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玉

天神暫不收留你

◎李海玉

你看到你的阿爸和阿媽把你呼喚嗎？不然為何要急急叫城里的兒子兒媳將你送回老家？你說你是在屬牛那一天出生，過兩天的臘月二十八就是屬牛的日子。你說你不能把自己的靈魂丟失在城市里，你怕找不到祖宗的腳印，你怕回不了老家，你怕祖宗會將你嫌棄。

你感覺呼吸困難，你以為自己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你要把這口氣帶回家，帶回那個生你養(yǎng)你的小山村——普白村。因為那里有你苦難與歡樂同行的童年，有你充滿傳奇色彩的父親的影子，有你用山歌和真情換來的甜蜜的愛情，有你的孩子們一個個呱呱墜地的驚喜和煩憂，有你的父老鄉(xiāng)親殷殷期盼的目光。他們說，你在，寨子就安寧，孩子們就健康，大人們歡樂，老人們也有說話的伴。

到了，到家了，你看到自己的家高高聳立在寨子的最上方，村子里的龍樹撐開大傘般的枝葉把你的房屋庇佑。你的心安放下了，你不再執(zhí)拗了。雖然這個家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那低矮、擁擠、煙熏、貧寒的家，但這個家是你的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籌錢在原來的基礎上建蓋起來的普白村第一家鋼筋混土水泥房。你因為孩子們這么團結(jié)這么孝順而深感驕傲。在普白村，在南林村公所，甚至在整個黃草嶺鄉(xiāng)沒有哪一家像你家這樣團結(jié)。所有人都羨慕，所有人都對你家贊不絕口。有人曾經(jīng)問過你老婆，你的奶水是什么做的？為什么你們家養(yǎng)出這么多兒女個個成器，個個孝順，沒有一個爭奪反目？你老婆說，我跟你們一樣，也是吃地里的苦麻菜長大的呀。

你的身體很虛，你安然地躺在床上，你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家孫外孫在三天內(nèi)都聚齊了。

你家老大的兒子將他外公曾經(jīng)用過的呼吸機從建水帶回來。帶上呼吸機后，你感覺輕松多了，呼吸似乎也正常了，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xiāng)。

你好像跟著自己的父親走到綠春的者米，又走到平河，那些地方曾經(jīng)是你爺爺輩的兄弟們逃難后居住的地方……突然，你感覺呼吸特別困難，你竟然找不到呼吸機了，你嚇了一跳，驚醒了，你看到孫子孫女們守在床邊，他們正開心地玩撲克，現(xiàn)在應該是夜里三點鐘了。他們講話的聲音應該很大，你很慶幸自己有點耳聾，因此你能安穩(wěn)地睡覺。

快天亮了，你看到孫子孫女們一個個倒在床上睡著了，他們有的扒在床沿上睡，有的合衣跟奶奶睡，有的躺在沙發(fā)上睡，只有那個不會講哈尼話的老四的女兒一直睜著眼睛看你，你看到她憂郁的目光里有堅定。你笑著叫她去睡覺，她用心去體會你的語言，然后搖搖頭笑著說，阿波，我不困。你很感激這些孩子們，他們也跟他們的父輩一樣孝順，你微笑著看他們，你感覺自己放心了，不會再有遺憾。

村子里的鄰居和親戚朋友們聽說你病了，每天絡繹不絕有人來看你，他們每個人提著一瓶牛奶，或兩個雞蛋，或一斤酒，或一條過年的臘肉……他們有的背著孩子，有的拄著拐杖，有的輕輕松松走來，有的喝了酒，歪歪偏偏進來，有的背著包袱，有的抱著孩子，有的愁眉苦臉，有的傷心難過……他們看到虛弱的你，便拉拉你的手，摸摸你的頭，有的當場就哭起來，有的干脆就坐到床上，揉你的肩，有的給你按摩手臂，還有的給你按摩腿腳。你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任人擺布。

你捋了捋思緒，這就是你最熟悉的哈尼農(nóng)村的鄉(xiāng)情、親情。你跟在城里工作的老四一起住了近二十年，但你最牽掛的還是農(nóng)村，這里是你葉落歸根的地方。

你仿佛看到哈尼祖先拖兒帶女一路逃難到這個最偏遠、最高深的山上建村立寨。不不，你的祖宗里還有漢族，你父親傳授給你的祖宗的宗譜一直記錄在你的腦海中。你沒有讀過書，但你父親用他的智慧塑造了你。據(jù)說你父親年輕時娶了好幾個老婆，生下的孩子不是夭折就是短命，沒有一個成活下來。直到60歲那年，你父親對著龍樹叩了三個響頭，并向天神立誓，從今往后，只做對百姓有利的事情，其他違背百姓的事情天打雷劈也不做。

你父親62歲那一年屬龍，你就是在那年的屬牛日出生的。你父親對你呵護備至，但也對你非常嚴厲。他教你做人的道理，做事的禮儀，把他畢生跟父輩們所學的哈尼文化的精髓——貝瑪文化傳授給你。于是哈尼祖先的遷徙史，漢族祖先的逃難史，漢族與哈尼祖先結(jié)合的家譜史，哈尼四季生產(chǎn)調(diào)，哈尼祈福經(jīng)，哈尼習俗禮儀經(jīng)、哈尼族神話傳說，以及漢族的道德經(jīng)，易經(jīng)等等，你如數(shù)家珍全部記在頭腦中。

你父親信守承諾，村子里有什么災難，村里人有什么困難，你父親都是幫助大家消災解難的第一人，并且每次都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你清晰地記得你父親經(jīng)常被村里村外的人請去為他們趨利避害，即請神、求福、叫魂、固魂，以及驅(qū)敗神、阻攔邪惡等。你父親快90歲那幾年，因為體力消耗殆凈不能走路，竟還有人來請他，背著他就走。也許是他的行為感動了天神，你父親走的時候很安詳，那一年他整整90歲，你28歲，你的兒女們也一個一個陸續(xù)出生，實現(xiàn)了父親的夙愿。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轉(zhuǎn)眼，你已有82歲了，你的兩個兒子在單位上工作，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做生意，一個兒子繼承了你的貝瑪專業(yè)，你后繼有人了。你的孫子孫女們一半都工作了，還有三個孫子孫女在校讀書。這次生病，你想著寨子里大部分人都只活到60-70歲就死了，而你卻活到82歲，已經(jīng)很“賺”了，所以你以為這次該走了，也能走得心滿意足、可以瞑目了。

你很感謝國家的好政策，改革開放以來，國家非常尊重少數(shù)民族文化，也在挽救曾經(jīng)被披上“牛鬼蛇神”“封建迷信”外衣的貝瑪文化。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你因為給人趨利避害而被三天兩頭批斗，但村里人都是相信你的，他們白天批斗你，晚上偷偷跑到你家里向你道歉，把搶去的東西悄悄還回來。今天，哈尼人更尊重你，就像當年尊重你的父親一樣，你每到一處，都有人叫你去為他們趨利避害。你遵照父親的誓言，只做一名對百姓有利的貝瑪，所以你的家族從此人丁興旺、母慈子孝、兄弟和睦、妯娌和諧、兒孫滿堂，你想這應該也是天神賜予你的福報吧。

大年三十除夕夜，你的兒子老四“丟”下你回單位加班去了。他走之前借著酒勁，不顧你是他的父親，竟指著你罵道，你就是因為不吃東西才這么虛弱，我?guī)Щ貋淼臓I養(yǎng)針水你必須打，營養(yǎng)品你必須吃下去！在所有的兒子當中，小時候老四最調(diào)皮，現(xiàn)在對待患有如此“嚴重”病情的你最淡定的居然是他。你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接受著針水往你的血管、你全身的臟腑輸送營養(yǎng)。你的大兒媳將調(diào)好的阿膠粉、奶粉、蛋白粉輪流著喂給你吃。

大兒媳跟大兒子一樣，都是人民教師。大兒媳是你們一家人的驕傲，她不是哈尼族，是建水縣的彝族姑娘，但能講流利的哈尼語，只因為她的父親曾在哈尼山寨教過書，她自己也是在哈尼山寨出生和長大的。大兒媳有一顆善良的心，在20世紀90年代，工資不高的她和你的大兒子一起，除了帶自己的兒子，還將你家里供不起讀書的年紀尚小的老四、老五兩兄妹，還有老二、老三生的孩子們，包括你的兄弟姐妹的兒女們，估計不下十個孩子帶大。那時孩子們放學后全部聚攏到他們家小小的廚房里吃飯，一直到初中畢業(yè)。多年來，你的大兒媳沒有半句怨言。這其實也是你的大兒子的魅力占了很大功勞的緣故吧，你的大兒子本可以留校，或者在大城市發(fā)展，但他為了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回到家鄉(xiāng)教書，供四弟和五妹讀書，把二弟從農(nóng)村拉出來做生意。沒有讀過書的老二跟著老大到鄉(xiāng)鎮(zhèn)后，靠自己的勤奮和后天的自學做到今天壟斷整個鄉(xiāng)鎮(zhèn)的食品批發(fā)生意。大兒子是其他兄弟姐妹的榜樣，當年你在所有的子女中只選擇供老大一個人讀書（因為窮，供不起其他子女讀書）是對的。你想著想著就為自己的選擇偷偷地樂。

老四媳婦是漢族，她永遠是起床最早的那個，在城市的家里，她每天都要早起看書、寫字、電腦辦公，經(jīng)常加班，好像永遠有做不完的事?；氐狡瞻状澹廊桓牟涣诉@個習慣，還背回電腦，以便隨時工作。這個不會講哈尼話的四媳婦心地善良，你們二老跟他們在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她還養(yǎng)著老三的小兒子到小學畢業(yè)，也沒有半句怨言，更沒有給過你們二老難看的臉色，也沒有吵過一次嘴。此時天剛亮她就洗漱好，換守夜的孩子們。她倒來熱水為你洗臉、洗腳、洗頭。你安靜地享受著這一切。你告訴她，你這樣給老人盡孝，將來一定會身體好。兒媳聽不懂，她的婆婆就給她翻譯。她笑著說，小時候我也為生病的外公洗臉，為病重的奶奶洗腳，他們都是這樣說，謝謝阿爸！

村里的長老來看你了，他湊近你的耳朵，問你，你不會在大過年的就去吧？你不會讓兒女們傷心難過吧？你不會讓大家笑話你不讓孩子們過好年吧？他們本來都要回自己的丈母娘家過年，因為你才集中在一起。你看著那個跟你一樣在村子里很有威望的長老，他不相信你就要走，他的目光深邃，就像某個人，你的眼前恍惚掠過一雙熟悉的眼，那是父親，你看到父親的眼光里帶著責備。

哦，不，你來了精神，我會支撐著，我不甘心這樣就走，我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完。你的內(nèi)心告訴你自己。

你說你想吃飯，大家一聽又驚又喜，老三媳婦趕緊到廚房盛了半碗飯，煮了一個雞蛋，打了一碗素青菜湯給你。你吃著飯，好像沒有平常好吃，但你“逼”著自己吃下去。你看著家人們都為你能吃下飯高興的樣子，你想如果可以，你就應該讓家人們高興。

長得人高馬大有一米八的老大的兒子像保鏢一樣守護在你的床前。他用酒精擦拭著氧氣吸管，放到你的鼻孔中，笑著跟你開玩笑，阿波，你生病不能喝酒了，我就擦點酒精讓你聞聞酒的香氣吧。你笑了，差點沒有把氧氣吸管噴出來。孫子問你是否吃了營養(yǎng)品的時候，你違心地小聲說，吃了。而他奶奶悄悄跟孫子使眼色搖搖頭。你孫子笑著對你說，阿波，你騙人，明明沒有吃卻說吃了。你只好認罪一般地回答，那個蛋白粉太難吃了。大伙一聽都樂了。

今天是大年初二的晚上了，送走了來看望你的最后一個客人，已是凌晨0點鐘，家人們開始“值夜班”了。大家打開暖火爐，開始烤粑粑、烤豆腐，烤火腿腸，炸洋芋，煮雞蛋米線，有的還吃方便面……這些濃濃的香氣混合彌漫在整個家里，飄進了你的房間，你咽了咽唾沫。還好你的大孫女進來問你，阿波，我們在煮米線吃，你要不要吃一點？你假裝矜持了一下，然后輕輕地點點頭。大孫女好像中了彩票一樣興高采烈地跑出去向家人宣布，我阿波要吃米線了！

吃著大孫女端來的米線，你感覺那是久違了的味道！這是你生病以來吃到過的最有味道最好吃的東西！所有的營養(yǎng)品，包括阿膠粉、蛋白粉都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大家看到你吃得這么香，比他們自己吃還高興。

你看，氣氛如此融洽，你怎么舍得離去？

屬牛的臘月二十八過去了，大年三十過去了，大年初一、初二也過去了，你的身體在漸漸康復。但孩子們沒有放松警惕，生怕這是你的“回光返照”，他們依然每天輪流守在你的床前。也許是你的孩子們“逼”你再活一次，也或許是你自己的意志力在跟命運作斗爭的緣故吧。

你還記得15年前，你也曾經(jīng)歷過這樣一次體驗嗎？那時有一個算命先生告訴你，說你的壽命是66歲。也怪，你66歲那年正好就生了重病，在鄉(xiāng)鎮(zhèn)上帶孫子的你要求兒子們送你回老家。還好當時你的四個兒子統(tǒng)一思想一致“逼迫”你去醫(yī)院治療，才把你從死神手中“搶”回來。

今年是牛年，牛年有扭轉(zhuǎn)乾坤之預兆，你逃過了屬牛那天的生日，逃過了鼠年最后兩天的劫難，牛年邁著堅實的步伐走過來，你還會相信自己不能挺過去嗎？

你是否聽到，天神悄悄對你說，你陽壽未盡，命不該絕，好好再享幾年清福吧。

女，筆名索貝，云南元陽人，現(xiàn)供職于云南電網(wǎng)有限責任公司紅河元陽供電局。2004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有詩歌、散文作品散見于《紅河文學》《彝族文學》《光環(huán)》等刊物及云電新聞網(wǎng)、紅河網(wǎng)等網(wǎng)絡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