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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懶

2021-11-12 12:43張張
吐魯番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賴大棚

張張

1

其實,克然木這個人挺招人厭的。

羊村扶貧戶“一戶一檔”里有克然木的一寸免冠照片,負(fù)責(zé)給克然木照一寸照片的人估計也挺不喜歡他,照片沒有修過,顯得很粗糙,照片里的人更粗糙,羊毛卷的頭發(fā)亂糟糟,一口大黃牙,寬闊的牙縫能爬過一只螞蟻,邋里邋遢的胡須像爛棉套子糊在臉上,感覺里面藏有不少的馕渣子和芝麻粒。

去克然木家的路上,我就跟老賴發(fā)牢騷,我說,克然木是爛泥扶不上墻,沒救了。

老賴讓我放平心態(tài),說,駐村第一步就要跟村民打成一片,要把他們當(dāng)家人看待。

我說,切,你這都是官話,別的村民我都沒意見,但誰要是攤上克然木,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老賴說,你咋知道死都知不道咋死的?

我說,本來么,別的就不說了,就拿扶貧羊來說,哪有扶貧羊剛領(lǐng)回家第二天就扒了皮燉了的呀,燉了就燉了吧,還說被賊娃子偷了,他半夜宰羊的時候都被起夜的鄰居看到了……

老賴聽我說這些話不高興,問我,你親眼看到了?

我說,老梁說的呀,你不也聽到了么。老梁是上批駐村干部。

老賴未接我的話茬,只說,悄悄的吧……

說著話,已到克然木的家門口,老賴擤了擤鼻涕,發(fā)現(xiàn)沒帶衛(wèi)生紙,就把手往大門框上揩了揩。抬頭看見門上貼著幫扶聯(lián)系卡,上面寫著克然木家里的基本情況,還有致貧原因:患語言障礙,多重殘疾,缺地。幫扶聯(lián)系人寫的老梁,老賴便從手提包里拿出筆把老梁的名字劃了,寫上自己的名字。

克然木的老婆茹仙古麗聽到動靜睡眼惺忪地從安居富民房里走出來,春寒料峭,這女人卻穿了件臟臟的男人西裝,V領(lǐng)口露出汗?jié)n和垢痂相濡以沫的皮膚,大概里面啥也沒穿。一陣無緣無故的小風(fēng)把這女人身上的味道送過來,小刀片兒似的狐臭味和羊膻味割著我的嗅覺。我向老賴皺了皺鼻子給老賴耳語,哦吼,這有幾年沒洗澡了撒。老賴拿眼殺我,轉(zhuǎn)而沖著茹仙古麗卻笑,還一副慈眉善目。我心說,好假。老賴問茹仙古麗,你好啊,你是克然木的愛人吧,克老弟沒在家?

茹仙古麗并不著急回答,而是打了個哈欠,張著大嘴也不用手遮著,能清楚地看到她那泛白的舌苔上扣著一顆花椒粒殼,看著就讓人忍不住想用小樹枝把它撥下來。打完哈欠,茹仙古麗乜眼看我們,傲慢得像只斗雞,她雙手抱胸?zé)o精打采地問,你們是干撒的?

老賴真是好脾氣,笑著說,我們是今年新的一批駐村干部。

聽老賴這么一說,茹仙古麗眼睛突然亮了起來,看老賴目光往下移,又看了看我,目光同樣往下移。我被看得發(fā)抖。茹仙古麗的目光并未在我們身上停留多久,就轉(zhuǎn)向門外,又墊著腳左右找了找,良久,才把目光收回來,但原先目光里的亮光頓時消失了,恢復(fù)了原狀,更像是死魚眼,隨即極為失落地轉(zhuǎn)身向房門走,邊走邊說,他不在,這勺子又不知跑哪兒喝馬尿去了。說著,進(jìn)了屋,咣當(dāng)把門關(guān)了。

碰了一鼻子灰,我們悻悻地從克然木家出來。老賴的興致沒進(jìn)門之前好,他搖著頭不置可否,路上,時而轉(zhuǎn)過頭看我,又不敢看我似的把頭轉(zhuǎn)過去,似乎想對我說啥,又覺得不能對我說啥。

我說,想說撒就說么。

老賴苦笑,但還是不說。

我說,你注意沒注意克然木老婆子那個眼神?

老賴說,嗯?

我說,她是在看我們手里有沒有拎東西,見兩手空空,門口又沒停車,人家覺得我們是棵小樹,所以愛搭不理的。

老賴說,是不是?

我說,一百個是。你沒聽老梁說啊,克然木兩口子市儈的很,以前幫扶干部到他們家,如果手里不拎東西,他們要么甩臉子,要么就直接關(guān)門不見客。哼,這些毛病都是慣出來的。

老賴好像沒聽我說后半句,突然如夢方醒說,嗯,是了,剛應(yīng)該買點東西拎著。

我說,老賴你是不是勺掉了?這種一點沒有感恩之心的人,看他不如看狗,跟狗混熟了狗還搖尾巴哩。但我沒敢把這話說出口,我只說,這不是拎不拎東西的問題,這是思想的問題,他們這兒有問題。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老賴讓我陪他去買點牛奶和水果,要再來克然木家一趟。但我說,買東西可以,不過咱們是不是先找找克然木?這慫喝醉了可然纏得很(然纏,很難對付的意思)。老賴看看天,陰著,又看看我,點點頭。

在老梁給我們移交工作時,特意交代過克然木喝酒的事,說克然木喜歡酗酒,去年冬天好幾次因為醉酒,差點凍死,他是喝醉了酒躺倒就睡的人,有時在葡萄地,有時在渠溝里,有時大馬路上,每次都把老梁折騰得夠嗆,連夜組織人找。老梁說,貧困戶是不能非正常死亡的,如果死了,駐村干部是有責(zé)任的。我當(dāng)時還說,還找撒?掛了算毬。我說完,老賴拿眼殺我,老梁則咯咯笑。老梁是可以笑的,他去年駐村三次腦梗,要不是村里離縣上的醫(yī)院近,救護(hù)車來得快,他早就掛了,現(xiàn)在工作交接了,他就解脫了,恐怕做夢都能笑醒。

我和老賴滿村子找賣酒的商店。老賴和我都是第一次駐村,對于羊村我們可以是說了解,也可以說不了解。羊村的基本情況印了份“一口清”,村組干部每人一張。上面村面積多大,幾個村民小組,多少村組干部,四老黨員、黨員、團員、軍屬、村民,多少低保戶、五保戶、殘疾戶、貧困戶、脫貧戶,多少家商店、打馕店、飯店、修車鋪、加油站啥的寫得清清楚楚。我掃了幾眼,幾乎背下來了,但真要走村串巷找商店,我和老賴就兩眼一抹黑。我們是一邊向村民打聽一邊找,直找到中午了,才在三組找到了克然木。羊村有三個村民小組,一二三組,三個小組串起來像個“一”,也可能是“1”,村委會在二組中心點,而克然木雖然人住在一組,竟跳過二組,跑到三組喝酒。

2

見到克然木時,他已有些醉態(tài),歪坐在矮凳上,弓著背不停往腳邊吐唾沫。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實中的克然木,比照片里還要糟。他穿著一身油乎乎的衣服,感覺脫下來放在地上能立起來,滿頭的頭皮屑,動一下腦袋就往下飄。和克然木一起喝酒的還有四個人,看來已經(jīng)喝了不少時候了。

在羊村有個現(xiàn)象,這里的村民不喜歡買酒回家喝,而是或蹲或坐在商店門口,買一瓶,對瓶吹。喝著喝著,如果來了第二個人,他們便要來一只杯子,你喝一杯他喝一杯。然后,又喝著喝著,如果來了一堆人,他們便用一只杯子打通關(guān),你喝完他喝,他喝完你再喝。他們喝酒倒不需要什么大菜,散稱的花生米和瓜子就打發(fā)了,靠著這點“下酒菜”,有時他們能從下午喝到第二天早晨,有時能從早晨喝到第二天下午。醉倒了,席地而睡,有時睡在嘔吐物里,屎尿也會拉一褲襠。

那四個人大概都是本村的,見到我們來,有些不好意思,聽我們說是駐村干部找克然木。他們似笑非笑、一臉愧色地起身離開了。獨??巳荒?。

老賴自來熟地從旁邊拉了條矮凳在克然木旁邊坐下來,做了遍自我介紹。

克然木卻跟沒聽到似的,抬起山重的眼皮掃了一眼老賴,露出黃而黑的牙,說,老梁呢?聲音囔囔的,像有坨大鼻屎堵在鼻孔里,不知道因為是喝醉了,還是本身的語言障礙。

老賴說,你說老梁啊,他駐村結(jié)束回單位了,我們倆來接替他。說著,老賴數(shù)著克然木面前的空瓶子,感嘆道,兩瓶半,你們幾個酒量撈道得很么(撈道,厲害的意思)。老賴的口氣好像是贊揚又好像是嗔怪,又好像是一位善良的小媳婦嗲嗲地責(zé)怪脾氣暴躁的丈夫。

我覺得老賴向克然木套近乎的樣子有些猥瑣,想吐。我說,老賴你假不假,跟他說那么多屁話干撒,這樣的人喝死算毬。但我沒敢說出來,只在一旁嫌棄完老賴,就嫌棄克然木。

克然木似乎根本不在聽老賴說什么,側(cè)臉吐了口唾沫,醉眼迷離拿起腳邊還有半瓶的白糧液,咚咚咚往杯里倒,酒沒到杯口停了,分寸掌握得剛剛好,看來他沒喝多。他把杯子穩(wěn)穩(wěn)遞給老賴,囔囔地說,朋友嘛,就好西。(好西,干杯的意思)

克然木明顯是在捉弄老賴。我在旁邊不吭聲,想看老賴咋對付,順便看他的笑話。

老賴接過杯子,沒有立馬喝,只是一只手端著,一手拍著克然木的背說,朋友當(dāng)然是朋友,但喝酒這個樣子不行。

老賴是在推辭,克然木瞬間就燥了,囔囔地說,老梁不這樣,你嘛兒子娃娃不是。這句話他說得很費勁,每個字都像熏干肉一樣,他要咀嚼半天才能說出口。說著,就要搶老賴手里的杯子。其實我覺得克然木是故意在耍酒瘋,但能耍酒瘋的人一般都不是真醉。

老賴推開克然木抓來的手,臉上仍是一副慈祥的笑容,像電視里的牧師,他說,要真喝嗎?

克然木一臉不屑,還在往地上吐唾沫。我看不下去,說,隨地大小便要罰款的……

老賴沒看我,而是認(rèn)真地又問了一遍克然木,真喝?

克然木不理老賴,只吐唾沫,腳旁濕了一片。

老賴呵呵說,哎朋友,我的意思嘛,這個樣子喝酒不麥都。(不麥都,是不行的意思)說著,他叫商店老板再拿兩瓶白糧液,全部打開,一瓶自己拿著,一瓶墩在克然木面前。克然木不明白老賴的意思。老賴說,看好。然后一仰脖子對瓶吹起來。

老賴的舉動把我驚了,老賴在單位喝酒沒名頭,很多人說老賴是滴酒不沾,我在單位的幾年也并沒見過老賴喝酒。現(xiàn)在突然來這一手,是我沒想到,我本想上前制止,但看老賴對瓶吹的樣子像渴了很久的人在喝水一樣,覺得完全沒必要。老賴不到一分鐘就把酒吹干,很滿足,打了個響亮的嗝,然后瓶嘴朝下空了空,說,這才是朋友,感情鐵喝出血。

這下克然木尷尬了,也許他原本想給老賴好看,結(jié)果老賴這么猛,他就慫了,瞬間將身子像爛泥一樣滑下矮凳,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點頭裝醉,任老賴咋叫,他都悶著頭,像條死狗。

我說,弄點涼水潑一下就醒了。

老賴拿眼殺我,轉(zhuǎn)頭問商店老板要來三輪車,我們把克然木架上車斗,送他回家。路上,克然木不老實,一會吐唾沫,一會嘔吐,一會又囔囔地喊我沒醉我沒醉,也許他是想證明自己真醉了,而不是怕老賴給他的那瓶酒。我故意把那瓶酒送到他唇邊,他卻瞬間老實,又像死狗一樣。

送完克然木,我們回了村委會。老賴跑到衛(wèi)生間吐,動靜很大,嘩啦啦,感覺快把腸子吐出來了。老賴五十好幾的人了,再熬兩年就退休了,我真擔(dān)心他吐著吐著就掛掉了,所以就等在衛(wèi)生間門外,手里端了杯蜂蜜水。

等了好久,老賴才蔫巴巴從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臉已失了人色,雖然喝了蜂蜜水卻轉(zhuǎn)頭就吐掉,又喝了水還是吐掉。我扶老賴回宿舍躺倒,老賴又吐開了,已經(jīng)啥也沒有了,還是吐。我就慌了從床上把老賴拖起來,開上自己的車送他去了鎮(zhèn)衛(wèi)生院,吊了醒酒針。

我們駐村的第一天就這么不堪的結(jié)束了。

3

我在鎮(zhèn)衛(wèi)生院守了一夜,第二天眼澀澀的,腦袋兩個大,瞌睡得想死的心都有。老賴卻醒得快,天一亮,就把我從旁邊的空病床上搖起來說要請我吃清湯面、手抓肉,再來幾個烤包子,樣子像只跑騷的公羊。

我說,哦吼,你不是掛了嗎?

老賴說,我喝多了就這樣,吐了就沒事了。說著,老賴?yán)移饋恚覀冮_車去鎮(zhèn)街一家很火的清湯面館,連縣城里很多宿醉的人都愛來這要碗面醒酒。老賴要了兩碗面,一份手抓肉和六個烤包子。我因為極度瞌睡,一碗面沒吃多少就沒胃口了。老賴卻不同,大概昨晚吐空了,吃飯的樣子像餓死鬼托生,一碗面、手抓肉和烤包子,風(fēng)卷殘云。

吃罷飯,我們開車從鎮(zhèn)街上往村里走。我問老賴,昨天吹喇叭是不是想鎮(zhèn)一下克然木?老賴讓我開車看路。我說,完全沒那個必要,收拾這慫,把給他的所有政策斷了,他自然而然就好了。老賴說,哪有那么簡單,給扶貧戶的政策誰敢動?我說,只是暫扣嚇唬嚇唬他,讓他在思想上認(rèn)識到?jīng)]有黨和政府他自己再四體不勤,只有餓死的份。

說著話,鎮(zhèn)書記給老賴打來手機,老賴手機聽筒里聲音很大,不按免提都刺啦刺啦的,聽得聒耳。鎮(zhèn)書記問老賴昨晚跑哪去了?駐村駐村就要住在村里,私自脫崗要挨板子的。老賴說,毬!老賴說過他和鎮(zhèn)書記一起當(dāng)過兵是戰(zhàn)友,所以兩人啥話都說。鎮(zhèn)書記在電話里笑著說,你個賣溝子,當(dāng)兵那會沒見你對瓶吹,工作這么多年本事見長啊。老賴說,哪個賣溝子給你說的?鎮(zhèn)書記不回答只咯咯笑,笑完說,說真格的,這兩天扶貧羊項目又要下來了,每個貧困戶還是五只,你盯著點克然木,你懂的……

掛了手機,老賴說,先不回村委會,再去克然木家。我說,下午吧,我困得不行了。老賴說,你把車鑰匙給我,我自己去。老賴開車連二把刀都算不上,飛機場開車都能開下路基的人。我擔(dān)心我的愛車,我說,去就去么,私車公用就算了,還脅迫利誘。說歸說,我把車開到村口商店,老賴下車去買了一件牛奶,兩塊葉爾羌磚茶和一些香蕉蘋果。老賴上了車,我說,唉,你這是往鹽堿地上撒種子啊。老賴說,咋辦,明年就是脫貧拔寨年了,羊村脫貧一個也不能少,所以今年是關(guān)鍵,哪怕克然木是鹽堿地,也必須種出錢來。

老賴信誓旦旦,但我信老賴個鬼。羊村當(dāng)初建檔立卡有103戶貧困戶,幾年里102個貧困戶通過牛羊養(yǎng)殖、葡萄改種、種早熟哈密瓜和外出務(wù)工陸陸續(xù)續(xù)脫貧,單單就剩克然木一家。為撒?懶唄!老梁說,駐村干部換了一茬又一茬,每一批都想盡一切辦法幫克然木脫貧,可又咋樣?發(fā)了扶貧羊吧,最終不是被宰掉,就是莫名其妙被偷掉,不到一年羊圈空空。葡萄品種改良吧,給他們的是四年的葡萄苗,那可是當(dāng)年種當(dāng)年就能收的呀,可種了以后,不是缺水就是少肥,捱到葡萄快熟了,也不修剪葡萄枝,幾場雨下來,葡萄漚爛一大半,還剩一小半,人家嫌葡萄臭了,放在地里硬晾成了葡萄干。唉,再說務(wù)工吧,克然木兩口子來來回回?fù)Q了好幾分工作,保安、服務(wù)員、葡萄打把工、清潔工,倆人干了個遍,但是干兩天就要錢,要上錢了不是喝酒就是花掉,花完錢又要去上班,這樣人家哪還要啊……唉,反正該想的都想了,該做的都做了,克然木一家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好像窮就光榮似的。

因為羊村是我們單位的幫扶聯(lián)系村,我和老賴或多或少知道克然木的事,但沒想到這么不堪。聽老梁說完,我心里就一陣涼,我還抱怨老賴是把我?guī)У交鹂永锪?。老梁是反?fù)心梗,單位怕了,今年過完年無論如何要把老梁弄回去。老賴是單位火線點的將,老賴又和我對脾氣。老賴給單位講好把我?guī)虾?,回頭卻假裝勸我跟他一起,說我年紀(jì)輕輕沒有基層工作經(jīng)驗,以后提拔是個坎。

現(xiàn)在想來,我是一時羊油蒙了眼,多么幼稚。老賴卻很坦然,既來之則安之。我說,你快退了你當(dāng)然不怕,唉,我呢,就憑克然木這慫樣子,年底肯定脫不了貧,這次基層工作經(jīng)歷,不知要背幾個處分。老賴摸我的頭說,有我呢。我把老賴的手打開,說,我信你個鬼。

再次來到克然木家,夫妻倆的態(tài)度果然180度轉(zhuǎn)變,大概是老賴手里拎了慰問品起了作用。茹仙古麗迎上來忙把慰問品接過去,克然木熱情地請我們進(jìn)屋。

一進(jìn)屋我就聞到一股羊油放久了的味道,腳下是個蹩腳的餐廳加客廳,放了臺洗衣機,旁邊是堆成小山的臟衣物、胸罩和帶血的褲衩。過了客廳進(jìn)了里屋,抬眼是張大炕,炕上雜物很多,黑黃的襪子、揉成團的秋褲、油跡斑斑的褲子、茶碗、空酒瓶和一只正在找米粒和馕渣的雞。在屋里養(yǎng)雞?克然木隨手趕了雞,用手撥拉了幾下炕沿,讓我們坐。老賴坐下來,在離他屁股不到一搾的地方有一坨被炕面烘焙過的雞屎。我皺著鼻子沒坐,就站老賴身邊。

老賴和克然木夫妻倆就開始有一句沒一句的喧謊(喧謊,聊天的意思),其實大多數(shù)的話都是茹仙古麗在說,克然木說話囔囔的也說不清楚。他們喧著喧著就沒話題了,因為茹仙古麗似乎對老賴官話似的喧謊輕車熟路,老賴問出的話,她總對答如流,老賴剛開口問,茹仙古麗的下一句就等著,沒有過度,跟背課文似的。

喧倒了死胡同,便陷入沉默。老賴回頭看我示意我有沒有啥?我搖頭。我們準(zhǔn)備起身走,克然木卻突然把我們攔住,不知啥意圖。就見他囔囔地給茹仙古麗說了些什么,茹仙古麗出屋,進(jìn)來時手里拎著老賴送來的慰問品。老賴以為他們不收,還說,這咋行呢?結(jié)果是會錯了意。夫妻兩讓老賴坐在他們旁邊,慰問品放在老賴身旁。

老賴一臉懵,回頭望我,我也一臉懵。茹仙古麗說,你們不是要拍照嗎?老賴說,拍撒照?茹仙古麗說,以前干部來家里慰問都拍照的,發(fā)給領(lǐng)導(dǎo)看啊,上新聞啊……說著,茹仙古麗便開始戲精上身,讓老賴把筆記本拿出來一邊寫一邊看著他們,要咧嘴笑,這樣拍出來效果好,還催我快點拍照,還說你們送慰問品來不就是要拍照走形式嗎?拍完照,你好我好大家好。我和老賴嘴上不說,心里卻一團火。

我和老賴灰溜溜地從克然木家出來,簡直像逃跑??巳荒痉蚱迋z沒出門送,我甚至能想象到在我們前腳走后,這對男女肯定在屋里拆開牛奶箱,一邊喝著牛奶一邊幸災(zāi)樂禍地嘲笑我們。

打人罵人不要糟蹋人,這是在糟蹋我們?。?!路上我跟老賴發(fā)火,我說,他們這是明擺著“我糟蹋了你,你們還不能把我怎么樣,你還得給我送東西,還得幫扶我”的臭無賴思想,一個貧困戶咋能沒臉沒皮成這樣?我覺得他們家里又臟又亂也是誠心擺給我們看的,不,應(yīng)該擺給所有人看的,這樣才顯得窮,這樣才能穩(wěn)坐貧困戶的寶座不下來。

老賴似乎沒聽我說,而是垂著頭若有所思地走路。

我?guī)缀跏呛鹬f,你到底聽沒聽我在說?

老賴轉(zhuǎn)過臉來一臉無辜地看著我問,你說了撒?

我絕望地看著老賴,氣得頭抖,我恨不能跳著把他禿頂上所剩無幾的毛給薅光,但我沒有那么做,只冷冷說,我撒也沒說,我勺掉了!氣咻咻加快步子,給老賴留了個硬硬的背影。

從這之后,連著幾天我都沒搭理老賴。

4

鎮(zhèn)上的扶貧羊是一周后下來的,克然木的名字赫然在發(fā)放名單里。拉羊的微貨車停在村委會的門口,鎮(zhèn)上扶貧干部讓我們在一張交接單上簽了字就走了。我扒在車幫上看著車上的五只羊,覺得它們可憐,不出意外的話,它們不久后就會變成克然木的刀下亡魂。

老賴爬上車,挨個摸羊的頭,他說,這羊好啊,大羊生小羊,小羊生小小羊,子子孫孫無窮匱也。哈哈,別人看它們是羊,我看它們是一沓沓人民幣。說著,他又讓我跟他一起去克然木家發(fā)羊。我不理他。老賴就跟我笑,死皮賴臉的那種。我說,還發(fā)撒?直接宰了把肉送給他們算毬,省事。老賴卻說,毬,這次他一只也別想殺。我覺得老賴話里有話,想看戲,便跳進(jìn)車斗,老賴在車駕駛室頂棚上拍了拍,車子就往克然木家駛?cè)ァ?/p>

羊咩咩叫地卸在了克然木家羊圈里,克然木夫妻倆扶著圍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在圈里撒歡的羊,我分明看到克然木的喉結(jié)在上下蠕動。我拿著簽收單讓克然木簽,克然木簽了字,我挑逗克然木說,看把你饞的,你也擦擦你下巴上的口水??巳荒具€真擦了擦,發(fā)現(xiàn)沒有,就白了我一眼。老賴把克然木夫妻倆叫到跟前交代,扶貧羊是黨和政府對你們的關(guān)心和幫助,你們要好好養(yǎng),爭取早日過上好日子。克然木囔囔地稱是,茹仙古麗跟背誦課文似的說,感謝黨和政府,感謝扶貧干部們,我們今后一定好好養(yǎng)羊,不忘黨和政府的恩情,爭取早日脫貧致富。

老賴點了點頭,顯得很欣慰。我心說,老賴啊老賴,難道你看不出來他們夫妻倆又在表演嗎?我湊在老賴的耳邊說,他們等會絕對要跟你拍照。老賴臉一黑,不理我??巳荒痉蚱迋z還真說要拍照的事。老賴擺擺手說,照就不拍了??死系?,我聽說以前你家羊經(jīng)常被偷?茹仙古麗說,就是的,唉,這些賊娃子也是怪了,誰家窮就偷誰家。老賴說,嗯,我也考慮到這一點了,明天我找人給你家羊圈安個監(jiān)控,這樣就不怕了。

哈,安監(jiān)控!老賴真夠賊的!我在一旁竊喜,趕緊瞟了眼克然木,看他的反應(yīng)。克然木的腦袋微微一顫,是那種不易察覺的顫動,但從面部表情上卻啥也看不出來,仍是一臉的感激,說,謝領(lǐng)導(dǎo),安了好。我不由嘆服他的神演技。

坐拉羊車回村委會,我和老賴擠在副駕駛上,我夸老賴點子好,防真賊!老賴只是淡淡地說,還有哩!我就好奇起來問,還有撒?老賴卻給了我一個神秘的微笑。切,搞得跟蒙娜麗莎似的,我心說,不說算毬,誰稀罕呢撒。但其實心里卻跟翻江倒海似的想知道。

吃罷晚飯,村里照例要開晚會,各村組干部和我們駐村干部都要在會上匯報當(dāng)天的情況和收集來的熱難點問題,由村兩委研究該怎么解決。村里的會和單位的會有著天壤之別,開著開著就重心偏移,不是李家常就是張家短,再就是翻陳年舊賬,哪條水渠沒修,修了吧質(zhì)量又不行,質(zhì)量不行吧工程款還拖欠著,工程款拖欠吧是村集體土地租金收不上來,收不上來是因為去年租種的村民的葡萄減產(chǎn),減產(chǎn)的原因眾多,東家的丈夫被判刑缺少勞動力,西家兒媳婦生孩子沒人干活,南家沒錢買化肥產(chǎn)量下降沒有多少收益,北家葡萄生白粉病非但沒有增收還倒貼了……最后東扯葫蘆西扯瓢,越扯越遠(yuǎn),越攪越亂,所以會議總持續(xù)到凌晨一點左右,還是一團漿糊,不得已宣布散會。

每次開完會,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睡覺。我哈欠連天地從會議室出來,老賴悄悄把我拉到他的宿舍,鬼鬼祟祟的。我說,干撒。老賴關(guān)了門說,帶你去吃沒結(jié)婚的羊娃子肉。我眼里噙著瞌睡的眼淚說,這大半夜你哄勺子嗎?不去。不去不行,老賴?yán)衔揖妥摺?/p>

我們出了村委會,這是我第一次走羊村的夜路,隱在夜色下的羊村顯得出奇的安靜和遙遠(yuǎn),村主干道兩旁干癟癟的桑樹在早春的風(fēng)中扭動著鬼怪似的身影,路兩旁的農(nóng)家院,有的透著橘色的燈光,有的從門縫里零星滾出兩三聲牛羊的叫聲。離開了主干道,又拐了幾個小巷。我說,咦,這不是去克然木家的路嗎?老賴說,悄悄的。我想打退堂鼓,我說,勺掉了嗎,大半夜往他家跑?老賴只顧走,怕我溜,又回轉(zhuǎn)身抓我的胳膊。

我們走到克然木家院墻外面,老賴細(xì)聲說,爬上去。圍墻有一人多高。我說,我今天才換洗的衣服。老賴把我往墻上推,我說,到底干撒么?老賴說,抓賊娃子。我這才恍然反應(yīng)過來,安監(jiān)控是假,刺激克然木宰羊是真。所以瞬間來了精神,一邊往墻上扒爬一邊說,老賴,你真是比賊還賊。老賴怕別人聽見,說,你不悄悄的能死???我爬上墻頭掃了一眼院子里動靜,房子燈黑著。我就伸手拉正上墻的老賴。老賴身子沉,像拉一頭死豬,差點把我?guī)聣︻^。老賴上了墻,掙出一個屁。我累得呼呼喘,小聲問老賴,你以前是不是個假當(dāng)兵的?咋沉得像死豬。老賴沒回應(yīng)。我們手腳齊用順著墻頭摸到羊圈的位置,墊著羊圈的圍欄下到地面。圈里的羊嚇得轟隆隆亂跑,但羊不是狗,羊遇到生人連叫都不叫。老賴讓我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我們就潛伏在圍欄的暗角,像等周扒皮似的。羊的騷亂漸漸平息。

到了凌晨三點,我的興奮勁過了,犯困但又冷得不行,早春的天雖然榆樹已經(jīng)開花,但夜里風(fēng)像冰條子一樣抽打著臉。我搓搓臉小聲問老賴,這慫今晚會不會不行動?問了兩聲,老賴沒動靜,我搖了搖他,他問我干撒?我說,跟你說話呢。老賴吧唧著嘴說,我睡得正美,哪有那么多屁話講?我正要說,我在這守著,你倒睡得著?突然,院里跌落一片光,光是從屋里透過窗戶掉出來的,但光只閃了閃又暗了下來。我說,有動靜。老賴讓我悄悄的。不一會,堂屋門被緩慢地推開,一個黑影從門縫里擠出來,縮手縮腳往羊圈這里來。我心怦怦跳,不由去抓老賴的衣角。黑影來到羊圈前,離我們已經(jīng)很近了,他停了停,似乎是在聽動靜。我手心已經(jīng)出了汗,耳朵里全是心跳的砰砰聲。就見黑影躡手躡腳地探到羊圈前,打開羊圈門,進(jìn)到羊圈里,反手關(guān)上羊圈門,一氣呵成。此時我的心臟已經(jīng)堵到嗓子眼。就聽黑影“嘟麥麥嘟麥麥”地輕喚著羊群,向羊群挪步。

老賴輕拍了我的腿,我們貓腰往羊圈門口挪,速度很慢,無聲無息,我緊張得感到尿急。我們挪到羊圈門口停下來。僅僅隔著圍欄,我跟本不敢往羊圈里看,猛地聽到羊群一陣騷亂,一只羊“咩”地只叫了半聲便再沒聲音,像被人鎖了喉。一會羊圈里安靜下來,就聽得沉沉的呼吸聲和重物被拖拽的聲響,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馬上就要到耳邊了,嚇得我寒毛一根根活了過來。突然,老賴搗了我一下便喊起來,誰一個?……捉賊娃子咯……我也跳起來閉上眼跟著喊起來。

5

那天晚上,我們本想抓克然木一個宰殺扶貧羊的現(xiàn)行,充分揭露他貪婪、懶惰、不思進(jìn)取的本性的,但沒想到下手太急,應(yīng)該等克然木準(zhǔn)備宰羊時再出手,也不至于中了克然木的算計。

克然木這慫拐得很,他是拿破布塞了羊的嘴。當(dāng)我和老賴喊叫著沖進(jìn)去時,他趕緊把羊嘴里的布掏出來,把羊放了。當(dāng)我們把他圍住,沒想到他突然直挺挺地躺在羊圈里一動不動。

我打開手機上的電燈,試了試克然木的鼻息,順暢無比,又聽了聽心跳,雄壯有力,我頓感不妙,我說,壞了,這慫不是要碰瓷吧?

老賴,嗯?說著,去掐克然木的人中,我看到老賴的手指在發(fā)抖,鼻尖竄出了細(xì)汗??巳荒镜娜酥袔缀蹩毂黄狭耍粗继?,但他卻依然像條死狗一樣躺著,而且羊圈里的騷氣重得讓人窒息。

這時,被吵醒的鄰居都來到了克然木家,拿棒的,拿锨的,還有扛著砍土曼的,見克然木躺在地上,已經(jīng)猜出了八九,大家搖搖頭走了,就剩下尷尬的我和老賴。

叫不醒克然木,我打了120,送到鎮(zhèn)衛(wèi)生院掛急診,聽診、抽血、儀器都過了個遍,克然木卻又被送了回來,醫(yī)生說,克然木比牛還要健康,至于為撒不醒,已超過醫(yī)學(xué)的范疇。這他媽不是明擺著的嗎?!

第二天起,克然木就一直躺在自家的床上,茹仙古麗在我們每回拎著慰問品去看望時總會大哭大叫,沒有眼淚,她說他男人就因為半夜去給羊喂個草就我們嚇成了植物人,她要上訪要舉報,還要我們賠她男人。逼得老賴沒法,只得每次掏出五十塊錢讓她閉嘴??捎袝r我和老賴突然襲擊,雖然克然木仍躺著,但我們分明能聞到房間里彌漫的酒氣和看到克然木嘴角的油,胡子里藏著的抓飯粒。

我想過克然木的賴,可沒想到能把賴發(fā)揮到如此極致。我說,吃屎的倒把屙屎的顧住了,每次五十,每次五十,這樣給下去撒時候是個頭?我跟老賴商量對策,始終沒有頭緒。老賴總是沉默,或是若有所思。鎮(zhèn)書記也給老賴打電話,直接撂狠話,要不我讓派出所安排幾個民警去嚇唬嚇唬?老賴說,悄悄的吧,現(xiàn)在誰惹得起貧困戶?唉,我這邊先耗上一段時間再說,大不了賠光我的駐村補助,也算變相扶貧了么。

只過了兩天,老賴突然說,毬!直接問他想要多少錢。沒想到去了之后,茹仙古麗獅子大開口,要五千塊。我說,哦吼,你們咋不去銀行搶撒。茹仙古麗說,你這是撒話,我男人這個樣子了,五千多嗎?我說,嗨呀,他撒情況你不比我們還清楚。說著,我就要拉老賴走,又說,大不了拉他去北京的大醫(yī)院做檢查,真有病我們認(rèn)栽,如果沒病我們就上法院,訛詐罪,判個十年八年的……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有沒有訛詐罪,只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詐醒克然木。沒想到真有用,我話音剛落,克然木的手指竟然動了。接著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克然木微微地睜開眼睛,看到我們,作出孱弱無力、十分想說話的樣子,第一句話是說,水,水。我心里暗罵克然木,狗慫,這到底學(xué)了多少電視劇的劇情。

克然木或許是被我一席話嚇醒的,或許純粹是為賠償。他雖表現(xiàn)得十分虛弱、話也囔囔的,但他咬定他那天受到了嚴(yán)重驚嚇,還說大小便不行啦,腦子不行啦,身上的力氣沒有啦。他囔囔說了半天,有時聽不清楚,他會說兩遍,關(guān)鍵處要重音強調(diào)。最后克然木提出的可以接受的條件是三千塊,他說少過這個數(shù),他就躺到死也不起來。

我心里罵,死了才好。老賴卻笑著說,醒了就好,三千不多??巳荒玖⒓磥砹司瘢鄯爬枪?。但是,老賴又說,但我不知道這些錢能不能把你永遠(yuǎn)治好??巳荒菊f,能。聲音顯得孔武有力,但突然間可能意識到劇情發(fā)展太快了,又蔫巴下來說,能。聲調(diào)像個病入膏肓的人。老賴說,我擔(dān)心有后遺癥撒的……克然木搶答,不會。大小便……不會……腦子以后……不會……力氣……有,多得很……老賴就這樣和克然木一問一答,越問越快,越答越快,搞得我在一旁不知道老賴葫蘆里賣的啥藥,我說,直接寫個保證書不就完了嗎?可插不上嘴。老賴又說,不知道你以后會不會訛我。聲調(diào)很重。克然木慣性地回道,不會。突然意識到失言了,慌忙說,不是訛,真是嚇到了,從醫(yī)院回來褲襠都是濕的。老賴說,你咋知道??巳荒居钟X得失言了,呃,這個,這個我老婆子說的。老賴有點哭笑不得,說,你不是剛才醒,你老婆子撒候說的?克然木發(fā)現(xiàn)話說得越多錯的越多,就捂著腦門說,咋滿屋星星,哎呀,頭暈。

老賴?yán)湫?,從兜里掏出錢包,在克然木眼前晃,說,多少錢撒?克然木忙挺起身子看著錢包說,三千。老賴就從錢包里抽出一張百元說,一百。克然木說,對,一百。老賴抽出第二張,克然木又說,對,貳佰。老賴連續(xù)抽出三張,突然問克然木,克老弟,有件事我想問你??巳荒菊f,對,伍佰,嗯,你說撒事。老賴又抽出一張說,以前發(fā)給你的扶貧羊是不是你宰掉吃了?克然木說,對,六百,對,是我宰掉吃了……說到這,茹仙古麗拿手掐克然木腿,克然木如夢方醒,慌改口說,不是,不是的。

老賴也不聽克然木解釋了,把最后抽出的一百元又塞回錢包,伍佰元放在克然木胸口,起身說,行了,克老弟,這伍佰塊算是給你補償,你好好養(yǎng)著吧,我們走了。

克然木說,還有兩千伍佰元呢?

老賴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摁了下手機錄音的暫停鍵又點播放,就聽手機里傳來老賴和克然木的一問一答的聲音。

6

神有神道,人有人道,鬼有鬼道,賊有賊道,老賴就是賊,是賊精賊精的賊。

在克然木家,我都不知道老賴啥時候把手機錄音打開的,真是神來之筆。那天老賴臨走時,還給克然木講了一條政策,扶貧羊是用扶貧資金給貧困戶買的羊,是為了提高了貧困戶的造血能力,實現(xiàn)從輸血扶貧到造血扶貧的轉(zhuǎn)型,是用來脫貧致富的階梯,宰殺扶貧羊是犯法行為,要負(fù)法律責(zé)任……話說的一本正經(jīng),連我也有點信了,其實,宰扶貧羊犯法我聽都沒聽過。

從那以后,克然木老實多了,我們?nèi)ニ?,不拎東西也沒有怪話。但老賴還是買了一個監(jiān)控器的模具,當(dāng)著克然木的面安在了他家羊圈的椽子上。把一個假監(jiān)控說成全太陽能遠(yuǎn)程監(jiān)控??巳荒敬蟾乓膊桓也恍?。

轉(zhuǎn)眼,村里開始播種早熟哈密瓜,老賴從三組協(xié)調(diào)了兩座大棚,是三組出去打工的人顧不上管,就以每年每座800塊錢租來。按照去年的行情,兩座棚的哈密瓜最起碼能賣一萬六左右??巳荒倦m然招人厭,但扶貧工作還是要干的。所以老賴和我便又去克然木家,把想讓他租種大棚脫貧的想法說了。

克然木沒有立即表態(tài),他說,他想一想。又說,前兩年扶貧干部也幫他協(xié)調(diào)過,但是自己沒技術(shù),種了不如賠的多。

我拿眼翻克然木。老賴說,今年我想了,投入算我的,賠算我的,如果掙錢了算你的。我用手肘搗老賴,他像根木頭,繼續(xù)說,沒有技術(shù),村上有種植能手,我讓他們教你。

克然木還是說,想一想。

一次沒談成,我們又去了幾次,等到大棚開始開埂、鋪膜,老賴就從鎮(zhèn)上協(xié)調(diào)來了瓜苗準(zhǔn)備栽種了,克然木卻始終不見人影,后來聽一組的村民說,克然木又喝了幾場小酒。

我就說,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這種貧困戶餓死算毬。

老賴讓我悄悄的。他沒再鼓動我再跟他去克然木家,而是花了幾百塊錢從村上請來幾個村民連同他和我把兩座大棚哈密瓜苗栽種上了。不干農(nóng)活不知道,干了才知道有多累,彎腰栽苗姿勢搞久了,累得人稀湯不說,二天腿疼、腰疼得走不成路。

到了第四天,該給大棚澆頭遍大水了,克然木仍沒有露面。

我說,唉,撒時候是個頭啊,是不是等我們種好瓜,賣了錢,把錢雙手捧在頭頂說爺爺請收錢才行?。?/p>

對我的抱怨,老賴貌似已司空見慣。他兀自從村農(nóng)資店買了化肥,要在澆水前把化肥上到大棚里,叫我一起去。我說,克然木真是巴依了?我們是長工嗎?知道克然木為撒這個毬德行嗎?就是被你這樣的干部寵的。老賴說,悄悄吧。我也知道說這些沒什么用,但是不說不爽啊,我委屈,他克然木爛肉一條,扶不起來是我們錯嗎?但扶不起來是一說,你不扶又是另一說。

施完肥回來,我整個人又累得稀湯,一路上都有村民說閑話,什么自己為啥不是貧困戶,這樣就有人幫干活了,什么免費勞動力,當(dāng)貧困戶真好之流。村民說也就罷了,村干部竟也有閑言碎語,說我和老賴在放棄大多數(shù)爭取極少數(shù)。

我越聽越氣,老賴讓我淡定。我回宿舍躺在床上不想動,氣鼓鼓的。不一會,老賴笑嘻嘻拿來兩瓶紅烏蘇啤酒和兩包包裝的鹵雞腿,說是犒勞犒勞我。我不理他。他就坐在我的床頭旁,拿牙咬開瓶蓋,咚咚咚喝,吧唧吧唧啃雞腿,聲音特別大,他是有意饞我。我更不理他。他就開始自言自語,然后問我,你聽說了嗎?問了好幾遍,我被他問煩了,我說,聽說個鬼頭子。

老賴說,聽說咱們種瓜苗那天克然木在一組的杏園喝多了。

我說,狗改不了吃屎。

老賴不接我的話,說,聽說是喝多了就在杏園睡著了,被流浪狗咬掉了半只耳朵,但是他沒來村醫(yī)務(wù)室,而是讓茹仙古麗騎著三輪車,他躺在車斗里,拿被子蓋著頭去了十公里外的鎮(zhèn)衛(wèi)生院打的防疫針……

我說,就這?

老賴說,就這。

我說,切。

老賴說,你知不知道他為撒不來村醫(yī)務(wù)室?

我說,與我們有毛線關(guān)系?

老賴說,他害怕見我們哩,害怕就是有了羞恥心,有了羞恥心就是有了改變,有了改變就有希望啦。

我從床上翻身坐起來,奪過老賴手中的酒瓶吹起喇叭,喝了幾大口,打了一個大大的飽嗝,把手搭在老賴的前額上說,沒發(fā)燒?

老賴說,毬!

我說,那就是勺掉了,一個道聽途說,你就當(dāng)真?

老賴不回我話,兀自把另一瓶酒用牙咬開蓋,咚咚對瓶吹了兩口,心情顯得格外好,搖頭晃腦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不真,假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7

事實證明,克然木并沒什么羞恥心,純粹是老賴的自我意淫。

每天,我和老賴忙完村里其他脫貧戶定期監(jiān)測、走訪任務(wù)后,就去名譽上的克然木的大棚里勞作。

老賴對克然木家的大棚營心得很,每天必須拉我跟他去一趟,澆水、施肥、疏苗、搭架子、綁繩子,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干得一絲不茍,跟侍奉病人似的。每干一項活,他都會提前把村里的種植能手請來,跟著學(xué)。大棚地收拾得比行軍床還利索,我懷疑老賴趁我不在的時候用舌頭舔過每棵哈密瓜苗。

等不來克然木,老賴也不上門請,就干耗著,不過,老賴有了新策略,他是要每天在去大棚前先到一組繞一圈,逢到人就說,他要去克然木家的大棚里干活去了,嘿,那兩座棚真是好地啊,全是沙窩地,上一點肥料,瓜秧就瘋長。又說,他要去幫克然木家種大棚了,現(xiàn)在瓜秧綁上架子了,開了好多小黃花,今年肯定能多多的結(jié)哈密瓜……

我和老賴是并排走,有時肩頭扛著鋤頭,有時拿著鏟子,有時背上半袋化肥。聽到老賴說這些話時,我就小跑幾步甩掉他,然后在沒人的地方等他,見他來,我就挖苦他,你當(dāng)長工還這么騷情的?

老賴不理我自顧自地唱歌,敢問路在何方,路在腳下。我諷刺他說,你哪有路,你的路都叫克然木刨成了坑。

到了大棚里,我們便沒有多少話,各干各的。瓜秧上架后,只剩下防蟲除草的活。肥上得多,水澆得足,草就瘋了。我們悶著頭在埂溝里拔草。大棚里又悶又熱,干一會就要脫成光膀子。老賴是渾身濕透了也不敢脫,他說他有關(guān)節(jié)炎,一點涼風(fēng)都會往骨頭縫里鉆。他讓我也不要騷情,他說他年輕的時候就因為春天不穿秋褲又洗冷水澡,才落下的關(guān)節(jié)炎。我就學(xué)他的口吻說,毬。

不知不覺,瓜秧上的黃花敗了,結(jié)出牛乳頭一樣的瓜紐紐,稀罕得很。老賴說,干地里活會上癮的。起初我并不信,但看到一粒粒喜人的瓜紐紐,還真是的,這地里活就是不能干,越干越放不下。別看每天流一身汗人也累得稀湯,但每每看著瓜苗從小小的一點點,到綠油油一片,再到一粒粒小肉肉似的瓜紐紐,一種打心里的滿足感油然而生,誰能想到一個坐辦公室沒種過地的我,能種出哈密瓜?所以我更加看不起克然木。

結(jié)了瓜紐紐要從新給瓜秧綁繩子,怕瓜變大,以前的綁繩不吃力。我和老賴干了大半個棚,老賴坐在埂上休息,突然問我,咱們多長時間沒見克然木了。

我從口袋里摸麻繩,沒了,走到埂邊的口袋里拿了一捆子,說,管球他呢。說著,去綁瓜秧。

老賴說,一個多月了吧。后面想說啥,但是啥也沒說出口。

從大棚出來,天雖變長了,但村里人家已經(jīng)開了燈,走在路上,打馕、炒菜、燉肉的香氣彌漫。

老賴說,不行,咱們今天去看看?

我在村柏油路上用力跺腳,震掉鞋面的土。我說,有撒看的!爛泥扶不上墻。

老賴說,還是去一趟。

我跟老賴到了克然木家。院門是大開的,屋里的燈亮著,我們沒敲門就進(jìn)了。眼前的光景讓我們一愣,克然木夫妻倆正坐在炕上吃喝,炕上放著一張小桌,桌上擺著一盤手抓肉,克然木面前放著半瓶白糧液,沒有杯子,大概是對瓶吹。見我們來,兩人不知所措,呼地站起來,克然木把啃了一半的骨頭藏到身后,嘴上的油用袖子抹了一把,半只被狗咬掉的右耳大概剛退了疤紅得明顯。

老賴臉沉著,兩腮的肉已有些痙攣。我扇風(fēng)趕焰說,哦吼,肉吃上,小酒喝上,還貧困戶?都趕上巴依老爺了。老賴不說話,眼里充了血,喘著粗氣脫鞋上了炕,幾乎是跳上去的,然后像山一樣坐下,拿起桌上盤子里的一根羊肋巴啃起來,吃一口肉,就一瓣皮牙子,又撈過克然木面前的半瓶酒咚咚咚地吹起來。

克然木夫妻倆和我都呆若木雞地看著老賴,眼睛里是驚、是慌、是怕、是疑惑混雜在一起。

冷不丁,砰的一聲,老賴把空瓶子墩在桌上,力度太大,瓶子偏飛出去滾下炕碎了。老賴問我要酒,我木著,他又要了遍,我才醒過來,問克然木,酒,酒呢?

克然木也好似才從夢中醒來,像陀螺一樣在炕上轉(zhuǎn)圈,嘴里囔囔地說,酒呢酒呢?茹仙古麗倉惶下了炕,鞋也沒穿跑出屋,不一會抱著一瓶白糧液,還沒到炕邊就怯怯地把酒遞給克然木,克然木忙接過來,竟想遞給我,被老賴一把搶過去,擰開瓶蓋,又咚咚咚吹起了喇叭。我趕緊去奪老賴的酒瓶,吼他,你勺掉了嗎?

這樣的場景,克然木似乎也嚇得不輕,臉色蒼白地看著老賴,又將目光投向我,射出祈求和不安。

老賴將我推開,對瓶又吹了一口,把酒瓶重重地墩在桌上,裝肉的盤子震得跳了一下。他用手指著克然木說,克然木,我日你先人了,你這個賣溝子是不是想當(dāng)一輩子貧困戶?唵?

克然木眼睛撲索撲索的,低下頭。

老賴說,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不干了,退毬的休,我陪你玩,玩到死。說著,又吹了口酒說,我就不明白了,為撒你要這樣子唵?給你扶貧羊你想殺了吃,給你包棚種哈密瓜你就是不來,老子還煞費苦心每天故意說給你們組的人聽,給你帶話啊,說大棚的地多么多么好,種出的瓜多么多好,讓你個賣溝子開開竅,可你呢?跟死狗一樣裝聾作啞的,你到底想干撒?真想當(dāng)一輩子貧困戶嗎?是不是等哪天你們有了娃娃,讓別人家娃娃罵你的娃娃是沒臉沒皮的貧困戶的娃娃嗎?是不是等著政府給你養(yǎng)老送終???唵?

克然木仍低頭一言不發(fā),大氣也不敢出。

老賴把酒瓶子又墩了一下,說,說話!

克然木抬起顫巍巍的腦袋怯懦地望著老賴,囔囔地說,我……

老賴說,你他媽是不是覺得自己是貧困戶就想咋樣就咋樣了?是不是覺得我們這些干部就應(yīng)該伺候你,管你吃,管你喝,管你住,管你一輩子?毬!老子不是嚇唬你,政府也不是金山銀山,到了明年只要是前期給了扶貧政策的,領(lǐng)了扶貧項目的,但是貧困戶自己賴著不想脫貧的,不僅要收回所有已享受的政策,還要沒收宅基地和葡萄地,讓你吃風(fēng)屙屁去。

克然木巴巴望著老賴,眼里已開始蒙了層濃濃的霧,潤出點點水光,不知是害怕,還是懺悔,還是要哭。

老賴也不回應(yīng)克然木的目光,說,給你說那么多有毬用,來,你不是喜歡喝酒嗎,今天老子讓你喝個夠。說著,從衣兜里掏出錢包扔給我,讓我去搬一件白糧液,然后說,喝,喝死算毬……

8

不知是那晚老賴的樣子把克然木鎮(zhèn)住了,還是老賴說的政策把克然木鎮(zhèn)住了,總之,不久后克然木終于第一次走進(jìn)了自家的大棚。

那天,我買完酒回去,老賴已經(jīng)把原來墩在桌上的一瓶酒干了,直接在炕上吐了一回,但還是可以筆直的坐著,見我把一箱白糧液搬進(jìn)來,他說,全部打開。舌頭有點硬。我把六瓶酒打開,老賴三瓶,克然三瓶。老賴讓克然木拿起一瓶,自己拿起一瓶,說,來,一人一瓶,好西。說完,吹起了喇叭。

一來二去,兩人只各吹了一瓶半,最終,老賴吐了滿炕,醉倒在了嘔吐物里。克然木跑到院子里哇啦啦吐,肝腸寸斷。

我給鎮(zhèn)書記打電話,又叫來鎮(zhèn)衛(wèi)生院的救護(hù)車??巳荒臼窃谛l(wèi)生院呆了一天就好了。老賴是比較嚴(yán)重,喝出胃出血,在衛(wèi)生院呆了一周。鎮(zhèn)書記當(dāng)晚來了一次,后來又來看望老賴兩次,罵他說,你賣溝子是想死了,往死里喝的。老賴說,毬!死了也是死在你們鎮(zhèn)上的扶貧事業(yè)上的。

在老賴住院的7天里,我是忙完村里的活,就開車去鎮(zhèn)衛(wèi)生院去看老賴,然而,他問我最多的卻是大棚的瓜紐紐長勢咋樣。我說,才幾天能咋樣?回去自己看去。

出院回村,老賴沒讓我送他回村委會,而是直接去了大棚地,走進(jìn)大棚,他就蹚進(jìn)壟溝里,幾乎是一棵瓜秧一棵瓜秧看,一只瓜紐紐一只瓜紐紐看。我看著老賴的背影,不知怎的,就突然感覺他一下子老了很多。我從身后叫他,我說,哎,勺子?哪有一個個看的?老賴沒回頭,繼續(xù)很認(rèn)真地看,有時他把一只小瓜紐紐捧在掌心,目光里滿是愛憐,像看剛出生的孫子孫女似的,喃喃說,又長草了呀。我鼻子莫名的酸起來。

出院的第二天,老賴沒等我忙完村里事,自己帶著小鏟子去了大棚地。等我去的時候,他和克然木已經(jīng)蹲在地里鏟草,埂邊上已堆出小山頭似的草。我看著克然木像只癩蛤蟆蹲在溝里,衣背上被汗浸成了三角形,他一邊鏟草一邊用袖子擦額頭上的汗,大概是從未干過這么多活,身子虛得很。

我故意不干活,走到老賴那趟埂溝前問他,你身子復(fù)原啦,你鏟草的?

老賴從地上起來,額上爬滿了綠豆粒大的汗珠,他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捶了捶腰,盯了我好一會才說,知道我沒復(fù)原,你還賣眼?

我說,又不是我家的地,我干撒活。聲音故意很大。

老賴說,搞得跟真的似的,看你賣眼能賣到撒時候。

我嘿嘿笑,老賴說得對,這不是克然木的大棚,是我和老賴的棚,不干活手就癢。

克然木連續(xù)來棚里的三天后,老賴又突然宣布了件事,對于我來說是個壞消息。他將兩座棚分開,一座分給克然木,一座分給我,讓我們比賽種,看誰種的好,種的好的一方由他出錢買一只羊作為獎勵。

老賴是想激勵克然木,拿我當(dāng)炮灰。我偏不,我說,我為撒要和他比?為撒你不干?

老賴說,我干也行啊,你買羊,我就干。

我說,我憑撒買羊。

老賴說,那你就干。說完,拿眼殺我,又?jǐn)D眉弄眼。唉,我就不吭聲了,事后,等克然木走了,老賴才說,你就不能悄悄的?

這場比賽注定我要輸,這我知道。但看到老賴?yán)?,我就不爽。老賴和我是每天下午一起去大棚,老賴卻很自覺地鉆進(jìn)克然木負(fù)責(zé)的那個棚。起初我對老賴這種赤裸裸的無恥行為忍了,因為大棚的活并不多,一個人勤去也能干完,但到了要給瓜疏果時,我就有些扛不住了。

瓜紐紐長到小娃娃拳頭大的時候就要進(jìn)行疏果,一棵瓜秧上只留一個瓜蛋子,其余的摘掉,這活要細(xì),因為要挑選一個品相最好的留著,集營養(yǎng)于一身么。我挑來挑去就覺得這個該摘,那個不該摘,挑著挑著眼就花了,只一天,腰就跟斷了似的,我就抱怨老賴說,你們二打一,無恥啊。

老賴嘿嘿笑,說,咋了?要認(rèn)慫了?

我說,切!我能輸給你們兩個無賴?

我就悄悄雇村里人幫我摘,我做監(jiān)工,生怕他們摘了好的留了壞的。摘除的瓜蛋子,扔了可惜,我就問雇來得村民誰要,可以拉回家喂羊。村民說老賴要。我說,你們咋知道他要?村民說,他跟村里人都打招呼了,誰家的生瓜蛋子不要了都給他,他要拉去喂克然木家的扶貧羊。

他想要?他要屁去,我就不給他,爛在地里我也不給。我硬給一個村民說讓他拉回去,二天,那個村民騎了輛三輪車來,帶了個小巴郎,濃眉大眼,虎頭虎腦,裝車前那個小巴郎撿了一個瓜蛋子嘎嘣嘎嘣地吃起來。我說,咦,這個能吃?裝瓜的村民說,吃,咋不能吃,比黃瓜好吃,娃娃都喜歡吃。我也從瓜堆里撿了一個,用手擦掉灰,咬一口,不僅脆,還有一絲甜意,真比黃瓜好吃。我眼睛一轉(zhuǎn),瞬間想到一個好主意,感覺自己驚為天人。現(xiàn)在城里人講究養(yǎng)身,太甜的不吃,這瓜完全可以代替高糖的水果。我就跟那個村民說,瓜蛋子不給你了,你的車我借用一下。那個村民老大不樂意,我用微信給他掃了30塊錢,他樂顛顛抱著娃娃走了。

我把生瓜蛋子裝上三輪車,從二組商店買了一沓塑料袋,又要了片廢紙箱殼子,拿筆在上面寫了“瘦身果”一元大甩賣,又反復(fù)描粗,把三輪車騎到村口的縣道旁擺攤??h道上來往的車輛很多,呼啦來去,我看著眼饞,仿佛每輛車都是飛馳而過的錢。等啊等,盼啊盼,終于一輛車停下來,我還激動不已,但下車的人卻跑到我身后的青楊樹林里撒尿去了。我巴巴看那人隱進(jìn)樹林,感覺無望。誰知,那人出來卻走過來指著一車瓜問我,這是啥玩意?我說,瘦身果。切了一小牙讓那人嘗,那人吃了說,就是生瓜蛋子么。我有些喪氣,這玩意在本地騙不了人,便賠笑說,幫貧困戶賣的,扔了怪可惜的。那人端詳我說,你是駐村干部?我點了點頭,那人說,我媳婦也駐過村,不容易啊。說著,用微信給我掃了十塊錢,拿了十個瓜蛋子走了。

有了第一單生意,我興奮壞了,握著手機的手竟有點抖。大概后車看到前車買了,就一輛接一輛地停了下來,我學(xué)的乖了打起了扶貧瘦身果的牌,買瓜的人就都顯得闊綽起來,三個五個十個的,有時還會多掃兩三塊錢就當(dāng)扶貧。不到兩小時一車瓜蛋子賣光了,我看了微信零錢里竟賺了一百多。

回村后,我把三輪車還了,那個村民還問我明天再借不借了,很明顯他覺得三十塊一天的租金很劃算。我故意說,你家車太貴了。他說可以商量么。我說,我考慮考慮。

我去了大棚,老賴和克然木正撅著溝子從棚里往外背瓜蛋子,背上背著半人高的尿素袋子。我有心在老賴面前顯擺,我對老賴說,中午請你吃大盤雞呀。老賴把瓜蛋子從尿素袋子里咕嚕嚕地倒在棚邊,擦著汗問我,棚里的瓜疏完了?我嘿嘿笑,那點活,還夠我干的?我急著給老賴顯擺,又說,我賺錢了。老賴說,毬,這是村里你違規(guī)啊。我就拿手機給他看,說,146塊,不偷不搶,血汗錢。老賴覺得稀奇,來了精神問我,哪來的。我不說,要調(diào)老賴的胃口。老賴竟然不吃這套,假裝不在乎地說,肯定不是撒正路上的錢。他想激我,激就激吧,我說,撒不是正路的,這是我賣瓜的錢。我就一禿嚕地把去縣道上賣瓜蛋子的事說了一遍。想讓老賴夸我。老賴真就跳起來說,你小子腦子活啊。

回過頭,老賴就把克然木叫過來,從兜里掏出錢包抽出150元現(xiàn)金,說,這是你的大棚瓜賣的錢??巳荒居悬c懵,說,這?他沒有很快接錢,而是疑惑地看著老賴。老賴說,拿著。把錢硬塞到克然木手里。我很不理解老賴,想過去奪,老賴擋住我,回頭拿眼殺我。老賴對克然木說,你得感謝他啊。說著,轉(zhuǎn)身把我摟到身邊說,是他把你家棚里的生瓜蛋子換成錢了,撈不撈道?

克然木向我點頭躬身說謝謝。切,我才不領(lǐng)他的情,我恨了老賴一眼,轉(zhuǎn)身就走了。

9

老賴有時真是讓人恨他比愛他多,有時簡直就是個勺子。

憑啥我想出的辦法賣出來的錢要給克然木。老賴回來給我做思想工作,我跟吃了槍藥一樣回他,有本事他自己想自己掙么。老賴不跟我爭,一直微笑。那副嘿嘿笑不說話、死纏爛打的嘴臉讓人來氣又想笑。我說,活該,150打水漂了。

老賴說,就當(dāng)我請你吃大盤雞了。

我說,切,雞毛都沒見。

老賴說,管你見不見,我請過你了。

我說,嗨呀,你不愧是老賴,你真賴。

老賴說,肚子餓了。我不理他,他硬拉我到二組的拌面館吃過油肉拌面。吃完我把錢掏了,又用微信把賣瓜的錢轉(zhuǎn)給老賴,老賴沒收。我和老賴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就像夫妻吵架,床頭吵完床尾和。賭氣不過大半天。因為我知道,老賴干事從不是為了自己。

第二天,老賴不知從哪協(xié)調(diào)來一輛微貨,又從村里雇了些人把兩座棚的生瓜蛋子全部摘完裝上了車。他叫我開車,他和克然木擠坐在副駕駛上,我們帶上我那張賣瓜的牌子,準(zhǔn)備去昨天我擺攤的地方賣。路過二組商店,我停了會,從商店里要了粗筆,在“瘦身果”旁邊加了“扶貧”兩個字。到了擺攤地方,老賴從兜里掏出一張紙,展開印著二維碼,肯定是克然木的收款碼。我真是服了老賴。我在小山堆似的生瓜蛋子上擺上“扶貧瘦身果”牌子,老賴很積極一手拿一個生瓜蛋子向來往的車輛展示,克然木卻像電線桿子一樣杵在旁邊看老賴,像看小孩活泥巴。我就縱身跳上車幫坐在上面看倆無賴。

我沖老賴說,可惜你不是個女的。

老賴不理我。我說,如果長得漂亮點,再穿少點,興許會有車停下來。老賴還是不理我,只讓克然木把“扶貧瘦身果”的牌子拿下來跟他一起在路邊搖。不久后,真有一輛車停下了,車門打開下來的人我有點眼熟,是昨天那個下車撒尿的人。他很給我面子,越過老賴和克然木直接朝我走過來,說,嘿,我兒子和幾個侄子昨個一天把那幾個瓜蛋子吃光了,今個我要多買點。我用余光掃著老賴的尷尬,拿著塑料袋給那人裝,邊裝邊說,拿幾個?那人說,三四十個吧。我說,那就給你裝四十個,給你挑嫩的。給那人裝好,掃碼付過錢,我又給那人饒了兩個,我說,你多宣傳啊。那人說,謝了哥們。高高興興地走了。

做生意只要開了第一張,后面就會陸陸續(xù)續(xù)的來。我給老賴和克然木說,你們不能那樣晃,晃了就感覺東西不值錢了,要學(xué)姜太公釣魚。老賴這回理我了,說,是不是?我給老賴招手說,你來,就在這假裝顧客挑瓜,人是群居動物,一個人挑,一群人就會來的。果不其然,有了老賴和克然木兩個托,一輛接一輛的車在我們擺攤不遠(yuǎn)的地方或者是馬路對面停下,都是一聽說扶貧,便沒二話的三個五個十個的買走了。只一個上午,一車瓜蛋子賣完了。

回村路上,老賴拿過克然木的手機看微信里的零錢,臉喜得跟吃了歡喜他娘的屁似的,說,日他先人的,七百多塊,看到了嗎克然木,你的大棚掙錢啦。一旁的克然木跟著笑,很干,好像那錢不是他的。老賴把手機還給克然木,說,回去拿給你老婆子看,讓她高興高興。

我們把車開到克然木家門口,目送他下車。我剛把車倒出巷子,克然木卻跑出來追車,老賴問他,咋了?克然木扭捏了半天才囔囔地說,老婆子做拉條子,高興,叫你們到家吃。

自從那次老賴和克然木雙雙被救護(hù)車?yán)?,我是再沒踏進(jìn)克然木家的門,也不想進(jìn),又想到頭次見到克然木老婆子那汗?jié)n和垢痂相濡以沫的皮膚,還有幾乎植根于記憶深處的血褲頭,我甚至想吐了。老賴卻跟得了寶似的說,是不是?嘴角幾乎翹到了耳朵根,頭點得跟雞吃米似的,說,好好,今天我要吃個加面??巳荒菊f,哎!就往家里跑。老賴下了車,見我沒動靜,打開駕駛室的門要拉我,我說,你去吧,我不舒服。老賴看出了我的心思,拿眼殺我。我說,你瞪我,我也不去。老賴什么也沒說,就手把車鑰匙拔了。

老賴把我推推搡搡趕到克然木家門口,克然木手里拎著洗手壺,服侍我們在門前渠溝旁洗了手。茹仙古麗也出來了,笑臉相迎,扎煞著一雙拉面的油手,袖子對稱的挽起來,微笑著沖我們倆點了點頭,算是招呼。我看到了不一樣的茹仙古麗,她腰上系著圍巾顯出細(xì)細(xì)的腰身,頭發(fā)盤著裹著一件透明絲巾,臉很干凈,一身很得體的艾德萊斯綢長裙,跟以前判若兩人。

咦,這還是茹仙古麗嗎?我差點說出聲。

茹仙古麗招呼我們進(jìn)屋,房子里是剛拖過的,泛著淡淡水腥味。里屋炕上擺著一張被擦得锃亮的小餐桌,桌上擺著馓子、高粱面馕和干棗、巴旦木、無花果之類的干果,炕里頭是疊著幾床被子,感覺像新洗出來的。

我和老賴脫鞋上了炕,分坐下,茹仙古麗給我們倒了茶就出去拉面了,只一會就聽到面條砸在案板上的啪啪聲。這時,里屋只剩下三個男人,顯得沉悶,克然木拘謹(jǐn)坐在炕邊,時不時探身推著桌上干果盤叫我們吃。老賴客氣地抓了幾顆干棗塞進(jìn)嘴里。

我對老賴說,你把耳朵湊過來,我給你說話。

老賴說,撒?

我說,你把耳朵湊過來么。

老賴湊過來,我在他背上狠狠掐了一把。老賴跟衣背里掉了炭火似的,“哦呦哦呦”地叫,說,你勺掉了嗎?

我問他疼不?

老賴說,我掐你試試。

我說,眼前就是克然木家,干凈整潔,是真的,我不是在做夢。但這些話我沒說,而是沖老賴一臉的壞笑。

10

我說,克然木真變了嗎?我咋還是不信撒。

老賴說,你這是拿藏獒的眼光看人。

我一開始還沒回過味道來,等回過味來,我罵老賴,你才是狗,你是癩皮狗。

真希望克然木變了,這樣至少老賴的幾番折騰沒有白費。

不知不覺兩座棚的哈密瓜已經(jīng)開始生出好看的麻紋了。這期間,老賴想通過低價收購村民的瓜蛋子再替克然木賺一筆,但村民都聽說我們賣生瓜蛋子賺了錢,學(xué)滑了,不賣給我們,全都自己拉著瓜蛋子去縣道上賣,竟然都賺了錢。老賴的小九九破滅,便通過鎮(zhèn)書記從配種站拉來一頭跑騷的公羊,放進(jìn)了克然木家的羊圈,說是來年就走一圈的小羊羔了,之后,又當(dāng)著克然木的面把羊圈上的假監(jiān)控拆了。在我們忙大棚活的時候,有時茹仙古麗忙完家里葡萄地的活,也來大棚幫忙,有時是中午給我們送飯。這女人勤快起來了不得,抓飯、拌面、曲曲做得相當(dāng)好。

老賴常用一句翻譯過來的維吾爾語夸贊茹仙古麗做的飯說,非常很好。老賴真是應(yīng)該洋洋得意的,只要這兩座棚的瓜豐收了,并能賣出去年的價格,不出意外,克然木一家就算是脫貧戶了。

最難啃的骨頭叫老賴啃了,老賴高興。我呢?我自然也高興,但面面上,我還是要與老賴對著干,有句話咋說的,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是皮外。我數(shù)了數(shù)我負(fù)責(zé)種的大棚里的哈密瓜,又偷偷去數(shù)克然木負(fù)責(zé)的那個大棚的,發(fā)現(xiàn),我的比他們的多出了二十六個。我暗暗記好賬,就等哈密瓜賣了,宣布我和克然木的比賽最終我以數(shù)量取勝,老賴買羊是一定的了。心里有了數(shù),我是經(jīng)常當(dāng)著老賴和克然木的面一陣莫名其妙的勺笑。老賴問我是不是勺掉了。我心說,你才勺掉了,你和克然木全都勺掉了,你們哪里知道我有我的算計。

待到哈密瓜麻紋上足,捧在手心能聞出清香,村里每天就開始有許多小轎車或城市越野車開來,紅的、白的、銀的、黑的,車上坐著的都是收瓜的老板,他們在大棚區(qū)里轉(zhuǎn),一座大棚一座大棚看,瓜農(nóng)就會摘出品相最好的哈密瓜讓他們品嘗。他們吃了都是豎起大拇指說,香啊,甜啊,脆啊。但就是不說收不收瓜。他們在觀察行情,好壓最低的價,收最好的瓜。也有的是放出價格的,但一個棚打通貨的話,賣到最好才劃到七千,比去年差些。

老賴觀察了兩天,就說他要去縣里一趟。去了一個半天,回來時老賴坐著霸道車,帶了個人,那人肥頭大耳,肚子像懷孕六個多月的女人。老賴把他帶進(jìn)克然木家的棚里,我是跟著的。到了棚里,那人隨手摘了一只瓜,用拳頭砸開,洗臉一樣吃了一口,在嘴里吧唧來吧唧去嘗味,然后說,走通貨,兩個棚給一萬八,這兩天就派車來拉。老賴在那人的膀子上錘了一拳說,還是戰(zhàn)友好,沒得說。說著,把克然木叫過來給那人介紹說,這小伙子挺能干。那人審視了一番克然木說,好好種,明年我還來。說畢,那人出了大棚。跟老賴私語了幾句,便坐上霸道車走了,老賴站在原地對著逐漸變小的車屁股揮手。

瓜找好了買家,就不用愁了。當(dāng)晚,我們?nèi)チ丝巳荒炯摇H阆晒披惏咽肿ト?、羊雜碎、大盤雞,還有胡辣羊蹄擺了一桌子??巳荒緵]說喝酒的話,是老賴要求著要喝,說是慶功酒,三人兩瓶白糧液,不多喝,也不少喝。滿屋歡聲笑語。喝到一瓶半的時候,老賴說,塵埃落定啊。說著,對我笑,我說,可話到嘴邊卻忘了詞。我說,塵埃落定。我酒量淺,酒精像錘子一樣錘得我頭暈,說著話我歪在炕上睡了。朦朧中,感覺老賴叫了我?guī)状?,說我,不毬行么,喝酒像丫頭子??巳荒竞腿阆晒披惥涂┛┬?。我其實是很要面子的,聽老賴拿話糟蹋我,我是要起來跟他拼酒的,但感覺自己骨頭被抽了,身體像一灘肉泥咋也起不來。

等我醒的時候,窗光微亮,已是第二天。我的頭像錐子鉆過一樣的疼。我身上不知是誰蓋的被子,被上散發(fā)洗衣粉的香氣。掀開被子,我惺忪看了看,我是躺在克然木的炕上,不過顯然是收拾過的,小餐桌撤了,炕面已沒有昨晚的狼藉。這時,我聞到一股子類似糞坑的臭氣往鼻子里鉆,是老賴的腳,他倒躺在我旁邊,腳幾乎放在我的枕頭上了。我挪開身體,努力睜了睜眼,看著窗外,窗外一片黃,幾乎啥也看不到,我心說,是下土了?又翻出手機看時間,上午十點半。我叫老賴起床,老賴哼唧哼唧起來,打著哈欠,還是滿嘴的酒氣??礃幼铀蛲頉]吐。他問我?guī)c了,我說了時間,他說,哦。我說外面下土了。老賴嗯了一聲,突然,又嗯了一聲,聲音已經(jīng)變調(diào)了。下土了?他重復(fù)了一遍,趕緊爬到窗邊打開窗戶,一股冷氣滾進(jìn)屋里,我說,下土呢,開撒窗戶。老賴伸出頭去望了望又聞了聞?wù)f,壞了壞了。我說,咋了?老賴屁滾尿流往炕邊爬,說,昨晚肯定是刮大風(fēng)了??巳荒灸?,快把他也叫起來。我找了所有房間,克然木和茹仙古麗都不見影子。

我和老賴一路小跑往大棚區(qū)趕,眼前一片鴻蒙,路上能聽到許多人在喊號子,一二三,起!循聲望去,只能看到像幾個墨點一樣的人影點在昏黃里,散開了又聚在一起,聚在一起又散開了,看不出在干什么。偶爾,從我們身邊掠過幾棵被風(fēng)撇斷的樹,有的胳膊一樣粗的樹枝,有的胳膊一樣粗的樹,斷樹大概已經(jīng)被清理了。還有一些上了年紀(jì)的粗樹也斷了,茬口飛著朽沫??磥碜蛞沟娘L(fēng)不小。我和老賴越跑越快,跑到大棚區(qū)時,眼前的鴻蒙逐漸清了些,但越是看得遠(yuǎn)了看得清了,就越是覺得凄涼,一些棚的棚被被掀開,卷揚機的鐵桿裹在被子里被牽拉得變了形,棚膜被撕扯得一條一條,蕭條地掛在大棚龍骨上,棚里的瓜秧好像被羊群拱過似的,瓜秧扯得到處都是,那些喜人的哈密瓜躺在埂溝里,有些被摔得炸了口子,有些摔碎成了幾瓣。很多瓜農(nóng)在棚里搜索像樣的瓜,然后一個一個抱出來,小心翼翼地像抱著玉娃娃似的,他們臉上寫滿了沮喪和失落。

跑到克然木家的大棚,眼前一片狼藉,老賴像失了魂一樣鉆進(jìn)大棚里,埂溝已被亂七八糟瓜秧塞滿,老賴奮力地扒開瓜秧,沒有!又扒開另一片瓜秧,還是沒有。瓜呢?老賴嘴里念叨著,手里卻沒有停,扒開一片又一片,扒開一片又一片,終于老賴沒勁了,抱著頭攤坐在瓜秧堆里。

半年的心血被一場風(fēng)毀了。我是喝的毬酒,喝的毬酒啊……老賴喊著,吼著,聲音撕裂。望著老賴痛苦的樣子,我說,你別難過么……但話沒說完,胸口堵起來,鼻子一酸,兩行淚就從眼眶里滾出來了。

你們來啦?!恍然間,有人說話,我肩膀還一抽一抽的,尋聲望,茹仙古麗站在離我們不遠(yuǎn)的埂上,整個人像從土里鉆出來似的。我趕緊擦了眼淚,說,你們也在啊。說著,拿手拍了拍仍在痛苦中的老賴。

茹仙古麗說,昨晚就來了,克然木在那邊呢。說著,大聲叫,克然木江,克然木……江……“江”音拉得很長。村里人喊對方,從聲音拉的長短就能聽出與對方的距離,拉的越長表示距離越遠(yuǎn)。茹仙古麗叫了三聲才隱隱地聽到克然木在答應(yīng)。不一會,克然木從埂上跑過來,跟茹仙古麗一樣像從土里爬出來的,來了就沖我們笑,露出兩排大黃牙說,來了?

老賴這才站起來,但瞬間好像啥事也沒發(fā)生一樣,他挺直了腰桿,臉上還擠出一絲笑,那笑原是牽強,只在倏忽間就變得堅定。我知道老賴是要在克然木面前展現(xiàn)出沒被擊倒的樣子。老賴走到克然木夫妻倆的面前說,沒事,下半年咱們把棚膜撕了,再種大田哈密瓜,再買幾只母羊搞羊育肥……老賴說著,克然木和茹仙古麗就點頭說,是。但是老賴說著說著就詞窮了,小半年的心血付之東流,說不定克然木又回到了起點。所以老賴有些哽咽。我說,行了,已經(jīng)這樣了。又對克然木夫妻倆說,你們先回吧,回去把身上洗洗。

克然木夫妻倆聽我讓他們回,搖頭說,我們在這守著,你們回吧。

我說,還守撒啊,瓜都沒了,回吧,回頭我們再想辦法。

茹仙古麗說,瓜?有呢。說著,就要我們跟她走。我和老賴沒報多大希望,因為一路看到情景,就算茹仙古麗把瓜都收集起來,瓜也都破了相,人家收不收還不一定。

走到大棚的盡頭,茹仙古麗指著一片被大棚棉被覆蓋的地方,那里的瓜秧和支架顯然被清理過,形成空地,棉被上壓了密密麻麻的土塊石頭。茹仙古麗說,昨晚你們醉了,我見風(fēng)起了,就把克然木叫醒跑來了,看著風(fēng)越來越大,我們就把瓜摘了,忙了一夜,這棚里的瓜在這里,那棚的瓜在那個棚里,都在棉被子底下……

沒等茹仙古麗說完,老賴整個人像觸了電一樣,他趔趄走到棉被跟前掀開被角,突然間,臉上就綻成了一朵花,他又用力把被角掀得更大些,一個個胖嘟嘟圓滾滾的哈密瓜堆成了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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