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羽晨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中國的中醫(yī)藥文化歷史悠久，體系成熟，相關的名醫(yī)傳說和神祇信仰也很多。名醫(yī)傳說與神祇信仰密切相關，大多中醫(yī)藥神的形象皆為醫(yī)者。然而，在中國四大藥都之一的河北省安國市（古稱“祁州”），卻存在著與眾不同的藥王信仰現(xiàn)象。劉鐵梁在《廟會類型與民俗宗教的實踐模式—以安國藥王廟會為例》中指出，安國藥王原型為漢代武將邳彤，這是已知中國地方性藥王崇拜現(xiàn)象中奉武將為藥王的唯一特例，在當?shù)貍髡f中，安國藥王具有武將和醫(yī)者兩種身份，原型分別是武將邳彤和皮場大王，且各有相關傳說。[1]劉鐵梁還肯定了對安國藥王進行傳說學研究的價值，但他本人并未展開這方面的研究。本文通過追溯安國藥王的原型，介紹藥王的信仰歷史、神格特點以及身份融合現(xiàn)象，在歸納其傳說的基礎上作進一步分析。

一、安國藥王信仰

安國藥王何許人也？當?shù)卣f法不一，或說是東漢光武帝手下武將邳彤，或說是北宋時被封為靈貺侯的皮場大王；對于后者，又有原名張森、席旦、鄭信等說法。本文將梳理武將邳彤和皮場大王的身份和信仰情況，并分析其身份融合現(xiàn)象。

（一）藥王邳彤信仰

安國藥王的原型最廣為世人認同的是邳彤，其最早記載見于范曄的《后漢書》。邳彤是光武帝劉秀的云臺二十八宿將之一，也是二十八宿將中《后漢書》唯獨予以詳述和評價其事跡的一位。邳彤主要有五個事跡：其一，在劉秀初至河北時率城歸降；其二，在王郎起兵之際，再次為劉秀提供武裝；其三，在劉秀猶豫是否西還長安時，力排眾議，提出留在河北的周全建議；其四，拒絕王郎要挾，始終忠于劉秀；其五，建立軍功，先后被封為武義侯、靈壽侯、樂陵侯，位列云臺二十八宿將。其中尤以第三個事跡最為重要，具體被記載如下：

彤廷對曰：“議者之言皆非也。……今釋此而歸，豈徒空失河北，必更驚動三輔，墮損威重，非計之得者也。若明公無復征伐之意，則雖信都之兵猶難會也。何者？明公既西，則邯鄲城民不肯捐父母、背城主，而千里送公，其離散亡逃可必也。”[2]227-228

《后漢書》還化用《論語》中的名句來評價這一功績：

《語》曰：“一言可以興邦。”斯近之矣。[2]228

邳彤的一番話幫助劉秀作出了決定，爭取了河北民心，鞏固了武裝力量，為光復奠定了基礎。此后，蘇軾在《邳彤漢之元臣》中以相對簡短的篇幅記載了這個事跡，同樣給予了較高的評價。[3]洪邁在《容齋隨筆》中也引用了這一內(nèi)容，可見其重要性。[4]

邳彤在文學藝術作品中亦有出現(xiàn)。河南豫劇《收邳彤》（又名《三空橋》）講述了劉秀手下賈復射殺邳彤原主劉玉王，又打敗邳彤使之歸降的故事。其情節(jié)簡介如下：

席間賈復與劉玉王之大將邳彤比武，賈將劉玉王射死。邳彤怒，與賈復大戰(zhàn)不勝，藏于三空橋下，乘賈復過時刺中賈腹，賈乃盤腸大戰(zhàn)，終于將邳彤擒拿。邳彤降，賈復大笑，腸出而死。①河南省劇目工作委員會：《河南傳統(tǒng)劇目匯編：豫劇第十三集》，內(nèi)部資料，1963年，第138頁。

此處所述邳彤是戰(zhàn)敗后被動歸降，與正史不同。不過，邳彤在劇中是代表忠義的紅臉，符合其為原主報仇的舉動，且與正史中他歸降后忠于劉秀的生平亦無沖突?？梢姟妒遮肥窃谡坊A上對未經(jīng)詳述的部分進行了藝術加工，這一現(xiàn)象與武將邳彤被講述為兼有治病救人的醫(yī)者本領是異曲同工的。

（二）皮場大王信仰

在安國，藥王亦是皮場大王，但皮場起源實非安國。陳學霖的《兩宋京師“皮場廟”考溯》說皮場廟位于北宋東京顯仁坊，其神能治百病。[5]關于皮場廟的最早記錄應為北宋《道鄉(xiāng)集》中的《皮場土地封靈貺侯制》，皮場因“瘍醫(yī)之所難療者，又能愈之”②鄒浩：《道鄉(xiāng)集》卷十六，明成化六年（1470）刻本。而被徽宗賜封?！端螘穂6]1082以及王栐的《燕翼詒謀錄》[7]中亦記載了這一賜封。皮場之名，則與北宋當?shù)貦C構“皮角場庫”[6]7174有關。

皮場的原型不唯一，其中最特殊的是毒蟲壁鏡?！端螘酚涊d：

京師皮場廟神乃壁鏡也，其質或白黑，有五足，疾病疕瘍者造為其所……[6]988

關于壁鏡，唐代《酉陽雜俎》、明代《玉之堂談薈》、明代《駢雅》都記其為毒蟲，清代《傷科匯纂》說將其加工為“壁錢”后可入藥[8]。關于壁錢，唐代《本草拾遺》說它主治鼻衄和金瘡[9]，明代《本草綱目》又補充其治療牙蝕腐臭、喉痹[10]。壁鏡被賜封是因治療“疾病疕瘍”的功效?！墩f文解字》《釋名》等均介紹“瘍”為頭部瘡類外傷，上述諸疾皆屬此類。由此，毒蟲壁鏡被封為皮場廟神不無道理。

關于皮場的原型，更多的說法還是神或人。南宋《夢粱錄》記其為神農(nóng)氏[11]129-130。南宋《夷堅志》說官員席旦死后為皮場，托夢顯靈，為子送財。[12]39-40黃永年的《記元刻〈新編紅白蜘蛛小說〉殘頁》說殺蝎有功的鄭信將軍被封為“皮場明靈昭惠大王”，他有紅、白兩位蜘蛛夫人，“皮場”之名的來歷是與中醫(yī)相關的皮場土地神或殺蝎名物“皮鞹”，[13]這也與《夢粱錄》中封皮場王及兩位神妃的記載[11]129-130相照應。明代《汴京遺跡志》說鄭大夫子皮緩解饑荒，被尊皮場公。③李濂：《汴京遺跡志》卷十一，明嘉靖二十五年（1546）自刻本。明代《西湖游覽志》說皮場神是場庫吏張森[14]，但該形象是對前述的綜合集大成結果。綜上可見，皮場大王眾多原型的共同特征是治病救災。

《夷堅志》中關于皮場大王顯靈的傳說有三則：“皮場護葉生”講虔誠的葉生得皮場庇護，許愿應驗，化險為夷[12]1493-1494；“張小娘子”講張氏得皮場傳授醫(yī)術，出診疽疾、瘡疾，妙手回春[12]828；京師段元肅的鄰居惹邪生病，他夢到皮場廟神顯靈將其治愈，現(xiàn)實中鄰居也果真痊愈[12]234。以上傳說都體現(xiàn)了皮場大王的靈驗與醫(yī)術高明，為其演化為藥王奠定了基礎。

（三）邳彤與皮場的神格融合

安國藥王是武將邳彤和皮場大王融合的結果，在清乾隆年間的《祁州志》中初有體現(xiàn)：

□①□，原字不可辨識。邳彤王廟：俗呼為皮場王，即藥王也，在南關。……宋建中元年，封靈貺侯，后改封公。咸淳六年，加封明靈昭惠顯祐王，建廟臨安……醫(yī)之所難療者，神能療之。[15]

此處稱藥王為“皮場王”，且神性、加封情況與二者相符。光緒年間的《增修明靈昭惠顯祐王廟碑記》中亦說藥王“自宋迄明而獨隆于當代”，又明確指出此藥王為“光武時二十八將之一，邳姓彤名”，而建廟南關是由于邳彤墓址在此。②《增修明靈昭惠顯祐王廟碑記》位于河北省安國市藥王廟舊閣，刻于清光緒六年（1880）?！剁茌o通志》中亦有廟址、廟名、神性、封號的相同記載。③黃彭年等：《畿輔通志》，清光緒十年（1884）刊本?？梢娗宕鷷r邳彤、皮場已融合為藥王。藥王的身份融合具體表現(xiàn)在封號的相似、名稱的轉換、事跡的相通。事跡的相通即藥王傳說對其神格的闡釋，將于下文詳述。封號的相似最直觀：邳彤的“靈壽侯”與皮場的“靈貺侯”相似，皮場的“明靈昭惠王”等累封封號亦以此為基礎，而清代的“明靈昭惠顯祐王”則直接用于身份融合后的藥王。

藥王傳說口耳相傳，音近且名稱亦隨之轉換?！摆迸c“皮”同音顯然，那么“彤”與“場”又如何相通？首先，“場”與“瘍”字形相近，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中有“南皮瘍醫(yī)某”[16]的表述：“南皮”是河北地名，“瘍”是主治疾病，二詞連用表“醫(yī)某”身份，是“皮瘍”稱名的重要依據(jù)，可實現(xiàn)“皮瘍”與“皮場”的轉換。其次，“瘍”到“彤”涉及過渡字“痛”，“瘍”義為瘡，表現(xiàn)為“痛”，二者同偏旁，在傳抄中亦可能誤識。最后，安國方言慣讀“痛”為“疼”，與“彤”同音，“皮痛”讀作“皮疼”，恰巧安國當?shù)赜汹?，故實現(xiàn)了名稱轉換。

二、安國藥王傳說

傳說是民眾口頭創(chuàng)作和傳播的、描述特定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解釋某種地方風物或習俗的傳奇故事。[17]安國藥王傳說主要是釋源性傳說，其產(chǎn)生與我國傳說的解釋性特點和推本溯源、解釋世界的藝術特征密切相關。釋源性傳說即解釋特定對象來源的傳說，類似于鐘敬文先生所說“解語源的”傳說。[18]釋源性傳說以特定的對象為基礎展開情節(jié)完整的敘事，結尾則落到對該對象來源的解釋，因此，從時間上來看，傳說產(chǎn)生于該對象之后。安國藥王傳說可按解釋的對象類別分成四類：身世傳說解釋藥王出身和行醫(yī)事跡，顯靈傳說解釋藥王信仰成因，藥劑藥材傳說解釋一些藥材的命名依據(jù)，藥王廟傳說解釋藥王廟選址或其中典型建筑的設計原因。

（一）藥王身世傳說

安國藥王的身世傳說作為釋源性傳說，呈現(xiàn)方式是解釋藥王出身和講述其行醫(yī)情節(jié)。出身解釋被放在行醫(yī)情節(jié)之前作為身份的補充說明，往往不獨立出現(xiàn)；行醫(yī)情節(jié)是核心，即藥王在世的行醫(yī)事跡，與顯靈傳說相對應，具有代表性的如“藥王相醫(yī)”“藥王拜師”“邳王醫(yī)母”“邳醫(yī)公主”。

關于安國藥王的出身解釋，在講述行醫(yī)情節(jié)之前，傳說有時會介紹藥王的出身，或說“祁州南關有一戶邳姓人家，邳父早逝，哥哥照顧母親，邳彤行醫(yī)”①保定地區(qū)民間文學三套集成編輯委員會：《保定地區(qū)民間文學集成：第二卷》，內(nèi)部資料，1986年，第41頁。；或說“邳彤將軍精通醫(yī)理，經(jīng)常在交兵之余，采集中草藥為將士防病治病”[19]94。安國藥王是武將邳彤與醫(yī)藥神的結合，故這兩種表述中前者為邳彤從軍前的出身，后者為從軍后的特長。

藥王身世傳說的核心情節(jié)為在世行醫(yī)，解釋了邳彤之所以成為藥王，是因為醫(yī)術精湛?！八幫跸噌t(yī)”講邳彤僅看面相就確診了一位即將小產(chǎn)的婦人和一位深中槐毒的路人。②同①，第42頁?！八幫醢輲煛敝v邳彤姑姑的疑難雜癥被神醫(yī)治好后，邳彤虛心求教神醫(yī)，學至大成。③同①，第45—48頁?！摆踽t(yī)母”講邳彤哥哥帶患病的母親找邳彤診斷后，由于藥方難尋不得已折返，卻在路上無意食得“二龍戲珠天然水，一胎雙子雙黃蛋，牛馬小姑碾薏米，烏雞拐公瞎婆做成的飯”而病消疾愈，與邳彤寄回的稀有藥方完全相符。[19]101-103“邳醫(yī)公主”講出身不高的邳彤揭榜入宮，通過神奇偏方治好公主頑疾后被封藥王。[19]104-106以上傳說都體現(xiàn)了邳彤醫(yī)術的高超以及精益求精的精神，又有神明庇佑，因此被奉為藥王。

（二）藥王顯靈傳說

安國藥王顯靈傳說主要描述藥王辭世后的顯靈事跡，在表明其醫(yī)術高超方面與藥王身世傳說有相似之處，但這類傳說并不局限于看診治病的情節(jié)，而是可以通過其他途徑顯靈。顯靈傳說尤以“藥王顯靈醫(yī)秦王”最為著名，此外還有“藥王夢治憲宗色癔”“《輞川圖》治愈秦觀病”“賀鑒中舉賴藥王”等。

“藥王顯靈醫(yī)秦王”講秦王患病，四處求醫(yī)未果，一天夢到一位老者前來治療，臨走時自稱是祁州南門外人，秦王醒來果然病愈，便派人修葺了藥王廟。[20]101-102“藥王夢治憲宗色癔”講明憲宗癡迷青樓女子，藥王托夢稱此為色癔，會使憲宗喪志誤國，憲宗醒后頓悟，重新勤勉理政。[20]108-111“《輞川圖》治愈秦觀病”講秦觀身體不適，其友提出“凝神細看《輞川圖》”的療法，秦觀照做后果然痊愈，問友方知是祁州藥王留下的偏方。[20]117-119“賀鑒中舉賴藥王”講明朝中舉的賀鑒小時候曾患病，父母帶他來到藥王廟，藥王顯靈，賜方將賀鑒治愈，這才有了他之后的錦繡榮華。[20]112-117

以上藥王顯靈傳說作為釋源性傳說，解釋了藥王信仰的成因。藥王顯靈不僅解決了生理疾病，還解決了心理困惑。有時藥王不一定直接出現(xiàn)，也會通過偏方的形式間接顯靈。藥王不僅是醫(yī)者，亦可以是忠言直諫的良臣。藥王能夠顯靈解決人們現(xiàn)世中的難題，體現(xiàn)了他的神力，因此得到了人們的信仰與供奉。

（三）藥劑藥材傳說

安國是我國四大藥都之一，藥材生產(chǎn)、貿(mào)易歷史悠久，藥劑藥材知識的科普在當?shù)睾苡斜匾?。這些知識不僅包括科學層面的功效、相性，還包括對某些藥劑藥材的藥用價值的發(fā)現(xiàn)、定名原因的解釋，而后者則可與藥王傳說相結合。以安國藥王為主人公的藥劑藥材傳說主要有“邳彤識藥蒲公英”“王不留行的得名”。

“邳彤識藥蒲公英”講邳彤隨劉秀行軍中途修整時，向安國當?shù)氐睦蠇D討水喝，眾人飲下此水后頓感舒暢，邳彤詢問后得知此水洗過一種味苦的野菜，因此發(fā)現(xiàn)其藥用價值，這種野菜就是蒲公英。[19]93-95“王不留行的得名”講邳彤在為此藥定名時，想到早年它的產(chǎn)地的村民曾被行軍至此的王郎要求接風，當?shù)厝酥С謩h，不認王郎，就共同施計讓他吃閉門羹，最終王郎無法在此地停留，不得不連夜奔走。[19]96-98

以上就是安國藥王傳說中的藥劑藥材傳說，這類傳說往往是對比較生僻的中藥“冷知識”的解釋。如蒲公英在當?shù)乇徽J為極具藥用價值，但在安國以外的許多地方并沒有得到重視；“王不留行”的名字與草木無關，需要通過傳說來解釋。因此，在以藥材為區(qū)域經(jīng)濟活動核心的安國，藥劑藥材傳說的解釋性頗為實用。

（四）藥王廟傳說

安國藥王廟是供奉藥王的場所，是當?shù)亟ㄖ娣e較大、構成要素較多的地標建筑，清光緒年間的《祁州新志稿》中已有較為完整的藥王廟圖（見圖1①圖片來源為寇建斌、朱永發(fā)、趙平均：《藥界圣地唯一皇封—安國藥王廟》，香港銀河出版社2002年出版，扉頁。）。關于藥王廟，主要有“鐵旗之誤”“悲塑白馬”“箭射龍頭”“鳳凰歪嘴”“鳳上龍下”幾則傳說。

圖1 藥王廟圖

“鐵旗之誤”講邳彤治好公主后，皇帝誤立其廟址于鄚州，建好一根鐵旗桿后得到邳彤托夢指正，才轉移廟址，用剩下的鐵料筑了兩根小旗桿。[19]106-107“悲塑白馬”講藥王廟馬殿中的兩匹泥塑馬原本都是棗紅色的，其中一匹馬顯靈幫助了一位車夫，車夫不知其泥塑之身，喂了水導致它融化，于是車夫在原位重塑了白馬來緬懷它。[19]107-109“箭射龍頭”講藥王廟旗桿筑成后南方大旱，藥商生意不好，看過風水后得知是旗桿外圍的龍頭朝南，飲了南方的水，于是風水師在藥王托夢許可后用箭射偏了龍頭。[19]109-111“鳳凰歪嘴”講鐵旗桿筑成后西邊晉陜的藥商生意變得不景氣，西來的一位方士看過旗桿后認為是旗桿頂部的鳳凰嘴叼走了西方的靈氣，于是將兩只鳳凰原本朝向正西的嘴打歪，西方藥商的生意便得以恢復。[19]111-112“鳳上龍下”講藥王廟旗桿原設計為龍上鳳下，但建筑過程中鳳總是不翼而飛，監(jiān)修官向藥王祈禱后得到指點“龍由鳳生，鳳上方鼎”，于是將旗桿改為鳳上龍下。[19]112-114

上述藥王廟傳說解釋的對象是藥王廟的建筑要素，一方面對其獨特的設計具有解釋作用，另一方面也豐富了當?shù)氐穆糜挝幕Y源。

三、傳說對安國藥王及中藥文化的闡釋

安國藥王傳說大多是釋源性傳說，解釋了邳彤因何成為藥王、藥王為何被信奉、藥材的藥性或名稱由何而來、藥王廟為何如此設計等問題。這些解釋對象各不相同，但都圍繞著安國藥王的中醫(yī)藥神身份，突出他精通醫(yī)藥、妙手回春的神性。這些傳說特點鮮明、母題典型、內(nèi)涵豐富，是對藥王神格與當?shù)刂嗅t(yī)藥文化的闡釋。

（一）安國藥王傳說的釋源性

釋源性傳說以解釋為中心，以解釋對象的存在為前提，具有后起性。對于安國藥王傳說而言，當?shù)匾延兴幫跣叛觯宜幫趺麨橼?，其中原因是許多民眾所未知的，因此藥王身世傳說被創(chuàng)作出來，目的是讓既有信仰能夠解釋得通。同理，藥王廟傳說可能與建筑元素的設計初衷不同，而是后人合理化解釋的結果。藥王顯靈傳說、藥劑藥材傳說亦然。

釋源性傳說的核心目的是解釋，解釋的方式則是闡述情節(jié)。我國傳說講究推本溯源的藝術特征，安國藥王傳說正是通過闡述盡可能完整的情節(jié)來增強可信度。邳彤本為武將，傳說卻賦予了他醫(yī)術高明的特長來解釋他為何成了藥王。但光憑醫(yī)術高明這樣的籠統(tǒng)描述尚不具有說服力，于是又為他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生前行醫(yī)、身后顯靈事跡作為佐證，藥劑藥材傳說、藥王廟傳說更是將前因后果進行了詳細闡述。

傳說在進行釋源之前，先要確定闡釋對象，對于安國藥王傳說而言，最基本的就是藥王的身份。安國藥王的身份不止一個，但多重身份可以融合并體現(xiàn)在同一個傳說里，這說明傳說的主人公是可以發(fā)生變化的。傳說屬于廣義的故事，從構成要素進行分析，可以參考普羅普故事形態(tài)學中“角色標志”的概念，他認為角色名稱等標志是故事的可變因素，所謂標志就是人物所有外部特點的總和，如年齡、性別、狀況、外貌等，在故事里一個人物很容易被另一個替換。[21]也就是說，安國藥王傳說中的藥王可以有不盡相同的特征，其他地方的藥王也可能成為這些傳說的主人公，它們亦有身世、顯靈、藥材、廟宇的分類，甚至共享中國醫(yī)藥神傳說常用、相通的母題。這些母題構成了藥王傳說的情節(jié)，承載著關鍵的釋源功能。

（二）安國藥王傳說的情節(jié)母題

安國藥王傳說包含哪些情節(jié)母題？圍繞藥王身世的情節(jié)母題居多，其中最核心的是“稀世奇珍”母題，“能治愈一切病的醫(yī)師”[22]152屬于該母題—邳彤被奉為藥王正是因此。關于邳彤治愈疾病的傳說也包含其他通用的情節(jié)母題，如“邳王醫(yī)母”傳說包含“子為父（母）找仙藥”母題[22]123，即邳兄帶母親尋找邳彤醫(yī)治，邳彤是藥方的給予者?！摆t(yī)公主”傳說比較復雜，包含“皮匠駙馬”[23]258、“不由自主成醫(yī)生”[22]309母題。此處再對其相對完整的異文進行詳述：皇榜稱公主臥病在床，如有人能治好，可求重賞或娶公主為妻，出身鞋匠的邳彤一次飲酒后揭榜，來到皇宮后卻無計可施，只好將腳趾縫里的泥搓成藥丸，之后擔心被問罪，連夜逃回故鄉(xiāng)。公主服下藥丸惡心嘔吐之后病情好轉，皇宮派人尋找邳彤，邳彤擔心會被捉拿，便自縊于南關大棗樹上，皇帝得知邳彤已死，便在南關為其立廟作為封賞。[19]104-106出身低微的主人公因誤會被選中接受公主的考驗，又因誤會解決了難題，其結果無論是成為駙馬還是立廟封賞都屬于回報；過程是主人公通過非醫(yī)理手段成功治愈了病患。這些情節(jié)解釋了藥王有哪些行醫(yī)事跡，以及為何被封在安國南關。

圍繞安國藥王顯靈的情節(jié)母題主要是“好施者得到報答”[22]161-162，簡單來說就是“神報恩”[23]33。藥王顯靈傳說的主要目的是通過解釋神格來鞏固信仰，情節(jié)主要是藥王因信仰而顯靈，再因顯靈而更被信仰。藥王來到虔誠求醫(yī)的秦王夢中并為他治好了頑疾，秦王為其修廟加強信奉；藥王顯靈醫(yī)治秦觀、賀鑒，都是這一母題的體現(xiàn)。實際上這一母題早在“皮場護葉生”“張小娘子”等皮場大王顯靈傳說中就已有所體現(xiàn)，因此亦可視之為闡釋并鞏固神祇信仰的慣用情節(jié)母題。

藥王廟傳說與風水學密切相關，“神報恩”的母題也體現(xiàn)于其中。藥王廟傳說的直接主人公往往是其中的建筑元素，最典型的是“悲塑白馬”，體現(xiàn)了“樂于助人的動物”[23]22母題，即紅馬幫助車夫。動物作為藥王廟的附屬物，并未受到信眾的直接信仰，而是替藥王報恩，因此算作神報恩；同時，動物因為恩情而幫助人，也屬于動物助人。這類情節(jié)母題闡釋了藥王廟建筑的設計原因。

（三）傳說對當?shù)刂兴幬幕年U釋

安國藥王的釋源性傳說在關注解釋對象的同時，也關注其背后的文化現(xiàn)象。如此數(shù)量繁多、情節(jié)豐富的傳說共同塑造著安國的藥王形象與歷史文化。安國是深受漢光武帝光復漢室歷史影響的一座城市，還存在著許多相關的村名、建筑名、事跡傳說，它們與藥王傳說相互補充，構成了安國的釋源性傳說體系。與其他傳說不同的是，由于安國中醫(yī)技術與中藥生產(chǎn)貿(mào)易的發(fā)展，藥王傳說的傳播范圍越來越大，遍及整個安國甚至外地。相較于當?shù)伢w系中的其他傳說，藥王傳說的地位更高，已經(jīng)上升到了地方神祇信仰層面，成為安國文化的核心。

安國藥王的釋源性傳說也為打造“中國四大藥都之一”發(fā)揮了實用性功能。在開篇所引的劉鐵梁文中，也提到從清代起藥王邳彤就被當?shù)厥考澓屯獾厮幧坦餐顬樗幫鯊R會的精神支撐，即藥王和藥王廟會符合當?shù)厮幉慕涣鞯默F(xiàn)實需要，傳說與廟會活動之間具有民俗的互釋性。[1]正因此，安國藥王得以走出安國，通過五湖四海的藥商的傳播，擴大了影響力。初識安國藥王的人們，可以通過一系列傳說來了解藥王的身世、神性及安國的藥材、藥王廟。安國藥王并非完全“功利”的神，傳說中一次次強調的消災祛病、妙手回春的神性，也寄托著民眾希望身體健康、平安順遂的美好愿望，亦是積極的精神慰藉。如今，在安國“新藥都”城市建設過程中，藥王文化并沒有因為貿(mào)易場所的擴建而黯然失色，而是通過重述傳說、擴建廟址、重塑雕像等諸多文化宣傳方式呈現(xiàn)，在新時代綻放歷久彌新的光彩。

安國藥王信仰是典型的地方醫(yī)藥神崇拜現(xiàn)象，無論在信仰還是傳說方面都頗具文化價值。安國藥王信仰別具一格，因為藥王的身份是東漢武將邳彤與醫(yī)藥神皮場大王通過名稱、封號、事跡的關聯(lián)長期融合形成的，相較于單純的名醫(yī)出身的藥王形象具有更多元的信仰內(nèi)容。安國藥王傳說資源豐富，主要涉及解釋身世、顯靈以及當?shù)氐乃幉暮退幫鯊R的釋源性傳說。這些釋源性傳說具有后起性和闡釋性，還包含許多經(jīng)典母題，在傳播中鞏固了當?shù)氐乃幫跣叛?，豐富了中醫(yī)藥文化。我國醫(yī)藥神崇拜現(xiàn)象中，還有許多也是信仰與傳說相輔相成的，在傳說的釋源性和母題上也有不少相似之處。因此，關注安國藥王的信仰與傳說亦有助于其他神祇崇拜現(xiàn)象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