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舉手要辭職了。
這是一個天大的消息。說不上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但一個接著一個,像一個個游蕩的幽靈在我身邊轉來繞去,想必這是真的了。
作為同鄉(xiāng)、同窗、同事的我,我真的無法無動于衷,能夠置身事外,我似乎已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唯恐還會擔上瀆職失察之嫌。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壓抑,似有一股憋壓在胸的怒氣哽噎在咽喉。
這個“胡舉手”!我很想像別人一樣就直呼他的外號,但我不能,我畢竟是個有身份的人,多少還是要有所顧忌的。事實上,在口頭上我是一直叫他胡工的,盡管心里有些不太情愿,但他的所作所為也實在讓人感到他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他總能制造讓人氣、讓人恨、讓人惱、讓人惜、又讓人憐的事來。
這是一件不可思議,又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
胡工一大早就來到了我的辦公室,還沒等到我去找他。
他一進門朝我看了看,什么話也不說,直接就將辭職報告“啪”地放在了我的辦公桌上,然后拖過桌邊的一把椅子,脫下西裝外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披在椅背上,轉過身將他那消瘦得沒一點肉形的屁股埋了下去,低下頭目光癡癡地從口袋里摸出打火機,將叼在嘴上的煙點上,旁若無人似的自顧自地抽了起來。
我笑哈哈地與胡工打了聲招呼,胡工沒有理我,也不看我,我搖了搖頭,起來為胡工沏了一杯茶放到他的面前,然后拿起報告很認真地看了看后,說,胡工,好好的怎就突然要辭職了呢?
胡工沒有立即回答,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還好好的?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鏡架在鼻尖上,像不認識我似的。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胡工吐出一口煙霧,發(fā)出一聲長嘆,蹺起了二郎腿。
那也不至于要辭職嘛。我的挽留似乎顯得很蒼白。心虛的眼神朝水杯看了看,剛泡的茶葉已齊刷刷地豎立在水中,像一個個筆直站立隨時準備出征的勇士。
不辭職,能怎樣?胡工的眼睛終于看住我。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他這么無助,心灰意冷,他顯得是那樣的有氣無力。
是啊,能怎樣呢?我正臉看了他一眼就躲開了,他的眼光在殺人,像兩把鋒利的軟刀,我的心在滴血。我的胡工啊,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呢?你真是個死心眼、倔驢、一根筋!空有一肚子才華,就因你那可怕的個性、德行,你就注定一輩子要被碰得傷痕累累嗎?我不禁在心里一陣開罵。當我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再好好地看了看他后,我突然發(fā)現顯得矮小、瘦弱,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他,昔日的鋒芒已不存在,短短幾個月,他竟變得如此憔悴不堪,胡子拉碴,一臉的沮喪。不知不覺,我的眼中不斷浮現出他往日的情形。
那畫面像一部部滑稽戲,也像一場場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令人發(fā)笑也讓人膽戰(zhàn)心驚,已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里。
記得剛上學時,每天天蒙蒙亮,我和他都要相約結伴,走上6里地的崎嶇山路到鄰村上學,那時,我們都很貧窮,缺吃少穿,一年到頭也難見一點葷腥。長得都瘦不拉幾的,而所穿的衣服幾乎都不是自己的,都是哥哥或姐姐穿過的衣服,顯得臃腫肥大,破爛而邋遢,所走的路也都是土路,白天一層灰,雨天一身泥,尤其一到雨雪天,我們只能手拉著手相互攙扶著,一跐一滑地走在這條通向學校的山路上。盡管這樣,我們過得還是無憂無慮其樂無窮,幾乎天天都粘在一起。除了上學,我們會在一起玩耍,做打銅板堆、打彈珠等游戲。
那時,說是小學,其實就是一個復合班,一間屋,一個女老師,一二三年級一共才十幾個人。老師為了按序上好每年級的課,一開始就立下規(guī)矩:上一年級課時,二三年級的看書復習;上二年級課時,一三年級的看書復習;上三年級課時以此類推,不準講話,不準調頭接耳,有事先舉手。
本來,舉手在課堂上是件很正常的事,老師會提問,學生也會踴躍舉手搶答,都想多多舉手能得到老師的一二句表揚,但老師有時向三年級學生提問時,一年級的學生也舉手搶答這就亂了,常常鬧出許多笑話。
突然有一天,女老師站在講臺前,用眼掃了掃課堂,然后面帶微笑地問,同學們,喜歡睡懶覺的請舉手。我不知道老師是出于什么動機和目的,也許是每天總見有人拖拖拉拉遲到,特意安排的一次檢測?所有人都像沒有聽見,一個個都伸著腦袋,瞪著眼,豎著耳朵,誰也不作聲。可就在這時,胡工卻突然高高地舉起了手,惹得所有的人哄堂大笑,尤其是二三年級的學生,他們一個個笑得前仰后翻,弄得桌椅東倒西歪吱吱呀呀作響,連老師都掩不住嘴角掛著一絲笑意。女老師很年輕,也很漂亮,穿一件很時尚的白的確良上衣,上衣的下擺束在黑色的長褲里,顯得干凈、利落,一頭濃厚烏黑的秀發(fā)直垂腰間,像黑色的錦緞一樣光滑柔軟,惹得人都想要去摸一把。尤其她那雙會說話的水靈靈的大眼睛,誰見了都要多看上幾眼。雖說女老師是一個代課老師,可她的課卻上得有板有眼,同學們都很喜歡她。胡工先是伸了下舌頭,然后臉一紅,用那油黑得泛著光的衣袖揩了下已掛到嘴邊的鼻涕,再用手撓了撓耳腮,昂起頭狡辯說,我是喜歡睡懶覺啊,可我從沒遲到過。女老師斂住笑意,一本正經地說,還是胡海山誠實,敢說真話,敢說心里的話,這就是好學生。胡海山就是現在胡工的學名。
雖然此事很長一段時間在同學間流傳,甚至不因時間的流逝,年輪的增加,許多同學還會想起,但這樣的笑話,胡工并不以為然。
大學4年,我與胡工雖然同校,但不同班,他的成績在全校算得上首屈一指,常常得到校領導的褒獎,可他的個性也更出名。有一次老教授在課堂上正講得興起,摘下眼鏡,揮動著右臂眉飛色舞時,胡工突然舉起了手,直言不諱地指出了老教授的錯誤,并引經據典,駁得老教授有口難辯,使得老教授很是難堪,半天沒有回過神來。老教授雖在課堂上表揚了胡工,但臉上還是露出了尷尬與不快。
一開始同學們都很敬佩他,說他敢怒敢言,大有英雄之風范。可漸漸地不知何時同學們發(fā)現他耿直得過了頭,原是個一根筯,便開始與他打著哈哈躲著他,幾乎沒有一個與他走近的。
冬日里的晨光,如同火苗尖上那柔軟的舌頭悄無聲息地舔進窗來,伸進我的辦公室,我用手揮了揮刺鼻的煙霧,站了起來打開窗戶,所揚起的煙霧和那細小的塵埃,如同一群沒頭沒腦的小飛蟲,在窗戶的光束里上下翻滾、飛舞。
大學畢業(yè)后,我與胡工被分配到了同一個單位,我在縣水利局做行政,他在局下面的工程處搞技術。有一天,局里通知我和他到市里開會,通知要求會是下午一點半開。因縣里到市里有70多公里的路,且客車一天來回也只有四班,我和胡工乘上上午最后一班車趕到市里,在靠近會場邊的小攤上吃了碗面,便早早候在會場。盡管那一天風很大,雨也很大,我們渾身上下淋了好多雨,但都沒有阻擋得了我們參會的興奮??傻鹊郊s定的開會時間,主席臺上一個人還沒有,臺下參會的人都到齊了,滿滿坐了一堂,一個個都在竊竊私語,胡工坐不住了,湊到我跟前,說,是我們弄錯了開會時間?你把通知拿出來再看看。
我小心地從口袋里掏出已經濕巴巴的通知,很謹慎地一層層打開,仔細地又看了一遍,說,還好,字還能看清,沒錯,時間:一點半。
我心里七上八下地糾結著,等待著,待等到2點都過了時,才見到主席臺上的燈唰地全亮了,耀得人直閉眼。一幫臉紅挺肚的人走上了主席臺,待款款落座后,服務員再一個個沏上茶,見一滿臉肥肉的人移過話筒,喂、喂兩聲,像在測試話筒,然后宣布大會開始。這時,胡工突然舉起了手,并從座位上騰地站起,滿臉肥肉的一見,遂將厚厚的嘴唇湊近話筒,伸出右手食指指著胡工,說,那位同志,請說。
胡工一開口就像吃了槍子似的“砰砰”地向外一通掃射。
等等,你們也太欺負人了,說好了一點半開會,你們到現在才來,現在幾點啦?邊說邊抬起左手,并用右手食指指指左手腕上戴著的手表。你看看你們,一個個吃得像猴屁股似的,你們到我們鄉(xiāng)下一頓飯,我們到你們這兒一頓站。對不起,我們身上還濕著呢,回去還有幾十公里的路,我們還要趕車,這會我們不參加了!說完,拉上我就要走,我一邊遞眼色一邊拉他的衣角對他說,胡工你消消氣、消消氣,會還是要參加的。
胡工見我沒有走的意思,憤然地說,你不走我走!說完頭一扭就離開了會場。
這時,原本安靜下來的會場立刻沸騰了,亂哄哄一團。有人喊,好,好樣的。
有人問,這是哪里的?什么人?會場上的人都在調頭接耳打聽著。
滿臉肥肉的人顯得很是尷尬,從口袋里哆哆嗦嗦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強作鎮(zhèn)靜地笑了笑說,小插曲、小插曲,我們不理他,現在繼續(xù)開會……
好事不出村,臭名傳千里。開會回來,局長就派來了人叫我去匯報。剛跨進局長辦公室,局長就開始一頓數落,你說你怎么就不攔一攔呢,就任他發(fā)飆,讓他瘋?你看這事弄的,還怎么和上級搞好關系?我們局的許多工作,尤其項目扶持,還要上級領導的支持與肯定呢,真是的,又要我給你們擦屁股。這年底還不要……局長沒說這年底具體要什么,但我心里是很清楚的。局長最后咬了咬牙,從牙縫里蹦出,這個胡工!
胡工依然我行我素,很不安生。我多次與他談過,不是什么手都可以亂舉的,什么話都可以隨便往外說的。可他倒好,說,你們就是虛偽,不敢說真話。你們這些人都一個德性,人前說人話,鬼前說鬼話,人鬼都在說胡話。我就不像你們,該說的我還是要說,該舉的手我還是要舉。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盡管他的工作在縣里很有影響,大大小小造了好幾座橋,其中有幾座橋還獲得了國家、省、市多項獎項。他也從工程師榮升為總工程師,但這也不能成為他目中無人的資本撒,你說是不是?我雖是他的分管領導,卻左右不了他的言行,他還是生出了許多的麻煩,為自己也為他人。他將自己始終置于與領導、同事的對立面,簡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有次處里同事小王要入黨轉正,要舉行例會通過,本來有消息傳出,小王通過轉正后,就要被提拔到局里當副局長了,這也是公認的好苗子。小王為人謙和,見人一臉笑,工作認真踏實,很有親和力,與處里老少同事個個關系不錯。黨支部楊書記按照程序慣例進行到最后一關舉手通過時,不知楊書記是何用意,竟然一反常態(tài),不說同意的請舉手,反而說反對小王同志轉正的請舉手。胡工毫不猶豫地又舉起了手。眾目睽睽之下,他一本正經滔滔不絕一口氣數落了小王諸多不是,說小王自畢業(yè)后來到處里,一直是跟著他的,他最了解也最有發(fā)言權,說小王不僅是個爛好人、馬屁精,更沒有擔當精神,還缺乏對不正之風作斗爭的勇氣等等,弄得本來歡歡喜喜的轉正會不歡而散。小王面紅耳赤,低著頭,一聲不吭。其余的人也像看外星人似的看著胡工,雖說是少數服從多數,小王如期轉正。但胡工在大家的心里一下子又涼了下去,人人避他敬而遠之。臉上沒什么肉的楊書記只是干笑笑,用手在锃光瓦亮的腦袋上撓了撓,不經意地冒出了一句,好你個“胡舉手”!
“胡舉手”的外號便由此而傳開。從此,背地里有人只要說起胡工,直接就叫他的外號“胡舉手”。為這事私下里都在議論說,“胡舉手”怎可以這樣說自己的徒弟呢?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還要看主人呢。然而,小王的榮升還是被推遲了一年,但最終胡工還是沒有能阻擋得了小王當上了副局長。
胡工有次和我談起小王,他是又搖頭又嘆氣,說,小王錘打錘打本來是塊搞技術的料,怎會干起行政了呢?真是可惜了了。恐怕全局里也只有我知道胡工的一片苦心。
雖說胡工在單位風光無限,剛正不阿,可在家里卻是一個悶葫蘆。我與胡工住在同一個單元里,我住3樓,他住6樓,雖不天天見面,但也能常常碰到,每次遇見他,我總會側面地勸勸他要好好改改他那個臭脾氣。他不說話只朝我翻白眼,然后頭梗梗地扭向一邊。
在一幢樓里住久了,常常會聽到他家老婆的埋怨聲、哭訴聲,但很少能聽到胡工的聲音。好像胡工都不在家似的,如果哪一天聽到了胡工的聲音,那一定是地動山搖,胡工的聲音能夠傳出三里地。有天我在外應酬得很晚才回家,可打開家門,客廳里竟還亮著燈,胡工的老婆淚眼汪汪地就坐在我家的沙發(fā)上。我很意外,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胡工和他的老婆可是從來不串門的。我想這肯定有事了。
我說,嫂子,這么晚了,你找我可是有事情?妻子在一旁也不住地勸她想開些,說些多喝點水多吃點水果之類的話。胡工老婆看了看我,幾次欲言又止,妻子遞過去一張紙巾,她接了過去擦了擦眼睛,才吞吞吐吐一五一十地訴說著,她說,這日腳真的無法過下去了。老胡的脾氣你是知道的,都把人給得罪光了,跟他說了多次,不是自個兒的事別管,他不聽,還朝我吼,說我不懂,說他不能想說而不敢說,還不讓說,那還不如讓他死掉好了。他單位里的事我可不說、不管,也管不了??衫虾诩依锸裁词露疾蛔鲆膊还?,油瓶倒了都不扶一把,稍跟他說說,他嫌嘮叨,他就回單位。這不,他又回單位住了,你看看我們這一大家子,你不是不曉得,4個兒子,3個殘疾,都在福利廠上班,現在他們雖然自食其力勉強自個兒養(yǎng)活自己,但都老大不小了,個個都到了成婚的年齡,可眼下我們這個家,這個樣子,該怎么辦呢?還有,這日腳好不容易熬到現在,小兒子大學畢業(yè)也都快半年了,還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工作,我與老胡說,讓他想想辦法,可老胡說,人各有天命,讓兒子自己去找,去闖。你說說,這是人話么?哪還有點像個做父親的樣子?你知道我家就小兒子是個健全的,一大家子還全指望著他呢。
說心里話,一提到胡工,我就揪心,就會感到很無奈。胡工是近親結婚,是表兄妹吧,第一胎生了個缺條腿的,第二胎又生了個雙胞胎聾啞人,第三胎總算生了個健全的,但三胎卻全是兒子。無疑,這對于胡工來說并不是什么喜事,可說是雪上加霜,一大家子擠在五十多平方米的頂樓上,想想他們過的日子還真是水深火熱,難以想象。老婆一直在一家飯店里打工,從當初的傳菜工也已過渡到洗碗工、揀菜工了,看她那憔悴得與年齡完全不符的樣子,又想想她家過的日子,我真為胡工難過。我說,嫂子,你家的情況我清清楚楚,可我也是愛莫能助啊。說句掏心的話,我打心眼里一萬個愿意幫忙,可我又有何德何能呢?不過我倒有一個主意,這個主意胡工要是不愿意出面的話,你可以直接去找找縣委王書記。王書記從學校一畢業(yè)可是一直跟著胡工的,你也是曉得的。我說王書記怎么也會念及師徒情分的。
當初的小王從副局長一路攀升,現在已經是我們縣的縣委書記了。小王除了通過自身的努力當上了書記外,還有一個在省里當領導的叔叔。胡工老婆想了半天,說,要不還是請您與王書記說說吧。我說,這可不行,我說就是私事,你說就不同了,可算是公事。胡工老婆嘆了一口氣,說,也只能這樣,他是指望不上了,只能我厚著臉皮去求下王書記了。
幾天后,胡工的老婆喜滋滋地候在樓道口,說王書記專門打電話來了,說給小兒找到工作了,就安排在縣柴油機廠上班,還辦公室呢。
我很無語,那是一個改制后的私人企業(yè),進那種企業(yè)還用得著縣委書記出面嗎?但我不能明說。我多想王書記能像關心照顧身邊人一樣也關心下胡工,給胡工家也解決一個事業(yè)編制。而正在這時我又剛好聽說,王書記幾天前將他的司機女兒,安排在了我們單位,還有他的秘書家屬也安排進了文化局,那都是帶編制的事業(yè)單位,旱澇保收啊。就是不看胡工是我們縣里的頂級人才,也要看看這樣的一個家庭,也該破一次例,給特殊照顧一下吧。我想若能給他的小兒子有一個固定的工作,有一個穩(wěn)定的收入,多少也能照顧到其他幾個殘疾的兄弟啊。我看了看胡工的老婆,勉強擠出一點笑容,說,好,好,畢竟小兒有一份工作了。
寒風從半開的窗口里刺了進來,將溫暖的室內撕開了一道口子。呼呼往外鼓著熱風的空調這時也疲憊了下來,只聽“噗哧”一聲停了,胡工打了一個寒噤,拿起椅背上的棉襖披到了身上,我站了起來,走到窗前將窗戶掩了掩,然后將煙缸里已堆得滿滿的煙屁股倒進垃圾桶內,再抽出幾張紙巾將煙缸擦了又擦后又放回到胡工的面前,胡工夾在手指的煙剛想放入嘴邊,他停下了,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然后,他就一直夾著煙,也不點燃。他說,我真想念我們小時候在一塊的辰光。記得小的時候,你就很照顧我?,F在想來,還是你會做人??墒?,這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還是我會做人。他是在贊揚我還是在諷刺我?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似乎整個的我都被他洞穿,成了一個透明的人。是的,再也回不去了。我的情緒已完全被他感染。小的時候,他經常被人欺負,我還真沒少幫助過他。記得那時,我們放學后大多都要到野地里去挑豬草、羊草,一邊挑還一邊玩耍,說到玩耍,我們最感興趣的還是打鐮刀架子,以贏草為樂。等豬草挑得差不多時,我們會找來兩根樹枝,一頭帶杈一頭不帶杈,有杈的朝上,沒杈的插進土里,在兩根相距兩尺左右的枝杈上,再橫上一根樹枝,然后各人抓一把草放到枝架旁,站到三四米開外的地方,用鐮刀對準橫著的枝條,誰打下誰贏。胡工因個小、手巧,每次都是他贏,可結果卻是相反的,常常遭到比我們大的玩伴欺負。臨結束時,他們不僅搶回輸了的草,而且還將胡工割的草也搶個精光,然后笑哈哈地四處逃散。這時,我會拉住含著淚拿著鐮刀要去追趕拼命的程工好言相勸,然后將自己挑的一半草放進他的籃子里,再將各自的草抖抖松,原本半籃子的草一下子變滿了,這樣大家都好回去交差,不被挨打受罵。
胡工還是不在乎誰說什么,想什么,只管自己想說就說,想做就做,搞得四面楚歌。在縣里召開的一次協(xié)調會上,胡工再次威風凜凜,驚天動地。分管水利的韓副縣長算是領教了。那天,韓副縣長在會上正言辭激揚,說縣城主干大道上的大橋建設,是城市的交通要脈,也是縣里的重中之重的工作,更是城市的臉面工作,希望有關部門一定要保質、盡快地完工,以喜迎我縣撤縣建市的大好日子的到來。胡工一聽又來火了,原來微閉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此時此刻,他真想舉手,真想不等到應允,一口氣將心里要說的話倒出,他壓著、憋著,實在忍不住了,便猛地站起身直奔旁邊的衛(wèi)生間。
他站在衛(wèi)生間的窗口,望著藍天,一個勁地抽煙,一根接著一根,直到有人進來叫他趕快回到座位,他才回過神來。來人說,局長說了,縣長他們還在等他表態(tài)發(fā)言呢。胡工搖了搖頭,狠狠地扔掉了還有半截的香煙,很不情愿地回到座位上,依然埋著頭一聲不吭。局長幾次提醒,請他這個管技術的也說說。胡工見實在推辭不掉,只好手一舉算作要發(fā)言了,一張口便滔滔不絕,你們做領導的怎能信口開河呢,這么短的時間怎么造橋?還有沒有一點科學常識?你們以為是搭積木嗎?橋梁的制作與安裝鋼筋骨架,還有混凝土等構筑,說技術的你們不懂,那就說最通俗一點的,說橋墩要澆,水泥要凝固要時間等等,起碼總懂的吧?真是紙上談兵!
局長一聽忙喝止住,說胡工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
胡工說,我說我不說,你偏要我說,我說了你又不讓我說,你們到底想要我怎么樣?!你們又不是不曉得我的脾氣,我不是兩面人,沒有那么多的彎彎繞的花花腸子,不會背后捅刀,有什么就說什么,就喜歡直來直去當面鑼對面鼓的。
韓副縣長一聽很是不快,“咚”的一聲將茶杯蹾在桌子上,你有想法意見可以好好說嘛,干什么要發(fā)火嘛?不要以為什么事離開了誰,地球就不轉啦?死了屠夫我們還能吃帶毛的豬不成!
這件事后,胡工的日子越來越艱難了。局長在一次的會議上直截了當地宣布說,按照上級領導指示,結合我局實際情況,決定提拔重用一批年輕的知識分子。
胡總工的頭銜沒了,但還是工程師啊。我很想這樣勸慰胡工,還可以繼續(xù)工作??稍挼阶爝?,我說,說心里話,作為老同學我真的不忍心你辭職,你的辭職對我們單位、我們縣都是一個巨大的損失。
你拉倒吧,誰離開了地球都照樣轉。他立馬反駁。
可是,事情弄成現在這樣,說真的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雖然我了解他,我也很理解他的心情,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后,我不得不再次打破僵局問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你下面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胡工抬眼看了看我,說,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哈哈,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吹贸鏊[出的那副輕松神態(tài)卻是那么的力不從心。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說,你要辭職跟家人商量了嗎?
在這時我之所以沒有問跟嫂子有沒有商量而是問家人,就是想讓他多考慮考慮孩子,貿然辭職后所面臨的后果有沒有考慮?他又埋下了頭,半天才說,跟他們商量什么,這是我自個兒的事。
我知道胡工還沒有想好真正的去處,也知道胡工一旦做了決定任何人也休想使他改變。同時我還知道胡工之所以要辭職,決不單單是因為總工的頭銜沒了,而真正是他無法接受的一個殘酷現實,是一個沒有多少工作經驗的年輕后生,要整天地在他面前吆五喝六,他太憋屈了,他認為這是他一生中對他的最大羞辱!如果說是技不如人或工作失誤,如何處分他,他都會心甘情愿,毫無怨言欣然接受??涩F在的工作現狀又怎能不令他心灰意冷,毅然決然。但我還是盡力地勸說著,挽留著,結果可想而知,我沒能勸阻得了胡工辭職的決心,胡工離開了。
辭職后的胡工卻像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銷聲匿跡,可我卻還不時地牽掛著他,打聽著他的下落,卻終無結果。我想他的日子一定過得還是很糟很慘吧。
當我再次見到胡工那是一年后,胡工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變了,變得我不敢相認。他神采飛揚,衣著光鮮,精神抖擻,與原來的他判若兩人。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有如此大的改變。他的神情已足以說明,似乎還含有在向我炫耀的意思。他一見到我竟不叫老同學,而改稱我為領導,他已明顯與我拉開了距離。他說,他砸了鐵飯碗換了個泥飯碗還真是件好事,事實證明他的決定是英明的正確的。他說,今天可以實話跟我說了,其實很早很早之前就想辭職了,他實在看不慣在單位里顧前顧后畏手畏腳的工作作風,只是畢竟在單位待久了,對單位對自己的工作多少還有些不舍,所以一直下不了決心,直到那天遞交辭職報告還在猶豫還在矛盾著。現在好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可以再也不要看人的臉色做事,可以一門心事搞技術了。他的話使我很震驚,我萬萬沒有想到,他胡工直筒筒的性子也有藏著掖著的事。他說他這次回來就是搬家的,他要帶全家去另一座城市生活了。他說他現在在一家公司工作,很舒心。公司老板不僅給了他很高的工資待遇,而且還獎勵了他一套別墅。孩子的工作問題公司也都給了很好的安排。更主要的是技術上的事老板從不插手,一切由他做主。見他心花怒放的樣子我真為他高興,這也是我心里一直所祈盼的,總覺得只有他的日子過好了,我的心里才會感到好受一些。不過,實話告訴你吧,我可不希望他的日子好得超過我,更不希望我在村里低他一等。因為縣委王書記已是我的女婿。
我想是金子到哪都能發(fā)光。當我們握手說聲再見時,不知為什么一絲憂傷從心中升起,我似乎已被他擊中了要害。
作者簡介:
沙劍波,筆名一點,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閃小說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有小說、散文在《人民日報》《清明》《安徽文學》《雨花》《今古傳奇》《微型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翠苑》《崛起》《金山》《小小說大世界》等報刊發(fā)表,作品入選多種選本,多次獲省市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