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易
上海八月,是一家墨爾本當?shù)氐纳虾2损^。
我剛搬去墨爾本那陣子,有一任舍友,因為年長幾歲,我便稱呼她小朱姐。小朱姐是廣東人,作為記者曾天南海北的跑過不少地方,她在上海也待過一段日子,上海八月就是她推薦給我的。
墨爾本的中餐廳常常是扎堆出現(xiàn)的,開在唐人街,或市中心的主干道上,而上海八月是其中的異類,藏的極好,在墨爾本南邊的郊區(qū),周圍多是些辦公樓和居民區(qū),更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華人聚居的地區(qū),很難想象,在這樣一個僻靜的位置,開了一家地道的上海菜。
墨爾本中餐廳的店面多是古樸的裝修,趕不上如今國內(nèi)設(shè)計的時新,但透著一股子正統(tǒng)的中國風,上海八月也不例外,木質(zhì)基調(diào)搭配經(jīng)典的中國紅。我們那天去的時間有點早,大概是當?shù)貢r間下午五點的樣子,還沒到飯點,店堂里除了我們,只有一桌客人。我們挑了幾個大廚拿手的招牌菜,三鮮餛飩,黃魚面,加上一份點心———三絲春卷,再要上一壺菊普。在此之前,我口味更偏咸香,本幫菜于我而言,過于鮮甜了。但出門在外久了,思念起來的卻是拿冰糖熬煮的紅燒肉,或者一碗撒著桂花蜜的酒釀圓子羹。
不過很可惜,因為種種原因,這家餐廳,我也僅僅去了那么一次。而小朱姐,和我當了近一年舍友后,又因為工作的緣故,回到了廣東,而后又輾轉(zhuǎn)去了北京。
前不久,小朱姐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大致是說早晨起床太早,做煲仔飯的時候,驚動了本在熟睡的舍友,感到抱歉。這又勾起了我曾經(jīng)的回憶,小朱姐是廣東人,愛做煲仔飯類的美食,那時候她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廳上早班,常常是六點就要起床出門,有時候她會稍早一點起來,先做個快手午餐,最常做的一道菜就是臘腸煲仔飯,那個時候我往往還在熟睡的狀態(tài),但也總有香氣撲進夢里。小朱姐常會多做一點,留給我做早餐或者午餐,然后再躡手躡腳地出門,生怕驚醒了我,以至于大多數(shù)的日子里,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時間點離開了家。
我回國不久,就在上海再遇見了她。那時候她已經(jīng)去了北京發(fā)展,這次是隨劇組到上海做活動,我們原先約了晚飯,無奈那夜她工作到凌晨四點,我們的約會只得作罷。等第二天中午,我們在靜安寺附近匆匆吃了便飯,晚上她又趕回北京繼續(xù)工作。我們挑了一家小籠館,要了些小點,聊著往日趣事,和如今的一些新故事。小朱姐說她一回國,就又立馬辦好了往澳洲的簽證,我們相約,墨爾本再會。
這次回上海的日子很巧,剛好又是八月。幾年在外的求學時光,多數(shù)的日子我都是一個人吃飯,一是不用刻意和朋友們合上時間,尤其是彼此學習工作忙碌以后,成功約上一頓飯,有時也成了奢侈,二是自己吃飯著實自由,常常是出門在外,逛到哪里,興起之下,就拐進了街邊的哪家小館子里,這樣的漫無目的,于現(xiàn)在來說,也是一種珍貴的奢侈,也因此獲得了許多意外的驚喜。
上海就是這樣一個城市,一個能夠給人以驚喜的城市。
作為一座包容力極強的城市,街頭巷尾,你能找到幾乎全世界的美食,有人均3000元還要提前半年預(yù)約的米其林三星餐廳,也有10塊一碗就能吃得極為滿足的蘭州牛肉面。
我和上海的淵源頗深,小時候,媽媽做生意,家里沒人照顧我,便常帶著我一起去上海。十幾年前的大都會,遠沒有如今的樣子,沒有那么多平地而起的高樓,地鐵也還沒有貫通整個大上海地區(qū),沒有智能手機,人們用得最多的還是諾基亞。
等我再大一些,表姐又到上海求學工作,那大約十年的光景里,也是上??焖侔l(fā)展的十年,我常常一個人坐車,從家到上海找她玩,有的時候當天來回,要是遇上姐姐稍空的時候,就會住上一夜。那時候正是上海樓市最火爆的幾年,姐姐工作特別忙,有時周末也不得空。我就一人,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壓馬路,走街串巷,去發(fā)掘一些新鮮而有趣的東西。對于我而言,上海最美的時節(jié)是深秋,而深秋的一天里,最美的是黃昏,衡山路兩旁的梧桐遮掩著,漏進了微光,打在了鋪滿落葉的地上,走著走著就是吱吱作響。
前段日子,一位亦師亦友的朋友借給了我一本《上海鄔達克建筑地圖》,朋友在家門口的舊書攤偶然淘到,一直放在包里還來不及翻看,便先借給了我翻閱。書里有一段話,我極為喜歡:
“一個人的命運不可思議地契合了一座城市的命運,一個人的才能與抱負不失時機地響應(yīng)了一座城市的夢想與追求?!?/p>
正如鄔達克這位傳奇的匈牙利建筑師,他在最合適的時間來到了最合適的地方,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正是近代上海文化經(jīng)濟繁榮發(fā)展的階段,也是世界范圍內(nèi)現(xiàn)代主義建筑運動和中國近代建筑繁榮發(fā)展的時期。鄔達克也在這段時間里完成了他半數(shù)的作品,包括鼎鼎有名的國際飯店和大光明大劇院。這是一座城市和一位傳奇建筑師的故事。正是上海提供給了鄔達克一個廣闊而可發(fā)展的舞臺,而鄔達克,則用他的才華回報以上海這些經(jīng)典而傳奇的建筑。
有天夜里,和朋友吃過晚飯,出餐廳的時候,晚風已經(jīng)有了涼意。朋友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一直到大學畢業(yè),還未離開過上海去他處生活。
我有點好奇她眼里的上海,便問她,“對于你來說,上海是什么樣子的?”
她說,“你看到的也許是上海的變化,上海是怎樣一步步成長為一個國際化的大都市。而對于我來說,無論上海如何改變,我總是在尋找這些變化里一成不變的東西,那才是我眼里的上海?!?/p>
突然記起一天深夜,我獨自走在江寧路,兩邊橘紅色的路燈,打的街道極亮,整條街上除了我,只有零星的行人在遠處。旁邊是一些已經(jīng)破舊的小商鋪,還有腳手架搭著正在修繕的小樓。這條街的后面,則是新起的高樓,已經(jīng)是深夜了,江寧路上所有的店鋪都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而不遠處的摩天大樓里還是燈火通明。
我抬頭往上望的時候,似乎察覺到了人的渺小與時間的力量。上海的變化太大了,以至于常常給人難以追趕上,難以抓住的感覺。那天夜里,我覺得,我的生命,我的命運,也將會和這座城市的命運緊緊捆綁在一起。
我們在一個下雨天,走了外灘。
其實到今天,我去外灘走走看看的次數(shù)也不多。靜安寺等其他商圈比起來,外灘多少顯得有些不近人情,兩旁又都是一些舊時的銀行總部大樓。多數(shù)時間,只能看見黑壓壓的人頭,再抬高點往上望,是陸家嘴的摩天大樓。我不太愿意站在外灘邊,望向黃浦江對岸,那種感覺就好像被巨人睥睨,被時間踩在腳下,甚至有一點失控的不安全感。
就是這一二十年的光景里,上海的這些大樓近乎瘋狂地蓋,一個賽過一個的高。在2001年,靜安寺的恒隆廣場才剛造起來,那時候還是上海的第二大高樓,時間再回到2018年的末尾,恒隆早已被淹沒在了滾滾的樓海中。
這幾日的上海正好轉(zhuǎn)暖了一點,下著細雨卻沒有往日的陰冷,我們?nèi)ピ煸L一家新開的酒館,酒館位于圓明園路的外灘源,夜里行人很少,兩邊的街燈,打出了很亮的橘色,這種復古的橘色偏紅,很像老式的煤油燈。
朋友那天穿了一件軍綠色的復古大衣,走在我的前頭,我便喊她帶慢一點腳步,她在我前面緩步走著,從那些老建筑中穿行而過,我一分神,恍惚間記不得這是1818,1918,還是2018。
酒館所在的協(xié)進大樓,始建于1923年,民國時期的協(xié)進大樓,長期作為基督教協(xié)進會的大樓使用,也是基督教與中國連接的一個紐帶。酒館是暗色的木門,極容易錯過,但推開門,卻別有一番洞天。正對著大門是“一九四五”四個大字,進門兩邊的墻壁做成了鳥籠樣式,兩側(cè)各躲了三四只小鳥,他們也不怕生,也不吵鬧,自顧自地玩耍。
酒館是以中國傳統(tǒng)黃酒為主題,我喝過不少以中國酒作為基酒的雞尾酒。但純中式的酒館,還是頭一次去。其實從形式上來說,黃酒并不適合作為基酒。最大的原因還在于它的色澤和口味。黃酒的顏色和有記憶力的口感,使它在調(diào)制酒中的實際可操作性降低了。但越是難度高,反而越考驗一家酒吧和主調(diào)酒師做酒的創(chuàng)意和實力,我的期待度也越增一分。
說起黃酒,又是另一個故事。黃酒其實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種之一,源于中國,且中國僅有之。早在三千多年前的商周時代,古人便開始大量生產(chǎn)黃酒,從那些詩文里也可見端倪。而如今接受度更高更廣的蒸餾酒———白酒,實則起源于唐代,晚于黃酒。黃酒也與啤酒,葡萄酒,并稱世界三大釀造酒。然而,無論國內(nèi)地位還是國際的影響力,比起白酒,黃酒的傳播度和受眾顯然少的多得多。黃酒主要的傳播地依然還是在江浙一帶,范圍略小,而年輕人,對于黃酒的接受度又遠遠低于其他酒類。導致與白酒相比,黃酒的發(fā)展有點滯后了。
我們點的酒還沒有上來,先上了一碗茴香豆,一碗熟花生米。倒是讓人一下子想起了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其實黃酒又以紹興黃酒為佳,所以這次我們便特意點了一款源自紹興的經(jīng)典冬釀酒之旅。
冬釀酒原來叫冬陽酒,釀于每年的立冬到來年的立春。古時認為冬至是一年中里最重要的節(jié)氣,這一天過后,萬物開始慢慢復蘇。冬至時節(jié),喝冬釀酒倒也頗為應(yīng)景。這次的經(jīng)典冬釀酒之旅一共有四款紹興冬釀酒,依次為元紅,加飯,善釀,香雪。第一款為基酒,后三款皆由元紅變換而來,從清爽的辛辣,到濃稠的甜蜜滋味,同一款黃酒從口味到色澤可以千變?nèi)f化,誰說黃酒的可塑性不強呢。
當然除了傳統(tǒng)黃酒,考驗一家現(xiàn)代酒吧的另一項就是創(chuàng)意雞尾酒。我們點了一款望梅止渴,這款酒也著實讓人驚喜,上來的是仿古器皿,一個淺口碗,里面放了一顆梅子,器皿滴的極慢,滴滿一小碗酒大概要花20到30分鐘,這就是所謂的望梅止渴,你眼見酒在滴,卻進不了口,磨的心里實在癢癢的。黃酒中和了梅子的酸度,梅子在酒湯里浸泡久了又吸足了黃酒的香氣,喝完酒,把梅子含在嘴里,拿齒間再輕輕嚙著,回味無窮。喝完酒釀圓子,店里用送來了兩杯米湯,米湯盛在碧綠的陶瓷杯里,又撒上了一些鮮桂花,喝完以后,酒便又醒了大半。
酒足后,又在店內(nèi)多逗留了一會,和店員聊了聊酒館背后的小故事。酒館共有八個股東,其中一個是昆曲王子張軍,因此酒館的裝修和內(nèi)部的裝飾帶有一些昆曲的色彩,店員見我們興趣頗厚,還從休息室給我們拿來了昆曲里用的團扇和官服,還可以試穿,但因為時間倉促,我們這次也沒來得及嘗試,頗有一些遺憾。
其實,調(diào)酒是個舶來品,但中國酒用作基酒的歷史卻也不短了。早先在墨爾本住家的附近,就有一家酒吧,吧臺上放著好幾款茅臺,我想那也是中國酒走出國門的第一步。但我輩,承擔的可能就是第二步,帶中國酒去全世界。
歡迎回到1945年,如果不著急,請坐下來,溫一壺黃酒,我和你再說下一個故事。
下一站是———人民廣場
“Next station is Peoples Square。”
“下一站是人民廣場站,請需要下車的乘客提前做好準備?!?/p>
我下車了,人民廣場站的八號口一直通往來福士廣場。
這里常年坐一個賣白玉蘭的老太,八塊錢可以拿走兩朵。你總會放下十塊,可直到白玉蘭枯萎,也沒見你戴過。老太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了,在上海這樣的城市,消失得無影無蹤是那樣簡單的事。
正對著地鐵口的那家賣章魚小丸子,很多年了,周邊的店鋪換了一波又一波,像潮水起了又落,它還在那里。
往右走的食之秘,那年夏天,你在這里和朋友發(fā)生過激烈的爭吵,夏天過去以后,你們再也沒有見過面。那天以后,你好像盡量避免去那家餐廳吃飯。直到一年春天,那里換了新的裝潢,好像也把過去粉刷干凈了。
來福士的樓上,是和平影都,它原來叫和平雙廳電影院,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你真的很討厭它的觀影環(huán)境,還有每次讓你擠到窒息的電梯??赡闳サ淖疃嗟碾娪霸哼€是它。
又到圣誕節(jié)了,旁邊的沐恩堂,會排起長長的隊伍。每年這個時間,做禮拜的人總是格外的多。你在教堂外垂喪著頭,你愛著上帝,像他們一樣,可你清楚地知道,你永遠只能是站在教堂外的人。
我們就快到站了,握緊列車的把手吧。
讓我們把鏡頭拉回20世紀末的上海,那應(yīng)該也是清明前后的日子。
有一對來自北方的年輕夫妻。男孩子祖籍上海,十九歲的時候作為知青去了內(nèi)蒙古。女孩子來自河北秦皇島,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她高高挑挑,又干凈利索。
那時候的交通遠沒有如今的發(fā)達,南方和北方的距離,也許要跨越人的一生。
那是女孩第一次去男孩的故鄉(xiāng),在那之前,上海只存在他的文字里,他的畫里,他的回憶里。
約莫是午飯點,南京西路兩邊一些老字號的點心鋪———沈大成,王家沙,傳來陣陣清香。青團的味道極好辨認,裹著清明前后雨季的潮濕,和艾草的香氣,對了,還有咬開時,豆沙的香甜。
那是女孩第一次見這種南方特有的點心,點心鋪門口排著長龍,路過的人三三兩兩拿著剛出爐的青團子。年輕的丈夫見妻子實在喜歡,一狠心一跺腳,掏出口袋所剩無幾的零錢,也買上了一只,和妻子兩個人,就在路邊,小心翼翼地吃了起來。
后來,男孩女孩變成了父母。過了很多年,變成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
又過了很多年,天各一方。
好像這世界上所有的故事,都會以生離死別作為結(jié)尾。我們故事外的人去看這個故事,既瑣碎又悠長。而對于身在故事里的人,這是他們短暫而又完整的一生。
我是一個沒有方向感的人,
活在沒有東西南北的世界里已經(jīng)27年。
因此常用一個地標、一棟房子、一家店,
或者一種氣味來辨認一個位置。
“落雨天”是我對這里最初的印象。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我站在海門路的街頭,四下無人,眼前的一切開始坍塌。
是否所有新事物的誕生都要建立在舊事物的消亡。
這是晴天前的最后一個落雨天。
今天,是今年上海最后一個梅雨天,是北外灘來福士正式營業(yè)的第一天,也是旁邊海門路上這家小小咖啡館“落雨天”營業(yè)的最后一天。
明天開始,喝咖啡將有更多的選擇。但要記住上海冰咖、椰子拿鐵、西瓜椰子水美式……
還有,一起在落雨天喝過咖啡的人。
“時候到了六月天就熱了哩!太陽變得像洪爐里燒紅了的烈火似的,熱浪征服了整個的世界,東方,中國,大上海。”———《大上海的熱景》
1934年,自6月,上海開始持續(xù)高溫,降雨極少。
同年7月12日,上海出現(xiàn)了40.2攝氏度的高溫天,打破了自其氣象記錄以來的歷史最高氣溫。
此時,上海西北角的一處露天泳池,男孩正從跳臺一躍而下,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顆顆剔透,打在女孩被曬得通紅的臉上,他們相互望著、笑著。
這焦灼、平凡的一天,是虹口游泳池的1934。
我學會游泳的時間有些晚,也就是前幾年的事情,但對游泳的記憶卻要往前推好多好多年。
爸爸帶我去游泳館,那時候的夏天,孩子們的娛樂活動并不多,無非撲水、吃冰、飲汽水,抱著半只冰西瓜不肯松手,游泳是其中最消暑的一項。春寒剛過,就會追著家里的大人問游泳館開放的時間。
可惜,隨著時間飛逝,當時那樣歡呼雀躍的心情竟也被遺落在長大的路途之中。
后來在澳洲,倒是常下水,住的最久的公寓里有個漂亮的玻璃泳池,但在那樣親水的環(huán)境里,還是去海邊更多一些。到了周末,穿上背心、踩著拖鞋、背上帆布包,坐電車一路往ST.KILDA。到了海灘邊,把拖鞋掛在包的邊緣,赤著腳,買一支開心果或者百香果口味的gelato,在黃昏的時候沿著潮水漲退的路徑走,海浪打到膝蓋,海風把發(fā)絲吹得根根分明,是屬于墨爾本的夏天。
前段時間,上海“出梅”,高溫襲來,我和朋友吃飯。晚飯后,她說,過兩天就要上虹口游泳池游泳了,這是每年夏天的例行。
我對她說,我正在寫一篇有關(guān)虹口游泳池的文章。
臺灣作家林文月曾這樣描述過幼時關(guān)于虹口游泳池的記憶:
“夏天的時候,游泳池的門敞開,戲水的人很多,但那是賣票子的。我有時跨越鐵軌,在那門前晃來晃去,趁機會偷覷內(nèi)里的景象??烧鏌狒[得很,有男有女,穿著各式花花綠綠的泳裝,而且,里面的世界好像很自由放任,常常有大聲驚叫溢出門外來。我想,如果自己長大些,到大哥、二哥那個年紀,大概母親就會答應(yīng)我買票去虹口游泳池了。但是,我終于只是徘徊在門外的孩子而已,等不及長那么大,我們就離開了上海。”
畢竟在我心中也有這樣一個相似的游泳池,孩童時期的記憶在消散,但林文月的這段描述卻勾起了我對虹口游泳池的好奇。
正如陳丹燕老師在一次訪談中曾說:
“虹口有很多文化的精神遺產(chǎn),財富也許是有價的,但這種精神遺產(chǎn)是無價的,可以超越有形資產(chǎn),無限生產(chǎn)?!?/p>
虹口游泳池既具有物理形態(tài),又是一種精神遺產(chǎn)。
作家程乃珊曾寫過:“從晚清至20世紀30年代,是上海游泳運動全盛時期。舊上海的游泳池大致可分四類:一類為公共游泳池,如虹口游泳池;第二類為會所泳池;第三類校辦的,如圣約翰大學、交通大學;第四類由私人投資所建,也向公眾開放?!?/p>
1892年,上海租界的游泳總會在跑馬廳建造了上海的第一個游泳池,但僅限于外僑使用。
1915年,在上海舉辦的第二屆遠東運動會時,開設(shè)了游泳項目,中國隊獲團體冠軍。這次比賽,對上海游泳的開展起到了推動作用。
1921年,上海工部局在今虹口公園附近建造了第二個公共露天游泳池,即今天東江灣路500號的虹口游泳池。
當時的公共游泳池均不對華人開放,這種歧視華人的無恥行為,激起上海人民的憤慨和抗議。民國16年,第八屆遠東運動會在上海舉行,在游泳比賽中,中國隊全軍覆沒。迫于巨大的社會輿論,1928年,工部局宣布其所屬的虹口游泳池向上海市民開放。
30年代開始,上海的游泳運動發(fā)展較快。到80年代,虹口的群眾性游泳活動開展成果在全市范圍內(nèi)名列前茅。
從建設(shè)期開始算,今年已是虹口游泳池的第一個百年。在這波瀾壯闊的百年里,作為歷史見證的虹口游泳池,經(jīng)歷了多次修繕,與初建時卻沒有太大改變:
它沿用了當時英國人建造的機器、機房閥門、馬達,其中,類似沙濾水原理的水循環(huán)處理系統(tǒng)可能在全中國都已經(jīng)是絕無僅有了。除此以外,1931年增建的跳臺(現(xiàn)已不再使用)、滑水梯也都被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像虹口游泳池這樣經(jīng)歷了百年時光,仍未改變其主要功能的場地并不多。例如,原海軍俱樂部游泳池———上海唯一一座還保留著英制尺寸的游泳池,被改造成了上生新所里的一處熱門網(wǎng)紅景點,但已不再具有泳池的實用功能。
虹口游泳池所具有的歷史意義在這片土地上好像有些微不足道,這里既不是一場革命的發(fā)起地,也未誕生過一位偉人。
它只是這樣默默的、無言的承載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記憶。
新感覺派作家施蟄存在《我們經(jīng)營過三個書店》中這樣回憶與朋友在虹口度過的夏日時光:
“每天上午,大家都待在屋里,聊天、看書,各人寫文章、譯書。午飯后,睡一覺,三點鐘,到虹口游泳池去游泳,在四川路底一家日本人開的店里飲冰,回家晚餐。晚飯后,到北四川路一帶看電影,或跳舞。一般總是先看七點鐘一場的電影,看過電影,再進舞場,玩到半夜才回家。這就是當時一天的生活?!?/p>
去游泳、吃雪糕、看電影,大聲地笑著、喊著,在江邊吹著夜風,遠眺著陸家嘴的霓虹,這就是眼前一天的生活。20世紀在虹口的夏日時光和今天仿佛又重疊在了一起。
上海的一直有這樣一種市民文化,在曾經(jīng)的石庫門、小弄堂里小心翼翼地盤根交錯,呵護著生活的趣味和浪漫。這種自下而上、來自人民的文化,生生不息,得以抵御時間的沖擊,這也是虹口游泳池可以從一個世紀往下一個世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