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于芳瀟
老牛冷冷地瞅著老多,滿臉不在乎,表情有點戲謔還捎帶不服氣,用寬蹄子在地上跺了兩下。“咋?想上天?瞪啥瞪?不用眨巴你那雞蛋眼,孵不出小雞來!”老多胳膊舉得要夠到太陽,斜甩鞭子,啪,鞭梢在頭頂炸成響脆脆一片,貼著老牛金黃的皮毛一閃而過。陽光被打成許多碎片,稀里嘩啦落一地,泛著寬厚溫暖的光。老多氣老牛的桀驁不馴,扔掉鞭子,在牛屁股上拍了兩巴掌。附在皮毛上展腿彈翅的綠蒼蠅,嗡地飛向空中,然后又落下來。哞哞……老牛嗓子里憋著不滿,抬頭甩出走形變異的叫聲。
自從大哥老瓦去世后,老多就和老牛較上了勁,鞭桿治牛。別人不曉得他為什么火氣愈發(fā)粗壯,專門和他以前寶貝著的老牛較勁。大嫂李淑梅心里不是滋味,模模棱棱能把住老多的脈,卻斷不出病根。村里有股弱弱的妖風(fēng),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她和老多要在一個鍋里攪勺子。人舌似刀,殺人于無形。
老瓦體壯如牛,肩上扛一麻袋百八十斤的小麥,胳膊還能再夾一袋,健步如飛,村里其他男人只有眼氣的份兒。那天中午,嘴巴沿著碗沿呲溜吸著玉米稀飯的老瓦,碗突然掉在地上,捂著胸口,臉皺成枯菊,后仰倒在地上。李淑梅嗷嗷大叫幾嗓,母雞受驚般甩著屁股,雙手亂扒,兩腳跳起點地,又彈起點地,旋著風(fēng)喊來老多。老多扶起老瓦時,人已經(jīng)不中了,只有出的氣沒有進(jìn)的氣。老瓦伸出兩根木棍樣的手指,直直地盯著老多那張缺少女人滋潤,缺乏煙火氣的黑臉。老多知道老瓦放心不下那對雙胞胎兒子,臨死托孤呀!他握住那兩根抖得厲害,越來越冷的手指,說:“放心吧!我吃干的,不會讓他倆喝稀的?!崩贤哌@才閉眼歪頭奔向黃泉路。
老多住的地方離李淑梅家挺遠(yuǎn),村東頭,兩間孤零零的石砌小屋,小得連屁股都甩不開。父母去世很多年,那時老瓦老多兄弟倆都沒結(jié)婚,沒日沒夜奔計,把祖屋修葺一番,剩下的那點錢只夠老瓦娶妻。老多說:“先來后到,大哥先結(jié),再考慮我這當(dāng)?shù)艿艿??!崩钍缑愤M(jìn)門后,老多長眼色,一個孤身正值壯年的小叔子,在如花似玉的嫂子面前轉(zhuǎn)悠,早晚會傳出閑話來。就在村東用粗石壘出兩間小房,一灶一炕,別無長物。其實李淑梅只比他大兩歲,同齡人。
老瓦撒手西去,李淑梅做夢都沒想到從來不吃藥的男人是個短命鬼。兩個如狼似虎的兒子,長著兩張好似無底洞的嘴巴,有多少食物都填不飽似的,著實把她嚇掉魂。更不敢想兩個兒子以后結(jié)婚娶妻時的花銷。村里人等著看笑話,等李淑梅撇下兩個兒子改嫁,兩個兒子成為沒人管的野孩子?;蛘吆屠隙嗪康揭黄穑尷隙嗪人缡O碌乃㈠佀?。
在炕上直挺挺躺過兩天的李淑梅,粒米未打牙,滴水沒進(jìn),爬起來梳洗一番,對大兒子寶塔說:“去,喊你叔來家吃飯。”寶塔眨巴幾下眼,吧嗒幾下嘴,話在舌尖上轉(zhuǎn)過幾圈沒吐出來。李淑梅沒好氣地說:“還不快去!想氣死我?沒爹沒媽餓死你們兩個托死鬼。”寶塔這才轉(zhuǎn)身離開。她打發(fā)小兒子鐵塔去肉鋪割點肉,買點排骨。
李淑梅到地里割下兩刀韭菜,摘下幾個紅艷艷的西紅柿,掐上兩把嬌嫩的豆角。做什么菜她心里有譜:韭菜炒雞蛋、西紅柿雞蛋湯、紅燒排骨。主食是涼水過面,用豆角開鹵。陣陣風(fēng)吹過,劉海落下來,遮住眼睛。有人遠(yuǎn)遠(yuǎn)打招呼,她應(yīng)得氣不壯。老瓦活著時,在眼前晃來晃去討人嫌,她沒覺得男人的重要性。男人忽然折了,她感覺天塌地陷,背后涼嗖嗖,孤兒寡母日子煎熬。
寶塔喊叔時,老多正與老牛犟著。老牛有點急眼,屁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尾巴甩得晃眼。寶塔走到牛跟前摸它腦門兒,說:“我媽讓你過去吃飯?!焙盟茖吓Uf。老多心頭顫一顫,頭沒轉(zhuǎn),仍然盯著老牛橫著的眼神。心又一顫,明白嫂子想用一頓飯得到他一句話。他明白那句話的重量,也許需要自己用一輩子去扛。
寶塔在前面走,拖著個長影子,老多在后面跟,拖著個更長的影子。快到寡婦王大花門前時,老多腳步慢下來,瞥一眼緊閉的大門。門開得急,王大花肥腴的身體從門后閃出來,靈巧得很。眉眼細(xì)細(xì)收拾過,好似大紅大綠的大碗花。“喲!老多,這是去哪兒呀?”陽光下她的牙齒瓷白,目光從上到下溜遍老多。老多身子骨壯實,一身腱子肉,若不是因為家貧,舌笨,早就娶妻生子。他的臉像撒上一層豬血,黑里透著深紅,嗓子嗚嚕著,沒吐出句完整話?!岸嗪赛c,有勁兒拉幫套?!蓖醮蠡ㄕf完,嘎嘎笑著,好似大鵝被提溜著脖子。老多心里嘀咕,幫外姓女人是拉幫套,幫自己嫂子天經(jīng)地義。
寶塔回轉(zhuǎn)身,朝王大花啐唾沫,目光比刀冷。王大花從兜里掏出瓜子,斜倚門框,盯著老多越走越遠(yuǎn)的身影。她是苦命人,丈夫出車禍,連句話都沒留下就忙著去閻王那里報了到,給她留下個女兒。沒男人的日子,王大花把自己當(dāng)驢使也沒奔出個好彩頭。
李淑梅在灶臺上炒菜,油煙濃厚。鐵塔蹲在灶臺前燒柴,用力塞著柴火。李淑梅從油煙里探出頭,對老多說:“他叔,先坐著喝點茶水。菜一會兒炒好,喝點酒解解乏?!崩隙嗦裰^,穿過油煙,聞到絲絲槐花的香味,這味道他以前聞過,李淑梅身上的。他趕快屏息,擔(dān)心香味擾亂心智。濃煙里她陣陣咳嗽聲遲鈍無棱角。
李淑梅陪著老多喝酒,沒讓寶塔、鐵塔上桌,留他們在灶間吃飯。寶塔陰著臉,下手很重,碗筷碰出清脆的響聲。鐵塔吃得沒心沒肺,不斷吸溜著鼻子。李淑梅沒穿外套,穿件淺灰色短袖襯衣,腰上系著圍裙,很顯腰身。她給老多酙滿白酒,不斷往他碗里搛菜。兩人一時無話,老多的心卻猛跳,又兇又猛。他往常沒聽到過心跳聲,現(xiàn)在卻聽到了,捶鼓般,一下又一下,似乎心臟捶碎才算完事。窗外的蟬聲洶涌澎湃,排山倒海似的涌進(jìn)來。
喝過兩杯,老多頭重腳輕,坐船樣暈乎乎飄悠著。按說以他的酒量不至于,平時喝五杯手不忙腳不亂。李淑梅的淚珠在眼眶里越聚越大,倔強地不肯落下來。老多知道嫂子一肚子的話,他也有一車的話,兩人一時不知如何打開話頭。
老多醉得腦袋在云端飛,腳下沒有數(shù),走一步退三步。李淑梅頭腦清醒得像在冰水里泡過,安排寶塔送他回家。老多手一甩,連打幾個酒嗝,酒精混合在飯菜未消化的陳腐味里。寶塔一陣惡心,趔趄著后退幾步,打出個很響的噴嚏?!安挥?!我沒醉……”老多腳下拌蒜,眼珠血紅,嘴巴里滾著一句顛三倒四的戲詞。
老多在村路上斜出S形步伐,身體與身影搏擊著。一條老狗跟在他身后,盯著他背影,抬頭望眼太陽,一副若有所思的老者樣子。王大花打開門,冷眼盯著老多,看他在胡同里走出戲步來。在老多眼里,此時的王大花好似是戴著鳳冠霞帔描眉畫眼的花旦。目光冰冷的王大花,眼里累積的冰塊瞬間土崩瓦解,燃起炙熱的火焰。她邁著小碎步,迎著臉紅成蘋果的老多。老多嘿嘿笑碎一地,身后的老狗歪著腦袋,盯著他白發(fā)漸生的后腦勺。
“走,去我家喝口茶,醒醒酒?!蓖醮蠡〝v著粗壯胳膊的老多,心里踏實,“灌那么多馬尿干什么?還是有人撩胯勾搭你?”
晃過幾晃,老多終于穩(wěn)住身體,噴出口腔里食物殘渣的陳腐味,還有酒精和胃液混合在一起的酸臭味,死魚眼盯著王大花,“你個娘兒們家家,亂嚼舌頭給你拔去?!?/p>
王大花不但不生氣,臉上反而漾著喜人的哀怨,她覺得男人就應(yīng)該直挺挺的。她拖著他往家走,咣當(dāng)撞上街門。那條老狗感覺無聊,無力地低沉哀嚎一聲,跑遠(yuǎn)了。
寶塔躲在墻角處,目睹這一切,狠狠地朝地上啐口唾沫?;丶液?,他沒有告訴李淑梅老多被王大花拖回家。
王大花費老大勁兒才把體壯如熊,越來越稀溜的老多扶到炕上。老多哼唧幾聲,臉上浮出一層笑意,嘴巴吧唧幾下,好似在回味酒菜的美味。王大花打來盆溫水,浸濕毛巾,敷他額頭上。盯著他皺紋浮現(xiàn)的古銅色臉,王大花說:“不知道那是個坑?”老多吧唧幾下嘴,沒有回應(yīng)。“兩個兒子,媽呀!你得牛一樣干一輩子?!蓖醮蠡〝Q著毛巾,擦著老多風(fēng)吹日曬留下深色痕跡的臉,“兩個孩子兩套房,彩禮一大堆。把你骨髓砸碎,怕是也熬不出幾兩油來。”老多仍舊閉目,粗糙的大手扒拉著伸過來的毛巾?!澳悴粸樽约合胂??不得生個自己的崽?歲數(shù)大了以后床前要有個端屎端尿的。侄子?哼!說是近親,怕是隔著一層……噯,我說的你聽明白沒有?”老多咂巴一下嘴,咕嚕出“老瓦”兩個字,然后響起鼾聲。
王大花在鍋里熬小米粥,直到熬出一層金黃色的油來。喝多酒傷胃,小米粥養(yǎng)胃。她坐在灶前,盯著紅通通的火苗,幸福地笑了。她自認(rèn)為老多知道自己的心。丈夫去世后,她想過隨那個短命鬼而去,但是看到孩子驚恐的眼神,心軟得一塌糊涂,狠下心埋頭往前闖。有一天,她見老多光著脊梁在日頭下鋤地,豆大的汗水在古銅色后背聚集成珠,然后滾下來,胳膊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她的心就在這時對這個大自己十歲的男人忽然萌動。是那種不認(rèn)真體會決不會在意的萌動。老多人不錯,能干,沒有歪心眼,就是窮得屁打腳后跟。窮怕什么,人好才是至關(guān)重要的。
一個迎春花剛剛開出黃色嫩花的春日傍晚,空氣中彌漫著蘇醒的暖意。王大花在一條山路上堵住老多。老多往左歪,她身子一橫,擋住老多的路。老多甕聲甕氣地問:“咋,道是你開的?”王大花咧嘴笑著,糯甜糯甜的:“好狗不擋道哩!以為道是你開的,只許你走不許我走?”老多黑臉騰地紅彤一片,盯著她。王大花的目光不怯,溫柔如水,盯著他。老多再榆木腦袋也能看出她眼里的意思,身上沁出一大片汗,陀螺般扭著身子,閃過她,落荒而逃。王大花咯咯笑著,老多心里兵荒馬亂。
女追男隔層紗,終于在一天傍晚,王大花把老多堵在一個麥秸垛前。老多想躲,王大花面條樣的身體纏住他,發(fā)出夢囈般的輕哼聲。老多身體里壓抑多年的荷爾蒙在那一刻爆發(fā),擁著她倒在軟軟的麥草上。一股原本隱蔽的麥草香隨著兩人的滾動彌漫出來,香甜清新。
老瓦一百多斤的身體燒成一匣子灰,埋進(jìn)土里后,王大花的心就沒再安穩(wěn)過。若不是因這變故,她和老多也許已經(jīng)結(jié)婚一起過日子了?,F(xiàn)在,事情卻風(fēng)向調(diào)轉(zhuǎn),朝對她不利的方向刮。女人最了解女人,李淑梅拖著兩個兒子,想再嫁,幾乎沒有男人敢接盤。即便結(jié)婚,想再生一個穩(wěn)定婚姻,不用說那歲數(shù)能不能生出來,單說負(fù)擔(dān)就會重如泰山。她會不會瞄上老多,讓他幫著拉車?村里已經(jīng)傳出這樣的說法。
老多猛地睡醒過來,腦袋混沌,一時不知身在何處。王大花端上濃稠的小米粥,還有一碟切得勻細(xì),滴了幾滴香油的咸菜疙瘩絲,開胃下飯。老多稀里嘩啦喝下兩碗,額頭沁出一層細(xì)密的汗珠。王大花聞到男人身上特有的粗糙氣味,攪得心神不寧。老多扔下碗,寬手掌擦擦嘴,說:“真香!舒坦!”王大花很想聽他再說點什么,他卻止住話頭,腳在地上尋著鞋。王大花明白,這個憨憨的男人心里揣著明白裝糊涂?!澳隳抢溴伬湓畹?,要是不嫌我做的飯粗,就常來吃?!边@句話說出口,她心里敞亮起來,陽光射進(jìn)來。話含蓄,卻明白表達(dá)出自己的意思。老多腳底踩著鞋幫,腳趾頭使勁兒往前拱,那雙綠色的膠鞋慘不忍睹。王大花蹲下身,扯著鞋幫,幫他提起來,鞋才穿熨帖。老多看著她一頭烏黑的濃發(fā),心里那根弦蠢蠢欲動,很想彈出點樂曲來。手伸到半途又縮回去,在衣服上摩挲著。
寶塔和鐵塔到鎮(zhèn)中學(xué)寄宿讀書后,家里便缺少生機。老瓦在時,有個人在李淑梅身邊放屁磨牙,家像個家?,F(xiàn)在進(jìn)進(jìn)出出只有她自己拖著影子,家里長出荒草來。李淑梅長得不錯,生過兩個兒子還腰是腰,腚是腚,那對大乳好似兩只兔子,衣服遮著還是攔不住它們的頑皮。
老瓦蹬腿沒幾天,就有人開始惦記李淑梅。最活躍的是村里資深老光棍阿呆,眼睛好似要吐出紅信子。用村里人的話說,阿呆打光棍到雙手脫臼,生下來不知道女人啥滋味。五十多歲沒娶上媳婦是因為懶得出奇,只要有口吃的,就不知往前奔計。老瓦去世這段時間,阿呆脫下油膩的外套,穿上嶄新的迷彩服。頭發(fā)理過,打上發(fā)膠梳成大背頭,在大街上晃來晃去,好似搞人體展覽。有人猜出他的心思,揶揄道:“阿呆,只怕吃不到吧?人家家里還有人呀!”阿呆明白說的這個人是老多,他沒法和老多比,老多最大的好處是勤快。哪個女人不喜歡勤快的男人?阿呆便在村里放風(fēng),老多和李淑梅走到一起,小叔子和嫂子……有傷風(fēng)化哩!他還特意在寶塔面前嚼過舌。
請老多吃飯的第二天早上,李淑梅早早起床,梳洗一番,去地里勞作。人活的是個精氣神,越倒霉的時候越要往高里活。老瓦翹腿,她得往氣勢里活,撐起這個家,不能讓家敗掉。大早晨天就悶熱,小村上空好似罩個鍋蓋。到地里沒動鋤就出身汗,剛鋤一壟地,李淑梅就看到個模糊的身影從地堰下拱上來,細(xì)看是阿呆。她握緊鋤把,埋頭鋤地,心想:如果阿呆動歪心思,就用鋤頭把他窩在地里。
阿呆嘴里銜根狗尾巴草,訕訕笑著,問道:“淑梅,大清早就來鋤地,不熱?”熱氣圍著李淑梅,汗水溻濕襯衣,身體的曲線顯出來,特別是那對大乳,撐起兩個大帳篷,衣扣之間的縫隙很大,引得阿呆不挪眼。阿呆咕咚咽口唾沫,自己把自己嚇一跳,心要蹦出來?!耙院筮@樣的粗活兒你喊一嗓子,我?guī)湍愀?。”阿呆上前奪她手里的鋤頭,身體有意無意地蹭著她的身體。李淑梅全身冒火星,噼里啪啦響,鋤頭往圓里掄,緊貼阿呆牛舔過的頭發(fā)飛過。阿呆臉色唰地綠了又黃了,不死心氣地想抱她。李淑梅蹦跳著往家里奔,留下一路驚恐的身影,撒下一路委屈的淚水。
回到家,老多正在等她,見她臉色不好,便用目光詢問她。李淑梅憋著一路的淚珠終于滾下來。老多目光燙人,想殺人的樣子。半天,李淑梅才平下心情,說出阿呆騷擾她的事。老多太陽穴青筋暴突,雙手攥得咔吧響。
老多一肚子氣憋在心里發(fā)不出來,盯著老牛發(fā)呆,忽然萌生出給老牛穿鞋的想法。牛穿人鞋,牛呈人樣,老多是不是瘋了?現(xiàn)在阿呆惹事,他就想弄出個怪光景來給大家伙看看,惹起大家伙的注意,他老多敢給牛穿鞋,就有揍人的決心。翻出兩雙破爛的綠膠鞋,綁在四只牛蹄上。穿上鞋的牛有模有樣,像個人哩!老多滿意地笑著。老牛用驚異的眼神盯著他,不會正經(jīng)走路了,走出怪異的步伐。兩條前腿互相絆著,兩條后腿互相攪著,胯間那兩個葫蘆大的奶子被后腿擠壓變形,好似醉漢。
老多牽著穿鞋的老牛在村里逛蕩。他背著手,牽著韁繩,后面跟著四蹄不知如何伸展的老牛。村里人跟在牛屁股后面看光景。稀罕人的,這么大歲數(shù)第一次見給牛穿鞋的,只怕老多要搞出天大的事來。有人想展開嗓子問問老多,光天化日弄啥鬼哩!話終于沒敢出口,被老多陰沉的臉阻擊回去。
阿呆從長滿綠苔的胡同里竄出來,看到穿鞋的牛,哈哈笑著,說:“老多,狗日的只怕是腦子被豬尿泡淋過吧?弄的哪門子怪?”他沒有注意,老多手上青筋暴起,脖子上的黑紫色大血管脹得越來越粗。一瞬間,老多丟掉韁繩,奓著雙手,好似展著寬翅的老鷹撲向他。大家目光還沒來得及從牛蹄上轉(zhuǎn)到老多身上,阿呆已經(jīng)臉上開花,鮮血四流,臉色蠟黃。等他反應(yīng)過來,老多已展開胳膊,縛住他的脖子,一用勁兒,把他摔倒在地。
阿呆嘴巴這才倒出閑來,不絕口地問候老多的先人。他的頭型徹底亂掉,沾滿黃土和草屑。老多錘子樣的拳頭雨點般往下落?!爸览献訛樯蹲崮悖俊崩隙嗟芍蹎柕?,拳頭停在半空中,隨時準(zhǔn)備再次落下來?!隘偣罚∫愦鬆敗卑⒋糇焐详裰?。老多拳頭落下去,阿呆的氣焰漸熄?!袄贤咚懒诉€有我!”老多起身,扯上韁繩,牽著牛走了。許多人心里明亮,老多是在宣告自己的勢力,敲打惦記李淑梅的人。
王大花聽說老多因李淑梅猛捶阿呆這事后,心里咋都不熨帖。這天晚上,她早早吃過晚飯,插好門窗,燒好熱水,細(xì)細(xì)洗個澡,穿上平時不舍得穿的碎花襯衣,臉上擦上粉。她在鏡子里朝自己笑,心說:細(xì)打扮一下,也是朵好花,不怕那只老貓不動心。
夜色濃成一團墨,王大花輕手輕腳關(guān)上門,往村東走去。黑暗掩飾著她的心亂,腳步亂掉章法,深一腳淺一腳往老多家走去。兩條昏黃的燈柱從門里射出來,老多蹲在門前,梳理著老牛的皮毛。盯著那團壯實的身影,王大花手腳軟下去,竟走不得路。面前好似有個火盆,炙烤得臉滾燙。
“來了呀?!睕]轉(zhuǎn)頭的老多腦后似乎長著眼睛。王大花這才呼出那口一直憋住的氣,走到老牛面前,摸摸它的腦袋。老牛伸出紅舌,舔舔她的手背,癢癢的。周圍靜下來,原本鳴叫的蟲子,也停下來歇嘴。兩人一牛,如畫中一般,成為靜物。每一分寂靜都在切割著王大花的皮膚,身上無端煩躁起來。她走進(jìn)老多的小屋,關(guān)上門,拍拍胸口,半天才緩過口氣來。她鋪好炕,脫光衣服,凝脂般的肌膚在燈光下閃著誘人的光芒。鉆進(jìn)被窩后,她聞到一股老多身上的味道,每個細(xì)胞都打開來,無比舒坦。閉上眼睛,她罵著自己:咋這樣不要臉?緊貼著往門上送。賤呀!傳出去還有臉活在村里?沒臉沒皮!該死的老多,咋就不明白我的心哩!
門吱呀一聲推開,老多咳嗽著進(jìn)了屋,目光怯成軟面條,無力地落在地面上。他杵在墻根,手伸進(jìn)兜里,半天才摸出根煙來,點旺,目光埋在身前那片地方。王大花的長發(fā)從枕頭上落在炕梢下,瀑布一樣。他聞到一股幽幽的皂香,心里燒鍋般起起伏伏。女人送上門來,不用開口說話,動作已經(jīng)把心里話說出來了。王大花是個好女人,敢愛敢恨敢做,她把自己送到炕上,只要他想,一切水到渠成。
老多的手指動彈一下,又動彈一下,很快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心臟隨著手指的抖動,越跳越快,胸脯怕要拍碎掉。他閉上眼睛,深吸口煙,緩緩地吐出來。他想起老瓦,父母去世后,是老瓦拉扯著他討日子,努力把日子過得繪聲繪色,不讓別人瞧不起。又想起李淑梅,賢妻良母,一心和老瓦奔計。老多心里演算過很多遍,要是沒人幫她支撐那個家,她肯定堅持不下去。兩個侄子咋辦?他不敢再往下想。
王大花身上越來越熱,開始滾燙起來,手不敢碰一下皮膚。她聽著自己細(xì)細(xì)的呼吸變得越來越薄,耳朵捕捉著老多的一舉一動。聽到他點煙時火機的咔嗒聲,他擠著嗓子拼命壓抑的咳嗽聲,窗外老牛舌卷干草發(fā)出的窸窸窣窣聲,自己越來越不成樣子的心跳聲……罵自己:王大花呀王大花,臉皮當(dāng)成鞋底子,沒臉沒皮往男人炕上拱。要是老多不吃這一套,看你今后咋在市面上活,真成笑話了……
左等右等,老多蹲成一塊石頭,不見動一下。王大花的身體越來越冷,心里那團火焰的火苗越來越小。她咬著牙,如咬著老多的肉。恨這個榆木疙瘩不開竅,她已經(jīng)把自己送到他被窩里,難不成還讓她再往他懷里投?她關(guān)上燈,屋里漆黑一團,只有老多的煙頭一明一暗,猶如怪獸的獨眼。每個黑色分子仿佛都變成一個個針尖,不斷刺著她的皮膚。她和老多離得很近,近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她和老多又離得很遠(yuǎn),是心與心不能交流的遠(yuǎn),猶如大海上的兩條小船,原本并駕齊驅(qū),駛著駛著就越來越模糊。
窸窸窣窣穿好衣服,王大花摸黑尋到鞋,扭身往外走。她的每個動作都成慢鏡頭,停頓、遲緩、呆滯……她多么希望老多能在間隔的縫隙抱住她。她失望至極,腳步沉成磚塊。聽著王大花每個夸張的動作,老多大腿幾次想彈起來,卻被心死死壓下去。
王大花在炕上躺了兩天,元氣大傷,心被老多切得稀碎。老多眼皮上長個火癤子,腫得像爛桃子,迎風(fēng)落淚,怕見陽光。村里人都說,老多這是火氣攻心,沒有外泄的渠道,攻在眼上。他牽著穿鞋的牛,在村里閑逛。牛好似習(xí)慣了穿鞋,四條腿不再爭著走路,前后腿外扒錯開很是搭配。村里人不再驚奇牛穿鞋,冷冷瞅著老多,看他演哪出戲。阿呆萎在別人身后,身高矮下幾層,原來精心梳理的頭型亂糟糟的。
李淑梅在地里勞作,揮汗如雨。她在地南頭往北趕,老多在地北頭往南趕。中間隔著綠油油的莊稼,還有連綿不絕的蟲鳴聲。太陽往地上潑著熱浪,頭頂上是燥熱,腳下是水汽蒸騰的濕熱。老多身上的汗出過一層又一層,褂子溻濕,黏在身上,好似又披層皮。如果不是因為李淑梅在地南頭干活兒,他早就脫光上身風(fēng)涼一下。
李淑梅把裝滿涼開水的水壺放在地中間。太陽越來越毒,抽干人身上的力氣。李淑梅喊老多喝水,輕盈盈的聲音在莊稼梢上滑動著。老多埋頭應(yīng)答一聲,不見動身。喝過水,李淑梅看看天上烙餅樣的太陽,曉得該回家做午飯了。她問:“中午想吃啥?”老多說:“涼水過面吧?!崩钍缑钒螏卓眯∈[,掐把豆角,瞅了一眼蹲成樹樁的老多才轉(zhuǎn)身往家走。
老多回村時,太陽正好在正天中,地上的影子縮成個黑點。他看到王大花在門口曬豆子。金黃的豆子鋪滿地,發(fā)出金燦燦的光。正在低頭撿豆子的王大花聽到重重的腳步聲,端著簸箕,轉(zhuǎn)身往家里拐。老多尷尬地咳嗽一聲,有心想打個招呼,醞釀許久沒找到合適的詞兒。進(jìn)門前,王大花轉(zhuǎn)頭瞟他一眼,眼神哀怨。老多一驚,看到她臉上有塊青紫的傷痕。隔著門,老多問:“咋了?誰欺負(fù)你了?”門后一片寂靜,炙熱的陽光撒在萬物上,發(fā)出噼啪的聲音,蟬聲如波浪,一潮更比一潮高?!笆前⒋裟呛谛??”老多胸腔要炸掉?!安挥媚愎?!我死我活與你有一毛錢關(guān)系?”王大花倚著門,淚珠嘩嘩往下滾。沒有男人體貼的女人,受人欺負(fù)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吞。
老多裝著一肚子心思到李淑梅家。李淑梅早就打好冰涼的井水,他洗把臉,感覺清爽多了。打鹵面端上桌,李淑梅還清拌了個小蔥,一看就開胃。老多稀里呼嚕扒進(jìn)兩碗面條,打個飽嗝。兩人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說什么合適呢?老多不知道,李淑梅也不知道。一肚子話不用說,兩人也能互相猜個七七八八。
回家后,老多給老牛添上飼料,還加塊豆餅。老牛吃得香甜,偶爾抬頭瞅他一眼,他拍拍牛頭,心里說:還是老伙計好。他搬出磨刀石,坐在樹陰下不緊不慢磨著匕首。暗紅的鐵銹在青色磨刀石上泛濫著。老多想到四濺的鮮血。他準(zhǔn)備妥當(dāng),要給阿呆放點血,最好把他身下那個惹事的家伙去除掉。飲好牛,太陽已經(jīng)西斜,很多人家升起炊煙。溫柔的太陽在炊煙里朦朧起來。熱氣消退,不大的村莊開始熱鬧起來。
老多牽著穿鞋的老牛,在暮色越來越濃的街道不緊不慢地走著。老牛反著芻,厚厚的嘴唇不斷磨擦著,下巴上墜一長線白色的涎水。在阿呆家門口,老多駐足,把牛拉到玉米秸稈垛旁,老牛伸出長舌卷著秸稈。他在兜里握著那把锃亮的匕首,盯著緊閉的大門。他撿起一塊石頭,扔到大門上,咣當(dāng)一聲驚得枝葉間的麻雀沖出來。
“哪個狗日的敢砸老子門?腦袋不想喂飯了?”阿呆邊走邊罵。老多嘴角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淺笑,裝在兜里的匕首困魚樣想掙脫出來。打開門,阿呆一眼看到鐵青著臉的老多,慌忙關(guān)上門,喊道:“老多,老子咋又惹你這個貓頭了?砸老子的門,真是欺負(fù)人到家了?!崩隙嗤厣线谕倌?,又撿起塊石頭,使勁兒砸在門上。“老多,別總?cè)抢献印@献蛹毖?,啥事兒都能干出來!”阿呆的聲音虛張聲勢,氣焰明顯矮下去。
“敢在老子面前稱老子,今天不把你那惹事的狗東西割下來,我對不起全村父老鄉(xiāng)親!”老多按著急不可耐的匕首,說出的每個字都如飛鏢,嗖嗖飛向大門。阿呆估出老多今天上門尋事的緣由,心里亂成一鍋粥,說:“老多,你多吃多占,一人想霸兩個女人,也不怕累閃了腰子?!彼b手躡腳走到東山墻下,壁虎樣爬到墻頭,跳下去,邊回頭邊逃。老多破開大門,看到阿呆家里空空如也。
王大花下決心要盡快嫁出去。她找到媒人把心思一說,不長時間就有了結(jié)果。鎮(zhèn)上開超市的李大民老婆去世一年多,想續(xù)弦。兩人見面,彼此有意,認(rèn)識一個多月就談婚論嫁。出嫁前一天晚上,王大花找到老多,說:“明天我就嫁人了?!崩隙嗝臀鼰煟鶐妥影T下去,目光直視地面,不敢看她一眼。“以后就見不著了,有句話不知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你歲數(shù)不小了,要為自己的后半輩子著想。最好找個女人,生個自己的孩子?!蓖醮蠡ǘ⒅饺荚酵臒燁^,炙熱的火星仿佛燙著心臟,一陣陣痙攣。她走后,老多嘴上的煙一支續(xù)一支,火星沒滅過,一地?zé)燁^。
第二天,接親的車隊進(jìn)村時,老多早就在山上鋤完幾壟地。他下鋤極狠,地皮波浪般翻滾。李淑梅看他揮汗如雨,胳膊機械地動著,知他心里不是滋味。
王大花嫁走,李淑梅臉上風(fēng)和日麗,能聽出鏘鏘鑼鼓聲來。這天周末,寶塔和鐵塔從鎮(zhèn)中學(xué)回來。李淑梅準(zhǔn)備做桌好菜,招呼老多過來,一家人好好吃頓飯,暖暖寶塔和他的感情。知兒莫若母,老瓦離開后,她能看出寶塔有意無意地和老多保持距離。孩子的心思沉,不用說,她啥都明白。她不怪寶塔,孩子沒長大,不知生活的苦。
“去,喊你叔來吃飯?!崩钍缑窂挠蜔熇锾匠鲱^對寶塔說。正在院里喂雞的寶塔頭沒抬一下,不應(yīng)不答。李淑梅被鍋下滾出的濃煙嗆出眼淚:“你這孩子,咋不懂事哩!”又對蹲在地上燒灶的鐵塔說:“你去!對你叔客氣點。”鐵塔瞅下寶塔,沒動身子。李淑梅心里的火騰地起來,踢了一下鐵塔的屁股:“耳朵塞驢毛了?”鐵塔這才蔫蔫地起身。
飯菜上桌后,老多才進(jìn)門。寶塔見著他,臉別到一邊,叔都不叫一聲。李淑梅盯著他,見他越來越不像話,堵塞在舌尖上的厲話馬上要說出來,卻被老多的眼神止住。老多問寶塔:“學(xué)?;锸痴樱磕芨险n程?”寶塔沒應(yīng)答,鐵塔接過話茬才化解尷尬?!翱梢煤米x書,別一輩子土里扒食,莊稼飯不好吃!”老多說給鐵塔聽,也是說給寶塔聽。
飯桌上的氣氛比較悶,沒人起話頭,都擔(dān)心話不對頭會刺到誰。老多吱溜灌下一杯白酒,開始講自己和老瓦那時的生活。寶塔埋頭扒飯,卻能看出他支棱著耳朵在聽。說到老瓦臨死前托孤,老多眼圈紅通通。李淑梅的嗓子也澀澀的,說:“你爸走了以后,多虧你叔幫忙撐著,要不你們還想高桌子矮板凳坐在教室里?”淚珠說掉就掉,鼻子被塞住,說出的話厚厚的,澀澀的,“做人要有良心!我知道村里有人咬舌頭,說啥的都有,身正不怕影子斜哩!”寶塔默不作聲,臉埋在碗里,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老多和李淑梅天天一起進(jìn)進(jìn)出出,身子再正,影子也會被舌頭壓斜。李淑梅心里清楚,和老多這樣不清不白的,總歸不是個事兒。那些窩心話,早晚能把人憋死。她尋到族里德高望重的七奶奶想說說心里話。見著她,七奶奶咧著沒牙的癟嘴,滿嘴漏風(fēng)地說:“孩子,屈著你了!寡婦門前是非多,你的心我知道,點下頭,剩下的事交給七奶奶?!崩钍缑犯屑さ卣f:“謝謝七奶奶,給我個光明的前程?!?/p>
哪里想到,七奶奶剛在老多面前露個話頭,就被他掐斷了。七奶奶舉起拐杖,佯裝要敲他的腦袋,說:“活這大歲數(shù),咋小孩子樣不明白事理?你個光棍好說,淑梅經(jīng)得起冷言冷語刮削骨頭?”老多嘴巴苦澀,說:“對不起老瓦哩!哪有小叔子娶嫂子的?怕被人唾死!”七奶奶嘆口氣,說:“兩個人糊涂一起算完!活人哪理死人事?老瓦在墳里知道你這樣做,能雙手雙腳贊成?!崩隙囝^勾在胯間,仿佛做下見不得人的事?!八闶悄泓c頭了!”七奶奶笑著說。
寶塔和鐵塔再次回家時,李淑梅拐出七八個彎,才把話點明。寶塔低著頭,沉默不語。鐵塔無所謂的樣子,東瞅西瞧。第二天半晌,鐵塔慌里慌張地跑回家,四處尋著寶塔。李淑梅感覺事不妙,忙問:“你倆不是一起去的學(xué)校?”鐵塔滿頭是汗,說:“是一起到的學(xué)校。上了一節(jié)課,寶塔不見了?!崩钍缑酚謫栃﹦e的事,判定寶塔離家出走了。她慌著去找老多。老多臉唰地白成雪,馬上又蠟黃的,手抖著半天沒點上煙。摘下煙,掐斷,扔到腳底碾碎,拔腿往學(xué)校跑去。
尋遍整個鎮(zhèn),整個縣城,也沒見寶塔的身影。三天后,老多胡子拉碴,頭發(fā)蓬亂,雙目刺紅著回了家。腳上穿的綠膠鞋沾著許多泥土,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鞋底都碎了。李淑梅仿佛一夜之間老去,原本豐滿的身材抽巴了,好似深秋里被霜打過的老茄子。老多蹲在墻根,埋頭抽煙,抽成個正在燃柴的鍋灶。
寶塔失蹤的消息很快在村里傳開。有人說:“造孽呀!只管自己快活,不顧孩子的感受?!庇腥苏f:“孤男寡女在一起磨,把孩子磨沒了!老瓦在墳里都不安生,死人能氣活了?!边€有更難聽的話,他們悄悄咬耳朵。
這天,七奶奶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上街頭,對攏堆兒的男男女女說:“不亂嚼舌頭生不出蛆來。李淑梅和老多的事我點過頭的?!彼呎f邊用拐杖杵地,“以為是舊社會?誰再亂嚼舌頭,我就把誰的嘴縫上?!蹦切┤硕悸裰^,不敢言語。
晚上,七奶奶喊過李淑梅和老多,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兩個已被寶塔折磨得面目全非的人,著實讓老人家心疼。她說:“寶塔那孩子中了邪,只顧自己,不為大人著想。行了,別擔(dān)心了,那么大的人了,不會有事的。他是做樣子給你們看。過幾天就回來了?!崩钍缑方┯驳哪樳@才泛開,瞪著她的癟嘴,仿佛她一說,寶塔立馬就會出現(xiàn)一樣。七奶奶說:“不管別人咋說,我看你們得抓緊時間把事辦了,妖風(fēng)自然就刮沒了。”老多抬起頭,嘴唇翕動,沒說出話來。李淑梅說:“孩子找不著,哪還有心情想那事兒?走一步看一步吧……”淚水吧嗒吧嗒往下掉?!笆缑?,不管遇到啥難事,不能丟下倆孩子!”七奶奶說。李淑梅抹著眼淚,半天不說話。
第二天,老多沒見到李淑梅,心想壞了,八成她受不住壓力,也離家出走了。老多這下徹底慌了神,自己極力想穩(wěn)住的這個家,看來要解體。他慌慌著去找七奶奶,老人皺著眉頭,臉上的皺紋往眼窩下聚,半天才緩緩地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
老多頂著千斤重的腦袋,孤獨地在胡同里走著。阿呆不知從哪里躥出來,說:“老多,雞飛蛋打吧!兩個女人都讓你弄跑了。你這人哪都好,就是做事想東想西……”老多不想和他淘氣,踢跶著離去。
寶塔回家了,在李淑梅不見蹤影的第二天上午。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幾個洞,好似爬過地洞般染著許多黑灰,頭發(fā)一綹一綹的,眼神疲憊。老多看他一眼,沒有責(zé)怪的意思,說:“你媽不見了。”寶塔呆在地上,目光凌亂。兩人沉默著,中間好似隔塊毛玻璃,猜著彼此的心。
老多到李淑梅娘家尋她,不見蹤影。娘家人都怒了,扯著老多要女兒。李淑梅的媽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女兒命苦。她爸是個精瘦的老頭,手上力道卻不小,扯掉老多襖子上兩個扣子,鐵棍樣的手舉得很高,雙眼瞪成鴿子蛋大,只等老多一句合理的答復(fù)。一地雞毛,老多欲哭無淚。他想不明白,好好的日子為啥會雞飛狗跳?原本自己光棍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老瓦隨父母而去后,啥事都是越攪越亂。老多說:“你們打死我,我也不知道嫂子去哪了。你們想想,她能去哪個親朋好友那兒?”老頭放下手,咕咚吞口唾沫,“她肯定是去吳小娟家了。她倆是同學(xué),感情最好?!?/p>
到吳小娟家一看,李淑梅果真在那兒。老多告訴她寶塔回來了,李淑梅這才松口氣,對吳小娟說:“再不回來,我只好親自去找老瓦解釋了?!眳切【甑哪抗庠诶隙嗌砩狭飦砹锶?,說:“大老爺們兒,事情該咋辦要有個章程,別難為老娘兒們?!崩隙嘀挥悬c頭的份兒。
李淑梅回家后,不再動和老多一起搭伙過日子的心思。老多怕事情再出糾紛,也不再有想法,李淑梅的家也很少去。寶塔回學(xué)校后,極少回家,需要的生活用品都由鐵塔捎去。日子在各方張力的平衡下,這樣過著。
過春節(jié)時,李淑梅讓寶塔去喊老多來一起過年。寶塔陰沉著臉,不吱一聲。李淑梅的火氣嘟嘟冒著,說:“我和你叔是清白的。他沒日沒夜給咱家干活兒,圖個啥?不就是為你們?良心被狗扒吃了?一頓年飯都賺不上?”她越說越激動,淚珠滾下來都不知道,“你們長大了,該懂事了,告訴你們,今天就算你們都跑出家門,我也要請你叔來吃這頓飯!”她轉(zhuǎn)向鐵塔,說:“你叔來了,如果沒個稱呼,別說當(dāng)媽的心狠丟下你們!聽到?jīng)]有?”鐵塔連忙點頭,又偷偷扯著寶塔的衣襟,讓他趕快表態(tài)。寶塔點點頭。
李淑梅親自去喊老多吃飯。老多正蹲在灶前燒鍋,見到李淑梅眼里冒出火星。李淑梅說:“以后別單獨起灶了,就去我那兒吃。別人喜歡嚼舌頭就嚼好了……”老多把柴往灶深處塞,跟著李淑梅回家吃飯。
寶塔見到他,輕輕喊了聲叔。老多美美地應(yīng)著,酒就多喝幾杯,身體晃晃悠悠。擺神位祭祀時,老多偷著對老瓦說:“放心吧!我當(dāng)牛做馬也要幫嫂子拉扯大孩子?!?/p>
來年轉(zhuǎn)眼到麥?zhǔn)占竟?jié),老多頂星星撐太陽熬煎在地里,也趕不上麥子成熟的速度。若不及時收割,麥穗掉在地里,全年的血汗就會白白流掉。李淑梅也不得閑,除去和老多一起在地里收割,還要忙活三頓飯,送到地頭給老多吃??粗隙嘣絹碓胶诘哪槪睦镏鴮嵾^意不去。一個想法在心里醞釀著,她想補償一下老多。
收完麥后,顆粒歸倉,老多和李淑梅都累脫型,臉縮一圈,又黑又瘦。李淑梅精心做飯,補補他們耗掉的精氣。這天晚上,吃完晚飯后,李淑梅醞釀半天才對老多說:“太累了,別回去了,住下吧?!崩隙嗳戆l(fā)燒,心里明白她的意思。點上煙,抽旺,灰白的頭發(fā)霧氣騰騰,半天才說:“還是回家吧,自己屈點沒什么……”李淑梅心里苦,臉滾燙,躲進(jìn)里屋,明白和老多的緣分暫時盡了。
寶塔和鐵塔讀完高中后,都沒考上大學(xué),都去城里打工,很快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老牛早已死去好多年,村里人攛掇老多吃牛肉,老多一口回絕,把老牛和鞋一起葬了,還起了個墳。老多說:“老伙計,出一輩子力,現(xiàn)在終于解脫了。你先行一步,在地下等著我?!彼?jīng)常在牛墳前坐坐,說點知心話。
李淑梅天天唉聲嘆氣,為孩子的新房犯愁。這天,老多找到她,從兜里掏出一個存折,說:“這些年我攢的,拿去給兩個孩子蓋房吧!”李淑梅知道這是老多從身上省下來的錢,便推回去,說:“咋能用你的錢?留著養(yǎng)老用吧!”這么多年,寶塔一直不給老多好臉色,有時還橫挑鼻子豎挑眼,說話沒個好氣。李淑梅擔(dān)心若是自己走在老多前面,寶塔能不能養(yǎng)老多的老還得兩說?!耙话牙瞎穷^了,死后隨便挖個坑埋掉,省得礙鼻子礙眼?!崩隙嘤职彦X往李淑梅手里塞?!澳氵@輩子圖個啥?”淚珠滲出李淑梅的眼窩,斷線的珠子般往下滾。
寶塔結(jié)婚那天,老多穿著锃新的中山裝坐在臺上接受新人的拜禮。李淑梅坐在他身邊,笑得很艷。席間老多喝多了,自己坐在角落里低聲哭泣,好似一頭受委屈的熊。七奶奶摸摸他的頭,說:“哭吧!憋心里只怕憋出病來。鐵打的漢子呀!”
晚上寶塔入洞房后,家里靜下來。李淑梅抬頭望著星空,許多星星在閃耀。細(xì)細(xì)收拾一番自己后,她朝老多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