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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計劃經(jīng)濟時代,鄉(xiāng)下的孩子力圖掙脫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沖出鄉(xiāng)村走進城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奮斗好多年。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期恢復(fù)全國統(tǒng)一高考,錄取率只有極低的百分之幾,年齡相距很大的蕓蕓考生千軍萬馬擠獨木橋,乃至產(chǎn)生了一個專指大學生的熱詞“天之驕子”。與此相對應(yīng)的另一個頗具時代特色的流行語是“跳出農(nóng)門吃皇糧”——農(nóng)村的孩子參加高考,一經(jīng)錄取,身份即成為國家干部,憑錄取通知到鄉(xiāng)糧管所和派出所將農(nóng)村戶口轉(zhuǎn)為城市戶口,從此吃上一輩子的定量計劃糧。當年,農(nóng)村孩子還有一個“跳農(nóng)門”的途徑就是參軍。一進部隊就得努力表現(xiàn),出力流汗八笆斗,拼命干上好多年,才能提干穿上四個兜的軍裝,轉(zhuǎn)成國家干部和城市戶口,往后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便能和城里人一樣做一份既體面又有尊嚴的工作。
1982年9月10日,我跟著父親登上人生中的第一趟長途汽車。那時的長途汽車班次少、車速慢,就連車廂中間的過道,也都擠滿乘客。行李架上塞滿大包小包、蛇皮袋子以及各式各樣的旅行包。家境略好一點的人出遠門,大多帶一兩只帆布旅行包,包上噴印著天安門圖案的,必定帶有“北京”二字;印著長江大橋的,必定是“南京”;印著高樓大廈圖案的呢,則是“上?!?。那些年我們走過的公路則是砂石路,汽車一路拖著又長又粗的黃塵。沿途不時看到成群結(jié)隊的養(yǎng)路工人握著粗細不一的竹枝扎成的大笤帚,弓著腰吃力地將被汽車輪胎碾軋彈跳到馬路兩側(cè)的石子掃往馬路中間。
從位于海安縣城通揚河南邊的汽車站一路往西,我第一次親歷感知,海安縣除了東部的丁所鄉(xiāng)、李堡、壯志、西場、新生、韓洋、立發(fā)、南屏這些鄉(xiāng)鎮(zhèn),還有西部的胡集、雙樓、章郭、曲塘等這些我從未聽說過的鄉(xiāng)鎮(zhèn)。一過曲塘鎮(zhèn),向西路過泰縣境內(nèi)的白米、泰縣縣城,半個小時后即到泰州。泰州是一座默默無聞的江北小城,格局與海安縣城旗鼓相當。三泰地區(qū)(泰縣、泰興、泰州)彼時尚屬于揚州,南通地區(qū)的海安縣隔壁,便是揚州的地界。懷著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滿腹好奇,沿路看著今生第一次見到的新鮮有趣的地名,馬路右側(cè)絡(luò)繹不絕騎著二八大杠腳踏車馱著雞籠三三兩兩的雞販子。這些雞販子很年輕,上橋時一個個撅著屁股,伸長脖子,咬緊牙關(guān),兩腿有節(jié)奏地上踩下蹬。坐在我身邊的父親羨慕地看著被甩向車后的雞販子們,輕聲地自言自語:“我要是再小個十來歲,也會跟著這些少豪(海安方言,意為年輕男子)搝的喔,跑一趟南京,四五天就能賺到三四十塊唻!”坐在我左邊的一個中年婦女自打出了海安縣界就開始啜泣,我正納悶出個遠門為何要哭泣呢,汽車已駛?cè)虢伎h大橋鎮(zhèn),駕駛員把車子熟練地拐進一家臟兮兮的小院里,吆喝乘客下車吃中飯。
從海安汽車站上車后,縣棉紡廠、石化廠、造紙廠跑購銷走江湖的幾個供銷員,湊巧碰到一起便眉飛色舞開始東唱洋西唱海地神聊胡侃,起頭一句:在社會上出來混,離了海安就是老鄉(xiāng),我當年去貴州當兵,從南京上了火車后舉目無親才真正曉得“離鄉(xiāng)背井”這個詞的滋味……老鄉(xiāng)之間當然要互相幫襯嘛,互相補臺好戲一臺、互相拆臺共同垮臺……接下來張三告訴李四自己身上有幾張煙票,李四便用液化氣票成功交換了張三的煙票。當王二說到有購買手表的計劃票,其他兩位便用驚嘆的口氣夸贊“還是你來事”……我父親好不容易攢了三十塊錢,想等我考上大學就給我買塊“鐘山”表,愣是一直沒搞到計劃票。于是,我果然聽到父親悄悄長嘆了一聲悶氣。平時就不大言語的父親閉目養(yǎng)神聽他們?nèi)齻€吹了半天后低聲對我說,你看這些長年在外跑碼頭的,個個肥頭大耳能說會道。
當駕駛員板著臉大吼兩聲“哈(下)來吃中飯啦”把乘客趕下車后,三個供銷員很默契地一個掏錢買了半只燒雞,一個從褲兜里摸出一瓶海安糧酒,一個叫了兩樣小炒,圍著一張小桌大呼小叫津津有味咀嚼起來。幾個與我們父子一樣土里土氣鄉(xiāng)下人打扮的乘客,寧可餓得五臟六腑冒火星也不去買吃的。有幾個便站在店外干嚼隨身帶的海安脆餅,舌頭都嚼出血泡。有幾個咬著自帶的饅頭干,一邊舉起軍用水壺仰頭喝水,干嚼饅頭片怕嘴里容易起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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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吃了午飯、上了廁所消停之后,駕駛員抹著嘴鉆進駕駛室,似乎很隨意地朝后瞟了一眼,就將汽車啟動了。我左邊的女人吃了午飯似乎來了精神便接著掩面哭泣。我忍不住低聲問父親。父親靠著我的右耳告訴我,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自然災(zāi)害時海安好多年輕人為了活命就去了大西北支邊,來去一趟上千公里,運氣好時買到火車票的話,路上也要走六七天,運氣不好起碼要在路上走個十來天,苦得洇心,有的人七八年、十來年才回老家一趟,估計這輩子再也回不來了,離開了父母兄弟姐妹,當然就難過啦……西北的風吹沙打,將她的面孔磨礪得粗糙無比。她一定是在大西北生兒育女扎下了根,回老家見到日漸衰老的父母,心有不舍;在大西北的兒女是親生骨肉,又是不舍,想來想去都難過,兩眼就哭得像熟透了的水蜜桃。我聽著這個女人一路哭到南京中央門汽車站,她那凄涼、孤單、傷心、絕望的哭聲,至今想起還讓我難受得像油煎。
飯后路經(jīng)宜陵、大橋、嘶馬,七拐八繞穿過江都縣城,再往西就進入邗江縣,不一會兒就到了揚州城。在一個不滿十八歲的少年心目中,揚州是這輩子見到的第一座大城市。主要是因為,我第一次坐長途汽車就在揚州城里堵了很久很久。也不知道究竟堵了多長時間,我和父親那時還沒能買到手表。車子一停,車廂內(nèi)頓時就燥熱難耐。跑長途的大客車、市內(nèi)轉(zhuǎn)圈子的公交車、大大小小的卡車、噗噗橐橐的拖拉機、三輪車、腳踏車,橫七豎八地擠滿狹窄的街道。我在混雜著各種莫名氣味的車廂內(nèi)動彈不得,呆呆地看著仿佛無所事事的人群,烏泱泱的,將馬路塞得水泄不通。一個戴著大蓋帽、穿白色制服、腰間扎著咖啡色寬皮帶且上了歲數(shù)的交通警察,兩手交替揮舞著紅色與綠色小旗,汗流滿面的,兩片厚厚的嘴唇含著一只不銹鋼哨子,鼓著腮幫子不停地使勁吹,尖厲的哨音直刺人腦。南來北往的行人和東奔西突的車輛在交通警察的威武指揮下,終于從無序慢慢變得有序。我們的汽車緩緩經(jīng)過揚州農(nóng)學院、武警總醫(yī)院,右拐就從瘦西湖邊的揚州師院、揚州商校大門口經(jīng)過。窗外的揚州城好像靜止了的畫面:老舊低矮的店鋪鴉雀無聲,蹬著自行車悠閑而過的市民,零零落落穿巷而過的行人,兩個小女孩抿嘴微笑著跳跳蹦蹦從我眼前一溜而過。
過了揚州城,車廂里響起沉悶而滿足的呼嚕聲。坐在我前面的那個中年男人,原先一路扯著大嗓門對鄰座說些無傷大雅、不帶惡意的笑話,剛過蔣王就進入夢鄉(xiāng)。公路伸入儀征與六合接壤的青山小鎮(zhèn),就不再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地貌。于是,我第一次見到與我的想象大相徑庭,其實一點也不巍峨,一點也不峭拔,毫無生氣的一群小山包。原先綠色的山包被炸出巨大的豁口,山腳的工地上塵土飛揚,工人們忙忙碌碌在采石,機器咔嚓咔嚓在碎石,大卡車咯嚓咯嚓在裝貨。小山下的村落,布滿一垛一垛低矮的石頭壘砌的民房。我也不知道究竟是驢子還是騾子呢,拖著水泥預(yù)制板吃力地前行,使喚牲口的男人坐在預(yù)制板上,揮動著鞭子。我忍不住好奇就問父親那牲口是什么。父親被我問住便害羞一笑道:“反正不是馬,馬的塊頭要比這個大?!鄙较碌墓繁贿\石子的大卡車碾軋得坑坑洼洼,汽車就顛簸晃蕩得厲害起來,有個女人不適應(yīng)七拐八拐崎嶇不平的山路,開始暈車,嘔吐的間隙還念念有詞:“哎喲我的媽媽哎我實在吃不消咯,沒得命啰,我怕要死在這塊點兒咯……”坐在嘔吐女人旁邊的是在海安造紙廠工作、結(jié)婚不久的矜持、拘謹又靦腆的新婦,她開始拍打嘔吐女人的后背。上車之后,在兩個女人的交談中,我知道那個新婦的男將在南京當兵,已經(jīng)當?shù)脚砰L,她此次是去南京探親。果然,后來車到南京,出了中央門汽車站,就看到她的那位男將高深莫測地微笑著等在門口,像日本電影演員高倉健,小夫妻一見面就開始綿綿低訴。
此后車進了六合縣城有點堵。一個高大威猛原先睡意惺忪的大胡子男人開始扯著大喉嚨,告訴鄰座他是海安舊場漁業(yè)公社的,此次去南京要到省政府告狀。起因是為海面養(yǎng)殖紫菜,和如東、東臺的漁民打架打得不可開交,自己一方被打傷了好幾個。一位戴眼鏡老者聽后便說勸世文:“爭來爭去爭個什的呢?如東海安本來就是一家,原先都屬如皋,后來才分開的哦?!贝蠛觿t憤憤不平地說,漁業(yè)社的人為搶水面打了好多年的架,都抄了家伙,連過去打日本兵打國民黨軍用過的老銃子都用上了……又聽到大胡子大言不慚說:“也就是這一回搝輸?shù)袅耍乙苍?jīng)帶人打得如東、東臺的人屁滾尿流丟盔棄甲的吶?!甭犞脑?,我覺得海邊漁業(yè)公社的那些人仿佛退回到了蠻荒部落時代。
三個供銷員一個打著瞌睡,兩個在談海安女人:“你以為海安鄉(xiāng)下的姑娘就呆巴若猴的呀,其實挺有心計的,我認得一個姑娘,大學畢業(yè)為留在南京,嫁給一個轉(zhuǎn)業(yè)在大學保衛(wèi)科工作的老鄉(xiāng),那個男將說白了就是校門口站崗的門衛(wèi)。這個丫頭神呢,堅決不肯養(yǎng)伢兒,沒到兩年就離婚了?!眱蓚€供銷員天南海北地又說了個去年剛考上大學的海安姑娘在南京吃涼面的段子:南京的同學問海安的細丫頭你要涼面還是湯面?海安的細丫頭隨口答道:我要溫(讀作燜)湯飲兒的。不愧是長年在外跑碼頭的,供銷員一個吃面的笑話逗得旁邊幾個乘客哄堂大笑?!勑︼L生間,汽車已過大廠鎮(zhèn),慢慢吞吞爬上了我小學課文里見過圖片的南京長江大橋。下了橋左拐,南京中央門長途汽車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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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兒子徐子路曾經(jīng)寫過一篇散文,我借來其中的一段放在這里:每年灼熱的高考季后,家鄉(xiāng)的各個中學就像打開的鴿子籠,呼啦啦飛出去一群少年。這些迫不及待探尋世界的學子們撲棱著稚嫩的翅膀,飛向無垠的天空。他們在盤旋了幾個暑假后又相互擁抱道別,毅然飛往世界不同的角落。多年之后,這些學子經(jīng)歷了風雨的洗禮、冰與火的淬煉,羽翼漸豐卻依然常年在外,偶爾回鄉(xiāng)與親人團聚吃頓飯之后又匆匆飛走……再往后,他們回故鄉(xiāng)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親人們盼他們回來,盼啊盼,候鳥都飛回了,他們依舊還沒回。于是,學子終于成了游子。
第一次走向他鄉(xiāng)之路,人生之路便從家鄉(xiāng)向外無限延伸。走著走著,我和孩子都走成了游子:他在北京,我在南京。當年送我上大學的父親,走累了,與家鄉(xiāng)的泥土融為一體,走向永恒。
徐循華: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文藝理論家錢谷融教授的碩士研究生。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上海文論》《作品與爭鳴》《文學評論家》等報刊發(fā)表文學評論及小說、散文作品若干,出版專著《另一種情感與形式》《通揚河畔》。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