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力

影子

那時候還是低矮的平房

麻紙糊的窗戶，只見

炕桌上的煤油燈躥了三躥

才撐穩(wěn)一屋子的昏黃

父親用手翕動溫暖的心思

一小片一小片的暗就活了起來

有兔子、小鳥、狼，抑或是狗

它們依墻而居，蹦跳、飛翔

或者張合著大大的嘴巴

我怯怯地發(fā)問：咋不到地上來呢

父親說，它們怕碰見燈下的黑

那個年代的光像是吃不飽

就如我們面黃肌瘦的樣子

夜晚常有一些怪異的影子，父親說

那是傳言和夢魘生養(yǎng)出來的病

它們變換著形狀把夜晚往深里加

據(jù)說逝者也用影子活在當(dāng)下

就連一些襤褸的草木和廢棄的堡墻

也被影子逼回到它的前生

還有一次我踏著積雪回家

在月光下穿過狹窄的胡同

就差一點被自己

突然伸出來的影子絆倒

童年有時候被影子充斥

現(xiàn)在的影子是深陷其中的童年

比如我對微小事物的感恩與憐愛

對當(dāng)下情形反復(fù)地揣摩與思量

還有揮之不去的各種懷想與感傷

屋內(nèi)的影子是煤油燈看走了眼

外面的影子是當(dāng)年的月光看走了眼

所有的影子是我看走了眼

那天正是父親四周年忌日

晚上家中臨時停電，蠟燭下

我突然看到墻上又幻化出熟悉的手影

只有幾秒鐘，便被耀眼的光芒

抹去得無影無蹤……

日記本

冬至，偶然發(fā)現(xiàn)父親一個日記本

封皮是一九九七年，遒勁峭峻的筆跡

遠不似他平日警飭謹(jǐn)慎的性格

字里行間，稱我作“力”

稱母親則用名字中間一字“榮”

在相關(guān)的日子里，只載記兩類事情

母親的“大事”和我的“小情”

比如母親住院、做膽囊切除手術(shù)

比如我與他一次團聚、一次看望甚至一個電話

悉數(shù)有六十余次，其余三百個頁碼都空著

其實那年有許多事情值得省記

于國香港回歸祖國，十五大勝利召開

于家他光榮退休，我也步入了而立之年

事業(yè)漸有起色，陷于瑣事與應(yīng)酬

樂此不疲且心安理得

現(xiàn)在感覺這些空白

宛若三百張空頭支票，恰巧中秋節(jié)的空白處

被砸下的一滴澀淚重重地填寫

我在冬至的頁面里寫道：

“二十二年過去了

今天我攙扶垂暮的母親在院子里散步

陽光緩緩地照在身上，冬至的陽光也是暖的

只是短，只是有著寒冷的風(fēng)骨……”

月季花圃

午后，我與母親閑坐于庭院

有一搭無一搭地敘話——

一行雁唳鉚在天空的高遠上

遍地根茬鉚住田野的空闊

屈指算來，父親已經(jīng)走了六年

如今，母親已順從了獨居的生活

偶有往事入夢，懷想淡淡的

憂傷也是淡淡的

寒露過后，壩下萬物凄清

只有院子里這爿花圃愈發(fā)地盎然、靈動

一只斑粉蝶，放下飛翔

然后放下翅翼，在萼片上

折疊成一枚隱喻，另一只

從綻蕊里運走一箋花語

叢影里，有人直起侍弄的腰身

搭話，欲言又止

有人攜帶著香氣奔走

又被一聲大過一聲的花開喊住

我們也從時間的折損中

漸漸變得豐盈、生動起來

一陣秋風(fēng)，花瓣旋落在我稀疏的發(fā)際

母親一邊幫我擇去，一邊說

又掉了一些月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