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會生

小時候，爸爸常對我說，到東城的臘庫胡同去走親戚，不論是騎車還是坐公交，走阜成門是最近的路線。每次，過阜成門舊址時他都念叨：“這老北京的城門要是不拆該多好呀！”

長大后，1979年，我高考考上了位于西單豐盛胡同的中國人民大學(xué)二分校，每天走讀要坐公交車。經(jīng)過對比，我還是選擇了進阜成門這條不用倒車，最省時、最經(jīng)濟的線路。在中共黨史專業(yè)的學(xué)習(xí)中，許多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涉及阜成門。使我開始下定決心，到圖書館查資料，走訪相關(guān)人員。詳細了解阜成門。

阜成門，位于北京內(nèi)城西垣南側(cè)，元時名“平則門”，明正統(tǒng)四年（1439年）重修，改名“阜成門”?！案烦伞痹醋浴渡袝贰耙猿拍粒烦烧酌瘛钡拿?，即物阜民安。它是城市的交通樞紐，是通往城內(nèi)外的道路，更是人員物資的重要通道，周圍區(qū)域還形成了極具特色的居住、商業(yè)空間布局和民情風(fēng)俗。

阜成門歷經(jīng)元、明、清、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到1975年拆除，聳立達700多年。發(fā)揮了其他8個城門不可替代的作用。

說到阜成門，老北京人第一個想到的是，這是個運煤的城門，是送溫暖的門。

“鑿斷山根煤塊多，拋磚黑子手摩挲。柳條筐壓高峰處，闊步搖鈴擺駱駝?！痹诮F路修建和汽車運輸興起之前，京西門頭溝、齋堂、坨里等礦上之煤，都要用駱駝和騾馬經(jīng)內(nèi)城西垣的阜成門入京。那時的京城，天剛放亮之時，遠山近水，都在一片靜謐之中。而城門一開，商旅出行，駝鈴聲聲十里相聞，騾馬嘶鳴縷縷飄傳。20世紀40年代末在京學(xué)徒的父親就見到過運煤駱駝隊佇立著等待開城門和進阜成門的情景。他說：駱駝隊常常會排出十里遠，遠看猶如一道長城，十分壯觀。當(dāng)城門一開，駝鈴齊鳴，步入內(nèi)城，在大街小巷中，行人和車輛也不得不為它們讓路。

那時，北平人燒水、做飯和取暖的煤主要產(chǎn)自門頭溝。養(yǎng)駱駝的人們每天早晨從煤窯買了煤，用駱駝運進城，每頭駱駝的馱運量在400斤左右，這樣一趟跑下來，可以賺幾個腳力錢。魯迅于1924年5月入住位于阜成門西城墻根的西三條胡同21號，在同年10月21日的《魯迅日記》中，就記述了他冬天“買煤一噸十三元，車錢一元二角”的賬目。通過阜成門的煤，溫暖了魯迅的小屋，而魯迅的文字則溫暖讀者的心。

當(dāng)年，皇家規(guī)定，從門頭溝煤礦采出煤，一律進行“水洗”，煤洗凈干燥后閃光發(fā)亮才可以裝車進城。這樣做，一是一路沒有遺撒，使京城干凈如初;二是爐子里冒出的煤煙兒，主要是煤塊身上沾的雜物燃燒產(chǎn)生，洗凈之后，冒黑煙幾率大大減少，火苗升起時是青煙和白煙。

有人歡喜有人愁。駐守阜成門的官兵們往往看見馱著煤筐的駱駝隊就別扭，因為見天瞅見“倒煤”（倒霉）從眼皮底下穿梭，擱誰心里也不舒坦，于是經(jīng)常給運煤人找各種各樣的麻煩。加之，民間傳說李自成是從阜成門逃出，因此，有人說這個城門有罪。煤商們?yōu)榱似曝斆鉃?zāi)，便集體捐資，在內(nèi)門通道的內(nèi)側(cè)約6米、離地2米多高的城磚上刻了一朵梅花。凹進去的梅花有五瓣花朵，長和寬在12厘米左右。磚雕的梅花使阜成門在內(nèi)城九座城門中獨樹一幟。

刻上了梅花的圖案，就押上了“煤”字之韻，而梅花自古在我國就象征著傳春報喜之意，正如王冕詩中所云：“忽然一夜清香發(fā)，散作乾坤萬里春?！笔爻情T的官兵們見了神清氣爽，自然也就順利放行了。每當(dāng)北風(fēng)呼號，漫天皆白，京城烘爐四周之人皆贊：“阜成梅花報暖春?！?/p>

當(dāng)年，阜成門還是西郊蔬菜的入京通道。阜成門外月壇菜市，是城西的唯一蔬菜批發(fā)市場。經(jīng)營菜園的菜農(nóng)將菜蔬運到市場，由菜農(nóng)與菜行經(jīng)紀商定菜價，菜農(nóng)或自己進城銷售，或批給肩扛背挑的小販銷售。

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dāng)家。阜成門還是京城糞便出城的重要通道。由于沒有糞便排污系統(tǒng)，皇室和百姓家每天產(chǎn)生的糞便都要糞夫定期掏挖，少了集中晾曬，多了運出城，作為肥料出售給糧農(nóng)或菜農(nóng)。京西菜園眾多，糞水需求量大，加之運煤煙塵遍地，就在一個城門進出，內(nèi)城運糞走阜成門也就順理成章。

在上大學(xué)期間，因?qū)W習(xí)緊張，我父母曾四處托親戚幫忙在城里找住處。正好，三舅的一個工友在阜成門舊址西北的馬尾溝有一間房，愛人孩子在農(nóng)村，他也想找個做伴的。我就在那兒住了一年多。每天早晨都要騎車路過阜成門，一路過，我就想象著阜成門的樣子，后悔生不逢時。

一次，星期日回家，又與父親說起了阜成門。沒想到他給我講起了學(xué)徒時登阜成門的經(jīng)歷，滿足了我的好奇心。

50年代初的一個夏天，父親和3個工友相約來到了位于學(xué)徒點最近的阜成門，要上去感受一下君臨城門的感覺。三重檐歇山式、梯形狀的重樓建筑和連接城門的三丈高城墻，離近了瞧也真是讓人吐舌。既然來了，就得上去，他們很快“偵察”到可以上城墻的斜坡，古時候運送物資的馬道，但是已經(jīng)用鐵柵欄擋住了?！胺^去！”我爸作為年輕氣盛的大師兄下了命令。那個鐵柵欄三尺來高，純粹是個擺設(shè)，沒費力氣，大伙兒就稀里呼嚕翻了過去，然后是一通小跑，塵土飛起來，揚進鼻子里嘴里都是麻辣麻辣的。上了城墻，他們發(fā)現(xiàn)，城垛子太高了，這城墻上的垛子隔尺把一個，仿佛巨大的半個拉鎖平躺在那里，只不過，垛子是長方形的，半丈長，三尺高。想朝四下里瞧，大伙兒必須擠在城垛子間隔的縫隙地方，才可以盡意的張望。

往近了瞧：“嘿，‘冒白煙兒的過來了！”當(dāng)中最小的，突然間指著離城門一里來路展覽路的火車道，大聲喊。那時，都管火車叫“冒白煙的”。果然，從西直門火車站方向，十幾節(jié)灰黑色的悶罐子車皮，還有十幾節(jié)敞棚的車廂，上面是一層又一層堆成三角形的粗木頭，被冒著白煙的火車頭從后面推著，進入他們的視線。等這列火車奔南走遠了，鐵道兩邊的橫桿豎起來，汽車、無軌電車和行人又可以自由行動了。轉(zhuǎn)過身，朝城里頭看，阜成門內(nèi)大街，是對著城門洞開出來的，寬面條似的攤在地上，直到西四大街的東口。再遠點兒，北海的白塔幾乎和白塔寺的白塔連著了！他們上的城墻是城門南邊的那一段，前門也在眼里了。“北京城，真不大。”父親發(fā)出了感慨。

大家在上邊越玩越開心，越看越覺得有意思?！澳銈冎澜夥跑娺M阜成門的故事嗎？”大家一聽就圍攏過來，父親就有聲有色地講了起來。

1949年1月26日，解放軍派出的聯(lián)合辦事機構(gòu)成員陶鑄進入了北平城，國共雙方對于接管北平的程序、范圍，以及軍隊改編進行了磋商，制定了詳細的方案。

當(dāng)解放軍接管北平西部的阜成門、復(fù)興門和西直門時，國民黨守軍拒絕按商定的程序交出城門鑰匙，面對意外情況，解放軍官兵當(dāng)機立斷，包圍了這3座城門的國民黨守軍，并要求他們繳械。

阜成門街景老照片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沖突，帶隊的解放軍營長向上級進行了匯報。北平軍管會讓阻撓的敵師長孫英年立刻來見陶鑄。陶鑄見到孫英年就說道：“你腦袋還要不要，為什么不把西三門移交給解放軍？”曾經(jīng)向?qū)O英年下令的郭載陽卻在一旁說道，“舊軍隊出城的時候，由你們部隊守城門，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部出城了，這三個城不移交留下來有什么用呢？”孫英年聽了覺得委屈想要解釋。陶鑄又說道：“孫師長，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解放軍了，無論做什么事情都要請示報告！”陶鑄出面之后，這件事情圓滿解決。

1949年1月31日，通往北平阜成門的關(guān)卡外，華北軍區(qū)3縱8旅的戰(zhàn)士們都在待命。得知城門已完成換防，終于迎來了和平解放。戰(zhàn)士們高興得相互擁抱、歡呼。所有人都明白，和平解放不但保住了古城北平，而且避免了更大的人員傷亡……2月3日，父親目睹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入城儀式，當(dāng)看到8旅的部隊從阜成門進了城，阜成門回到了人民的懷抱，他激動的心情溢于言表。

2020年的一天，退休后的我，來到了位于西二環(huán)阜成門橋東北角處的順成公園。只見，兩頭喘著粗氣的駱駝臥在地上休息，剛缷下的四筐裝滿煤塊的柳條筐放在前后;右側(cè)，一位穿對襟大褂的男子，肩上搭著毛巾，手上拿著缸子，正在訴說著往帝都運煤的艱辛。這組駱駝拉煤的銅雕，講述著阜成門的往事。

隨著時間的推移，占用黃金之地、門洞狹窄的城門影響現(xiàn)代化汽車通行的弊端顯現(xiàn)。為加快新北京的建設(shè)，北京市于1953年，曾就阜成門等城門影響交通的問題，請示中央，提出拆掉阜成門城樓和甕城等古建的建議。但因古建專家反對，北京市決定先拆除阜成門甕城墻和箭樓臺東等古建。

從此，阜成門開始被通過切香腸的方式逐步拆除。1955年，阜成門城樓兩側(cè)打開豁口，車輛由兩側(cè)豁口進出城。1958年，阜成門甕城拆除，圍繞城樓建成了一個大環(huán)島。阜成門外大街不是正對著城門洞，而是更偏向南側(cè)豁口。1975年，阜成門城樓被拆除。1977年，阜成門立交橋建成通車。

如今，“阜成門”漸漸和其他城門一樣演變?yōu)橐粋€抽象的地名，泛指阜成門橋附近。在阜成門舊址上，地下是貫通東西南北的地鐵，地上是四通八達的立交橋，阜成門等老城蕩然無存。2002年西城區(qū)迎奧運行動計劃里，把修建“順成公園”列為重點工程。順成公園以綠化和舊北京風(fēng)情為主題，建在西二環(huán)東側(cè)，南起復(fù)興門，北到官園路口，全長2.4公里，平均寬度近30米，綠地總面積6.64公頃。我93歲老父親的嘆息，變成了幸福、和諧與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