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無論是用社會學(xué)還是心理學(xué)的眼光來觀察一群人——作家，他們都是神秘而獨特的！因為他們對社會、歷史尤其是對人的精神世界充滿好奇，他們會編故事、會抒情甚至煽情、會說理甚至強詞奪理、會用文字創(chuàng)造與現(xiàn)實世界若即若離甚至完全不同的虛構(gòu)世界，讓人走進去、迷進去、陷進去，魂牽夢繞，要死要活。那么，他們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與精神世界是怎么樣的呢？他們在政治和社會的變遷中，又是如何表現(xiàn)自己和別人的內(nèi)在情感與思想的呢？

潘耀明（彥火）10歲之前生活在福建泉州，之后跟隨養(yǎng)母尋找養(yǎng)父，羈留并生存在香港，至今已過60年矣。他從一個香港的小學(xué)生、中學(xué)生，到報社的校對、編輯，再到出版社、雜志社的編輯和總編，再到香港作家聯(lián)會和多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研究社團的負責(zé)人，并一路學(xué)習(xí)、寫作，成長為一個卓有成就的散文家和文學(xué)研究者。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因為他的職業(yè)，因為他的志趣與愛好，又因為大陸從政治、經(jīng)濟到文化的改革開放，還因為香港特殊的文化地理作用，他神游、身游和文游在兩岸及港澳地區(qū)甚至世界華文文藝的廣域之中，“與文化人接觸和交往特別多，也收集了一些文人墨寶、手跡”①。驀然回首，他竟然成為了20世紀70年代以來，整個世界華文文藝界特別是文學(xué)界的一個不可或缺的觀察者、參與者和建設(shè)者。

哪怕觀察者自己成為作家，探秘的興趣還是不減，尤其是在他長達近半個世紀的行程中，將一大群著名作家的作品、手稿、信札、書畫尤其是故事裝滿了自己的行囊，還是一如既往地、崇敬而謙卑地做那個探礦者的角色，并與讀者分享他的收獲、勤勉與快樂。生活在香港的潘耀明，奔走在內(nèi)地與港澳以及臺灣地區(qū)的彥火君，就是這么一個鐘情作家的作家、研究作家的作家、宣揚作家的作家，當(dāng)然，是我們中文作家。

他今年5月以36萬字、厚達450多頁的《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名家手跡背后的故事》（作家出版社出版，下稱《流動》），相信只是側(cè)重大陸部分作家的一部文藝隨筆。按照他長達數(shù)十年的交游和收藏，也許過不了多久，關(guān)于港臺與海外華文作家的甚至關(guān)于中國和世界華裔藝術(shù)家尤其是畫家的隨筆，也會步踵而出。

二

從《流動》的書名可以看出來，“情感”無疑是核心的關(guān)鍵詞。筆者以為，這是直指作家們的內(nèi)心宇宙了。

潘耀明于世紀之交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出過一本散文集《永恒流動的情感》（估約出自該集的一篇文章《黃永玉與永恒流動的情感》），金庸先生不但題寫了書名，還親為題詞：

許多天、許多年之前，情感曾在你心中流過，

今天、明天，明年、后年，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卻永遠流不盡，

因為有些情感──是永恒的，那是深情。②

集子是2000年1月印行的，金庸題字在1999年8月1日。四行散文詩，出現(xiàn)了三次特指“情感”和一次“深情”，還出現(xiàn)了相近動態(tài)的“流過”“流動”與“流不盡”，還有一次表示無盡時態(tài)的“永恒”。按照一般邏輯，似應(yīng)是作者提供了書名，賜字者再借題發(fā)揮，從而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情感”擊中了一師一徒，在他們可能有不同的內(nèi)蘊和不同的理解，但潘耀明對金老板題詩之珍視是毋庸置疑且與日俱增的，20年之后，他再度發(fā)現(xiàn)或挖掘出其中的“金”句，而《前言》中刊出的三幅手跡，全是金庸的大作。潘氏接著說：

以上這些手跡以及書寫的文字，都是深情的，曾在文化人心間流過，以筆記下，也將是恒久的。③

無情未必真豪杰，當(dāng)然更不可能成為詩人和作家?！渡袝烦霸娧灾尽雹?，志中有情也;西晉陸機曰“詩緣情而綺靡”⑤，揭橥詩歌本質(zhì)也;南朝劉勰謂“五情發(fā)而為辭章”⑥，統(tǒng)指文學(xué)之通情也;南宋嚴羽之“詩者，吟情性也”⑦、王國維《人間詞話》“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⑧，肯定和呼應(yīng)先賢之見也。這本書，力主作家內(nèi)修之深情，相交之真情，創(chuàng)作之多情，且不斷通過傳者的言說與作者的評論，對書名和《前言》頻頻回眸與回應(yīng)，從而匯成“情感說”的巨流。第2篇《艾青：我愛這土地》，作者評論道：“這首詩，是艾青的成名作，表達了艾青對歷經(jīng)磨難的祖國的深沉感情?！雹岬?2篇評巴金“筆下的文字，多是他的生活閱歷、真情的抒發(fā)，所以他的散文，往往情景交融，勃然生色”⑩。第57篇《蕭乾與沈從文的師徒恩怨》，介紹沈氏的寫作動機：“生活或許使我平凡與墮落，我的感情還可以向高處跑去。生活或許使我孤單獨立，我的作品將同許多人發(fā)生愛情和友誼?！钡?6篇（最后一篇）《手跡之外一章：我與金庸》，描寫他博覽群書：

金庸除了辦公室書多，他在山邊的復(fù)式寓所，上層近三百平方米，其三幅墻都做了書架，觸目是琳瑯滿目的書海，置身其間，大有“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北城”之豪情勝慨！

深情、真情、感情、愛情與豪情，都是與作家日常生活、讀書、創(chuàng)作相關(guān)的人間之情，也是作家們充滿個性色彩的人情與文情，她們接通了自《尚書》以來中華文藝與文學(xué)的情感之流動，又在胡適、魯迅以來的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之河中花樣翻新，可以讓不同層次的讀者陶醉其中了。

三

還有一個關(guān)鍵詞是“故事”，是副標題呈示給我們的。

前面說了，《流動》的文體是文藝或文學(xué)隨筆，隨筆當(dāng)然不是論文，也不是小說，但種種手跡背后，都有一個或幾個主人翁，有人必定有故事，何況這些多情的、浪漫的、與常人一樣充滿七情六欲的男女作家呢？時光的墨痕早就或粗或細或濃或淡或直或曲地勾勒好了一串又一串的故事與戲本，隨著時光的推移，將百年來的文壇即事、實事、雅事，變成了不一定是口口相傳甚或深深隱藏著的故事、遺事與史事。叫心靈性慧的作者棄而不用，豈不是浪費天賜良材？從某一個角度說，近百位文人作家里面多的是小說家，讓隨筆充滿小說的故事性，增強這部隨筆的文學(xué)趣味，那也是自自然然的了。

但流傳在現(xiàn)當(dāng)代文壇與藝壇的故事，有一些掐頭去尾，有一些似是而非，有一些莫衷一是，比如丁玲、蕭乾、趙清閣及蕭紅與三個作家男人的遺事，蕭乾與沈從文交惡背后的曲折故事，老舍到底是怎么死的，顧城與謝燁、英兒（李英、麥琪）的故事等，有不同的流布，也有不同的解讀。對于文壇中人來說，不是自己關(guān)心與研究的人物、領(lǐng)域與問題，也不一定有時間非弄個達地知根不可。這本書里，潘耀明下了大力氣搜集各種素材與資料，圍繞人物發(fā)生的故事，凡能聽到的話他盡力記，凡能看到的書他盡力查，凡能訪到的人他盡力訪，凡有佐證的機會他也盡最大能力去印證，他的四個秘密“武器”就是廣泛的人脈（看了這本書，你就知道作者花了差不多半個世紀建立起了一個老中青的作家藝術(shù)家人脈網(wǎng)。他也曾經(jīng)遇到過挫折與尷尬，但他從沒有動搖過在他自己的華文文史庫里建立一座小型的、真實的、系列的現(xiàn)當(dāng)代作家資料館，包括系列故事的決心）和隨身帶著的拍紙簿、錄音筆，還有不到黃河心不死的窮追猛打精神?？傊?，他不放過任何能夠證實某個文學(xué)人物故事真相的角度。顧城為什么殺妻且自殺？一個溫情、多情且卓有成就的青年詩人，為何變成了殘忍的戕人和自戕者？這本書里，有5篇隨筆來做鋪墊、敘述、引證與回答。顧城死于1993年10月8日的新西蘭奧克蘭島，此前的1992年，由于他們夫婦任柏林大學(xué)駐校作家，英兒跟澳籍氣功師跑了;一個博士生又愛上了謝燁（她的錯誤是對顧城百依百順，最不該買機票，讓英兒從北京飛新西蘭與他們一家同?。?，“顧城曾一再向兩位妻子表明：‘你們當(dāng)中任何一個離開我，我必死亡無疑。何況，這一次是兩個人都要離開他！難怪他要發(fā)瘋了”。文章還告訴我們：顧城自殺后，姐姐顧?quán)l(xiāng)接受潘耀明主編的《明報月刊》采訪時說，“顧城一直想自殺”，尤其是在把柏林大學(xué)期間的小說寫完之后。作者由此推斷：“顧城早有以死來推銷他的小說的預(yù)謀。”11顧城將英兒當(dāng)作夢中情人，甚至是伊甸園里的夏娃，自從遇上了，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從日常到情愛都全力以赴。隨筆披露了一個材料：“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間，顧城曾向我推薦過英兒寫的新詩。當(dāng)時他給我來信是用‘我的好朋友麥琪的字眼的，英兒的詩作者署名也是‘麥琪?！苯又?，文章又刊出顧城去世當(dāng)年7月的書信手稿，說明與問候的同時，也推薦說“也有我的朋友麥琪的詩”12。如果說前一條以死亡推銷小說的推斷有些主觀，后面，顧城屢次向潘總編推薦英兒的作品，愛屋及烏且毫不避諱的舉動（這也是妻子謝燁容忍和溺慣的），說明了詩人顧城對英兒是何等盲從、熱烈又是何等的悲哀（“至于英兒，在顧城自殺后，她一再表明，顧城只是她少女心目中的文學(xué)偶像而已，她真正喜歡的是老詩人——劉湛秋。”13）這個故事里，我們看到了人類一意孤行、陰差陽錯和不可窮究的悲劇性。同時，我們也看到了，如果有些故事是由當(dāng)事人、經(jīng)歷者或傾聽者站出來說的，那這些真實的故事對于局外人來說，可能更有神秘感與可信度！

更重要的是，從一個又一個離我們并不那么遙遠的文學(xué)故事里，我們探尋到了社會某一個角落的“隱私”，更看到了一個個鮮活的作家性格：從卞之琳對張充和的單戀與苦戀，看到了詩人極為內(nèi)向、極能隱忍又極不敢于表達自己的情愫，當(dāng)然也看到了像《斷章》這樣極其隱晦的情詩;沈從文（張充和姐夫）則恰恰相反，敢恨敢愛，窮追猛打，在“拼得一身剮”的久攻之下——“三三，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里，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于十分褻瀆了你的美麗?！?4（“三三”是張兆和的小名）——一個已相當(dāng)出名的現(xiàn)代作家在他認為的美女面前把身子俯入泥土，此后一世也堅貞不渝，沒有這樣的性格，會有既能寫出《邊城》，又寫出《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沈從文嗎？此外，巴金的倔強，汪曾祺的瀟灑，夏志清的霸道，都在某一個故事或某一個細節(jié)里表現(xiàn)得栩栩如生。

四

筆者曾說過：“文藝隨筆，至少應(yīng)該滿足三大要求：一是所寫物事都與文藝有關(guān);二是要有文學(xué)性，予人美的享受;三是不能寫成詩歌、小說與劇本，否則，不能謂之隨筆。”15《流動》并不是沒有缺陷的，譬如記述錯誤造成前后矛盾，第167頁說“當(dāng)年沈從文天天給他的學(xué)生張兆和寫情信，張不勝其擾，把情信交給北大校長胡適處理”16;第362頁又說：在上海中國公學(xué)，“三三索性把沈從文給她的一大摞情信送到校長胡適的手上”，后者才是正確的。但是，潘耀明在《流動》里，保持了他一貫的散文風(fēng)格：觀察認真感性好，強調(diào)故事性也有精當(dāng)?shù)淖h論，文字靈動有詩意，哪怕在我稱為“圖記”的手稿、手跡、合影等的說明文字中，他也決不馬虎。117頁的圖記：

這是1983年吳祖光題贈我的詩，原詩題目是《有寄》?！拔母铩逼陂g，吳祖光以“戴罪之身”，凝望獨流河盈盈綠水，卻洗刷不掉心湖的蒙塵。

133頁的圖記：

1995年秋，我甫抵北京，便接到聶華苓的大女兒薇薇的電話，她說她準備探望汪曾祺，讓我陪她去花市場購鮮花，一道送給汪老。說汪老愛花。待我與薇薇捧了一大束色彩繽紛的蘭花到汪老家時，汪老已畫好這幀《老圃秋容》送給我。這類題材畫的人多，汪老的畫，別饒意韻。

157頁的圖記：

這封信是卞之琳于1979年寄給我的。信中提到的老范，是出版家范用，《徐志摩詩選》后來由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出版，序言由卞之琳執(zhí)筆。這封信卞之琳也提到徐志摩的優(yōu)點和不足之處。信中提到他與新月派和現(xiàn)代派的關(guān)系，“兩派都是又兩派都不是”，暗喻已從中脫穎而出，走自己的路。

這三則圖記，象征性的詩意、互送鮮花的故事和學(xué)者敏銳的判斷，都是在看似平淡的娓娓道來中完成的，考慮到《流動》強調(diào)“名家手跡背后的故事”的特殊性，圖片和圖記又異乎尋常地多，這些散文詩般的美麗文字，將“手跡”“名家”和“故事”文學(xué)性地串連起來，為全書生色不少。

如果一定要舉出《流動》的代表作，我會毫不猶豫地向讀者推薦《玉為風(fēng)骨雪為衣》了。這篇作品寫吳祖光、新鳳霞和齊白石的緣分，又以新鳳霞為主角，特別富有隨筆的典型性，也具有香港框框雜文的獨特性。每一段都很短，跳躍性很強;有傲骨的梅花與瀟灑的書法;有兩代人不斷的情誼;更重要的是，還有圖、有故事、有人物——故事新奇脫俗，人物因“三氣”——骨氣、志氣、義氣而結(jié)為師徒，齊老的癡迷、新鳳霞的大方、吳祖光的多才多藝，都動人心弦。還有這么一句評價：“新鳳霞深受大師傲傲風(fēng)骨的熏陶，筆底的作品汩汩流動，也泛冒著靄靄‘三氣?！?7三處疊字，用得真是太好了。一篇隨筆，有一兩處出挑的文字，和由文字貫通起來的文氣與文意，就格外能抓住讀者的神經(jīng)。作者的散文創(chuàng)作一貫特擅此道，這大概是他從明清小品和冰心、俞平伯、巴金、秦牧等現(xiàn)當(dāng)代散文作家的傳統(tǒng)里賡續(xù)下來的藝術(shù)吧？

嚴家炎說：“這部豐富而厚重的著作，在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史上應(yīng)該是獨一無二的。”18而筆者認為，這是一本挖掘百年作家故事和作家精神的書，也是創(chuàng)造未來作家故事和作家精神的書。它將為21世紀及以后的中國作家形象，流動或驅(qū)動百年文學(xué)的中華血脈。

【注釋】

①②③潘耀明：《前言：心中宛有當(dāng)時在》，載《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作家出版社，2021，第11、14、15頁。

④⑤⑥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第1、171、273頁。

⑦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第424頁。

⑧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四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371頁。

⑨潘耀明：《艾青：我愛這土地》，載《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作家出版社，2021，第6頁。

⑩潘耀明：《巴金談諾貝爾文學(xué)獎》，載《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作家出版社，2021，第54頁。

11潘耀明：《顧城二十年祭》，載《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作家出版社，2021，第242-243頁。

1213潘耀明：《析顧城與謝燁、英兒的三角戀》，載《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作家出版社，2021，第246-247、247頁。

14潘耀明：《沈從文愛情的甜杯與苦杯》，載《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作家出版社，2021，第362頁。

15喻大翔：《破繭而出的散文文體家——彥火散文創(chuàng)作綜論》，《世界華文文學(xué)論壇》2020年第1期。

16潘耀明：《苦戀一世的卞之琳》，載《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作家出版社，2021，第167頁。

17潘耀明：《玉為風(fēng)骨雪為衣》，載《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作家出版社，2021，第127頁。

18嚴家炎：《序：用生命寫作的人》，載《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作家出版社，2021，第9頁。

（喻大翔，天津天獅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中國文化研究中心，同濟大學(xué)世界華文文學(xué)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