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澤夫
一堆山芋,發(fā)芽了,白色、紫色、米黃色……
遺忘在冬季的角落,粉紅色的身子黯淡了,灰頭土臉的。
甚至糜爛。
所有的糧食都趕在立冬之前,緊追慢趕地歸倉了,而唯獨把它們遺忘了。
同樣經歷了春種、夏養(yǎng)和秋收,同樣付出了抗旱、排澇和除草,最后,卻將它們交給凜冽的北風、沉重的秋露、冰涼的冷雨,它們心里能不苦嗎?
委屈憋在心里太久了,藏不住了,它們終于不再沉默,紛紛發(fā)言了,那些不同顏色的芽,就是它們發(fā)出的不同聲音。
它們不知道哪些話能說,哪些話不能說,但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心里話。
說出的話,收不回了。
它們,終又像廢物一樣被拋棄……
兒時最大的奢望,就是想讓母親抱著我,可記憶中卻從來沒有過這種奢侈。
她頂多伸只手,牽著我。
她的另一只手總是拎著鋤或鐮,有時甚至還要扶穩(wěn)擔在肩上的籮筐。
她怕我跌倒,總是走到很慢很慢。
即使牽我,大多數時候,她也是僅伸出一根小拇指讓我牽,其余的手指,則還需拎著一個竹籃,籃子里往往是漿洗的衣服、剛摘下的蘿卜青菜,或從井臺上搖來的半桶水……
這是快樂的時光。
她讓我牽著細細的牛繩。
她則牽著瘦小的我。我愛看這三個神奇的影子時分時合,時而浸在水里,時而攀在坡上。
她怕我跌倒;
她怕我被路過的風刮走;
她更怕生活貧困的影子將孤苦的我吞沒。
而她,總在勞作。她勞作時也總牽著我,守著我,寸步不離。
待她白發(fā)蒼蒼,我抓緊她的手,怕她跌倒;
她步履蹣跚,我摟著她的臂,怕她走不動;
她臥床不起,我抱著她的身子,怕她突然走失……
鞭桿是我爬到柳樹上折下的一根枝丫,用削鉛筆的刀子細削精磨時,一不小心還割破了手指,童年的血浸在桿梢,再未消失。
鞭繩是我從地里精心采摘的一筐棉花,捻成線,搓成繩,還在牛尿桶里泡了三天三夜,然后在鞭桿上打了個死結。
我用這根牧鞭抽打過樹上的槐花,抽打過籬笆墻上的南瓜,抽打過河里游動的青魚,還抽打過墻角的馬蜂窩,被憤怒的蜂王蜂后追得落荒而逃。
卻從來沒有真心抽打過?!穷^朝夕相伴的牛啊,沒日沒夜地勞作,像我的父親,又像我的兄長,我怎么也不忍心將鞭子抽在它的身上。
有一次,我在地頭的樹陰下睡著了,一覺醒來,發(fā)現牛吃了半田青秧……
牛,明白自己闖了大禍,睜大一雙眼恐懼地望著我。
我高揚牧鞭,在半空中卻又轉了方向——鞭子狠狠地落在我自己瘦弱的身子骨上……
它從娘胎里跌落在地時,是我剝去了它的身上的胎衣。
它一次次從地上站起,又一次次跌倒在地上時,是我一次次為它鼓掌喝彩。
它吐出母親的乳頭,嘗下的第一把青草,是我趕在日出前割下的露水草。
它不說話。
但我說的話它都聽得懂。它從我抖牛繩的角度理解該向左走,還是該向右轉。
它從我拍打手掌的力度,判斷出行走的速度是該快還是該慢。
它從我舉起牧鞭的高度,悟出我的心情是快樂還是生氣。
娘說:你們倆是一根藤上結的瓜。
我說:我們是異父異母的好兄弟,心心相印!
它吃起草來比吃肉還香。從水田里爬上埂,一身泥一身水。夾帶野花的青草,被它囫圇吞下,草叢里的青蛙要不是跳得快,也會難逃厄運。
咱爹也是。
它喝起水來,比喝酒還烈。
它幾乎將臉全埋在水里,不管是河水、塘水,還是小溪水,也不管是渾濁的,還是清澈的,它全都不在乎,只深深地猛吸,甚至可以聽見水從口腔到喉嚨再到胃里的流動聲。
咱爹也是。
它干起活來比咱爹還猛。
犁田、耙地、拉車,它無所不能。
木軛架到肩上,它就顯得亢奮,力大無窮,似乎能夠把天扛起,把山移開,把河流挪動。
咱爹也是。
它從早到晚悶頭干活,咱爹也是;
它似乎能把天下的苦都吃盡,咱爹也是;
它站起來是山巒,能將天撐開,咱爹也是;
它躺下去是丘陵,能把大地伸展,咱爹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