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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荒涼

2021-11-17 02:41郭蘇華
湖?!の膶W(xué)版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婆婆紫色村子

郭蘇華

1

正是初秋的天氣,在北方的鄉(xiāng)下,涼意就像小蟲子,爬滿了全身。當(dāng)太陽一縱一縱,像個車轱轆一樣從宇宙里滾上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騎著一輛銹跡斑斑的老掉牙自行車,在村子里開始漫游了。

村子的路邊開滿了雞冠花、格?;?、節(jié)節(jié)高,它們給這個秋天涂上爛漫的色彩。我總是停下來,一只腳撐著地,對著這些粉色、紅色、紫色的花朵看上半天,在村子里,就像一個王一樣巡游半日,也不容易看到一個人。

即使雞鳴狗吠的聲音也像稀有金屬一樣,要用耳朵在空氣里拼命挖掘,才能聽到一兩聲。以前聽到雞鳴狗吠的聲音,總是在心底里升起煙火人間的鄉(xiāng)村的寧靜與熱烈,而現(xiàn)在,這偶爾落進(jìn)耳朵的聲音,怎么聽,都有一種被世界拋棄了的荒僻的感覺。一種深深的涼意從心底里漫上來,一瞬間,就浸透了全身。

我從村子中間的一條水泥路上騎過去,一個人,就像孤魂一樣,漫無目的。我很希望有一只狗跟在我的后面,就像一個忠實的奴仆,或者就像一個甩不掉的跟屁蟲一樣,我的心里似乎會好過一些,好像找到了一些從前的在鄉(xiāng)下生活的感覺。

我的自行車發(fā)出“咯吱咯吱咯吱”的聲音,這聲音打破了周圍的亙古的沉寂,我就在這音樂里,往前面騎行,一邊眼睛看著周圍的景象。

碧水山莊,前面一個彩色的大牌子,矗立在路邊,上面寫著:餐飲、娛樂、棋牌、游泳、會客,碧水山莊歡迎您。路邊幾棟貼著瓷磚的別致的樓房,樓房旁邊一個自動門,里面是一個很大的荒廢了的游泳池。

樓房的大門緊鎖著,門前落滿了灰塵與落葉廢紙片,好像很久都沒有人來了。我的眼睛緊盯著大門,好像要看出它曾經(jīng)的繁華來,這里來過哪些人,在這里觥籌交錯,繁華喧嘩。我想下車,從大門的縫隙里,往里面看一看,但是,想了想,還是沒有下來。又想從自動門翻到游泳池里面看看,或者在那個游泳池中間的小亭子里坐一坐。游泳池里一滴水都沒有。我無法想象,游泳池里蓄滿了碧清的蕩漾的水,是什么樣子。它肯定曾經(jīng)熱鬧過,輝煌過。

我從中心路騎到一條通往村子的小路上。小路邊是一條小河,可是,小河里填滿了水草,一條小河看不到一滴水,就這么淤塞了。人們再也不需要它歡暢地流淌了。

村子上的草房子,還有低矮的瓦房,大部分都變成了高大的樓房。但是,這些大門都緊閉著。

我的自行車在村子中間的磚頭小路上顛顛簸簸的,我的屁股都快要被顛成四瓣了。我似乎樂此不疲,就像一個惡作劇的小孩,刻意要跟自己過不去。

前面有一塊空地,空地前面一座兩間的磚頭瓦房,門朝南。這里的房子的基本朝向,都是門朝南,廚房才是朝西的。這家房子的廚房是三間土墻瓦蓋的房子,這種格局顯然非常奇怪。它的堂屋應(yīng)該是三間,廚房是兩間。而三間的堂屋兩扇斑駁的木門緊鎖著,木門上的油漆幾乎看不出來了,一星半點的褪色的紫色還殘留在木紋上,可以看出或者根據(jù)經(jīng)驗推測,這門的顏色曾經(jīng)是紫色的。鄉(xiāng)下的人都喜歡紫色,紫色大門、紫色的窗戶、紫色的床、紫色的櫥柜。大概紫色象征著紫氣東來或者富貴。

這個家是早就敗落了。土墻脫落就像蜂窩煤,到處是蜂眼,還坑坑洼洼的,被風(fēng)雨剝蝕的,到處不平。

就在這個門前,我遇到了我游蕩以來見到的第一個人-----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奶奶。她穿著一件薄薄的背心,里面是一件灰色的格子秋衣,秋衣的下擺露在外面,下身穿一件黑色的還是夏天的褲子,褲子看起來很舊了。腳上一雙黑色的布鞋,沒有穿襪子,露出紅褐色的腳面,腳面的青筋都凸起來了,就像蚯蚓鉆在皮膚的下面。

她坐在門前的一只笨拙的木頭板凳上。她的臉縮小了,就像一塊被揉皺了的衣服。她的眼睛一直看著前面,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走到她面前,她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喊了她一聲:喂,奶奶。

她漠然地看了我一樣,拖長了聲調(diào)說:你是誰?。课也徽J(rèn)識你。

我說:我是過路的,在這里歇歇腳。

她看了我一眼說:那你坐吧。

她站起來,把屁股下的凳子讓給我,然后挪著腳往屋子里去。

我發(fā)現(xiàn)她手里拄著一根不銹鋼的拐杖,下面是四個腳的。她走路的時候,左邊的腿明顯有點不得勁。我心里想:這是一個殘疾的老婆婆。她一個人怎么生活?

我說:奶奶,我來搬。

她喘著氣說:沒事,我還能動。

說著,她已經(jīng)搬了一個小凳子出來了,在門前坐下來。

她上下打量了我半天,說:你來這里干什么?。磕昙o(jì)輕輕的,不到城里苦錢。在這個荒郊野外,晃蕩什么???

她說這里是荒郊野外,使我吃了一驚。我說:這里不是住著很多人嗎?

她說:很多人,哪里有很多人?都走了啊。留下來的都是像我這樣,不是老,就是瘸,不是瘸就是沒有本事苦錢的人。

我說:您就一個人住?

她說:可不是一個人住。還有一個人住在墳?zāi)估?。我很久沒去看他啦。

我說,您孩子呢。

她說:孩子?哦,我有一個孩子。我記起來了。她恍然大悟似的。

我有一個女兒呢。是領(lǐng)養(yǎng)的,在城里住著。每次打電話,她總是很忙。不過,她也來看我,給我買好吃的。她總想帶我去城里生活。城里有什么好?我的腿折過了,不能上下樓,我每天就站在樓上往下面望,或者坐在電視前面,一坐就是一天,還不如我在鄉(xiāng)下好。

我說:哦。您自己做飯嗎?

她說:當(dāng)然自己做飯。我下午要去廟里,每周都去。我有一本經(jīng)書,都是繁體字,我都快讀完了。

我說:您還識字?

她說:我也教過書啊。只是后來下放了,不教了。

我離開老婆婆的時候,她準(zhǔn)備起身去做午飯。她的背馱得厲害,就像背了一個包袱在身上。她的頭發(fā)都白了,就像下了一層雪。她就背著這個包袱,頂著一頭雪,到屋子里去了。

我繼續(xù)騎著車子在村子里游蕩。

2

村子上到處蓋了高大的簇新的樓房,樓房的里面很少有人住的。它們那么豪華而蒼涼,就像浮在時間上面的船只,不知道要飄蕩到哪里去。老婆婆說得對,這里根本就沒有什么人,連貓和狗都稀罕,看到一只貓輕捷地從屋檐下溜過,賊頭賊腦的,好像犯了什么錯誤似的。把本來就無聲無息的走路,搞得更像鬼鬼祟祟的行徑。我想,這肯定是一只野貓。

一些人家門前開了酒紅色的艷麗的雞冠花,這些滴血一樣的雞冠花,在秋風(fēng)里,凄慘地?fù)u曳著,好像在訴說自己的無主。

秋天的村莊,土地很干燥,太陽赤裸裸地照射著大地,秋風(fēng)吹著村莊上的事物,發(fā)出遙遠(yuǎn)的回聲。

我真的很想看到一些人,但是,村莊上大部分人家的門都緊緊地閉著,只有一兩家的門敞開著,看起來深不可測,好像深宅大院似的;又好像里面藏著什么詭異的故事,叫人不敢貿(mào)然走過去。推開門來,好像推開門,就會出現(xiàn)什么奇異的事情或者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人一樣。

我在一個小學(xué)校的門前經(jīng)過,我記得這里曾經(jīng)是一個小學(xué)校,名字叫什么來著,云中小學(xué)?,F(xiàn)在這里變成了一個養(yǎng)老院,門前的紫色瓷磚上,用金色的大字寫著:怡福院。村子里沒有學(xué)校了。從前在白天的時候,人們會聽到小學(xué)校掛在校園后面一棵大柳樹上的一口銹跡斑斑的鐵鐘,被上課或者下課的老師牽著繩子,敲出清脆的“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或者“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或者“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的聲音?,F(xiàn)在,小學(xué)校消失在時間的深處了。那些早晨朗朗的讀書聲也消失了。有時候,連星期天也飄揚在小學(xué)校上空或者說村子上空的鮮艷的紅旗也消失了。傍晚的時候,小學(xué)校的大喇叭會在學(xué)生放學(xué)之后播放很老的歌曲,像《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酒干倘賣無》、《在希望的田野上》……現(xiàn)在,這些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

我想走進(jìn)養(yǎng)老院去看看,這里蓋的都是清一色的小別墅,原來是開發(fā)出來準(zhǔn)備出售的。結(jié)果村子上沒有一戶去買這昂貴的小別墅,村子上的人都是一樣想法----我自己有土地,要是有錢,我自己不會蓋嗎?為什么要買這么昂貴的你蓋好的質(zhì)量可疑的別墅呢?

后來,這些別墅廢物利用,就變成了養(yǎng)老院。因為村子上或者周圍的許多老人都需要養(yǎng)老吧。他們的子女都不在家,送到養(yǎng)老院里,離家又近,跟沒有離開家是一樣的。只要每個月交錢就行。

我站在養(yǎng)老院的大門前,一只腳支在地上,往里面看了好久,終于沒有進(jìn)去。我看了一會,一抬腳,蹬在腳踏上,這輛自行車又飛馳起來。

這一天,我就遇見了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村子上肯定還有其他的人;可是,他們都在屋子的深處,我不敢進(jìn)去,我不能把他們從屋子里,從歲月深處挖掘出來。一直到黃昏的時候,我才停止了轉(zhuǎn)悠。我記得黃昏的時候,村子上空會有灰白色的被晚風(fēng)吹得彎彎曲曲的炊煙從人家的屋頂升上空中,然后在很高的空中,慢慢淡了,散了,沒了。我那時候常常用整個黃昏去研究炊煙的走向,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夠似的。

炊煙就像鄉(xiāng)村的一首詩,現(xiàn)在,這首詩被時間從歷史上劃掉了。

我有點惆悵。

晚出的蝙蝠也沒有看到。那個黑色的據(jù)說是偷鹽吃的老鼠變的鬼祟的家伙,總是在屋檐下竄來竄去的。

這個晚上,我到了我自己暫時棲身的一間屋子里。

這是一個我自己尋找到的常年沒有人居住的茅草房子,里面陰暗潮濕。地上沒有水泥地坪,只有一小間,這些都足夠了。屋子里,靠墻一張木頭的小床,床腿都黑了,似乎我一睡上去,它馬上就會坍塌下來。

我在村子上唯一的小賣鋪吃了一袋方便面。小賣鋪里是一個中年的禿頂?shù)哪腥?,油光滿面的,跟我見過的那個八十歲老婆婆形成鮮明對比。他用狐疑的眼光上下打量我,我避開他的目光,呼嚕嚕地把一碗熱騰騰的方便面吃下肚。他幾次想跟我攀談,張了張嘴,看我一直低著頭,回避他的目光,就把要說的話都咽回去了。

其實,我認(rèn)識他。他是這個村子上撤并了的小學(xué)校里的一個教師。他三十多歲就死了老婆。他的老婆得了抑郁癥,都是他害的。他不喜歡他的老婆。因為他老婆比他歲數(shù)大,又長得難看。他后來娶了第二個老婆,第二個老婆還是比他大。村子上的人說,這就是命。他命里就該有兩個都比他大的老婆。等這個老婆到歲數(shù)大了的時候,他白天笑瞇瞇在小賣鋪賣東西給村子上的人,晚上就罵這個老婆。人們猜想,他老婆可能過了更年期,床上的事情不行了。他看起來是個溫和的老實的男人,直到他老婆跟他離婚了,人們才知道,他白天和晚上是兩樣的。

吃了方便面,天就漸漸晚了。我一個人騎在荒涼的村子上。村子上,偶爾會看到一兩點燈光,就像茫茫的大海上駛過來一艘船,船上遙遠(yuǎn)的如豆的燈光在一瞬間就照亮了我的心房。這燈光又像孤島上的一兩點孤零零的鬼火,那么神秘而鬼魅,好像這個村莊是漂浮在茫茫的大洋里似的。

抬起頭,天空中有了月亮,我驚奇不已。我下了車子,倚在一個破舊的屋子前,專注地看這一輪月亮。它那么巨大而孤獨,就像一個巨人的眼睛一樣,漠然地看著人間。

月亮怎么會變成這樣了呢。

小時候的月亮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候,我和村子上的小琴、小梅、雪子……在月光下捉迷藏,躲到草垛深處;或者在月亮下面到處跑,大聲地呼喊。那時候的月亮不是這樣的啊-----那時候,月亮那么亮堂堂的,就像把我們的心也照亮了;月亮又那么溫柔,我們站在月光下,深情地對著月亮唱歌。一個一個唱,我們就像站在月亮搭建的舞臺上,月光就是我們的衣服,我們盛裝上場,又款款落幕。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這奇異的月亮,它真的變了,變得荒涼了,寒冷了。我的心里就像有颼颼的冷風(fēng)竄過去,我不由顫抖了一下。

它那么白,周圍被很大的月暈圍住。我想,明天會有大風(fēng)嗎?以前在鄉(xiāng)下,老人常說,月暈風(fēng)。

我看了半天,村子上,有一陣小風(fēng)簌簌溜過,好像夜行人的詭異的腳步。我想,我的那些年輕時候的伙伴都哪里去了?小琴在常熟,據(jù)說,做了人家的二房。后來人家又不要她了。她只好一個人帶著兒子在一個紗廠里上班。她回來的時候,五十歲的女人了,還梳兩根長辮子,在耳朵旁邊,一邊一個。她看起來還那么年輕,一點都不像一個在紗廠上班的被遺棄的女人。還有的人,我就不太清楚了??傊?,他們都在這世間漂著。

看了一會月亮,我就回到我的小土屋里去了。在那充滿霉味的小床上,我竟然很快就睡著了。

一方月光鋪在屋子的地上,這屋子,也沒有門。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照到我的小床上了。

我發(fā)現(xiàn),我的自行車還倚在門前,我就像看見老朋友,親切地拍了拍鞍座,又跨上去,開始一天的游蕩了。

3

我在路邊的一塊遍地黃葉的黃豆地里,遇到了一個六十多歲的瘸腿的婦女。她頭發(fā)有點灰白了,眼睛卻很大,眼睛看人的時候,還那么清澈,一點渾濁的雜質(zhì)都沒有。她皮膚白皙,不像一個在鄉(xiāng)下勞動的婦女的皮膚。她身體微傾,看得出,一條腿殘疾了。她的嘴角有一顆圓圓的黑痣。這樣的特征很容易被人記得。

我從她面前騎過去的時候,她直起身子,看著我。我就停了下來,對她說,你要幫忙嗎?

她笑了一下,她的笑竟然很明媚,就像這秋天的陽光一樣,有著明朗清明的質(zhì)地。

她說,不要你幫忙,我一個人能行,你就站路邊,跟我說說話,就好。

我說,好啊,說話太簡單了。

她說,你是哪里的人???到我們這里來干什么?

我說,我就是這里的人啊。我到這里尋找一個人。

她看著我,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說,你是這里的人,我怎么不認(rèn)識?她把臉轉(zhuǎn)向我,看了我好一會,好像要把我從歲月深處揪出來??墒?,最終她失望了。

她說,你什么時候離開這里的?

我說,三十年前。

她說,哦,你想找什么人呢。

我說,這個不能告訴你。

她笑了,一笑臉上的皺紋就出來了,那些皺紋擠在一起,使她看起來蒼老了很多。

她說,我就是一個孤老婆子。我男人早就死了。后來,我又找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今年,他也死了。我不能生養(yǎng),抱了一個兒子,早就出去打工了。去年,他離婚了,對我還不錯,回來也把錢給我。

我看著眼前這個六十多歲的女人,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走過去,把她手里的鐮刀拿過來。然后,叫她到田頭休息一會,我來割一會。

她笑了,說,你這么嬌貴的人,怎么能做這種事情?

我說,我哪里嬌貴。我就是這個村里的。

她說,我看你就不像一個種地的人。

我說,種地的人有標(biāo)志嗎?

我彎腰去割黃豆。我想起以前在鄉(xiāng)下,每到秋天的時候,就會跟小琴他們在地里燒豆子吃。黑色的煙升騰起來,就像烽火一樣。我們一邊偷吃,一邊擔(dān)心這烽火會不會引來“諸侯”——豆子的主人,把我們摁在地里痛打一頓。不過,我們美美地享受了秋天豆子的美味之后,一次都沒有被主人發(fā)現(xiàn)。

黃豆成熟了,一碰,就裂開一個。

我割了一會,忽然抬頭望著她,笑了一下說,你叫什么名字?。?/p>

她似乎有點羞澀說,人們喜歡叫我小瘸腿。

我說,這不是名字。

她說,唉,老不說,都快忘了。我叫汪珍。

我說,哦,汪珍姐,我想到你家里喝口水。

她說,可以啊。

汪珍的家在村子的中間,就像藏著大山深處的屋子一樣。你輕易找不到。汪珍家是兩間不太舊的紅色瓦房。

我走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這不大的屋子被收拾得異乎尋常地干凈。我的心里立刻有一種被家浸泡的溫暖,就好像很冷的身子泡到溫水里一樣,有一種暖洋洋的想永遠(yuǎn)賴在里面的感覺。

屋子里,一張小桌子,上面纖塵不染的,上面只有一個卡通的小杯子,卡通是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貓。我拿出自己的一個塑料杯子,在屋子里眼睛到處找暖水瓶。她立刻到鍋灶上,提了一個紫色的暖水瓶過來。

她給我倒上開水,歉疚地笑一下,說,沒有茶葉招待你啊。好像我是多么珍貴的客人。我說,沒事,我喜歡白開水。

她說,你看起來不像只喝白開水的人。

我笑笑。

我說,今晚我可以在你這里吃晚飯嗎?我可以給錢。

她笑了一下說,可以啊。不過,我這里晚上會有很多的人來聚會。

我眉頭皺了一下,說,哦,那我是不是不便打擾。

她說,沒事。他們就串串門。

汪珍給我做了玉米粥,攤了雞蛋餅,還做了一個我喜歡的小魚鍋貼,一個豆腐燒咸菜。

這個晚上,我吃得很美。在這里閑逛這么久,我的胃里太缺少油水了。

我們坐在桌子前吃飯的時候,頭頂十五瓦的電燈就像鬼火一樣,隱隱綽綽地?fù)u晃著,屋子里的一切都隱在暗處。就在這個時候,外面響起了腳步聲,越來越近。汪珍眼睛看著我,顯出一種掩飾不住的羞愧,忽然,又變得坦然了。

我回頭去看,一個穿黑色上衣的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一腳踏了進(jìn)來。當(dāng)他的眼睛看到坐在桌子前的我的時候,后面那只腳舉在半空,遲疑了一秒,然后,還是果斷地跨了進(jìn)來。

汪珍似乎習(xí)慣了他的到來。她對著這個老頭子說,吃過了嗎?老頭子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我。他說,吃過了。

然后,也不用汪珍請他,就在里面的床邊坐下來。

他坐下來之后,問汪珍,今天家里來親戚了?

汪珍看了我一眼說,是啊。這是我表弟。

老頭子眼睛在黑暗里閃爍了一下,說,表弟?我怎么沒聽說過?

汪珍說,你不知道的事情多呢。

老頭子說,是啊,不過,你打算怎么安頓你表弟?屋子里只有一張床。

汪珍說,我想好了。讓他跟你睡去。

老頭子嘿嘿干笑一聲,說,好啊,我正好一個人睡,比較孤單。

我趕緊說,不用不用,我自己有地方睡的。我只是來看看表姐。好久不見了。

老頭子在黑暗里勉強(qiáng)說,跟我不用客氣。我跟你表姐老交情了。

汪珍說,不要在我表弟面前瞎說。她說這話的時候,顯出有點生氣的樣子。

老頭子趕緊說,好好,我不瞎說。

我吃好了飯,就趕快告辭了。我說,謝謝表姐的招待。這晚飯真的是太好了。

汪珍說,鄉(xiāng)下,沒什么好吃的。

我說,很好了。

說完,我立刻抬腳走了。

那個老頭子都沒有站起來送我一下。

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它看起來,又大,又孤獨,就像一面圓圓的鏡子。鏡子上,卻又蒙著一層陰翳。

它照在村子上,村子就變得恍恍惚惚的,像在一個夢境里似的了。

我無意中一回頭,看到一個黑色的身影,走進(jìn)了汪珍的小屋里。怪不得,她說,她家晚上是很熱鬧的。

月光把村莊照得有點慘白,也有點荒涼,好像被遺棄在荒島上的一個村落似的。

燈光稀疏,或者走過好多人家,才隱約看到一處燈光,那燈光,又是可疑的。

我忽然就會想起《聊齋》里的那些故事。這些燈光到白天,也許會被證明,這里只是一間廢棄的屋子。晚上才會莫名其妙地?zé)艋鹜鳎φZ喧嘩起來。

我一個人騎著車子,在村子上,晃蕩了一個晚上。這里,我多么熟悉啊。

我曾經(jīng)就住在這里,這里的每一個人,每一個人家,我都那么熟悉。我對這里的一切曾經(jīng)了如指掌,而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敢說這種話了。

4

天亮之后,我從破爛的霉味十足的小床上起來,小床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好像一個快要散了的豆腐架子。

我起來,走到門前,看到那個八十歲的老婆婆拄著拐杖和汪珍一起走過來了。

老婆婆看到我這個樣子,立刻說,小伙子啊,你到我家去吃飯吧,鄉(xiāng)下的飯菜差一點,都是地里長的,也不值錢。比你在這里吃方便面強(qiáng)。

我笑了一下,說,沒事,我吃了很多好東西,還可以撐很久。

汪珍瘸著腿走到我小屋門前,往里張望一下,說,這里不像人住的啊。

我笑了一下,說,沒事。

老婆婆說,小伙子,你想找什么人?我可以給你提供線索。

我笑笑,說,我今天要去海邊找找。興許,她就在哪兒。我給她寫了很多信,她都沒有回。

老婆婆說,現(xiàn)在早就不作興寫信了。你寫的信,她怎么能收到啊。

我說,會收到的。

我辭別了老婆婆和汪珍。一個人騎車去海邊。

海邊離村子很遠(yuǎn),大約有一百多里。我騎了大半天,才到海邊。

越接近海邊,越感到荒涼,那些鹽灘什么時候都消失了。

一排河、二排河、三排河、四排河……

這些河還在悄悄流著,河邊隔二里遠(yuǎn)就有一處紅色的瓦房,這些瓦房的門都鎖著。屋后沒有菜園子,也沒有晾曬的衣服。一切表明這里有人生活的跡象,都消失了。

偶爾看到一間房子,門就像一個大嘴一樣張開著,好像隨時準(zhǔn)備吐出一個人,半天過去,也沒有一個人出來。

路邊高高的雪山一樣的鹽嶺子也消失了。

風(fēng)變大了,空氣很潮濕,帶著海邊特有的味道。

遠(yuǎn)處迷迷蒙蒙的,海邊的霧氣把太陽都遮得沒什么力氣了,好像一個大力士把一個滾著的巨石擋了一下,巨石的力量就慢了下來。

我一直騎到海邊,在海邊坐了下來。

我從一個包里掏出一大把的信,足足有一百封,或者二百封,或者更多,我說,卿卿,我來了。

我把這些信挖了一個小坑,都埋了進(jìn)去。啊,它們不會長出一個我想要的卿卿的。

我在城里破產(chǎn)之后,卿卿走了。她不想連累我,她想讓我一個人活得輕松一點,她不想成為我的負(fù)累。

她一個人到海邊來了嗎?她說過,她最喜歡海的,她一定會選擇這里結(jié)束她的美好的生命。大海是她最好的歸宿。

她喜歡潮聲。那時候,我曾經(jīng)騎著自行車,帶著她,到這里來,看鹽蒿菜?;鸺t的就像一場大火燃燒著的鹽蒿菜,一直燒到海邊。

那時候,海邊還那么熱鬧。住了好多鹽場的鹽工。我們一起去看?;ǎs海,拾死螺?,F(xiàn)在,據(jù)說,海里的魚蝦都少了??h里在這里搞了一個網(wǎng)紅海之后,退潮的時候,人們基本上什么都撿不到了。

如今這里又變成了一個荒蕪的灘涂。

我想在這里住下來。幾排河的房子,隨著哪一間都可以。最好住在我跟卿卿住過的那一間。

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們站在寥廓的天底下看星空,頭頂有一個月亮。那么大的,那么荒涼的月亮,把灘涂照得模模糊糊的。

灘涂上不是蘆葦,就是鹽蒿菜,黃海在遠(yuǎn)處低低地咆哮或者沉睡。最低的天底下,有一顆很小很小的星子,我怎么看,都像卿卿的眼睛。

我一直沒有告訴老婆婆和汪珍,卿卿就是小梅。她們都認(rèn)得。

而我,她們也認(rèn)得。只是,我被債主毀了容,她們年老眼花,認(rèn)不出來罷了。

我?guī)状蜗雽λ齻冋f,小三子,回來了。

話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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