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茜
過了五十五歲之后,我開始練習(xí)和死亡對話。當(dāng)我開始面對真正的一無所有,我學(xué)會了對生命抱有更多的寬容。是的,或許童年的我曾經(jīng)很孤獨,或許青春的我更破碎,但即使破碎的青春仍有殘物。如果有一天勢必一無所有,你看到的是自己生命中殘缺的那一塊,還是曾經(jīng)擁有的那一塊?
在面對未來的死亡時,我意外學(xué)到對過往更寬容的能力。我五十六歲時,大我二十歲、非常注意身體健康的四阿姨,因車禍意外死亡。我五十八歲生日后幾天,大我五歲的表哥林維中,在美國西北大學(xué)附近的工作室,也意外“自然地”死亡。
我表哥是我們家族中真正的天才,和他相比,我只是一個跑龍?zhí)椎慕巧K拟涝谖覀兗易逯幸饦O大的震撼與悲痛。他曾經(jīng)是一切“成功價值”的典范,中年之后穿上道袍,走入與眾不同的道家世界。他仍在美國西北大學(xué)教授人工智能,是一位非常謙遜且認(rèn)真指導(dǎo)學(xué)生的教授……這樣的轉(zhuǎn)變及猝死,讓向來疼愛他的家族長輩,充滿不舍?;蛟S因為我自三年前不斷練習(xí)和死亡對話,我的第一反應(yīng)雖然也是流淚,但經(jīng)過一夜思考,我寫下了一段文字分享給家人,談自己對表哥離世的感悟:
他以難以置信的天分,登上舞臺;再以翩然瀟灑的修煉,走完人生。
表哥林維中自小享有許多掌聲,他獲得小提琴全省比賽第一,繪畫全省第一,自小到大,一直都是臺中一中的尖子生。離開心愛的音樂,他一度選擇了臺大電機系,在家人的期望中,完成博士學(xué)位,進入美國西北大學(xué)教書三十年。
他曾經(jīng)短暫地不快樂,但始終不平凡。他找到了自己的出路……約莫二十年前,他迷上也走入了自小就喜愛的武俠世界,在中國大陸的各門派中拜師練功。幾年前的一天,一位博士教授,跪拜臺北陽明大學(xué)旁小巷弄的武術(shù)大師潘岳,成為其弟子。
表哥生前說,小時候,他享有太多掌聲,理所當(dāng)然,迷醉其間。其后,在道家的傳統(tǒng)中習(xí)得了“無”的道理。“無”和“有”,是一扇門的關(guān)系,你以為擁有的,并不真實;你認(rèn)為失去的,它仍存在。生命自“無”中誕生,有一天也會在“無”中消失。其間的旅程,是一種“有”和“無”之間的體悟。
這一生,我見過有些人才得了一次榜首,就驕傲終生。這是光環(huán)嗎?可能更是桎梏。我的天才表哥頂著太多“第一”的光環(huán),但他不是俗人,一個輕功,就跳出去了。修煉生命,使六十三歲的他,縱使疾病纏身,仍氣宇軒昂。他不計較名利、看空成敗。他的靈魂里沒有憤怒,沒有恐懼,沒有不平,甚至沒有失望。
美國芝加哥時間四月二十一日晚十一時三十分左右,他一個人在工作室中“自然地”死亡。沒有預(yù)告,沒有遺憾。
他的前半生以無與倫比的聰明天分完成了一般人入世的價值;他的后半生則以獨特的靈魂體悟,修煉克服了人生往往無法超越的障礙。
如俠,如仙,已逝,仍在。
表哥林維中下葬當(dāng)天,我又寫下一段悼文:
別解讀我的死亡——那是道,非名。
別解構(gòu)我的離去,我清醒時,也喜歡飛翔。
你不必撬開塵土中的棺鎖。此刻,我已臣服于土,心悅離塵。我的靈魂悄聲低語,深懷感激,為心潮起伏的每一滴淚水。
我只是穿越了時間之墻。
別解讀我的死亡,那是道,非名。
面對親人接二連三的意外死亡,我告訴自己,活著,毫不費力地呼吸一口氣,為需要你的人而活,愉悅地活,就是生命的真實意義。在生與死之間,不該是恐懼,不該是強求,而應(yīng)該是微笑。不停地微笑,享受生命中仍然有的那一口吐與納、呼與吸……修煉死亡,與死亡對話,不要害怕。時間的流水滾滾而去,我們的人生本來就宛如泡沫,有一天也會隨著日夜流逝飄向遠(yuǎn)方。
(曼 云摘自中信出版集團《愉悅哲學(xué)》一書,曾 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