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敏
(山東師范大學 齊魯文化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014)
文獻多見以大火星紀時的記載,如《尚書大傳》載“遂人以火紀”(1)皮錫瑞:《尚書大傳疏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780頁。,《左傳·昭公十七年》載“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386頁。,《國語·楚語下》載“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3)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組校點:《國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62頁。,《左傳·襄公九年》載“陶唐氏之火正閼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紀時焉”(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964頁。等等,以火紀時的古帝王有遂人氏、炎帝、顓頊氏、陶唐氏,他們專設負責觀察火星的職官“火正”,火正依據(jù)大火星敬授民時。學者們認同中國古代確曾存在過一部以火紀時的歷法(5)參見龐樸:《火歷初探》,《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78年第4期,第131-137頁;《火歷鉤沉——一個遺失已久的古歷之發(fā)現(xiàn)》,《中國文化》創(chuàng)刊號(1989年7月),第3-23頁;《火歷三探》,《文史哲》1984年第1期,第21-29頁;馮時:《殷歷歲首研究》,《考古學報》1990年第1期,第19-42頁。,龐樸最先把這種歷法命名為“火歷”,他在《火歷初探》《火歷鉤沉——一個遺失已久的古歷之發(fā)現(xiàn)》《火歷三探》三篇論文中,從文獻、考古、民俗等多個方面揭示和論證了火歷的存在。他說:“火歷雖然由于時代遙遠久已消失,但它卻在后世文化生活的各個方面留下了蹤影?!?6)龐樸:《火歷鉤沉——一個遺失已久的古歷之發(fā)現(xiàn)》,《中國文化》創(chuàng)刊號(1989年7月),第3頁。筆者受龐樸“火歷說”的啟發(fā),發(fā)現(xiàn)《管子·幼官》所記三十時中便遺留有火歷的影子。文中三十時被分割記錄在了東、南、西、北四幅本圖中,每一時包括了節(jié)氣和人事兩部分,可列表1如下:
表1 《管子·幼官》三十時(7)文本依據(jù)黎翔鳳:《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47-157頁。
本文擬對《管子·幼官》中的火歷進行闡發(fā),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歲首是一年的起點,對任何一種時令來說都至關重要。我們要了解《幼官》三十時,首先要弄清楚其歲首的確切日期,以及確定歲首的天文依據(jù)。
《幼官》三十時記載簡略,我們無從確定其歲首的具體日期。銀雀山漢簡《三十時》也記載了三十時節(jié),我們可以通過比較兩種三十時來尋找線索。兩種三十時可列表(見表2)對比如下:
表2 《管子·幼官》與銀雀山漢簡《三十時》(8)本文依據(jù)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銀雀山漢墓竹簡》(貳),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年版,第211-213頁。節(jié)氣對比表
表2 《管子·幼官》與銀雀山漢簡《三十時》節(jié)氣對比表(續(xù))
從上表可看出《幼官》和《三十時》的歲首不同:《三十時》起自“冬至”,而《幼官》起自“地氣發(fā)”?!岸痢睍r間在12月22日前后;《幼官》“地氣發(fā)”節(jié)氣的人事活動是“戒春事”,與《三十時》的第四時“作春始解”相當,始于冬至后的第36日,結(jié)束于第48日。馬濤在比較銀雀山漢簡《三十時》與《管子·幼官》的節(jié)氣后,亦認為《幼官》歲首在冬至后的第36日(9)馬濤:《先秦“五行時令”探賾——論〈月令〉所言“中央土”》,《史學月刊》2017年第10期,第9頁。;而李零則根據(jù)《呂氏春秋》十二紀孟春紀的“地氣上騰”,認為“地氣發(fā)”與“立春”相當(10)李零:《〈管子〉三十時節(jié)與二十四節(jié)氣——再談〈玄宮〉和〈玄宮圖〉》,《管子學刊》1988年第2期,第20頁。,大致始于冬至后的第45天。二者中哪一個是正確的呢?
《國語·周語上》“虢文公諫宣王不籍千畝”一段提到了“土氣震發(fā)”時的天文星象:
古者,太史順時覛土,陽癉憤盈,土氣震發(fā),農(nóng)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廟,土乃脈發(fā)。先時九日,太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陽氣俱蒸,土膏其動。弗震弗渝,脈其滿眚,谷乃不殖?!别⒁愿嫱踉唬骸笆穾涥柟僖悦宜臼略唬骸嘟窬湃眨疗渚銊?,王其祗祓,監(jiān)農(nóng)不易?!蓖跄耸顾就较探涔?、百吏、庶民,司空除壇于籍,命農(nóng)大夫咸戒農(nóng)用……及期,郁人薦鬯,犧人薦醴,王祼鬯,饗醴乃行,百吏、庶民畢從。及籍,后稷監(jiān)之,膳夫、農(nóng)正陳籍禮,太史贊王,王敬從之。王耕一,班三之,庶民終于千畝。(11)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組校點:《國語》,第15-18頁。
對《管子·幼官》三十時和《國語·周語上》進行比較,可發(fā)現(xiàn)上段引文的“土氣震發(fā)”“土乃脈發(fā)”就是“地氣發(fā)”;“王乃使司徒咸戒公卿、百吏、庶民,司空除壇于籍,命農(nóng)大夫咸戒農(nóng)用”就是“戒春事”。二者都是根據(jù)地氣(土氣)之發(fā)來確定歲首,施用的歷法應屬同一種歷法。太史負責觀象授時,判斷“土乃脈發(fā)”的依據(jù)有兩點:“農(nóng)祥晨正”和“日月底于天廟”。農(nóng)祥晨正,韋昭注曰:“農(nóng)祥,房星也。晨正,謂立春之日,晨中于午也。農(nóng)事之候,故曰農(nóng)祥也。底,至也。天廟,營室也。孟春之月,日月皆在營室也。”(12)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組校點:《國語》,第16頁。韋注“土乃脈發(fā)”是立春之日,但下文“自今至于初吉,陽氣俱蒸,土膏其動”,以及“距今九日,土其俱動”,都是說自“土乃脈發(fā)”到初吉的九天時間,陽氣全部蒸騰,土氣全部萌動,提示土地全都可以翻動耕種了?!敖瘛敝傅氖恰巴聊嗣}發(fā)”的時候,九日后的“初吉”,是天子祭祀農(nóng)神和舉行籍田之禮的重要日子,一年的農(nóng)耕自此開始?!抖Y記·月令》載天子在孟春之月的元日元辰祭農(nóng)神和行籍田之禮,也正與《國語》所記初吉所行之禮一致。由此可知,初吉是立春之日。《國語》中“土氣脈發(fā)”早“初吉”九日,證明《幼官》中“地氣發(fā)”早“立春”九日。這可由唐代天文學家一行的話得到證明,他在《七日度議》中說:“周初,先立春九日,日至營室?!?13)惠棟輯:《易漢學》卷二《孟長卿易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4頁。明確說明周初日至營室時,是先立春九日。
根據(jù)日在營室還是牽牛初度這兩種不同的日躔位置,可以確定不同歷法的歲首,以日起于牽牛之初,便是以冬至為歲首;以日起于營室,便是以立春為歲首。以冬至為歲首為建子,以立春為歲首為建寅,這是我國兩類基本歷法“大正”和“小正”的主要區(qū)別。以冬至為歲首,稱為“天正建子”,或“子正”“天正”“大正”,如先秦古六歷中的《周歷》《魯歷》;民間歷法一般以立春為歲首,稱為“人正建寅”,或“寅正”“人正”“小正”,如古六歷中的《夏歷》《顓頊歷》?!稗r(nóng)歷”一般以立春為歲首,因其與自然節(jié)律一致,便于指導農(nóng)事。
銀雀山漢簡《三十時》以冬至為歲首,屬于“大正”?!豆茏印び坠佟芳炔皇且粤⒋簽闅q首,也不是以冬至為歲首,說明此種歷法不是純以太陽的日躔位置來確定歲首的,除了“日月底于天廟”這一參考對象外,還有“農(nóng)祥晨正”這一重要星象依據(jù)。
《國語》“農(nóng)祥晨正”之“農(nóng)祥”,韋昭注為房星,而唐代一行卻認為是大火星,他在《七日度議》中說:“周初,先立春九日,日至營室,古歷距中九十一度,是日晨初大火正中,故曰農(nóng)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廟?!?14)惠棟輯:《易漢學》卷二《孟長卿易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4頁。一行認為,根據(jù)古歷,營室距離天正中為91°,這天平旦出現(xiàn)在南天正中的是大火星。那么,農(nóng)祥到底是房星還是大火星呢?
1979年隨縣出土的曾侯乙漆箱文記載了百姓祭祀房星的情況:“民祀隹坊(房),日辰于維。興歲之四(駟),所尚若東攵(陳)。經(jīng)天常和。”(15)湖北省博物館:《曾侯乙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版,第355頁。參見武家壁:《曾侯乙墓漆書》“日辰于維”天象考》,《江漢考古》2010年第3期,第90頁。學者武家璧考證這次祭祀房星之事發(fā)生在公元前433年的一次籍田禮上(16)武家璧:《曾侯乙墓漆箱天文圖證解》,《考古學研究》(五),北京: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748頁。?!懊耢膂糠?房)”,確實證明了戰(zhàn)國時期房星是人們祭祀的農(nóng)神。
我們知道,由于歲差的存在,天象的出現(xiàn)每71.6年晚1度?!秶Z》中虢文公所說“古者,太史順時覛土,陽癉憤盈,土氣震發(fā),農(nóng)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廟,土乃脈發(fā)”這句話中的“古者”是何時呢?如果知道“古者”的具體時間,我們可根據(jù)歲差和星宿距度,推算出當時晨正中天的星宿到底是房星還是大火星。《詩經(jīng)》之《載芟》《良耜》《絲衣》三首詩可證周公、成王時曾有舉行籍田禮和祭祀靈星之事?!督z衣序》曰:“《絲衣》,繹賓尸也。高子曰:‘靈星之尸也?!?17)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03頁?!督z衣》是在正祭之后再祭賓尸時所唱的歌詩,而其在《詩經(jīng)》中上承《載芟》《良耜》二詩,《載芟》《良耜》便是正祭之歌,祭祀的對象即是靈星。靈星即農(nóng)祥,人們之所以稱之為“靈”星,就是因為此星能示民農(nóng)時。據(jù)《先秦經(jīng)學學術編年》,《載芟》成詩時間為周成王八年,即公元前1035年(18)劉愛敏、梁濤、曹峰、趙琳:《先秦經(jīng)學學術編年》,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47-48頁。,上述漆箱文字的制作時間在公元前433年,二者歲差為602年,則天象晚了約8.4度。二十八宿距度有今、古兩個系統(tǒng),古度以劉向《洪范傳》(缺亢宿距度,可按四象分度合計值補上)為代表,今度以石氏星宿為代表。據(jù)《開元占經(jīng)》所載(19)瞿曇悉達:《開元占經(jīng)》,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575-602頁。,列二十八宿古今距度表(表3)如下:
表3 二十八宿古今距度表
根據(jù)二十八宿古今距度表,房星古度為7度,今度為5度。若戰(zhàn)國時期的旦中星是房星,那么往后推延8.4度,無論按今度5度,還是古度7度算,則周初的旦中星必定不是韋昭所注的房星,而是一行所說的大火星。周宣王時繼承周初的傳統(tǒng),則“農(nóng)祥晨正”之“農(nóng)祥”應是大火星。那么,《管子·幼官》歲首“地氣發(fā)”,應與《國語》中的“土乃脈發(fā)”一樣,確立的天文依據(jù)是大火星。
關于八“卯”,學者有不同意見。惠棟認為《幼官》上下半年各有的小卯、始卯、中卯、下卯八個節(jié)氣均當作“卯”,他說:“《說文》曰‘卯,冒也。二月萬物冒地而出,像開門之形,故二月為天門’。古文酉從卯,卯為春門,萬物已出,酉為秋門,萬物已入,一,閉門象也。故春言三卯,秋言三卯?!?20)郭沫若、聞一多、許維遹:《管子集?!?,北京:科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114頁。臧庸、王紹蘭、安井衡等學者均認為上半年應作“卯”,下半年應作“酉”,由形近而誤,“氣節(jié)之名,春當言卯,秋當言酉”(21)郭沫若、聞一多、許維遹:《管子集?!?,第115頁。。戴望指出:“宋本‘始卯’作‘始毋’。”(22)郭沫若、聞一多、許維遹:《管子集?!?,第115頁。陳奐認為“卯”當作“卵”或“毌”(23)郭沫若、聞一多、許維遹:《管子集?!?,第115頁。,郭沫若贊同陳奐的觀點,認為“蓋‘卯’均‘卵’字之誤。動物交尾每于春秋二季,故此于二季均有三卵”(24)郭沫若、聞一多、許維遹:《管子集校》,第115頁。。以上學者,有主張八個時節(jié)均應作“卯”的;有主張上半年作卯,下半年作“酉”的;也有主張“卯”應作“毋”、“毌”或“卵”的??芍^歧義紛出,但以上解釋均未論及何以“小卯”與其他三卯“始卯”“中卯”“下卯”不連續(xù)排列的問題。“始卯”“中卯”“下卯”之始、中、下表示的是位置的上下關系,這啟示我們“卯”的主體應與以位置變化表示時間早晚的標準星有關。如果把“卯”解釋為以大火星為中心的東宮蒼龍七宿從東方地平線冒出,以上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文獻中記載大火星一年中在天空位置變化的材料很多,我們可以把大火星晨昏見、中、流、伏的情況條陳如下:
1.日永星火,以正仲夏。(25)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19頁。
2.五月:初昏大火中。八月:辰則伏。九月:內(nèi)火……辰系于日。(26)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9、43、44、45頁。
3.火中,寒暑乃退。(27)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233頁。
4.火出而畢賦。(28)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249頁。
5.火出,于夏為三月,于商為四月,于周為五月。(29)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391頁。
6.季春出火,民咸從之;季秋內(nèi)火,民亦如之。(30)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843頁。
7.七月流火。(31)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毛詩正義》,第389頁。
8.火見而致用。(3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245頁。
大火星最初是被當作確定夏至的標志星,《堯典》《夏小正》皆記載大火星五月仲夏昏中,竺可楨、張莊愚、馮時等人認為《堯典》《夏小正》所記為殷末周初的天象。由于歲差原因,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大火星的昏中和晨中變成了季夏和季冬。戰(zhàn)國時期大火星一年的軌跡可描述為:夏歷十月初晨見東方,季冬晨正,二月則沉沒于西方地平線;到了季春三月開始昏見東方,季夏昏中,季秋九月沉沒,與太陽一同出沒。
我們以大火星的運行規(guī)律來解釋《幼官》三十時之八卯。先看東方本圖四卯:大火星季冬早晨正中南天時,地氣發(fā),戒春事,一年開始。“十二日小卯,出耕”,指的是正月大火星晨中之后開始西移,人事活動是從室內(nèi)走向田野,開始耕作,“小卯”,即“少冒”,指大火星的短暫出現(xiàn),到了二月份時便沉落地平線之下了?!笆济薄爸忻薄跋旅泵枋龅氖菛|宮蒼龍七星由晨見轉(zhuǎn)為昏見,陸續(xù)出現(xiàn)于南天之象?!笆济本嚯x歲首“地氣發(fā)”為五時,每時12日,則正好兩個月。這時,龍體在南天的昏見之象陸續(xù)上升,始卯、中卯、下卯,即龍體的龍頭、龍身、龍尾陸續(xù)冒出。大火星是龍體七宿中最明亮的一顆,因此是判斷時節(jié)最重要的標準星。三卯從始出到盡顯之時,大火星給人間帶來光明與溫暖,陰氣漸消,陽氣升騰,陰陽達到和諧均衡的狀態(tài),根據(jù)天人合一、人隨天時的思想,大自然陰陽和諧之時,正是人間“合男女”之時,所以三卯同事,皆是“合男女”。從大火星二月早晨沉沒西方,到三月黃昏初見東方,大概需要30天左右,因為大火星在太陽東西各15度以內(nèi)的光照中隱而不見,太陽日行一度,故需30天,又大火星須在地平線約7度以上方才可見,因此,還需7日左右。這樣,自“小卯”到“始卯”,中間隔“天氣下”“義氣至”“清明”三時共36天,正好是大火星從晨見沉沒西方到昏見初升東方的時間。
再看西方本圖四卯:第一時是“期風至,戒秋事”,秋分吹來,莊稼成熟,人們開始準備秋收之事。這時,大火星昏中已過,正是“七月流火”之時?!鞍嗽?,辰則伏”,七月流火之后,大火星閃耀在天空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之后就要沉伏地下,可謂“少冒”,“小卯”指的正是大火星“七月流火”之后,八月下旬伏隱以前的一段天象。經(jīng)過“白露下”“復理”“始節(jié)”三時36天之后,東宮蒼龍七宿在十月初的早晨又陸續(xù)出現(xiàn)在東方,便是又一次的“始卯”“中卯”“下卯”。此時,陽氣漸消,陰氣升起,正是陰陽諧和之時,同上半年的三卯一樣,為順隨大自然的陰陽和合,人事便又安排了“合男女”。
西方本圖的第二個時節(jié)“小卯,薄百爵”,與東方本圖的第二個時節(jié)“小卯,出耕”相對,皆與農(nóng)事有關。張佩綸認為“薄百爵”意為“搏百雀”,而黎翔鳳認為“薄百爵”當為“迫百雀”:“‘薄’假為‘迫’,《易說卦傳》:‘風雷相薄?!取撸冉?qū)之。小雀不必搏擊?!?33)黎翔鳳:《管子校注》,第156頁。黎說為是,但張、黎二人均未指出“薄百爵”是一種舞蹈儀式,且與大火星有關。
漢代靈星舞中有“驅(qū)爵”一節(jié),《后漢書·志·祭祀下》記載:
漢興八年,有言周興而邑立后稷之祀,于是高帝令天下立靈星祠。言祠后稷而謂之靈星者,以后稷又配食星也。舊說,星謂天田星也。一曰,龍左角為天田官,主谷……舞者用童男十六人。舞者象教田,初為芟除,次耕種、蕓耨、驅(qū)爵及獲刈、舂簸之形,象其功也。(34)司馬彪:《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204頁。
靈星舞的主旨是“象教田”,即通過模擬從耕種到收獲的各個環(huán)節(jié),教人種田,達到一種教化傳承的目的。內(nèi)容分為六成:第一成芟除,第二成耕種,第三成蕓耨,第四成驅(qū)爵,第五成獲刈、第六成舂簸(35)趙逵夫:《我國古代一個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為題材的大型舞蹈——漢代〈靈星舞〉考述》,《西北師范大學學報》1998年第3期,第3-4頁。?!拔枵哂猛惺恕?,意謂舞蹈者為男孩子,排列成4×4的隊列。其中第五成“驅(qū)爵”,即驅(qū)雀,模擬莊稼快要成熟時兒童驅(qū)趕鳥雀的情景,舞調(diào)應是歡快活潑的,充滿了嬉鬧諧趣。文獻中有對靈星舞所用道具和應用場合的簡略記載?!吨芏Y·春官·樂師》曰:“樂師:掌國學之政,以教國子小舞。凡舞,有帗舞,有羽舞,有皇舞,有旄舞,有干舞,有人舞?!编嵭⒃唬骸皫摚鑫宀煽暎耢`星舞子持之是也。”(36)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周禮注疏》,第793頁。《周禮·地官·舞師》:“舞師:掌教兵舞,帥而舞山川之祭祀;教帗舞,帥而舞社稷之祭祀;教羽舞,帥而舞四方之祭祀;教皇舞,帥而舞旱暵之事。凡野舞,則皆教之。凡小祭祀,則不興舞?!?37)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第721頁??芍`星舞是帗舞,所用道具是用五彩繒編綴而成的鞭子,在“驅(qū)爵”一節(jié)中,正是驅(qū)趕鳥雀的道具;它是一種祭祀社稷之舞,屬隆重而正式的大型舞蹈。
靈星所指星宿自先秦到兩漢有所變化。西漢高祖詔令祭祀靈星,沿襲的是周初時以后稷配享的靈星,即《國語·周語》所記籍田禮所祀的農(nóng)祥,指大火星。靈星所指星宿的變化發(fā)生在漢武帝時期?!妒酚洝し舛U書》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年),“伐朝鮮。夏,旱。公孫卿曰:‘黃帝時封則天旱,乾封三年。’上乃下詔曰:‘天旱,意乾封乎?其令天下尊祠靈星焉?!?38)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400頁。這次祠靈星是在夏天,目的是祈雨,以緩解旱情,實際把靈星看做了龍星。祭祀的時間、目的與孟夏四月“龍見而舞雩”的雩祭混淆了,自此以后靈星就與龍星合體了。西漢后期王充便認為靈星指龍星,祠之目的是祈雨。《論衡·祭義》曰:“靈星之祭,祭水旱也,于禮舊名曰雩?!?39)黃暉:《論衡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061頁。東漢時期,靈星所指又由龍星進一步演變?yōu)辇埿堑淖蠼翘焯镄?,附會出“主農(nóng)事”“主谷”等說法。但追根溯源,靈星最初指的是大火星。
靈星舞起初就是祭祀大火星的舞蹈,靈星舞中的其中一成“薄百爵”儀式舉行的時間在秋天,而《幼官》三十時正在“期風至,戒秋事”與“白露下,收聚”之間,兩者一致,即均介于《詩經(jīng)·七月》之“七月流火”與“八月其獲”之間,在大火星由“流”到“伏”的過程中。“薄百爵”舞蹈的源頭正可追溯到火歷時代,《幼官》中的“薄百爵”正是火歷時代人們所行禮俗的遺留。
西方本圖的第四時是“復理,賜予”,處于“白露下,收聚”之后?!鞍茁丁笔侵匾臍夂驑酥?,現(xiàn)行二十四節(jié)氣還保留有“白露”節(jié)氣,“復理”在“白露下”之后,當與二十四節(jié)氣的“秋分”相當,在現(xiàn)行歷法的陽歷九月,陰歷八月,正是“季秋納火”或大火星“系于日”與日偕入之前。李零在《〈管子〉三十時節(jié)與二十四節(jié)氣——再談〈玄宮〉和〈玄宮圖〉》一文中,對“復理”之義未作解釋,只釋以“不詳,疑指陰氣復起”(40)李零:《〈管子〉三十時節(jié)與二十四節(jié)氣——再談〈玄宮〉和〈玄宮圖〉》,《管子學刊》1988年第2期,第21頁。,筆者試著從火歷的角度來解釋。
復理時節(jié)正是大火星昏見與晨見的交替點,從“季春出火”到“季秋內(nèi)火”,大火星在南天昏見的半年已運行完畢,開始沉伏于西方地平線以下,這時陽消陰漲,白露凝結(jié),大火星即將開始在早晨“始卯”?!皬汀敝傅氖谴蠡鹦窃诨枰娺\行完之后,即將開始晨見,同樣要在南天運行一圈。這時,一年的農(nóng)事忙完了,人們開始農(nóng)事之外的工事,如“上入執(zhí)宮功”和女工之類,居住地點由野外轉(zhuǎn)入室內(nèi)。與“復理”節(jié)氣對應的人事是“賜與”,表示的意思是田野的莊稼已收聚完畢,柴草已聚攏在場,天氣開始肅殺,寒冬即將來臨,而在收獲之后寒冬來臨之前,人們要妥善安置好鰥寡孤獨者,他們是賜與的主要對象。《禮記·月令》曰:“仲秋之月……是月也,養(yǎng)衰老,授幾杖,行糜粥飲食?!?41)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第1373頁。
“復理”把一年一分為二,上半年大火星昏見,陽氣逐漸上升,人們在野外從事農(nóng)活;下半年,大火星晨見,陰氣逐漸上升,人們移到室內(nèi),從事土木和手工。上下半年的分界線在農(nóng)歷的九月。能把一年于九月二分的天文學依據(jù)只能是大火星,而不可能是太陽,我們知道太陽歷的歲首是在冬至。馮時《殷歷歲首研究》一文通過考察武丁時期五次月食的時間,推定殷歷歲首在儒略歷的十月下旬至十一月上旬之間,相當于二十四節(jié)氣的寒露至霜降間,即中國農(nóng)歷的九至十月間,其天文學依據(jù)是大火星,因為殷人以大火星的周天變化作為其授時的標志,“商主大火”“以火紀時”表明殷商使用的歷法是火歷,他們以大火星的朝覿作為確定歲首的標志,并得到了甲骨卜辭的印證(42)馮時:《殷歷歲首研究》,《考古學報》1990年第1期,第19-42頁。?!皬屠怼闭隈T時考定的殷歷歲首時間節(jié)點之前,這正是大火星八月“辰則伏”之時。
“復理”之“復”指的是指大火星的“復”見;“復理”之“理”指的是大火星的運行之理。理,天道所體現(xiàn)出的規(guī)律?!队坠佟啡畷r之“復理,賜與”,反映了上古時期人們已經(jīng)掌握了大火星由昏見到晨見的運行規(guī)律,自覺運用火歷來指導生活,此時節(jié)亦可見火歷的遺留。
《管子·幼官》西方本圖的第五時是“始節(jié),賦事”,但《幼官圖》作“始前,節(jié)第賦事”。戴望云:“‘前’、‘第’二字,疑皆‘節(jié)’字之誤而衍者?!眲熍嘣疲骸按髡f似非,‘前’字衍?!凇吹诖沃x。‘第賦事’者猶言《荀子·王制篇》所云‘等賦也’?!?43)郭沫若、聞一多、許維遹:《管子集?!罚?41頁。筆者認同戴望的觀點,“前”“第”二字皆是衍字。始節(jié),意為深秋肅殺之風吹來,草木結(jié)節(jié),是以描述具體的物候來命名的時節(jié)?!笆脊?jié)”在《幼官》三十時中,處在“復理”之后,與二十四節(jié)氣的“寒露”相當。
賦事,并非劉師培所云《荀子·王制》中的“等賦”之義。《荀子·王制》曰:“王者之等賦、政事,財萬物,所以養(yǎng)萬民也。田野什一,關市幾而不征,山林澤梁以時禁發(fā)而不稅”,相地而衰政,“理道之遠近而致貢。”楊倞注:“等賦,賦稅有等?!?44)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60-161頁。意為按不同等級交稅。但“賦事”之“賦”應是動詞賦予,而非賦稅,義同“火見而畢賦”之“賦”;賦事,意為賦予人特定的事務。那么,賦予人何事呢?《詩經(jīng)·七月》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45)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第389頁?!抖Y記·月令》曰:“(仲秋之月)是月也……乃命司服,具飭衣裳,文繡有恒,制有小大,度有長短,衣服有量,必循其故,冠帶有常。”(46)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第1373頁。七月流火,“民知將寒之候”(47)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第390頁。,九月內(nèi)火,寒氣愈發(fā)濃重,人們也由野外移居室內(nèi)。這時農(nóng)事完畢,婦女們的活計轉(zhuǎn)為制作衣服,以御寒冬。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曰:“凡言授者,皆授使為之也。此詩‘授衣’亦授冬衣使為之。蓋九月婦功成,絲麻之事已畢,始可為衣,非謂九月冬衣已成,遂以授人也。”(48)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451頁。需要說明的是,后世由“九月授衣”發(fā)展起來的授衣制度,不再是授人做冬衣,而是朝廷把做好的冬衣賜給官員,如宋《東京夢華錄》“十月一日,宰臣已下受衣,著錦襖三日”(49)孟元老撰,鄧之誠注:《東京夢華錄》,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18頁。。國人講究“事死如事生”,民間由朝廷給生者授衣的授衣節(jié),又衍生出了給亡者送寒衣的“寒衣節(jié)”,即延續(xù)至今的農(nóng)歷十月一日給亡去的親人燒紙錢的民俗。由此看,《幼官》的“始節(jié),賦事”,應是官方授衣制度和民間寒衣節(jié)習俗的源頭?!熬旁率谝隆迸c“七月流火”連句,說明九月授人做冬衣的依據(jù)也是大火星。
制作冬衣是女子的活計,男子則有除道、成梁、備藏、修城郭宮室等土功之事,《國語·周語中》曰:
故《夏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逼鋾r儆曰:“收而場功,偫而畚梮,營室之中,土功其始?;鹬跻?,期于司里?!?50)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組校點:《國語》,第68頁。
場院里脫粒、歸倉的農(nóng)活結(jié)束之后,男人們就要準備好箕畚和抬土用的扁擔,當營室星黃昏出現(xiàn)在南天正中時,土建工程就要開始。大火星在東方升起時,就要帶著工具到司里處集合?;鹦浅恳姾蜖I室昏中是“土功其始”的標志。《詩經(jīng)·豳風·七月》曰:“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嗟我農(nóng)夫,我稼既同,上入執(zhí)宮功。晝爾于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51)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第391頁。描述的是一年的農(nóng)事結(jié)束后,男人們開始轉(zhuǎn)入“執(zhí)宮功”“乘屋”等土功建設的情景,這正是“始節(jié),賦事”之時。男子除土功之事外,還要打獵,正如《詩經(jīng)·豳風·七月》所載:“八月其獲,十月隕蘀。一之日于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言私其豵,獻豜于公?!?52)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毛詩正義》,第390-391頁。以滿足孟冬之月“天子始裘”(53)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第1381頁。的需要。女子制衣、男子土功和打獵雖是整個冬天的事務,但自“始節(jié)”開始,生活和生產(chǎn)須重新安排和賦予,所以此時對應的人事是“賦事”。
節(jié)氣產(chǎn)生的意義在于授民農(nóng)時,指導人們順隨天時,按時做事。九月正是農(nóng)事完畢后,男人女人們重新安排活計之時,這時大火星隱而不見,萬物肅殺,女人制作冬衣,男人修建道路、橋梁和城郭宮室,這便是“始節(jié),賦事”這一時節(jié)的內(nèi)涵。何時授衣?“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何時土功?“火之初見,期于司里?!贝蠡鹦鞘恰百x事”的標準星,指示著人們何時該作何事。
綜上所述,從火歷角度可疏通《幼官》三十時的諸多疑惑,那么,能否斷定《幼官》三十時就是以大火星紀時的火歷呢?這需要對其作整體考察?!队坠佟访鞔_以“氣”來命名的節(jié)氣有15個,依次是“地氣發(fā)”“天氣下”“義氣至”“清明”,與陰氣有關的“絕氣下”“中絕”,與暑氣有關的“大暑”“中暑”“小暑”三暑,“期風”,以及與寒氣有關的“始寒”“中寒”“寒至”“大寒之陰”“大寒終”,占了總數(shù)的一半。另外,“小郢”“中郢”“小榆”“中榆”“白露”“始節(jié)”6個時節(jié)也是以氣命名或與氣有關,小郢、中郢指陽氣的逐漸滿盈,小榆、中榆則指陰氣的漸趨肅殺,白露、始節(jié)兩節(jié)屬物候歷,但白露的形成、草木的結(jié)節(jié)也都與陰陽之氣的消漲有關。依據(jù)大火星命名的節(jié)氣有11個:地氣發(fā)、八卯、復理、始節(jié),其中地氣發(fā)的天文依據(jù)還兼跨太陽和大火星,始節(jié)又兼屬物候歷,僅剩了八卯、復理9個節(jié)氣純粹屬于火歷的遺留。這樣,從總體看,《幼官》三十時劃分時節(jié)的主要依據(jù)是氣(54)具體論證參見劉愛敏:《三十時的形成、發(fā)展和消亡》,《文史哲》2021年第5期,第71-82頁。。而氣的形成是由太陽在南北回歸線之間的變動引起的。因此,我們得出結(jié)論:《幼官》三十時的性質(zhì)是太陽歷。作者是站在太陽歷立場上,對上古火歷加以繼承和兼容的,其中的火歷元素只是上古歷法遺留的吉光片羽,而非主體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