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走進,大地的心臟。
我也像走進,我的心臟。
大地原點,一個讓我可以隨時聽到,大地在哪里心跳的地方。一個讓我,可以隨時撫摸自己,就能和大地,對一對心跳,對一對血型,也對一對體溫的地方。我能一個人,走過的山河,都是大地從它的原點,放出去的山脈和河流。
大地原點,一個讓我能夠出生在,一條流過它的河流附近,而終生擁有它的一切的地方。我身體里的,一塊平原,是它千年的關(guān)中。我身體里的一座秦嶺,是它億萬年的近鄰。
放出去千山萬水,留在它的身邊,只有涇河,只有嵯峨山。
對于飛向天空的眾鳥,這里也是它們的原點。
涇河出谷,那條渠,就等待在那里。
為了收集一路的浪花,歲月多次,挪動著渠首。
那條人神,合一的渠,動用千年的時間,只為安靜的關(guān)中平原,在此收集起,一路來自天上的神圣之水。帶著西邊的草地,還有牛羊散發(fā)出的氣息,成片的作物,因水茁壯。
因水被大佛寺的經(jīng)聲浸染,作物,也有了光芒。
我也很想,從涇河的源頭出發(fā),跟著大地上的流水,氣象蒼茫地,奔向等待收集它的那條渠。滿懷敬意,那些苦守在這里,為一河水,不停建造起祭壇的人,從出谷的浪花里,我為你們,帶來沿途的煙雨,也帶來水神,慈善的原型。
那條被時間之書,鐫刻在大地上的神跡,至今還在那里,用它收集的浪花,滋潤著關(guān)中。
帶著多余的冷光,孤懸陵頂,然后以墜落的樣子,像拉我下馬。
天地在這里,太空蕩了。空蕩得只剩下,一座被寂寞埋葬的土冢。也只有它,可以接替散亂在周邊的村落,支撐太陽,在頭頂移動。
而散亂在田野里,偶爾從神道上,趕著牲口走過的人,比起時間作舊的石雕,怎么看,都不成器。
同樣散亂在,土冢的近旁,那些在細雨里,可以搖曳出一陣風,也可以改天換地,不再灰頭土臉的莊稼,它們的樣子,像給荒蕪的土冢,換一件能遮擋衰老的衣裳。
它們不問,睡在這里,誰是皇帝?誰是皇后?
比起衣食,天下再無大事。
我來的時候,一抹落日的冷光,像為騎馬的我解說:何為陽陵。
每天走上塔頂,又走下去,是我們頭頂?shù)?,那顆太陽。
它耀眼的光芒,普照在塔體的哪一部分,都像從自身,取出一些足以傳神的漢字,放在磚與磚,砌出的每道夾縫里。請來遠方的風,撲面不留痕跡地,從中修改塔的銘文。
千山萬水,在一座塔上,被每天遇見,又被朗讀。
那些坐在,八個方向上,不留死角地,從塔體里俯視人間的石佛,能夠從高處,看見的事物,不怕塵埃,遮擋住它們的面目。
被塔上的佛光照見,是在暗下去的鄉(xiāng)野,讀書的孩子。
所有建造在,大地上的塔,都被太陽,當作山水去走。
天上,可以不分明。
一朵清閑的白云,有時會鑲上烏黑的裙邊。
地上,卻不能不分明。就像涇河,流過更高一些的緯度,為了清凈,隔著一面傾斜的黃土塬坡,多在地理的背陰處,撫摸一路寂寞的事物。
也是地理,讓它撞進相貌不一樣的河流,讓它失去先前的氣色。
或許,它還保有一身的清凈,不想被渭河渲染自己,也不想被黃河吞沒。從入??陂_始,海天一色的藍,會不會還原它的真身?
沒有流失的,涇河,從渭河開始,我讀你到黃河,讀你到海。
從東數(shù)到西,一個王朝,被太陽數(shù)成九堆土冢。
咸陽原,九堆土冢擺出的長陣,像把天上多余的星宿,降落到地上,供一個王朝死去的帝王,作肉體的護符,或者鎧甲。
也像大片的莊稼地里,帶著風聲,長出一種不生、不滅的植物。
咸陽原,從此成了九堆土冢,可以埋下一個王朝的地方。那些在地下躺得太久,想起某場征戰(zhàn),或者某次宮斗,而傷過心的帝王,他的身邊,一條渭河,雕在沙土上,是它帶著淚水,流過大地的樣子。
九堆土冢,可以讓數(shù)著它的太陽,收斂起光芒。
依附性情分明的水土,這些茶葉,就此放棄了原來的心性。
越過秦嶺,這些茶葉,在被遇見的水土,溫情征服過的身體里,頂住時間的高光,以及木模的擠壓,能為自己,開出一朵微縮世事的金花。重新轉(zhuǎn)世,這里就是,命定的茶的道場。
風吹過,帶有金子的花朵,它一塵不染,它埋下往事。
它讓心性,溫厚起來,也讓風輕盈起來。有緣遇見,不會放過人間的茶,就想為這一方水土,在身體的隱秘處,罕見地開花。我的舌尖,從此染上金花的色澤。胃里,升騰起仙氣。
它是一方,撫慰心性的茯茶。
它在心的密室里,只供神之花。
像對天空,警告著什么。也像對人,防御著什么。
帶著一身的孤傲,一片蒼老的柿子樹,在大地上盤踞不散。也在空蕩的天空里,有意識地留下幾顆,紅得發(fā)冷的柿子。
作為一場大雪,遇見蕭索的北方,還有這樣奪目的果實,掛在高出萬物的頭頂,不能不痛快地落下。
親臨這個時候的大地,誰都可以成為,世界的物象。都可以身披,一件還原給大自然的雪袍。只是不能享用,這懸在頭頂?shù)膸最w柿子。圣餐一樣,它是誰,為留在天地之間,陪伴我們的鳥兒,化身的貢品?
一樹虬枝,作它的祭臺。
大雪抹去,萬物的時候,神為鳥兒,留下了自己。
那些趕來,拍照的人,恨不得把掉到地上的影子,也拍走。
他們拍的,是被煙火作舊了的小鎮(zhèn)。也是被煙火飄走了很多人,只留下一地寂寞的小鎮(zhèn)。他們不明白,誰也不能輕易拍走,是小鎮(zhèn)身上剜不走的痛,也是我身上,不想藏起來,也不想示人的部分。
小鎮(zhèn)與我,有如一部天書,不是讀不懂,是讀著心痛。
因此,他們不明白,把自己靜止在,事物表面上的這個小鎮(zhèn),不是誰都能,從心里拍走它。沒有在此,受過難的人,沒有在此,生養(yǎng)過的人,一滴雨水打在臉上,就會喊疼的人,不要再來,打擾小鎮(zhèn)了。
我是小鎮(zhèn),斷掉的一根肋骨。
疼痛,不在我身上,在它心里。
簡 介
耿翔,陜西永壽人,生于1958年。中國作協(xié)第六次、第七次代表大會代表,參加詩刊社第九屆“青春詩會”,2010年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塞爾維亞。散文《馬坊書》《讀莫扎特與憶鄉(xiāng)村》榮登《北京文學》《散文選刊》年度排行榜。已出版《長安書》《秦嶺書》《馬坊書》等詩歌、散文集十余部及四卷本《過山河記》,作品獲老舍散文獎、冰心散文獎、柳青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及《詩刊》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