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文清
《好人難尋》是美國作家弗蘭納里·奧康納的代表作,其作品猶如一面鏡子映射了20世紀美國的南方社會生活。小說情節(jié)跌宕起伏,人物個性鮮明且發(fā)人深思,充滿了喜劇和悲劇色彩。故事人物最具有代表性的是祖母這一角色,本文以祖母為例分析其人物形象,對人性展開探討。
20世紀的美國文壇,涌現了很多作家,他們借助手下的筆為世人的精神領域錨定了燦爛的光明,弗蘭納里·奧康納就是其中一位。弗蘭納里·奧康納(FlanneryOConnor),是美國著名小說家和評論家,南方文學代表人物以及歐·亨利短篇小說獎的獲得者。她的小說通常被視為南方哥特式小說,且展現了對人性的精準把握。通過獨特的手法和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奧康納的作品展示了人性的復雜與美好,提醒人們要意識到自身的問題以及完成自我完善。短篇小說《好人難尋》更是集中體現了這些特點,講述了一家人前往佛羅里達的途中,祖母想去看看記憶中的種植園,結果遭遇車禍,遇見了“不合時宜的人”導致全家死亡,而祖母在臨終時得到心靈拯救的故事。在《好人難尋》里,奧康納通過對不同人物之間的對話和心理活動的描寫,尤其是祖母與不同人物之間的互動以及心理狀態(tài),巧妙地結合道理并突出了自我拯救的重要性。奧康納以自己的作品鼓勵人們找尋自己思想前進的方向,完成對善的追求。本文旨在通過分析祖母與不同人物之間的對話以及心理狀態(tài),剖析奧康納對祖母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探討祖母這一人物形象背后隱含的深刻意義。
一、文獻綜述
國外關于奧康納作品的研究多是從女性視角以及語言學等方面出發(fā),并且隨著計算機技術的發(fā)展,開始有學者運用現代技術對奧康納的作品進行進一步解讀。如Hardy(2007)從統(tǒng)計學的角度借助現代技術,對奧康納的作品進行了更為深入、具體的探索。除此之外,還有部分學者從復調理論以及美學理論等方面進行研究。相較于國外,國內對奧康納作品的分析較晚,自20世紀90年代以后,王松林(2001)等人在其著作中陸續(xù)地對奧康納進行介紹,自此之后越來越多奧康納小說的翻譯和關于奧康納作品研究文獻的發(fā)表讓國內學者開始關注到奧康納的作品。而奧康納的《好人難尋》更是其中翹楚。
國內對奧康納的《好人難尋》這部短篇小說做過深層次分析,多是從小說表現手法、深刻主題以及人性等方面進行。
蘇煥莉(2010)對《好人難尋》故事情節(jié)進行了一個概述,描述了這篇小說的具體內容。隨后,她從小說中善性和惡性兩個方面對祖母和其他人物進行了解讀,從而揭露了人性的善惡與自我拯救,加深了對人性的思考。
劉麗新(2011)則獨辟蹊徑,從人性和敘事線索著手,對《好人難尋》進行了深入探析。她以祖母這一個形象為例,通過對文中具體段落的分析,深刻展現了老祖母不但善于交際,而且有著自私、虛偽、以自我為中心的性格。此外,她還對小說主題和人性進行了深入的剖析,以自己獨特的視角探究善與惡、美與丑,并認為這在人的生命中是相輔相成的。最終,文章的結論也證明了她的觀點,人們雖然總是囿于善與惡,但縱然艱難,“善”始終是人們永恒的追求。
吳鈺菲(2013)從反諷的角度對《好人難尋》進行了解讀。她將反諷分門別類為情節(jié)反諷、人物反諷和主題反諷,其中探討了情節(jié)上的反諷與人物上的反諷更加促進了主題的反諷。小說通過情節(jié)和人物對話中充滿各種戲劇性的反諷分析,不斷引發(fā)人們對好人的思考。
鄭素潔(2014)概述了國內外關于奧康納的研究所取得成果,并從中提出了有待解決的問題。然后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視域下,對奧康納的小說進行了詳細解讀。最后結論表明,盡管奧康納的現實生活異常痛苦,但她卻依舊相信生命內部的精神有拯救人的力量。
李吟(2018)以霍妮的性格理論為基礎,對《好人難尋》中的老祖母以及“不合時宜的人”進行了分析。她還結合當時小說所處的時代背景,從美國南方當時情況,總體的思想、經濟、環(huán)境現狀,對奧康納本人性格的形成及原因進行了較為深入的探討,發(fā)人深思。
通過回顧國內對《好人難尋》的研究可以看出,該領域的研究相當一部分是以祖母這一人物形象為重點,探討小說所要表達的含義?;谇叭说难芯?,本文通過分析小說《好人難尋》的對話與文本來探究祖母這一人物形象。
二、人物形象分析
“貝雷,你瞧,”她說,“看看這條消息吧!”她站在那里,一只手叉在瘦小的胯骨上,另一只手沖著貝雷的禿腦瓜子擦拉擦拉地搖晃手里的報紙?!澳莻€自稱不合時宜的人,從聯邦監(jiān)獄里逃出來了,正向佛羅里達州逃竄吶。瞧這里說他對人們都干了些什么鬼名堂?!保ㄍ勒?,2019)
小說開頭的這段談話鮮明地體現了祖母深諳談話的藝術,也反襯出祖母的聰穎。祖母本身想去田納西州而不是佛羅里達,不過她沒有直接和兒子貝雷商量,而是迂回地勸說從聯邦監(jiān)獄里逃脫出來的“不合時宜的人”正往佛羅里達方向逃竄,那個方向不安全,希望借此改變兒子的想法以達到自己去田納西州的目的。
祖母說:“孩子們已經去過佛羅里達州,該換個新鮮地方帶他們去玩玩,讓她們四處見識見識,開闊開闊眼界嘛,他們可從來沒去過東田納西州。”
孩子媽好像沒聽見她的話,戴眼鏡的八歲胖兒子約翰·韋斯利卻插嘴說:“您要是不愿意去佛羅里達,干嗎不待在家里呢?”他跟妹妹瓊·斯塔正坐在地上看滑稽畫報。
“就是讓她在家里當一天女皇,她也不愿意待?!杯偂に顾f。(屠珍,2019)
這段則體現了祖母自私的特點。通過簡單的對話與不同人物的語言和神態(tài)可以看出,全家只有祖母一個人想去田納西州,而剩下的大部分人都想去佛羅里達。這種情況下,祖母仍然堅持要去田納西州,并且勸解他人贊同自己。雖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祖母這種不顧大多數人的意見只想到自己確實有些自私。最為明顯的是兒媳婦好像沒聽見她說的話,然而事實是兒媳婦聽見了祖母的話,只是選擇了無視她而已。同時從孫子們的話語間也沒有看出其對長輩的尊敬,這并不是一個正常家庭所應出現的場景。而這種不正常的現象,也恰恰表現出祖母與家人的關系并不和睦。
她會十分想念她的,況且她擔心小寶貝會碰開煤氣爐的開關,發(fā)生意外,窒息而死。(屠珍,2019)
這段話體現了祖母細致、善良的人物特點,且與之后她的至親家人被殺后的情節(jié)形成鮮明對比,卻又與小說最后的祖母在臨死前最后一刻爆發(fā)出來的大愛形成呼應,整個情節(jié)發(fā)展脈絡之奇異簡直令人拍案叫絕,由此可見奧康納極深的寫作功底。在這段之前的情節(jié),祖母給人的形象都是負面的,但在出門時卻想到了她的貓,她怕她的貓思念她,甚至害怕它在家因煤氣中毒而死,還是因不小心觸發(fā)煤氣這種小概率事件。因此,祖母把貓帶出了門。這段話體現了人性的復雜一面,即自私的祖母,也有善良的一面。
她穿一身帶小白點的深藍色長衣服,鑲花邊的領子和袖口全是白玻璃紗做的,領口那兒還別一枝帶香囊的布做的紫羅蘭。萬一發(fā)生意外,過往行人看見她暴死在公路上,誰都一眼就能辨認出她是一位高貴夫人。(屠珍,2019)
這段體現了祖母虛榮的形象特征。從小說中可以看出,祖母的家庭并不是很富裕。這一段細節(jié)的描述以及小說中出現的送西瓜的蒂加登先生,都體現了祖母嫌貧愛富的性格。在高速公路上出意外的概率并不高,然而祖母卻想穿著端莊,甚至在死后也要別人誤認為她是一個貴婦。同時祖母幻想要是當年嫁給蒂加登先生就好了,不是因為她愛他,而是因為他后來是一個闊佬。由此也可見祖母的虛榮心之強。
“沒準兒他根本沒有褲子可穿,”老奶奶解釋道,“鄉(xiāng)下的黑崽子可不像咱們那樣樣樣都有。我要是會畫畫兒,一定畫這樣一幅畫。”(屠珍,2019)
這段體現了祖母潛意識里的優(yōu)越感。相對于她的身份,這個小孩對她而言似乎并不重要,甚至基于腦海里的刻板印象,她覺得這些小孩根本沒褲子可穿。當小孩向他們打招呼的時候,她連同樣向對方打招呼這樣基本的社交禮儀也拒不執(zhí)行。這里十足地體現了祖母本人的優(yōu)越感。
老奶奶蜷縮在前車廂的踏板上,但愿自己受了點傷,免得貝雷的火氣全沖她一人發(fā)來。(屠珍,2019)
當祖母的貓不小心釀成大禍引發(fā)一家人的車禍后,她明顯感到內疚,縱然內心有逃避兒子怒火的想法,但“蜷縮”一詞以及但愿自己受點傷,也表明了她對連累家人的愧疚,假若祖母是一個良知全無的人,那她就不會產生愧疚之情。所以文章的這段描述,也反襯出祖母隱約的善良。
“……我坐在那兒,冥思苦想,想想自己到底干了什么錯事,可是直到今天也沒想起來。有時覺得快想起來了,可是總沒有個結果?!?/p>
“他們可能錯判了吧?”老奶奶含含糊糊地問。(屠珍,2019)
這段再次體現了祖母善于審時度勢。小說的開頭,祖母說從聯邦監(jiān)獄里逃出來的“不合時宜的人”對人們都干了些什么鬼名堂,很明顯帶著不屑和鄙夷,認為他罪大惡極。但是在這里,祖母卻說可能錯判了。這里的前后矛盾,恰恰體現了祖母在面對“不合時宜的人”的時候會審時度勢,站在“不合時宜的人”的立場討好他,企圖尋求“不合時宜的人”的認同以換取其憐憫之心,好讓她能得到一線生機。
樹林里傳來一聲尖叫,緊跟著是聲槍響?!袄咸?,有人沒完沒了地受懲罰,而別人卻從來也沒挨過罰,您認為這合乎情理嗎?”
老奶奶喊道,“你出身高貴,我知道你不會槍殺一個婦道人家的!我知道你是好人家撫養(yǎng)大的!”(屠珍,2019)
這段凸顯了祖母貪生怕死和自欺欺人的性格。當森林里傳來槍響和尖叫聲,祖母其實已經知道家人可能遇害了,而這時因她認出了“不合時宜的人”才給家人們帶來危險。家人們陸續(xù)死亡,暗示了祖母接下來的命運,她知道自己活下來的幾率不大,仍自欺欺人地討好他,可見祖母的貪生怕死。家人遇害后,祖母沒有給家人報仇也沒有反抗性的動作,而是低聲下氣地向“不合時宜的人”求饒,可見祖母的自欺欺人。
他的嗓音好像要炸裂了,老奶奶頭腦突然清醒了一下。她看見那家伙的臉歪扭著,離她自己的腦袋不太遠,仿佛要哭似的,她便小聲說道:“唉,你也是我的一個孩子,我的一個親生兒喲!”她伸出兩手,撫摸他的肩膀。不合時宜的人猛地閃開,好像讓毒蛇咬了一口似的,朝她胸口“砰砰砰”連開三槍。然后,他把槍放在地上,摘下眼鏡擦擦灰。
海勒姆和博比·李從樹林里走出來,站在溝渠上面俯視著老奶奶,她半躺半坐在一灘鮮血里,像孩子那樣盤著腿,臉上還掛著一絲微笑,仰視著萬里無云的晴空。(屠珍,2019)
這段表明了祖母在慈悲、大愛和最后一刻心靈上得到了拯救的幸運,無疑是整篇小說中最具戲劇沖突的一幕,前后的人物形象發(fā)生了一個翻天覆地式的轉折。在文學作品中,人物形象通過前后情節(jié)的起伏而產生反差的文學作品并不在少數。例如霍桑的《紅字》,托爾斯泰的《復活》,德萊塞的《嘉莉妹妹》,威廉戈爾丁的《蠅王》,等等。而《好人難尋》中祖母人物形象的轉折尤為突兀卻又合乎情理,徹底讓讀者明白了作者的最終意圖。原來前文對人物的描寫,對沖突的刻畫和鋪墊,都是為了在這一段得到最終的升華。祖母最終從人性中迸發(fā)出的善良,讓她在最后一刻原諒了面前這個“不合時宜的人”,甚至用遠超尋常好人的大愛,對“不合時宜的人”說出了你也是我的孩子啊,震撼了對方的心靈。而祖母在臨終時候表現出的她人性里的至善,也恰恰來源于對靈魂的深處的自我審視以及自我拯救。
《好人難尋》中整個故事脈絡中所展現的祖母的性格直到小說的最后一段才畫上圓滿的句號。小說一開始,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對話中展現的自私虛榮、審時度勢、傲慢等都不過是讓讀者對祖母這個人物形象有個深刻而固定的印象。但之后在祖母對貓的態(tài)度和翻車的愧疚上,似乎又讓讀者覺得祖母內心透著善良。接下來隨著情節(jié)發(fā)展,讓讀者重新回到了一個祖母真是糟糕到極點的固定印象,從而使讀者內心對祖母的評價越來越低。但小說最后的這段故事情節(jié),當祖母對“不合時宜的人”說出你是我的孩子時,所有的負面印象到此戛然而止。對祖母整個人物形象的升華宛如一條瀑布,從高山跌落谷底,下一秒這條水流卻逆勢而上直沖蒼穹,帶著摧枯拉朽的氣勢沖撞人們的認知和心靈。
祖母生命的終止,以及心靈上的突破和拯救,給讀者帶來了難以言說的沖突和震撼。小說中,祖母當然是幸運的,因為不是每一個人在人生的最終點都能醒悟;祖母也是仁慈的,因為不是每一個人在面對殺害自己的人都能說出,“你也是我的孩子,我愛你”。祖母視那個“不合時宜的人”如自己的孩子一樣,這是需要極其強烈的愛和平等心才能達到的境界。而她本身也不是特定意義上的好人,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做到了好人才能做到的事情。祖母內心最深處的光明帶她沖破了黑暗,在生命最后一刻突破樊籠,完成了自我拯救。
三、結論
奧康納的作品充滿著對人性深刻的洞察和認知,這或許與她的人生經歷有關,童年父親的去世、當時所處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以及自己身患疾病都共同造就了這位天才女作家的文風。奧康納始終以一種獨特的視角看待生死和自我拯救,以精準的筆觸和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塑造充滿血肉的人物角色,讓讀者覺得驚奇之余,又緊隨劇情的沖突一步步地去思考生死和人性,從而探索什么才是我們精神的歸屬。因此,筆者從奧康納的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及人物性格的沖突,剖析了《好人難尋》中祖母的形象:自私自利、虛榮、審時度勢,卻又善良、慈悲、充滿仁愛。
通過剖析祖母這一極其復雜的人物形象,《好人難尋》向我們展示了本身充滿著矛盾的人性。從小說中人們可以感受到奧康納極其高超的塑造手法以及對人性的深度思考,這無不令人拍案叫絕。與此同時,也讓尚在迷惘中的人們開始反省自身:在這個物質極為充裕的現代社會,享受著物質反而忽視了精神的我們,應當如何突破自身的局限去探索心靈前進的方向,又如何在繁華的世界完成精神的升華,這些都值得我們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