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鳳艷
倉房門廊。小狗阿黃。
吠聲,未入村口,就已聽到。零落的一語。
候了片刻,無其他犬應(yīng)答。我附和。
瞬間,土地與腳掌之間沒有了鞋的隔膜。
瞬間,車前草、麻果秧、玉米葉的氣味更生動,更濃厚。
除了我們的感覺以外,我們一無所有。
此刻,一些事物更真實(shí)了。
風(fēng),吹過。毛茸茸的。
我感覺著。
小狗阿黃,又長大了一點(diǎn)。
剛剛那一聲犬吠,不是你的,你在夢中。
我做過很多夢。
你可嗅到這院子里我藏夢的地方?比如老桃樹開裂的皮里,西廂房墻根兒的螞蟻洞深處,我母親每日每夜走動的影子中。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把夢做累了。但我并不厭倦夢,尤其是關(guān)于這小院兒的夢。
我在夢里得到了一切。我仍夢著。
阿黃,醒了。
一起,我們站著。一起,我們看著。
媽媽新洗的被單兒,在陽光下呼啦啦地飄蕩。
比任何發(fā)光體熾熱、明亮。它被母親的手眷顧過。它正將影子里的我們照拂。
如果我想什么,我就能看見它。生活全看我們?nèi)绾伟阉鼊?chuàng)造。
母親在這純白的棉布上,有怎樣的旅行?
在她身體的列車?yán)?,窗外景觀哪些是我沒看到的?
我可是她的軌道的延伸?
飄蕩,讓想象飛。關(guān)于母親的想象。
阿黃,你看見那只蝴蝶了嗎?它正飛向雪白床單。那是我嗎?已覓著了母親的味道——多么美妙的風(fēng)景。
我先識字。
隔膜產(chǎn)生于不能瞬間呼出這古器之名。
這遙遠(yuǎn)。這隔膜。這渴望。
我想打破那玻璃罩子。
這繁復(fù)的筆畫,也許我只需觀察其形狀,就能猜度出其意。
沉默的你,與我也有千年的距離嗎?你的心思,我如何描摹?
我讀括號里的拼音。
我本想默念。我被自己的聲音一驚。我喚醒了什么?
聽,錘打的聲音。 “其萬年無疆”。
我追溯。
萬年,無疆。你我是短暫的。
愛應(yīng)永世。
“永用” “子孫永保用” “子子孫孫永用”。把愿望鐫刻。
一位詩人說: “我們彼此把對方冷卻,在情感中,不是為了忘卻,因為距離,是永遠(yuǎn)的合一?!?/p>
我開始想象,這些古器冷卻前經(jīng)歷的烈焰、高溫。
那些字刻下時有火星。
你,什么時候開始沉默的?
用目光撫摸。
飽滿的肚腹。圓潤的肩。短足的純厚。高腳的婀娜。
朝歌。咸陽。平江。我一一到訪過。
你的城池前,你的護(hù)城河畔。四月的柳,七月的睡蓮。皆在冬雪中。
紛紛的梨落。
有人盥洗。有人采桑。有人收粟。有人釀酒。有人輕歌。
我是觀者。我又是每一個人,那已被湮滅的每一個人。
持青銅燭臺讀書的是我。
我曾經(jīng)為你寫的詩,我現(xiàn)在為你寫的詩,我未來為你寫的詩。
我一直知道,它們會在你心上留痕。
幾只海鷗站在高高的桅桿上。
我欣喜,這不期然的相遇。
雖然,我和它們自下而上隔著幾十米的距離。
我欣喜,這不期然的相遇。
雖然,它們并沒有回應(yīng)我熱切揮動的手臂,和指尖上無聲洋溢的召喚。
我欣喜,這不期然的相遇。
它們齊刷刷舉頭癡迷于眺望的樣子,令我陶醉。
幾只海鷗站在高高的桅桿上。
我欣喜自己葆有引頸望向高遠(yuǎn)之處的自覺,并常以之為路,回到開端。哦,自然。
天空、云朵、風(fēng)、大海、這些站立在桅桿上的鳥。哦,它們是我心之境。
哪些是記憶,哪些是希望,哪些是當(dāng)下。
我探索我的頓悟,頓悟在此時找到了語言。哦,那些形狀、顏色、飄動、翻涌……
幾只海鷗站在高高的桅桿上。
白羽絨絨的胸脯豐滿、寧靜。
雷聲、閃電、颶風(fēng)、陽光,都容納其中。
敬畏的欣喜在我心里。
我須回歸為自然的一部分,才能分得它的神性。我長出一對翅膀。我站在它們身旁。我與它們一起飛翔……
大海豎立起來了!高度和廣度合體。
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