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紅許
一
一日三餐,端一只藍邊碗吃飯,瓷白與米白輝映著溫馨時刻,滿是光潔、透明、溫潤、細膩、柔滑的觸摸感,想想瓷器的前生,居然是一抔土一把泥,簡直不可思議。
誠然,是泥土,但不是一般的泥土,不是那種作瓦、制磚的泥土,也并不是所有的泥土都能燒制瓷器。
那是什么樣的泥土呢?小時候玩過泥巴的人,或許有印象,有時候農村人建房打地基或者挖井,會在地底下較深處偶遇一種特別黏的土,顏色夾于黃白之間,很像米糖,又像現(xiàn)在的橡皮泥,我們給取了個不怎么雅的名字,“狗屎泥巴”,別稱觀音土,學名是高嶺土。正是這種土,能夠燒出玉一般的陶瓷。在宋朝時,景德鎮(zhèn)的瓷器就被稱作“饒玉”,顧名思義。
隨著地質勘探技術的提高,各地都陸續(xù)浮現(xiàn)出高嶺土的身影。蘇州高嶺土堪稱是中國最優(yōu)質的高嶺土;福建龍巖高嶺土滿足日用瓷器的大量需求;山西高嶺土與煤炭相生相伴,頗有后來居上之勢;而在南方隨處可見的紅泥巴,居然也能夠躋身瓷界,搖身一變而成為地板磚或琉璃瓦。
談起高嶺土,自是繞不開景德鎮(zhèn)浮梁的高嶺村,世界陶瓷圣地。高嶺土的應用改寫了景德鎮(zhèn)的歷史。當年,高嶺土就是以地名命名的神秘之物,被外國人驚呼為“白色黃金”,中國人獨享了近五個世紀。自從南宋末至元初發(fā)現(xiàn)了高嶺土,景德鎮(zhèn)一路高歌,伴隨著瓷器品質的愈加精美,景德鎮(zhèn)的地位也如日中天。
然而,法國人殷弘緒,披著傳教士的外衣隱秘地充當了十幾年商業(yè)間諜,只用一瓶法國紅酒就將康熙王朝灌醉而擁有一張無形的出入景德鎮(zhèn)的通行證,就將中國千年陶瓷傳承技藝偷走,就將高嶺土的神秘面紗揭開,景德鎮(zhèn)瓷器一統(tǒng)歐洲的局面在乾隆時代已是江河日下。景德鎮(zhèn)的高光也一次次被歐洲制瓷業(yè)傳來的抄襲得逞的浪笑聲遮蔽。從此,景德鎮(zhèn)與世界對話,也許不再那么器宇軒昂。
縱是如此,在世人眼里,景德鎮(zhèn)依然綻放出無限的魅力,尤其在康雍乾時期,景德鎮(zhèn)達到瓷業(yè)巔峰,更是令歐洲人望塵莫及。
歲月不居,瓷光如故。去景德鎮(zhèn)看瓷,去高嶺尋土,去問那一片蒼茫山巒。
走在高高的高嶺村,走在通往瓷之源的路上,古老的礦洞仍舊彌散出鮮活的光澤。景德鎮(zhèn)千年不絕的窯火,它的第一把火恰是高嶺村點燃的,是高嶺土練就了景德鎮(zhèn)的輝煌,仰望高嶺,仰望一派“青山浮白雪”景象,眼前一一掠過青白、青花、釉里紅、斗彩、嬌黃、粉彩、琺瑯彩、廣彩、貼花……我迷醉在高嶺土燃燒的五彩繽紛里。
捧一把高嶺土反復端詳,試圖穿越歲月河灘上的唐宋元明清,去打量一件瓷器的前世今生,去叩問一件瓷器凝固的文化符號,高嶺土幻化出一片火光,與山邊升騰起的祥云融為一體。
由泥到器,其間工序繁復。宋應星在《天工開物》里敘述制瓷工序時這樣寫道:“共計一坯之力,過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其中微細節(jié)目,尚不能盡也?!痹谧洳氐募t旗瓷廠拉坯車間欣賞過高嶺土的千變萬化,一件件圓器或琢器在瓷業(yè)師傅手里完美呈現(xiàn),旋轉的泥土轉出了綽約多姿的坯胎,轉出了一片精彩紛呈。
二
“咚、咚、咚……”聲音來自河岸邊簡易工棚里古老的水碓,一個個粗壯結實的木柱起起落落,像彎曲的手臂一樣在輪番舂打著槽坑里的石塊。
水碓的歷史很長,長得可以去問蔡倫發(fā)明的紙張,公元前后就有記載。
水車、輪軸、碓桿、碓頭等是水碓的主要構件。水碓,就是將自然流水的力量轉化成自主支配的力量,水流推動圓圓的水車,憑借安裝在其上的輪軸帶動碓桿,碓桿牽扯著碓頭,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有條不紊,水流不斷,水車就會不斷旋轉,擊打的動作也就循環(huán)往復,不舍晝夜。我還注意到,碓頭均勻地舂打,槽坑(碓臼)里的瓷石卻也配合默契,及時上下翻動著,一一受力,經詢問才知道,竅門就在碓臼的安裝上,三面砌石,靠里一面則用栗木板斜打入土中,能很好地振動瓷石,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撥弄,直至最后被全部舂碎。
行走鄉(xiāng)間,感覺到大凡帶“碓”字的地名,如碓房、碓頭、官碓、水碓李……都是曾經留下了水碓的身影。水碓,把人們從繁雜的重體力活中解放出來,人們有理由用地名去紀念它對人類的恩惠。很多地方,水碓是用來舂米的工具,而在瑤里,不知疲倦的水碓則是在制作釉果。何為釉果?就是一種使瓷器表面光滑的物質;換一句話說,就是瓷器上有色或無色的玻璃質薄層。釉,為瓷器披上了一件漂亮的外衣,玉立東方。
瑤里的水碓應用于制瓷業(yè)至少可追溯至五代、北宋時期。本來瓷石的粉碎是個勞動強度大的活計,人工勞作,其難度可想而知,勤勞聰明的瑤里先民依水就勢,在溪流上建渠、引水,架起了省時省力的水碓,從此溪流轉起了輕快的音符,轉起了制瓷人的歡笑。
瑤里的釉果,取自當?shù)厣街虚_采的瓷石,其工序繁復。經過洗選,水碓再將堅硬的瓷石舂成粉末,其后還有淘洗、沉淀、凝固、成型、晾干等工序,終成釉果,當?shù)厝朔Q成品釉果為坯子。
就是這碼在架子上的一塊塊坯子,看似其貌不揚,卻能夠讓瓷器實現(xiàn)華麗轉身,世人矚目。當然,坯子的使用是有講究的,是有技術含量的,即“煉灰配釉”,將釉果與一種釉灰(用鳳尾草或狼萁草火煉石灰石)調和成漿狀,再涂抹在陶瓷坯體上。至此,一件瓷器在入窯前就算告一段落。
如今,機器生產釉料已占據主導地位,利用水碓等制作釉果的已是越來越少。在景德鎮(zhèn),只有少數(shù)民間藝人仍在堅守這項古老的工藝。走在瑤里的山間溪邊,偶爾還能夠聽見水輪的“嘩嘩嘩”、水碓的“咚咚咚”,甚是驚喜,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傾聽瓷與土的喁喁私語,感受它們穿越熊熊火光后的涅槃之美。我想,每個人都能找到生命中的釉,都能給自己涂抹上一道釉。
釉果像土,但又不完全是,用現(xiàn)代化學方法來研究釉果的成分可謂分毫畢現(xiàn),諸如絹云母、石英以及少量的長石等。據當?shù)乩纤嚾私榻B,未發(fā)現(xiàn)高嶺土之前,瓷石是制瓷的主要原料,也稱為“一元配方”時代,不過都是一些中小件,畢竟其硬度、耐用性比起瓷土還是有相當?shù)牟罹?。而高嶺土橫空出世后,景德鎮(zhèn)迅速進入“二元配方”時代,即將瓷石摻入一定量的高嶺土,瓷質因此更加精良,器皿大小更多樣,景德鎮(zhèn)的窯火燃燒更旺。
走在瑤里,不禁要問,古人是怎么讓泥土發(fā)光的?是何時發(fā)現(xiàn)并研制出釉果、釉灰的?沒有人告訴我。也許是千百次燃燒,讓先民驀然發(fā)現(xiàn),有些石頭可以燃燒出玻璃般透明的光澤,經過千百次試驗、觀察,反復完善,終于發(fā)現(xiàn)了瓷石,并掌握了一整套提煉釉果的秘籍。
神奇可愛的釉,從石頭里采擷的光澤,上天賜予景德鎮(zhèn)的又一尤物。施釉,本質上就是土疊土,由是我想到了一個“圭”字,在古代乃一種玉器??磥?,古人造字并非空穴來風,或許早就知曉土加土(燃燒)能成“玉”。
施釉的方式方法更是讓人眼花繚亂,有蘸釉、蕩釉、澆釉、刷釉、輪釉、灑釉、噴釉、滾釉、浸釉、涂釉、吹釉、補釉等,遑論釉下、釉上、釉中的千姿百態(tài),以及生坯、素坯上的爭奇斗艷,涂抹借助燃燒將泥土燒出了一個明麗璀璨的藝術世界,青花就是釉下的寵兒,甚至可以說是中國的符號。
難怪一位印度詩人面對中國詩人贈予瓷器的友好,由衷地發(fā)出感嘆:“聰明的中國人,你們使腳下卑微的泥土成為珍奇的藝術。”的確,就是這毫不起眼的一抔土,中國人做到了極致。
三
窯是瓷器的子宮,瓷器是窯的孩子。泥土在窯爐中孕育的生命,在柴火的火火里脫穎而出。
一件件泥土坯胎裝進去,燃燒就像女人十月懷胎吸取養(yǎng)分,分娩一如拆開匣缽令人眼前為之一亮,捧出來的就是“白如玉、薄如紙、明如鏡、聲如磬”的瓷器。
瓷器界向來有“汝、官、哥、鈞、定”五大官窯之說,一座座散落在中華大地上,構成了瓷之大國的恢宏瑰麗。
千山萬水間,瓷窯遍布,璀璨如珠。去太行山中部看過邢窯白瓷,還知道德化瓷、佛山瓷,乃至慈溪越窯青瓷、吉州窯黑釉瓷,各霸一方。鄱陽湖南岸的洪州窯坐落江右腹地,氣貫大湖,其燒瓷的歷史可上溯至東晉。
但是,這一切,不但絲毫不影響景德鎮(zhèn)千年瓷都的地位,反而襯托了景德鎮(zhèn)熊熊燃燒的雍容大度,“中華向號瓷之國,瓷業(yè)高峰是此都。”說到瓷,誰也繞不開景德鎮(zhèn)。
向瓷而行,還是要去景德鎮(zhèn)感受窯的氣度、火的維度。
我所知道的窯,從形狀上看,有龍窯、饅頭窯(圓窯、馬蹄窯)、葫蘆窯、鎮(zhèn)窯(蛋形窯)等。而對饅頭窯最熟悉不過,老家村頭早年就建有一座,不過是用來燒火磚的,俗稱“磚瓦窯”,燒磚時,我們也常?;蜻h或近地圍觀,看窯工碼磚、燒柴,看燃燒的窯火,看出窯的歡騰。后來閑置多年,便成為我們小伙伴登高望遠的領地,甚至分成兩派,像戰(zhàn)爭片里的敵我雙方進行爭奪,而今想來,在有趣的記憶里,更多的是豐富了我對窯最初的認知。
從泥土升華到瓷器,每一道工序都應該是精益求精的。那么光潔可鑒的尤物,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放進窯爐燒的,裝燒也是有嚴格講究的。先要制作匣缽、墊片,以此妥妥地托起圣潔的光芒,窯便以博大的胸懷接納一個個嶄新生命的著床。點火,是燒窯的點睛之筆;溫控,是燒窯的關鍵所在。不去說現(xiàn)代窯爐,單說古人燒窯,那1300攝氏度,或低溫800攝氏度是怎么準確測定的?誠然,完全憑借經驗,那就是看窯膛火焰的色澤做出判定,由火紅到金黃色,分毫不差,每每這時,把樁的窯爐師傅秉軸持鈞,其火眼金睛,發(fā)令擲地有聲,一錘定音:“封窯——”大功告成,一片歡騰。這就是中國工匠的魅力所在。然后,經過數(shù)天數(shù)夜的燃燒,接下來就是充滿期待的自然冷卻。開窯的瞬間就像破繭而出,一個個新的藝術生命完美呈現(xiàn),其間所有的辛勞至此都是值得的。這個時候,我們更應該叩拜窯的恢宏大度,燃燒自己,成就臻品。
古人建窯,一般都是依山就勢、傍水而筑,所謂“依山筑窯、伐木為薪”是也。窯爐是用磚塊砌成的,經過一次次燃燒,當服役期滿,拆窯重建,窯磚仍能發(fā)揮作用。走在景德鎮(zhèn)的小巷,斗富弄、麻石弄、低頭弄、畢家上弄、迎瑞下弄、小蘇家弄……就會發(fā)現(xiàn)一幢幢房屋的墻磚非常特別,呈紅色或深褐色,有的甚至燒出了包漿的光澤,那就是歷經煙熏火燎的窯磚。在景德鎮(zhèn)陳家弄,我發(fā)現(xiàn)一處建于民國時期的“陳同泰瓷廠”,聽老人介紹,曾經是門庭顯赫的陶瓷世家,后來陵谷變遷,家道中落,但整條弄的住戶依然以此為榮,周邊房屋也依然保持著古老的模樣,尤其是房屋的墻面,一看就知曉,都是窯爐的磚墻。這里面難道僅僅是廢舊資源再利用,就沒有一點別的紀念意義?拿窯爐里的那些墊片來說,景德鎮(zhèn)人往往堆疊成太平窯,據說是用來祭祀窯神的。摸一摸窯磚,似乎能摸到御窯的余溫,能摸到昌南的余韻,能觸摸到來自宋朝的窯火氣息。
窯,在人工精心構筑的洞穴里擊缶而歌,用燃燒呵護器皿;窯,變幻多彩,光芒萬丈。
四
瓷生無悔,火火一生。
無論走到哪里,無論是鄉(xiāng)野還是城市巷弄,無論是在古道驛站還是街弄巷陌,無處不見瓷片的身影。比如,在繞南龍窯遺址,泥土、雜草間的青白、青花瓷片隨處可見,俯首皆是,拾起的是昔日制瓷的隆重氛圍。
瓷的一生告訴我們,世上沒有絕對的完美,只有破碎的永恒。無論以什么形式存在,瓷那玉潔的外表都與內在的冰清的肌理保持高度一致。一抔有理想有光芒的土,寧為瓷碎,不為瓦全。
在山間鄉(xiāng)野行走中,我對碎瓷殘片的一份執(zhí)念,往往是低頭的一瞬,虔誠地將它輕輕托在手心。不知道為什么,此時此刻,往往耳畔便傳來那碎裂而又刺耳的聲響,接下來便是長時間的沉默、憂傷。
早些年,我的叔叔伯伯們,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從外地做生意取道景德鎮(zhèn)回家,順手會捎些瓷器來裝點餐桌,一路提著或馱著沉重的碗盤,到家了,長長地噓一口氣,似乎要把一生的辛苦全部吐掉。就在重重地擱置廳里時,只聽“咣——當——”一陣清脆的撞擊聲,迎接的家人惋惜而形象地發(fā)出了一聲嘆息:“送回景德鎮(zhèn)了!”是的,一筒稻草捆綁的瓷器,總有幾個提前謝幕,從深山里的泥土到浴火重生,再到最后粉身碎骨,瓷器走過了它輝煌的一生。這就是一件瓷器的宿命。
人生如瓷,幾經火一般的歷練,最終仍歸于泥土。不知道粉碎后瓷片還能否復原?但我知道有人用瓷片給房屋做衣服,這棟房屋就坐落在浮梁,完全用瓷片搭建起的建筑,五顏六色,青花泛浮,玉光閃閃,令人嘆為觀止,這是瓷器展示出的另一種魅力。
向瓷而行,總是會響起玉一般的天籟之音,悅耳動聽。
責任編輯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