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子淇
你從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至少我曾經(jīng)是這么認為。
我與你鮮少見面。一次,你約我出去,等送我回家時,你照例把我送到樓道的轉角處,直至我消失在燈火通明的樓道中,你才轉身離開,步入黑暗。我有邀請過你到家里坐坐,可你每次都是微笑著搖搖頭,笑容中透露出萬般無奈。不知是怕再見故人,觸目傷懷;還是怕那個你曾熟悉的家早已翻天覆地,沒了你的痕跡。
那晚,我與你一路無言,夜是昏沉沉的黑,天把大地壓得死死的,讓人有些不能呼吸。原本蔥蘢的樹木,此時也被黑夜吞噬,顯出一片陰森。我與你道了再見,走到轉角,卻突然想起有東西落在你那兒。我急忙轉身,跑出去追你??晌疫€未喊住你,就在看到你背影的那一瞬間,怔住了……
那是你的背影嗎?一個肥肥的、矮矮的背影。
頭頂,乳白色的燈光傾瀉而下,柔軟地鋪滿整個樓道,卻止步于你的身后。我站在這個明亮的夢境里,望著外面身處黑暗中的你。
一件簡單的純藍色襯衣,一條寬松的休閑褲,一頂軍綠色帽子,便組成了你的背影。本應是中年男人健康挺拔的背影,卻在此時的夜幕中顯出如此的孤單無助。而那背影中又包含了多少對現(xiàn)實生活的無奈,多少不知如何與孩子相處的累,多少被病魔折磨的痛苦?
此時,天空中慢慢浮出一輪殘月,如水的月光織出了世上最純粹的清輝,暗藍的星河點點,化出殘月的神韻。雖是殘月,可依然明亮,依然能為你照亮歸家的路。你錯愕地抬頭,似是被這輪殘月驚住了。你從未想過,殘月,也能如此皎潔明亮,像折翼的天使,凄涼而典雅。你把帽子摘下來,露出被病魔爬滿的光頭,深情地望著那輪殘月,似是用目光回應月的凄涼。我久久凝視著你的背影,正如你仰望月亮一般。
“真正優(yōu)秀的父母,都是孩子生命里不動聲色的‘擺渡人。”你是一位合格的“擺渡人”嗎?不是,你甚至不是一位合格的父親,我曾經(jīng)一直這么認為。我在努力長大,你卻缺席了我的成長。但我知道,你愛我,即使生活磨平了你的棱角,歲月波折了你的眉眼,你也依舊愛我。你總是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默默地用你全部的愛保護著我——即使我無法回應你的愛。
但我知道,只要我回頭,你就在身后。我與你鮮少見面,每當你想見我的時候,我總有各種理由推辭,你也總能找到見我的辦法:坐在我家樓下等我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你也不催我,就耐心地等,你知道我一定會出現(xiàn),只要我出現(xiàn),你總能在人群里一眼找到我。等到送我回家時,你照例把我送到樓道的轉角處,直至目送我走入燈火通明的家中,你才離開。你的目光總是那樣深情地投向我,沒有任何言語,僅僅是簡單地聚焦于我的身后。
記得中考查詢成績的那天,我拿著糟糕透頂?shù)某煽儐尾恢搿D阒篮笫裁匆矝]說,只是在微信上給我發(fā)了兩張機票的截圖——你要帶我去旅行。我們?nèi)サ氖俏靼病B吠局形液苌俸湍憬徽?,一直呆呆地望著窗外。你也沒有主動挑起話題,我們就這樣安靜地呆著。直到我們坐上通往華山山頂?shù)睦|車,你突然指著面前絕美的奇景對我說:“你看,即使云霧遮住了你的雙眼,但它就在那兒,一定會有路的?!蔽翼樦愕闹讣馔ィ谠旗F繚繞中我看見那灰色的猶如巨獸般寂靜的山梁上有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小路。那小路一直蜿蜒,穿過層層迷霧,又出現(xiàn)在另一個山梁上。彼時,我瞬間泣不成聲。
前幾天你在微信上給我留言:你們那最近有很多確診的患者,注意保護自己,也不要太焦慮,很快就會開學了。我看到了卻沒回復你,心里想著的是——為什么你總能知曉我的焦慮與難過?是的,現(xiàn)在想來不知多少次我乘著一葉孤舟迷失于生活的江河中時,你總能來到我的小船上,悄無聲息地為我擺渡。而以前的我卻習慣于忽視你對我的愛意,直到那個盛滿月光的夜晚……
或許,你也在用你自己的方式,努力成為我的生命里,那個不動聲色的“擺渡人”。
月,是殘月;夜,卻不再昏沉。殊不知,殘月也能如此明亮。
(指導老師:何端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