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風頑皮地吹了聲口哨,把云呼來了,把霧喚來了,于是,你就在云里霧里,像披著婚紗、若隱若現(xiàn)著肌膚的新娘。
有時,太陽惡作劇般地把這婚紗掀了掀,于是,萬丈霞光映照下,千萬塊鏡子反射出粼粼的波光,像瑤寨男人們古銅色肩膀散發(fā)出來的陽剛。
春天,寨里最年長的爺爺,在村頭唱了幾遍山歌,把后山上的溪水叫醒,汩汩的泉水叮咚著,把每一塊田灌滿,于是,大大小小的田里布滿了耕耘的人們。
夏天,暖暖的風吹過,龍脊上飄動千萬條綠色的飄帶。
秋天,涼爽的西風變了一把戲法,龍脊上翻滾著千萬重金色的波浪。
冬天,稻谷收回了吊腳樓里,長長短短的,留下梯田在那里像一串串音符。
是的,音符。我還聽見了它的聲音,高低起伏,婉轉悠揚,傳到東,傳到西。有的飛到了吊腳樓上,縈繞在刺繡的阿媽耳邊;有的掉進了金坑,發(fā)出了金屬的碰撞;有的飛到了福平包之巔,好幾天了還在那里回蕩;還有的飛到了天上,掛在彩云之上,經(jīng)久不息。
哦,我迷戀這朝暮的變幻,迷戀這四季的變幻,迷戀這奇妙的樂章。
龍脊啊,我知道你的美麗,你的秘密。
當我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阿媽背著我,挎著竹筒酒,趕著牛,扶著犁,一圈一圈地在這狹窄的田里耕種著希望。我的阿爸喲,您在哪里?阿媽說,阿爸呀,他在遙遠的地方,一邊想著我們,一邊勞作在工地。風在那里吹,知了在那里歌唱??墒?,阿媽呀。您可知道我的委屈?您脊背的汗水濕透了我的肚皮,犁耙濺起的泥水弄濕了我稚嫩的雙腿,我的帽子啊,擋不住那太陽的炙烤。阿媽沒有理會我的哭,伸手擦了擦臉上混在一起的汗水和淚水,反手拿起竹筒,向我的小嘴角倒了一滴米酒,于是我又進入了夢鄉(xiāng)。于是,我就在這龍脊大米釀出的米酒陪伴下,長成了瑤寨里的漢子。
后來,這一片梯田,成了我和小伙伴們的樂園。我們曾從垌尾,沿著彎彎繞繞的田基,爬到森林的邊緣,我們也曾從村上最高處那塊田,一級一級地向下跳躍,跳到谷底河邊。夏天,我們在田里撈泥鰍,曾踩壞了許多禾苗。冬天,我們?nèi)计鹨欢讯洋艋?,熏那躲在田埂洞里的老鼠。阿媽啊,您以為您在村頭叫回家吃飯的呼喚我們沒有聽到?只是,我們臉上的泥啊,還沒有洗凈,褲襠上的破洞啊,還沒有到小伙伴的家里偷偷縫起。
我和我的伙伴們,打小就在你的懷抱里摸爬滾打。我們能叫出每塊田的名字。鉤刀田,禾鐮田,筷子田,月亮田,梳子田,板凳田,蓑衣田;還有陳家田,黃家田,李家田;還有冷飯?zhí)铮J田……我們知道,哪一塊田的泥鰍最肥,哪一塊田里,撈出的魚身上有秤星。我們還知道,寨里的哥哥和姐姐,最喜歡躲在哪一個田彎里親嘴。
我喜歡在那棵蒼老的桂花樹下看你。
我喜歡開春后,人們在田里耕耘,趕著牛,吆喝著,你來我往,相互交錯,好像寫詩的田園詩人。
我喜歡看人們在田里插秧、除草,我喜歡聽大叔大嬸們,一邊勞作一邊唱著令人臉紅的情歌。
我喜歡秋天里,田里割下的,一串串堆放著的稻谷,像數(shù)不清的跳動的詩行。
我喜歡冬天里,把所有的莊稼收回家后,聽村里的男人們,在吊腳樓上一邊喝著香甜的糯米酒一邊海闊天空。
龍脊啊,我是你的精靈,我一直與你同在。
700年前我在,70年前我在,40年前我在,5年前我在,現(xiàn)在還在。
700年前,我曾祖的曾祖,攜家?guī)Э冢s著牲畜,經(jīng)過了999個白天999個夜晚的跋涉,翻過了999座大山,淌過了999條河流,來到這里。我曾祖的曾祖說,我累了,就這里了吧,這里山脈蜿蜒曲折,像龍的脊梁,以后一定能興旺發(fā)達。于是,在這里伐木搭房,在這里安家定居。男人們一錘錘,一鋤鋤,一鑿鑿,在這龍脊上開挖水田。經(jīng)過999天的艱辛,挖成了這一級級細細彎彎的梯田。女人們心疼的淚水化成了村后的泉水,男人們的汗水澆灌了背后的森林,孩子的啼哭化作了林里的聲聲杜鵑。
一輩又一輩,龍脊人在這貧瘠的龍脊上播種希望,期盼著龍脊的發(fā)達興旺。可是,松光熏黑了吊腳樓,熏黑了歲月,卻沒有將歲月點亮,反而熏黑了阿媽的憂愁。
70多年前,有一個叫中國共產(chǎn)黨的人來了,他說,村里的梯田歸集體了,全縣的田地都歸集體了,龍勝從此由大家自己治理了。于是,各族人民都成了龍勝的主人。龍勝從此有了個響亮的名字——龍勝各族自治縣。黨的民族政策照亮了山寨,照亮了龍脊。吊腳樓上點亮了煤油燈,阿爸可以在燈下細撫阿媽臉上的皺紋。夏日晚上,阿哥阿妹們約會,田埂上的手電就像螢火蟲在天上飄飛。
40年前,改革的春風吹上了龍脊,我的阿爸啊,用鮮紅的手印和歪歪扭扭的字跡,簽下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的合同。從此啊,阿爸再也不用背井離鄉(xiāng)。耕耘在梯田里的牛更有了神氣和活力,嘩啦嘩啦的蹄踏濺起高高的水花,哞哞的叫聲傳遍山谷。吊腳樓上的谷倉啊,滿倉滿倉堆放著阿媽金色的歡喜,每天晚上,阿媽都要開亮了谷倉的電燈喃喃自語。
5年前,旅游公司來了,他們對我的父老鄉(xiāng)親說,你們就用梯田入股,梯田你們還是自己種自己收,公司每年還能給你們分紅。我的阿爸阿叔啊,猶疑著按下手印簽上名。分紅那天,阿爸把成捆成捆的鈔票放在神龕上,點燃三炷香虔誠稟報:我的祖先啊,龍脊真的興旺發(fā)達啦!那個晚上,吊腳樓上阿爸阿媽喁喁的情話,一直陪伴著月亮從東邊升起又從西邊落下。
如今啊,龍勝各族群眾已和全國人民一道實現(xiàn)了小康,龍脊人臉上總是掛著抺不去的笑容,阿媽的臉上從此沒有了皺紋。
龍脊,像山寨里十八變的妹仔,越來越美。后來,像掀起了蓋頭的新娘,驚艷了世界,驚艷了時光。
你來了,他來了。南腔北調在這里會合。帶來了城里高高的高跟鞋,帶來了風吹起來美麗的裙子,與這里的苗族銀頭飾、瑤族五色服、“紅瑤”的長發(fā)融合成了一道道美麗的風景。人們從四面八方來,帶來了廣角,帶來了長焦,帶來了四只腳的小飛機。
客人們從不同的角度看你,欣賞你,拍你。于是你全方位進入了他們的鏡頭里,你像美麗的模特,以各種不同的姿態(tài),不同的風情,飛向了各地報紙的版面,成了朋友圈里,最能炫耀他們足跡的美圖。
原來,在他們的視角里,你側著看美,橫著看美,從天上看下來也美。我喜歡看那從彩云之上拍下來的你,彎彎曲曲的,依著山勢,蜿蜒著如同一級級登上藍天的云梯。你像刀削,似斧鑿,精雕細琢。你高低起伏,有急促,有舒緩,有跳躍,有跌宕,如一首演繹不盡永不重復的歌。
阿媽變著戲法,回應了客人們驚奇的目光。阿媽用水瓢在山溪里舀,左手舀出來的是甘甜的米酒,右手舀出來的是噴香的油茶,隨手撿回來的野菜,變成了賓客桌上的山珍。
姑娘的歌聲,讓客人們還未曾喝下“龍勝茅臺”,就醉倒在了龍脊。
陪伴了一代代龍脊人的茶葉、辣椒、水酒、香糯,還有阿爸做的臘肉、阿媽們的刺繡,都成了客人們的寶貝。
你的美景,你的鄉(xiāng)愁,讓客人們沉迷,留戀,忘返。人們在這里舉辦“百節(jié)”,在這里對歌,在這里曬長發(fā),在這里曬衣。篝火,竹竿舞,竹筒飯,每一樣都讓客人們癡迷。
于是,客人醉,主人也醉。
是的,總是要醉一次的,在你的懷里。在那割掉稻谷的田里,或者在那七星伴月的觀景臺上。要不,在那一棟棟回響著山歌的吊腳樓上也行。
我要邀上你,我的阿爸阿媽,我的叔伯兄弟,我的姐妹妯娌。不管你是漢族、壯族還是瑤族,不管你是龍勝人還是外地人,無論你是藍眼金發(fā)還是黑發(fā)黃膚……
你來,龍脊開犁那天來,豐收節(jié)那天來,或者禁風節(jié)、三月三、花炮節(jié)、紅衣節(jié)、苗年、新婚節(jié)……你哪天來,都能趕上歡樂的節(jié)日,哪天來,都可以把酒言歡,盡情歌唱。
當然,你最好是每年的11月21日來。因為那天,是龍勝各族自治縣的生日,是龍勝各族人民共同的喜慶節(jié)日!
在這歡樂的日子里,梯田的稻子黃了,豐收的美酒釀成了,美麗的新娘娶回家來了。
在這歡樂的日子里,美酒,音樂,歡歌,舞步,就是主題,就是全部。
來吧,讓我們歡聚龍勝,在這如詩如畫如酒的龍脊之上。讓我們舉起杯,敲起鑼,打起鼓,唱起歡樂的歌。讓我們隨歌起舞,讓我們不醉不歸!
作者簡介:李振杰,瑤族,連續(xù)十余年獲廣西日報優(yōu)秀通訊員,多年度獲桂林日報“十佳通訊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