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
作為中國臺灣的散文名家,簡媜在描繪人間生活情態(tài)時,常有惕然驚心的刻畫。或許正是因為這種泠冽,她創(chuàng)作的珍藏短篇小說集《十種寂寞》,會讓人感覺到溫婉又犀利。
在《十種寂寞》里,簡媜用十個短篇故事,書寫了十種寂寞的情態(tài)——被誤解、被遺棄、愿望落空、孤獨終老……盡管每個故事聽上去都很清冷,但內核依舊沿襲著簡媜散文里,一如既往的積極和開闊,因為這些故事里的每個人,都在寂寞的結尾,尋獲了屬于自己的那份救贖和解脫。
最美妙的是,《十種寂寞》有種循環(huán)往復的驚喜:上一個小故事中的主角,會成為下一個小故事的配角;而上一個小故事中的配角,也可能成為下一個小故事的主角——它就是要在一個圓形結構里,帶出生而為人的困境,還有面對困境各自展現(xiàn)出的勇敢和自信。
《南都周刊》采訪了簡媜,請她跟我們分享了《十種寂寞》背后的初心與愿景。
Q:您這本珍藏短篇小說集的書名叫《十種寂寞》,理查德·耶茨創(chuàng)作過一部短篇小說集叫《十一種孤獨》,您為什么會想要書寫“寂寞”這個主題,在創(chuàng)作上如何區(qū)分它和孤獨??
A:我讀過這本書,很喜歡這書名。當初命名時也想過用“孤獨”,但我不想復制他人的創(chuàng)意,便仔細尋思“孤獨”與“寂寞”的不同。我覺得孤獨比較傾向指稱一個人的特質,要知道“獨”這種動物不喜群居、喜歡自己行動,所以才衍生“單獨”“孤獨”“獨自”這些詞。而“寂寞”指的是“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可能來自于正面臨人生困境,產生了獨自一人、不被理解的感覺。我們常說:一個人性喜孤獨,不會說一個人性喜寂寞,由此可以體察雖然口語上兩者?;ネ?,但“孤獨”與“寂寞”仍有不同。我們會勸人“享受孤獨”,但是“寂寞”沒辦法享受,太硬了,吞不下去啊,要面對它、解決它。
Q:您創(chuàng)作這十篇小說的故事靈感源自哪里?
A:生活、生活、生活!有些來自我的經(jīng)歷,有些受他人的遭遇啟發(fā)。文學取材自現(xiàn)實人生,“現(xiàn)實我”體驗生活,采擷材料、儲存滋味、歸納感受,“創(chuàng)作我”將之化成文字藝術。文學是人學,我們面對的永遠是人生、人性里無邊無際的考驗與困境,我們不獨說出故事,更重要是這個故事能不能帶領我們體察到“他者”的內心深處,理解其幽深微妙,更因這種理解壯闊了我們的胸懷,提升了我們的境界。所以,對寫作者而言,取材自哪里是第一層,寫成什么樣的故事是第二層,讀者讀了這故事能否震動是第三層。
Q:在創(chuàng)作這十篇故事的過程中,您最花心血的是哪一篇?哪篇最讓您念念不忘?
A:每一篇都把我折磨過了,最念念不忘是第一篇《貓頭鷹出來的晚上》,那個被誤解為愛打架、受處罰的小男生不敢回家在外游蕩,天黑了想回家卻發(fā)現(xiàn)木門被祖母鎖上,一個人爬上桑樹躲著哭,覺得自己被遺棄了。寫這段很心疼,多少孩子被我們大人誤解了,隨意給他們貼上壞孩子、不受教的標簽,他們從小在惡狠狠的眼光中成長,長成一個欠缺愛與溫暖的寂寞人,這讓我難受。
最花心血是《三溫暖》,因為背景放在三溫暖浴池,我得咬牙先去洗一次三溫暖才能寫得逼真。洗過之后,問題沒解決,場景有了,可是人物是誰?叫什么人來洗三溫暖要說什么故事?折騰很久,有一天,我去市場買菜,一位中年婦人騎摩托車(機車)過來,把車停在我身旁,也不熄火,排氣管還冒煙,有點沒禮貌,她挑菜眼明手快,付錢、跨車揚長而去,風一樣。這個有大姐派頭的婦人給了我一個突破點,所以《三溫暖》一開頭就是“秋鳳把摩托車停在一棵茂密的茄冬樹下”,人物有了,往下故事就出來了?,F(xiàn)在回想,真應該幫那位大姐付菜錢謝謝她。
Q:這十個故事各自獨立卻又環(huán)環(huán)相扣,每篇中不起眼的配角成為了下一篇的主角。這樣的構思是一開始就想好的嗎?為何會做這樣的設置?
A:一開始沒這么想,這十篇小說有幾篇寫于一二十年前,沒辦法收入散文集里就擱著。我像個讀者重閱,感覺里面有相似的信息,都是陷在困境里試圖要掙脫的人,我讀到“寂寞”無所不在,所以以此為主題。但是,進一步自問,當我們陷在困境里、感覺無人理解且?guī)缀跻蚪^路走的時候,是否真是如此?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們曾經(jīng)不經(jīng)意地說出一句話、做出一個舉動影響陷在困境的人,給了他們勇氣,因此,當我們陷在困境中也有可能自他人處獲得力量而改變了局面。每個人都有可能給他人微光,這么說來,寂寞就不是一個人獨自面對的絕境,而是被一條隱形的線串起來的人生共振、生命共鳴。
Q:故事里的每個人都面臨自己的困境,有屬于小人物的無可奈何。但在故事的結尾,他們都各自尋獲了救贖和解脫——這是您對筆下的人物慈悲為懷,還是希望通過情緒上的升華,給讀者以積極和開闊的情感體驗?
A:發(fā)生在他人身上的事也有可能有一天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我們從別人的淚光中看到自己的人生倒影,從這個角度去體會,心會比較柔軟,看待蕓蕓眾生會升起慈悲情懷。原因無他,我們也是眾生之一,期盼被善待,當然要先善待他人。
Q:《十種寂寞》是您出版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為什么會想要在散文創(chuàng)作的成熟期嘗試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其實您的散文在某種程度上也具有一定的小說特質,您是不是很早就有過寫小說的念頭?
A:散文有敘事、抒情、寓理大傳統(tǒng),敘事部分極易跨入小說,我過去的作品確實也有小說化痕跡,因此轉換筆法跑道不困難。散文在處理情、理方面優(yōu)于小說,但有時遇到材料、人物具有獨特的故事潛力時,用小說筆法就優(yōu)于散文了。
Q:《紅嬰仔》、《夢游書》和《下午茶》都是您親自繪制插圖,這次書中的插圖有什么樣的設計呢?
A:這些圖是我侄兒畫的,我們家都喜歡畫畫,他的畫有故事性,我特別喜歡,也就內舉不避親叫他給姑姑的書做一點勞動服務。
Q:您的散文呈現(xiàn)多元的思考與主題,是否在創(chuàng)作時受到社會文化大環(huán)境的影響?
A:人生即是在時間縱線與空間橫軸之中與人相遇、成就故事,人處在社會變動里亦隨之翻騰,自然有所觀察、感觸,不得不寫出來。作家是“有話要說”的一種人,不說活不下去。
Q:您在散文中曾經(jīng)說:“人與人接壤,能述說的僅是片面辰光,一兩樁人情世故而已。能說的,都不是最深的孤獨?!倍谶@本短篇小說集的后記中寫道:“收割了幾個小人物故事,他們在各自的寂寞里載沉載浮,看似彼此不相涉,但終究在同一塊風吹雨打的田地里?!鼻耙痪鋸娬{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疏離,而在小說《十種寂寞》中其實強調了每個人的寂寞是相通的。您的小說創(chuàng)作可否理解為對散文思考的一種注解和反思,您覺得散文和小說創(chuàng)作上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A:您的觀察很深刻,把這本小說理解為我的散文思想的一種注解和反思,也說得通。隨著年齡、閱歷加深,恩怨情仇這種事,可以呼天搶地去恨,也可以云淡風輕去忘。無非是一念之間,無非是不同屬性、修煉的人的選擇。散文里可以直接用文字與讀者交換人生心得,換成小說就必須用故事來說,路徑不同,終點同一。
Q:《待續(xù)》這篇把青少年面對家庭、學業(yè)壓力下的心理活動描寫得很細膩,妹妹一直活在品學兼優(yōu)的哥哥的陰影下,消化著自己的不完美,她會偷偷寫小說排遣心情。幾年后在整理哥哥遺物時,妹妹看到了被哥哥續(xù)寫的自己那篇小說,就像她要代替離去的哥哥活下去,活得驚天動地,活到愛恨盡消。故事里的小說是待續(xù)的,就像妹妹待續(xù)的人生,而作為創(chuàng)作者,您是否想過在之后的創(chuàng)作中展開“故事里的故事”?您會在創(chuàng)作中有意識地進行結構的創(chuàng)新嗎?
A:這篇寫得很揪心,在臺灣,升學壓力仍然是中學生青春里的一只噴火恐龍,每天背著牠上學、抱著牠睡覺,一不小心可能被牠給吞了。這篇是個悲劇,故事中有故事,一個人結束了,另一個人必須幫他開始,這就是“待續(xù)”的意思。
Q:您曾提到在《十種寂寞》的初稿完成后,您最先把作品分享給了妹妹。通常,您的第一位讀者是家人還是編輯?對于一名作家來說,“第一位讀者”是否具有特別的意義,她是您靈感的繆斯嗎?
A:其實我很自閉的,在定稿之前一向不給別人看,這是我的習慣,編輯拿到的書稿就是定稿。我知道有些同行比較善變,給編輯的永遠是初稿,打字排版后又被修改得一塌糊涂,改完交去又改了二塌糊涂,改到編輯快瘋掉。我的妹妹曾在出版界工作,我請她幫這書做校對,我問她最喜歡哪篇,她說《三溫暖》,我頗高興。
Q:您曾說回顧自己多年來的創(chuàng)作歷程,感覺自己像個逃難者——這個比喻很有趣:因為我們在讀您的文字的時候卻感覺很溫暖,像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座隨身攜帶的避難所。您如何理解作者和讀者這兩種不同的角色在文學作品中的錯位?而您所說的逃難者,是從現(xiàn)實生活逃進文學,還是希望從文學中逃離出來?
A:不記得在什么狀態(tài)下說這個的比喻,如果要逃,應該是從現(xiàn)實逃開,暫時到文學世界里休養(yǎng)生息。作者當然也是讀者,我們不只讀他人的作品,有時更重要的是讀這個社會、人生,甚至讀自己——被表面遮蔽住的真實自己。
Q: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都習慣在閑暇時間用手機上玩游戲或刷短視頻,似乎很難再靜下心來跟文字建立關系;您的文字依舊保持著質樸、純真、古典美的特質,您希望用這樣的文字和年輕人建立什么樣的紐帶呢?
A:我是在20世紀養(yǎng)成的人,閱讀是我們的本能,每個人都是“文青”,安靜的純文字閱讀是我們這一代的“鄉(xiāng)愁”?,F(xiàn)代的網(wǎng)絡社會極盡五光十色,窮盡影像聲音之所能,文字退居末位,優(yōu)勝劣敗如何,有待觀察。我希望年輕朋友悠游于短小視頻之余,也能靜心讀幾本“純文字”厚書,這是培養(yǎng)思維氣象的重要功夫,不要那么輕易地拿刀把讀純文字作品的能力給廢了,劃不來。
Q:在后記里說到自己是“作為持續(xù)閱讀小說獲致無上狂喜的人……感謝他們曾在不為人知的暗夜里,用小說拯救了我?!保敲醋鳛樽x者,您希望讀到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或者說您認為一個好的故事應該具備哪些要素?
A:小說最高的閱讀境界是救贖。好故事具有魔力,讓人沉浸在里面,獲得感動、安慰、啟發(fā)。因為新冠疫情的關系,我重讀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托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及加繆的《鼠疫》,仍然贊嘆、感動,好小說經(jīng)得起重讀,而且歷久彌新。
Q:您接下來會考慮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嗎?
A:妳一定偷聽到我說夢話了!套句馬爾克斯的話:“好小說是這世界的一個謎?!蔽移谠S自己能加強鍛煉,也許有一天,美好的謎會自動找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