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茂慧
遠足者拋卻一身疲憊,神采奕奕歸來。
歸來,便有萬千誘惑環(huán)繞,便有萬般無奈糾纏。歸來,舊屋換新顏。人在,情亦在。
小路寬闊,出發(fā)者多于歸來者。山卻已失去巍峨,水也開始失語。大地開始顫抖,夢想開始傾斜。
不必自尋煩惱。村莊里有隱者,他們低眉順目,平靜怡然。遠江湖殺伐而更近自然。
如果在深井中投入一枚石子,能起多大波瀾?如果給炊煙一個筆直的理由,會不會有人望斷天涯?
再破舊的橋還是橋,日益蒼老的樹也還葆有年輕時的激情。老屋仍在,人卻已不在。
有時,等待是一種無奈。嬰兒的啼哭聲早已消逝無痕。安靜的村莊,靜謐的時光。
新房幢幢??盏某潜?,空的人心。
竹影搖晃,誰的中年覆滿歸來者的惆悵?
街道,常在你的憶念中徘徊。
或者因為它們有著多彩的日常生活,抑或有著隱秘的戲劇性。誰在出入其中?
那些生動的場景和留白,仿佛是你不斷更新的詩行。其實,它們自動在更新,日新月異。就像你的生命。
沒有人會像你這樣,在遠離它們的地方思考、回味。你不必說出。它們在你的生命中自由出入。
有時,那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街道,都會讓你無端想起故鄉(xiāng),甚或把它們當成故鄉(xiāng)。每一寸光陰都是珍貴的,每一塊瓦片都是親切的,每一縷空氣都是清新的。
你不想說出。它們,在你心里輾轉(zhuǎn)。
轉(zhuǎn)身,回眸,流連。這條街與那條街的相似之處在于,從沒有在時間面前退讓。你也一樣。
你今天所見,這條街與那條街的不同之處:現(xiàn)實與夢幻。一條屬于現(xiàn)在,一條屬于未來。
放在心上的,終將成為故鄉(xiāng)。
你一直在向前走,從故鄉(xiāng)到他鄉(xiāng),直至將他鄉(xiāng)亦走成故鄉(xiāng)。
仿佛是風的回旋和問候,也宛如塵粒的纏綿和悄悄的贊美。
總有一些事物在我們的視線之外。
門檻,有時高過命運。
而命運是條河流,它的流向既定。也許偶爾會拐彎,會斷流,會上岸,會昂首,也會向下流淌。但絕不會回頭。
想要跨越,僅存于念想。
有時,門檻卻謙遜至極,匍匐在你的腳下,那么低眉順目,那么虔誠忠厚。仿佛只需一步,即可抵達彼岸。
它存在于門與地面之間,就像我們行走在天地之間。時而渺小,時而偉岸。不談永恒,只關(guān)乎存在。
是的,萬物皆有生命?;钪褪俏ㄒ?。唯一的一次。從起點至終點,義無反顧,永不復返。
像河流。像門檻。
啊,我們不停歇地奔波,像在揮霍時間和生命,也像在跨越一道一道的門檻,向春天的盡頭奔赴。
也許是身不由己,也許是主動求索。過程,被風吹散。
也許門檻即是終點。門檻無處不在。
誰能抵受住它的誘惑和召喚?誰又能逃避它的懲戒和怨念?
每個人就是一道門檻,每顆靈魂就是一道門檻。
在人間。無數(shù)的門檻被指認、被庇護、被跨越,也被踐踏。它沉默,時間輕輕地唱著自己的歌。
那一年,我五歲,你四十四歲。
那一年夏天,清晨,露珠瀅然,我跟在你身后,走在田埂上,手里拿把小鐮刀。
我們要去挖麻芋兒。
陽光還在山的那邊與我躲貓貓,你在我的前面幾步遠,你給我講著: “我們挖了麻芋兒回去洗干凈,曬干了,賣了,就可以給你買文具盒了。”
我滿心歡喜。蹲在路邊,學著你的樣子,用鐮刀挖開泥土,取出麻芋兒。
小小的麻芋兒,臉上那么多的麻子點點,長得真難看??墒俏蚁矚g。因為它們能換來漂亮的文具盒。我興奮著: “媽媽,好多的麻芋兒??!”
四十年后的初夏。我一個人走在故鄉(xiāng)的田埂上,走在潮濕的空氣中。南方天空下的土地格外沉寂。
你躺在病床上忍受痛苦。你看不到坡地里的麻芋兒那蔥綠的葉片,也無法看到我的黯然神傷。
我們再也不會去挖麻芋兒了。
媽媽,你不知道它們有個更正式的大名叫——“半夏”。
媽媽,此刻你的眼里心里,大概都是對遠隔千里的我,一萬個舍不得與不放心。很多疑問和擔憂都卡在你的喉中,讓你疼。
你,欲言又止。
媽媽,我知道,唯有我的笑臉和幸福,才是能給你消炎止疼的“半夏”。原來,我就是你的麻芋兒呵,媽媽。
突然就有了親近的理由。
我,走近你或他,走近你們或他們,被認同,被引領。
面對你,或者他,我伸出手臂,一個擁抱,一句“我們”,便仿佛世界大同。仿佛已穿越千山萬水,仿佛心領神會,仿佛今生無暇他顧,而只為與你、你們緊緊地擁抱,親親地牽手。
接下來,我們——多么美妙!
“我們”。
“我們”要傾訴。讓孤單的不再孤單,讓郁悶找到宣泄的出口,讓漂泊找到歸宿,讓出走的找到回家的路。
“我們”要傾聽。沒有一種傾訴不尋找傾聽的對象。幽怨、委屈、怒火、憤懣、秘密、暗戀、熱切、企盼,甚至愛恨情仇,耐心傾聽的靈魂都有著世間精致的美麗,他們都懷揣花朵,彌漫馨香,布道,為愛加持!
“我們”要爭辯。
“我們”還要統(tǒng)一。一致認同,對于一條道路的認同,對于一件事情的態(tài)度的認同,對于信仰的認同,還有愛的認同……
我們,平起平坐;
我們,同甘共苦;
我們,朝著一個方向,共同進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