排列,但在正文中,前者是在第2頁,后者則在第396頁③韓少功:《馬橋詞典》,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2-396、2頁。。《馬橋詞典》的筆畫索引不過是作者對詞典外在形式的借鑒,其實用價值遠不如一般詞典的索引。
筆畫索引是《馬橋詞典》向詞典形式靠攏的象征,但考慮到敘事的需要,文本實際上擱置了這一索引。韓少功在序言中對此也有論述,在他看來,保留首字索引是為了方便讀者查驗,文本內(nèi)部順序調(diào)整是“為了便于讀者較為清晰地把握事實脈絡,也為了增強一些可讀性”④韓少功:《馬橋詞典》,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2-396、2頁。?!恶R橋詞典》未拋棄敘事這一核心要素,其詞典體的形式只是敘事的一種手段,索引與正文的不一致,顯示出詞典體小說對詞典編排方式的突破與創(chuàng)新。
“以音為尺”,即以音序為編排標準,將詞條的首字字母按照26個字母的順序排列。有學者認為,我國古代的《廣韻》《集韻》等,根據(jù)四聲和韻部來編排每一個字,從本質上說也是音序編排法⑤胡明揚、謝自立、梁式中等:《詞典學概論》,北京:中國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95、198、195頁。。詞典體小說中,蕭相風的《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和賈勤的《現(xiàn)代派文學辭典》,就是音序編排法的代表。
《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和《現(xiàn)代派文學辭典》以拼音為序編排詞條,其詞條的正文順序與索引順序具有一致性?!对~典:南方工業(yè)生活》的“L”類分列“老鄉(xiāng)”“流動人口證”“流水拉”“輪休”詞條,正文中的敘述也是如此排列?!冬F(xiàn)代派文學辭典》中,“E”類分列“餓”“Easy”“Europe”詞條,中英文混雜,但都以拼音及拼音所對應的26個字母為分類標準,正文中這三個詞條也是前后相承。
“以音為尺”,有利于讀者循“音”找詞,查閱更簡便。作者利用這種方式將若干詞條整合,較之其他方式更加謹嚴,能夠一貫到底。但不難發(fā)現(xiàn),以音為序的詞典體小說,其敘述也往往表現(xiàn)出更強烈的散文化傾向。如《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的“白話”詞條,作者從兒時聽音樂的經(jīng)歷講起,接著對比客家話、潮州話等多種方言,進而追溯粵語的起源,沒有人物情節(jié)等小說要素,反而頗有“形散而神不散”的散文意味。
“以義為標”,即按照意義或學科歸屬對詞條加以分類的方法,又稱分類編排法。這種方法在我國可追溯至《爾雅》,百科性質的詞典大多按此分類,如《辭海》等。詞典體小說中,韓少功的《暗示》、張紹民的《村莊疾病史》、戴斌的《打工詞典》、格絨追美的《青藏辭典》均借鑒了這種“以義為標”的編排方式。作者通過分類選擇、組合排列,讓詞典形式與小說內(nèi)容緊密融合。
《暗示》是“具象”的詞典。韓少功企圖“闖入言說之外的意識暗區(qū)”①韓少功:《暗示》,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頁。,揭露語言之外的生活真相。整部作品按作者的思維脈絡分成四卷,“卷一:隱秘的信息”陳述具象的常例;“卷二:具象在人生中”“卷三:具象在社會中”分別考察具象符號在人生中和在社會中的地位及作用;“卷四:言與象的互在”探討語言與具象怎樣相互生成和相互控制。在每一卷的內(nèi)部,作者列舉相關詞條進行敘述?!洞迩f疾病史》是“疾病”的詞典,集納一個村莊里的疾病,如“憂郁病”“空調(diào)病”“牙痛”“兒童多動癥”等,以“病”引“人”,以“病”敘“事”。《打工詞典》是以“打工”者為中心的詞典,圍繞深圳的人、事、物展開敘述。《青藏辭典》是“青藏”的詞典,其中包含著青藏高原的自然風光、民俗風情和佛教文化,也容納著作者自身在青藏的心靈軌跡。
“以義為標”,讓意義相關的詞條集中,能夠構成較為完整的體系。讀者在閱讀某一詞條的同時,還能閱覽其他相關的詞條,這有利于讀者更全面地把握整體。但使用此種編排法時需要注意詞條與主題對象的相關性,詞條圍繞主題核心展開,否則就會變成關鍵詞擇取的隨意寫作。由于詞條內(nèi)部敘述要素的差異,作者只有盡量將人、事、境較為相似的詞條放在一起,才不至于讓敘事過于零碎。這一缺點在《青藏辭典》中尤為突出,其詞條間跳躍性過大,加上作者的感悟評論、情感抒發(fā)、道理講述較多,因此雖然詞條整體服務于“青藏”這一核心,但其完整性和連貫性卻是值得懷疑的。
詞典按一定方式編排,是一個看起來相對嚴密的整體。詞典體小說不僅在詞條編排上對詞典有所借鑒和創(chuàng)新,而且在整體的結構組成上也有所吸收與突破。黃建華在《詞典論》中引入法國詞典家雷伊·德布伏(J·Rey-Debove)的觀點,將詞典的結構分為宏觀結構和微觀結構,前者指詞目總體的編排,后者指條目中經(jīng)過系統(tǒng)安排的全部信息,也可稱為詞條結構②黃建華:《詞典論》,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版,第49頁。。在總體布局和詞目解釋兩方面,詞典體小說都借鑒了詞典,但這種借鑒并非完全的,而是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新形式,并融合進多種文體因素,最終形成別樣的文體。
在宏觀組成上,詞典體小說存在著對詞典形式的借鑒。詞典通常包括凡例、檢字法和檢字表、詞條、插圖、附錄等幾個部分①陳炳迢:《辭書概要》,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3頁。。凡例是辭書前面有關編制原則和體例的概括說明;檢字法用于說明排列詞條的方法和檢字索引;詞條是辭書的正文;插圖包括照片、圖畫和表格等;附錄是辭書根據(jù)讀者查閱需要而提供的附件?!恶R橋詞典》前附編者說明和條目首字筆畫索引;《暗示》有目錄整理,其后有三個附錄,“消失”“地圖”詞條還包含插圖;《村莊疾病史》有目錄索引,“狂犬病”詞條中有表格;《現(xiàn)代派文學辭典》和《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均有拼音檢字索引;《打工詞典》也有目錄整理。
詞典體小說在詞目解釋上也借鑒了詞典的釋義方式。語文詞典的釋義一般包括注音、詞性、詞形標注、詞源注釋、釋義、舉例及語法、修辭和語用上的附注等要素②陳炳迢:《辭書概要》,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3頁。,詞典體小說對這些要素進行了有選擇的留存?!恶R橋詞典》的第一個詞條“江”被解釋為“馬橋人的‘江’,發(fā)音gang,泛指一切水道,包括小溝小溪,不限于浩浩蕩蕩的大水流”③韓少功:《馬橋詞典》,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1頁。,其中就包含了注音、釋義、附注等元素;《暗示》中,作者舉例對“暗語”詞條進行了解釋?!冬F(xiàn)代派文學詞典》綜合運用詞典釋義中詞源注釋和附注的形式,如“強喻”詞條寫道:“??略凇对~與物》中提出了‘強喻’的概念,語言就是強喻(語言=強喻)?!雹苜Z勤:《現(xiàn)代派文學辭典》,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版,第131頁?!对~典:南方工業(yè)生活》運用了詞性解釋的釋義法,如“出租屋”被解釋為“出租屋是打工詩歌(詳見“打工詩歌詞條”)里一個常見名詞,準確地說,是一個具有動詞特征的動名詞”⑤蕭相風:《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廣州:花城出版社2011年版,第57頁。?!洞蚬ぴ~典》對詞條進行釋義和語用上的附注,如“三無人員”被解釋為“三無是指無身份證明(身份證)、無固定住所證明(暫住證)、無用工證明(工作證),但并不是三個都沒有才叫三無,而是三個都有才不叫三無”⑥戴斌:《打工詞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7頁。?!肚嗖卦~典》運用數(shù)據(jù)對詞條進行解釋,如“喜馬拉雅山”詞條:“世界最高的山脈,全長2400公里,其中海拔7000米以上的山峰有50多座,8000米以上的有4座。高峰匯集,眾目仰視;連接天地,蕩起浩然?!雹吒窠q追美:《青藏辭典》,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20頁。
詞典體小說在借鑒詞典形式的同時,并未完全遵循其固定體例。在宏觀結構組成上,詞典體小說對詞典原本必須存在的部分進行了可有可無的處理,部分作品還增添了新的結構組成。在微觀詞條解釋上,詞典體小說增添了新的元素,用先鋒寫法解構詞典的規(guī)整性。
詞典體小說在結構組成上對詞典的必有部分存在著懸置、創(chuàng)新和省略的現(xiàn)象?!恶R橋詞典》的索引就是結構懸置的一個例子。除此之外,《馬橋詞典》在整體行文構思上較之一般詞典也有所創(chuàng)新,如“△”和“▲”的存在。作者指出,作品中加“△”的詞條指這個詞的流傳范圍不限于馬橋,加“▲”意在表明該詞流傳范圍僅限于馬橋,甚至只為馬橋個別人使用,這種標注方式是對詞典的形式創(chuàng)新?!洞迩f疾病史》集納若干疾病,但是并無排序說明和檢索法。《打工詞典》的排序說明和檢索法也是被省略的,詞條按照無序排列?!肚嗖剞o典》對詞典形式的破壞在詞典體小說中最為突出,此書沒有目錄整理、檢索法、附錄等部分,全文內(nèi)容被分成27個模塊,以“【】”為詞條獨立標志,內(nèi)部是無規(guī)律排序。
在詞條解釋的內(nèi)部,詞典體小說打破詞典解釋的慣例,增添地方志、民間歌謠、連環(huán)畫解說詞、字母畫、百度鏈接、詩歌、數(shù)學公式、廣告、關鍵詞、授獎詞、格言短語、對話體、問答體等多種文體因素。《馬橋詞典》用地方志的形式介紹馬橋弓的地理位置并梳理了該地區(qū)的建制沿革,還借用民間歌謠作為釋義的補充,如詞條“撞紅”和“格”。《村莊疾病史》用連環(huán)畫的文字說明來講述趙子園的故事①張紹民:《村莊疾病史》,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版,第198頁。,增添了文本的趣味性?!冬F(xiàn)代派文學辭典》在每一部分開頭附有后現(xiàn)代的字母畫,如“A”的字母畫為兩個相互抵觸的人物,兩人雙手聚合成為頂端,雙腿互指成為“A”字中間的橫線,其形式與內(nèi)容的現(xiàn)代性相契合?!对~典:南方工業(yè)生活》的詞條內(nèi)部要素更為豐富,如“白話”詞條引用百度相關鏈接,“沖涼”“打工”“打工詩人”“打卡”“流水拉”詞條借用詩歌,“輪休”詞條引用數(shù)學公式,“出糧”詞條以招工廣告為開頭,“職介所”詞條借用關鍵詞寫法等?!洞蚬ぴ~典》中,“拉妹”詞條引用小詩,“袁庚”詞條借用愛爾蘭兒歌,“千里背尸”詞條中有招魂歌,“勞務工博物館”引用致敬工人的授獎詞?!肚嗖剞o典》也存在文體融合現(xiàn)象,如第2部分的“寂寞”詞條、第3部分的“大地”詞條有詩歌的色彩,第5部分的“當下”、第14部分的“格言”、第16部分的“計謀”和第17部分的“短語”類似格言短語。除此之外,文本還存在著對話體、問答體的詞條,如第19部分的“問答”等。
詞條圍繞對象或目的分布,前后連貫,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均有所聯(lián)系。借鑒此特征,詞典體小說諸詞條之間也存在一定的聯(lián)系,其聯(lián)結方式主要是形式上的指引延伸和內(nèi)容上的呼應聯(lián)結。
在詞典體小說中,詞條形式上的聯(lián)系主要以路徑指引、詞條延伸兩種方式存在。路徑指引讓讀者能夠選擇不同的閱讀線路獲取信息,給文本創(chuàng)造出“迷宮般”的閱讀效果;詞條延伸則是“花開多朵,各表一支”,這種方式不僅充實了詞條內(nèi)容,而且為文本增添了亮點和新意。
路徑指引是詞典體小說形式聯(lián)結的方式之一,具體表現(xiàn)為“參見詞條XX”“詳見XX詞條”等?!恶R橋詞典》中存在多次指引,如“老表”詞條中,“(本仁)他說他當年跑江西就是因為一罐包谷漿(參見詞條‘漿’)”“神仙府(以及爛桿子)”詞條中有“復查說過,他們根本不醒(參見詞條‘醒’)”,詞條“龍”中有“我出門一打聽,是萬玉散發(fā)了,也就是死了(參見詞條‘散發(fā)’)”?!对~典:南方工業(yè)生活》存在大量的詞條指引現(xiàn)象,僅在“打工”詞條中,就有16個詞條指引,如“詳見‘白話’詞條”“詳見‘老鄉(xiāng)’詞條”“詳見‘保安或防損員’詞條”“詳見‘畢業(yè)證’詞條”等。部分作品如果不按照路徑查閱,就無從得知其中意思,也就無法貫通整個內(nèi)容。路徑指引邀請讀者的參與,給讀者留下了懸念。
詞條延伸是詞典體小說形式聯(lián)結的另一種方式。一般來說,詞典的詞目選擇遵循不重復的原則,但詞典體小說并非如此。詞典體小說中有的詞條作為“續(xù)”對前者加以解釋說明,有的詞條出現(xiàn)兩次甚至兩次以上。《馬橋詞典》中“龍”詞條后面有“龍(續(xù))”詞條,前者講述萬玉的故事,后者引申到龍的觀念和端午節(jié)的龍舟文化。再如“黑相公”和“黑相公(續(xù))”詞條,前者是指一種山豬,后者是指以“黑相公”為外號的知青牟繼生,它們一語雙關地服務著整篇小說,使內(nèi)容更加完善。與此類似的還有“馬疤子”“馬疤子(續(xù))”與“不和氣”“不和氣(續(xù))”?!肚嗖卦~典》同樣如此,文中有連續(xù)重復詞條,如第5部分出現(xiàn)三個以“酒鬼”命名的詞條,第19部分出現(xiàn)兩個以“文學”命名的詞條。文中還有間隔重復詞條,如第10部分的“煙供”與第13部分的“煙供”、第21部分的“語錄”與第22部分“語錄”、第25部分的“方法”與第26部分的“方法”等?!对~典:南方工業(yè)生活》中,“打工詩人”詞條后附有“打工作家”,并用不同的字體將其分隔,其聯(lián)結點是“打工作家或者打工文學最早的出發(fā)點就是打工詩歌”②蕭相風:《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廣州:花城出版社2011年版,第91頁。。詞條延伸是對原詞條的補充說明或對詞條的另一種闡釋,這一方式不僅讓詞條之間聯(lián)系更加緊密,而且也使詞條內(nèi)容更加豐富。
詞典體小說各詞條間不僅存在形式上的指引,還有內(nèi)容上的呼應。詞典中的詞條一般獨立且完整,詞條之間聯(lián)系較少。然而詞典體小說的詞條在內(nèi)容上卻存在著大量互相呼應、彼此聯(lián)結的現(xiàn)象,其聯(lián)系主要表現(xiàn)為人物聯(lián)結、詞義聯(lián)結和主題聯(lián)結三種方式。
人物聯(lián)結是詞典體小說詞條聯(lián)結的重要方式?!恶R橋詞典》的詞條存在人物的“抱團現(xiàn)象”,即前后排列的若干詞條均是圍繞同一個人物展開,如“碘酊”和“鄉(xiāng)氣”詞條圍繞外來人希大桿子展開,“神仙府(以及爛桿子)”和“科學”圍繞馬鳴展開,“漢奸”“冤頭”“紅娘子”“渠”“道學”圍繞鹽早展開,“暈街”“顏茶”“夷邊”“話份”圍繞本義展開等。《打工詞典》整體由我和何斌兩位人物串聯(lián),其間穿插由“詞條群”講述的其他人物的故事,如“十元店”“姐弟戀”“博客”“人肉搜索”“天涯社區(qū)”“樓梯間之戀”“愛情”“教堂”均圍繞姜冰冰、趙睿、周敏揚三人的愛情故事展開。《暗示》中的“聲調(diào)”“鐵姑娘”“骨感美人”“老人”“方式”“抽煙”以小雁為中心。除此之外,人物也可以作為承上啟下的連接點,成為下一個人物故事的起點,如“母親”“無厘頭”講述多多的故事,下一個詞條“親近”講述“我”的故事,其轉接句“其實,我也是一個多多”,就是通過多多這一人物自然引出“我”的故事。多多對缺席他成長過程的母親的死亡未能產(chǎn)生悲傷之情,而“我”對所崇敬的老師的死亡同樣如此,二者都是“很想悲痛卻悲痛不起來”①韓少功:《暗示》,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22頁。?!洞迩f疾病史》人物眾多,包含劉氏家族、吳氏家族、湯氏家族和徐氏家族,文本往往講述完一個家族的故事再轉而引出下一個家族。志玉是核心人物,其關于創(chuàng)作疾病音樂的想法貫穿始終。
詞義聯(lián)結在詞典體小說中有多種存在方式。詞條包含釋義,其釋義的邏輯關系(如反義關系、從屬關系、并列關系)便成為連接詞條的橋梁。反義關系即意義相反或相對的語義關系,在詞典體小說中,詞條的反義關系有顯性和隱性兩種。例如《馬橋詞典》中,“醒”和“覺”為一對反義詞,在馬橋方言中分別指愚蠢和聰明,二者是顯性的反義關系。在《暗示》中,“鐵姑娘”和“骨感美人”則是隱性的反義關系,在勞動時代人們認為女孩子的美是具有黝黑的皮膚、寬碩的肩膀和踴躍勞動的“鐵姑娘”;而在當今時代,美是骨瘦如柴,是冷漠無情和畸形瘦削的“骨感美人”。這兩個詞條不是明顯的反義詞,只有閱讀文本內(nèi)容之后才能了解作者的意圖。從屬關系又稱包含關系,是指一個概念的全部外延與另一個概念的部分外延重合的關系,在詞典體小說中指某一詞條是另一詞條的細化分類。如《暗示》中的“觸覺”詞條與“痛感”詞條,前者包含生活中聯(lián)動的各種各樣的感覺,后者是觸覺的一種,作者在文中說到“痛感是觸覺中最有傷害性的一種”,明確表示這兩個詞條是從屬關系。并列關系是在同一屬概念之中存在同層次的種概念,兩個詞條或多個詞條在同一類別中相互獨立且平等。如《暗示》之中的“軍裝”和“時裝”,軍裝是革命時代服裝的一種,時裝是現(xiàn)代化衣裝;《馬橋詞典》中的“格”和“煞”也是并列關系,前者指男性的名譽話份,后者指女性的名譽話份;《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中的畢業(yè)證、邊防證、流動人口證、暫住證等詞條是并列關系,眾多證件組成了外地人前往深圳的巨大屏障。
詞典體小說的主題聯(lián)結相較于人物聯(lián)結、詞義聯(lián)結而言更加宏觀,多半是出于詞典體小說整體謀篇布局上的考慮。如《馬橋詞典》圍繞馬橋方言展開,其集錄了湖南汨羅縣馬橋人的若干日常用詞,用方言構造馬橋的文化和歷史;《暗示》圍繞具象展開,韓少功自述要“考察具象符號在人生、社會中的地位與作用”,探討語言與具象的生成與控制;《村莊疾病史》圍繞疾病展開,用疾病串聯(lián)人物故事,展現(xiàn)時代洪流下村莊的變遷;《現(xiàn)代派文學辭典》圍繞文學先鋒理念展開;《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和《打工詞典》圍繞南方工業(yè)打工生活展開;《青藏辭典》圍繞青藏的風土人情展開,作者在文前直言“青藏的辭典是陽光、雪花、青草,是泥土、甘露、花香,是草原、河流和山峰,也是道路、心性和覺悟”,用文學語言對詞典體小說內(nèi)容作了概括,也對詞條主題進行了說明。
詞典體小說詞條內(nèi)容上的聯(lián)結往往是上述三種方式的混合運用。主題聯(lián)結是整體上的運用,人物及詞義聯(lián)結則更為具體。詞條內(nèi)容的聯(lián)結與形式的指引延伸結合在一起,讓詞條聯(lián)系更加緊密,讓文本更加充實。
小說+詞典的文體,不是兩種文體的簡單相加,而是二者的借鑒融合,是有選擇的共融。中國詞典體小說在編排方式上“以我為主”地對詞典進行了吸收,讓新穎形式服務敘事,詞條編排基本以筆形、讀音、字義為分類標準,這三種分類在內(nèi)容表達上各有利弊。在結構組成上,詞典體小說有選擇地接納并舍棄了部分詞典體例,不循固定體例,讓詞典文體“棲息”在小說文體之中;具體到詞條內(nèi)部,則以形式聯(lián)結為顯,以內(nèi)容聯(lián)結為隱,存在著與詞典相似的形式上的指引延伸和內(nèi)容上的呼應聯(lián)結。
詞典體小說陌生化的形式特征,產(chǎn)生于80年代反僵化和反傳統(tǒng)的開放潮流之中。這一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轉變思路與關注焦點,“寫什么”的疑問開始轉為“怎么寫”的探索。詞典+小說的文體融合具有濃烈的變革創(chuàng)新意味,其形式的創(chuàng)新背后,實際上是對傳統(tǒng)規(guī)范和秩序的反叛。作家希望通過這種先鋒文體打破既有寫作范式的藩籬,傳遞對現(xiàn)實的超越態(tài)度,嘗試讓文學的陌生化效果喚醒作品在讀者處的生長力。同時,這種文體創(chuàng)新也給漢語寫作帶來了新的可能性。
從1997年至今,詞典體小說在中國已走過20多個春秋。從《馬橋詞典》的形式獨創(chuàng),到《暗示》的散文化理論化傾向,再到《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等作品與“非虛構”的密切聯(lián)系,再到后期《青藏辭典》的碎片化寫作,展示著當代中國詞典體小說寫作方式的多樣性。應該承認,上述幾部詞典體小說,有的可讀性較強,有的卻在先鋒道路上行進較遠,讓讀者的閱讀體驗有所下降。
作為一種新生的小說文類,詞典體小說顯示出當代中國文學界對形式的積極探索,但詞典體小說如果脫離其敘事的本質因素,變成純粹的詞條堆砌和關鍵詞寫作,便會讓讀者難以抓住文本中心,造成閱讀之后不知所云的情況。如何找尋內(nèi)容與形式的平衡點,讓陌生化形式更好服務敘事,創(chuàng)造出別樣的審美效果,而不被形式所束縛甚至讓小說淪為詞典的“附庸”,是詞典體小說在未來應該繼續(xù)探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