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娜

【來 信】

見字如面。家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現(xiàn)在亂成了一鍋粥。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前幾天，我弟老聽我媽抱怨，這兒不舒服，那兒難受，以為向來體弱多病的母親又病了——2006年，母親做過一次大手術(shù)，從那以后，身體就不太好。

我們姐弟倆，雖然都和父母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我剛結(jié)婚，住的地方離父母家坐地鐵得花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我弟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后，公司在遠郊，租的房子離父母家也遠。

所以，我弟就趁下班的空隙回了一趟家。

他一問才知道，我媽的病，不是身病，而是心?。何野侄纪司佣€了，最近忽然特別忙，時常出差，還夜不歸宿。我媽向來性格懦弱，從不敢在我爸面前說半個“不”字，對我爸的大男子主義和冷暴力，這些年都是敢怒不敢言。

她不敢問我爸到底有啥事兒，只能和我弟訴苦。

我弟從我爸媽家出來后，給我爸打電話，問他最近是不是老不回家。我爸來了一句：“你還管到老頭子頭上來了？你可管好你自己吧?！睂Γ覀兗依?，我爸向來把自己當皇上，把老婆孩子當奴仆，他和《喬家的兒女》中的喬祖望有一拼。我弟早就受夠了我爸的專制，特別討厭我爸的態(tài)度，然后他花錢找人去跟蹤我爸，看他到底在干啥。

這一跟蹤不要緊，他發(fā)現(xiàn)我爸在外頭租了房子，還和一個女人住在那里。那女人還開著一輛新寶馬車。我弟非常惱火。他給我打電話，讓我陪他去“會會”小三。

然后，我倆根據(jù)照片上那輛寶馬車的車牌號，到我爸租住的小區(qū)門衛(wèi)那里問到了那女人住的樓層。我們趁我爸去上班時，以送快遞的名義，敲開了那女人家的門，把那女人打了一頓。

其實也不是真打，我倆都受過高等教育，就是推搡她幾下，提醒她要點臉，不要老惦記別人家的男人。真沒想到，小三很猖狂，跑到派出所報案，說我們兄妹把她打成腦震蕩了，說要告我們。還說我們造謠。

派出所民警了解情況后，給我爸打了電話。我爸撒謊，說他不在本市——其實他就是怕丟人，畢竟在壟斷行業(yè)的國企當了那么多年領(lǐng)導。我爸這邊和民警撒謊，那邊就跑回家，說我媽指使我們毀他的名譽，非要和我媽離婚。

我媽哭著給我們打電話，沒有問我們姐弟倆有沒有受傷，沒有問我爸為啥要背叛她，竟然責怪我們?yōu)槭裁匆騽e人。我和我弟在派出所做完筆錄，趕緊回家。我爸態(tài)度強硬，非要離婚。我媽躲在臥室里，哭得不成樣子，罵我和我弟作孽。

我和我弟竟然里外不是人。沒辦法，我倆只好從爸媽家回來了。

這幾天，我媽不給我弟打電話，總給我打電話，一個勁兒地哭。我說，離婚就離婚，反正這一輩子，我爸也沒有對你好過。

我媽竟然說：“你知道啥，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擱，這個家硬生生被你們拆散了。”

我和我弟真錯了嗎？

我真是奇了怪了，我爸作為出軌方，小三作為破壞別人家庭的壞人，怎么可以這么理直氣壯？這個社會還有沒有天理了？

【回 信】

感謝信賴。

首先，你們犯了認知上的第一個錯誤——整個事件中，最錯的那個人是誰？是你爸。

小三固然不要臉，但如果不是你爸招惹人家，全世界那么多男人，人家為啥偏偏勾搭你爸。是你爸多年來，對你媽的冷漠，對你們的無視，在這個家的作威作福，讓他覺得自己可以為所欲為——就像喬祖望，當了一輩子老混球，還不是因為女人死了，孩子們又管不住他？

但是，你們倆，為啥不敢懲罰你爸，反而手撕小三？

兩個原因：第一，長久以來，你爸的強權(quán)和霸權(quán)，讓你們姐弟覺得，你爸是強勢而不可推翻的，但小三是弱勢且可以蹂躪的。也就是說，你們姐弟倆有點欺軟怕硬。

第二，你們手撕小三，其實是在為你媽伸張正義，代表原配毆打搶她男人的女人。

這和《喬家的兒女》里，喬一成從身體內(nèi)，分化出明顯的母親角色照顧弟弟妹妹是一樣的：凡是父母失衡的家庭，孩子都會不自覺地從體內(nèi)分化出父親/母親的角色，借此維護家庭的平衡。

但是，你們忽略了一點：你們所主持的公道和正義，是不是母親想要的？這里面，藏著你們認知上的第二個錯誤——弱者的訴苦，很多時候并不是為了尋求公道和復仇，而是為了緩解內(nèi)心的焦慮。這個認知，是我接聽情感熱線、做咨詢這些年，最深的感觸。

婚姻中的受害人，尤其是女性，找我訴苦后，我會給她們一些建議和方法，讓她們保護自己，懲戒作惡者。她們一聽，就會非常驚恐地說：“這不行啊，那不行啊，我做不到啊?！彼齻冋娴淖霾坏絾幔?/p>

不，不，不。

長久以來，在婚姻中卑微且弱勢的地位，已經(jīng)讓她們形成了弱者思維，也讓她們在慣性中，不敢前行一步，不敢改變半分。她們寧肯渾身受傷地待在并不舒適的熟悉區(qū)域，也不肯用吶喊打破婚姻的鐵屋子。她們傾訴，更大程度上是為了獲得同情和陪伴，而不是為了得到救治和勇敢。你們的母親何嘗不是如此？

她早就知道你爸出軌，但她就是不告訴你們姐弟倆。她佯裝生病，給你們傾訴，其實是為了得到你們的傾聽和接納。她萬萬沒有想到，你們因為愛她，也因為恨你爸，把這事搞這么大，甚至驚動了公安。你們替她復仇的行動，打破了她長期以來的忍氣吞聲。這讓她非常驚恐。這是婚姻中，不少女性最可悲的地方：她們是受害者，也是丈夫作惡的縱容者。她們長期承受虐待和傷害，卻又對創(chuàng)傷上癮。

我這么一分析，好像你們姐弟倆只能任由你家老頭子胡搞了。

不，不，不。

這場架，沒有白打——這場架，雖然打錯了對象，也沒能得到母親的感謝，但沒有白打。

第一，它震懾了你父親。你父親之所以要離婚，不過是他清楚你母親懦弱，通過要挾她的方式，讓你們姐弟倆不要再搞事情。萬一搞得滿城皆知，上級領(lǐng)導拿他是問，他就會很被動。他非要離婚，有很大表演成分：他的皇權(quán)在旁落，他的權(quán)威在倒塌，他在你們敢打他情人的恐慌里，意識到你們在長大。

第二，它提醒了你母親。你母親這些年，委曲求全，身患重病，去討好你父親，并沒有換來想要的平等和尊重。這一打，更讓她看清你父親的嘴臉：在你父親那里，當了多年老媽子的她，竟然不如睡了幾回的小三。她當然會心寒，會崩潰，會譴責你們，但你們不必太驚慌。就當母親在發(fā)泄情緒，你們只當耳旁風。這場撕爛膿瘡的劇痛，對母親是好事。她如果不想再生大病，就要記住這疼。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特別重要——一個成年的孩子，要學會當父母情感的守望者，而不是裁斷者。告訴你母親：“這些年，你受苦了。不管你是怎么決定的，我們都是愛你的?！比跽咝枰趷酆徒蛹{中，才會變得勇敢。

千萬不要逼她離婚，這會適得其反。

同時，提醒你父親，注意一下自己的老臉，也考慮一下國家對體制內(nèi)黨員干部的管理條例。對他說：“休想再欺負我媽，我們已經(jīng)長大了。如果你再逼我媽，那咱們要么紀委領(lǐng)導辦公室見，要么網(wǎng)上熱搜頭條見?！?/p>

狠心點。別再被封建家長制綁架。惡人就要用惡法。一味縱容只會讓他變本加厲。

最后，和你們姐弟倆，還有更多同樣處境的孩子，分享第三個認知：夾在父母情感中，左右為難的孩子，最重要的使命，并不是化身正義的使者，去救贖誰。而是看清父母情感的模式，厘清他們的功過是非，避免重蹈他們的悲劇。然后，可勁兒生長，不斷努力，不斷突圍，活成一棵清醒、獨立又舒展的樹。這樣，才有資格成為父母中受害一方的退路，和自己小家里所愛之人的擺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