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佑
“要么有信仰,要么就要被詛咒。”讀完羅海玲的《女媧回憶錄》,我腦海中蹦出愛默生的這句話。繼而,我判斷這是一個討論人性之惡的小說。準確地說,這是一個天馬行空式的心理小說。
在當下,扁平的事物充斥著我們的視野。小說用于開鑿人類靈魂的功能被日益弱化。資本至上、信仰稀缺,導致藝術(shù)家想象力與創(chuàng)作力的衰竭,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尤其明顯。青年作家羅海玲的想象力倒是令我一驚。她在《女媧回憶錄》中,表現(xiàn)出恣肆之態(tài),有意抹去“理性現(xiàn)實”與“日常邏輯”,讓小說的觸須不斷延伸、衍生,進而沉入一種非理性狀態(tài)。又或者,羅海玲在小說的某些關(guān)鍵節(jié)點的敘寫上,緊貼現(xiàn)實,以平衡小說虛妄的部分。她用“江南養(yǎng)豬產(chǎn)業(yè)興衰”“小區(qū)流浪貓成群”“打工青年異地求生”等生活元素建立起虛無年代的坐標點,以期虛中有實,借力反諷。
《女媧回憶錄》是想象豐沛之作。羅海玲借“偽宗教”,討論“如何毀掉一個少女”的殘酷話題。少女安婷,在最后的法事道場上扮演“娘娘”,而名作“女媧”。與其說是“女媧回憶錄”,不如說是“安婷受難記”。站在全知視角,小說家塑造了“罪大惡極”的法師這一“神棍”形象,他心著邪教,招搖撞騙,泯滅人性,欲壑難填。其邪神形象,令我想起紀德在《田園交響曲》中塑造的牧師一角。牧師收留、養(yǎng)育、侵占盲女,并刻意隱藏內(nèi)心不可告人的欲念,這是尼采哲學的“上帝已死”的文學寫意。此小說中的法師呢?他甚至沒有牧師懺悔般的“崇高虛偽”,他只有習以為常的邪惡。
在李安婷六歲生日那天,法師就妄下斷語“這個女孩活不過十四歲”,并借此摧毀一個家,殘害一個脆弱的生命。
事實上,法師采用的是“語言巫術(shù)”。他利用人類的親情體系,用預(yù)言死亡的方式,將一種悲劇心理籠罩在“安婷之家”。繼而,羅海玲刻意回避“現(xiàn)代醫(yī)學”“現(xiàn)代情理”,選擇“迷信”,并建立屬于該小說的內(nèi)在心理邏輯,讓李義權(quán)稀里糊涂地接受原本可以通過理性分析而擺平的事情。況且,李義權(quán)的家庭正因其妻陸曉麗的淫邪事件而陷入“缺愛困境”,他的哮喘,他的死亡,他的母親癱瘓又站立,命運的無常仿若隨時呼應(yīng)著法師的預(yù)言——于安婷和聰明的讀者而言,那是詛咒。
在兩萬三千余字的小說里,李安婷身上籠罩著詭異的巫術(shù)。由此觀,人性是何等地脆弱!而法師的“詛咒”“性侵”“收留”“利用”,一切黑暗都建立在缺乏信仰的“生活之惡”上。法師的惡不僅直抵人性深淵,更是對缺乏信仰的“偽宗教”現(xiàn)實的巨大反諷。誠如哈羅德·布魯姆所說:反諷是一種危險的模式,會邀來誤解。安婷之家的“中蠱”困境、逆來順受讓人覺得心生堵意、恨意難解。
那么,對于生來就被詛咒活不過14歲的安婷來說,她的心理陰影面積究竟有多大?
羅海玲有意對安婷的語言和心理進行“靜音”處理。這樣鋪設(shè)的原因有二:其一讓讀者全知感受現(xiàn)實的殘酷與人性的復雜;其二是呼喚讀者對受害者的同情與悲憫。我個人認為,《女媧回憶錄》的妙筆在于安婷對流浪動物的收留與養(yǎng)護。這由觀察生活得來的悲憫之情與法師對安婷的侵占之惡構(gòu)成諷喻。安婷的純善,是收留流浪動物的初衷,但隨著收留野狗野貓的數(shù)量增多,此舉竟成為法師迷惑信眾并斂財?shù)氖侄巍H绱嘶丨h(huán),小說上演的情境只能是惡者更惡,失敗者依然在泥沼。安婷的靜默是命運的沉默,是一種無聲的抗議。
小說的高潮在一場盛大的法事中戛然而止。安婷扮演“娘娘”,佛像之中藏著法師。為顛覆狂熱信眾的認知,串聯(lián)“個體受難”與“群魔狂歡”的丑態(tài),因“荊芥”過度迷幻的野貓們以狂躁的熱情瘋狂地往這尊神像身上簇擁?!胺◣煾邠P的在整個堆場上空回響的莊嚴而慈愛的朗誦聲使人們熱淚盈眶。全場歡呼聲一陣高過一陣……直到神像倒塌,露出了法師的尸體?!边@極度荒誕又極為亢奮的尾聲是一次“偽信仰”的轟然倒塌。從整個小說的情節(jié)設(shè)置上看,青年作家羅海玲糅合了三部電影的極端元素。一部是韓國電影《哭聲》,一部是法國電影《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以及中國臺灣電影《大佛普拉斯》。
依我看,現(xiàn)代小說最關(guān)鍵的要素不是情節(jié),而是語言。羅海玲在《女媧回憶錄》中凸顯出的語言轉(zhuǎn)化力,又令我一驚。韓國電影《哭聲》中所涉及的“巫術(shù)”是小說中未提及的,羅宏鎮(zhèn)將鬼魂、隱士、噩夢、邪魔、附身、驅(qū)鬼、兇殺熔于一爐,以“女孩中邪,巫師驅(qū)魔,警察破案”為主線,探討復雜人性。而羅海玲則描繪了“不幸家庭”的隱蔽心靈,將虛擬時空里的回憶與現(xiàn)實感覺相結(jié)合,讓略顯凌亂的思考彌漫在一種巫邪之氣當中。當我讀到貓群著了魔似的舔舐佛像,腦海中頓時出現(xiàn)湯姆·提克威執(zhí)導的《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里的最后一個鏡頭——格雷諾耶將香水倒在頭頂,一群瘋魔之人將他活生生吞噬。無論是瘋魔之人,還是被“荊芥”麻醉的貓,那種“獻祭”式的盲從正是“信仰缺失、盲目崇拜”的真實寫照,更是迷失信仰之后的“行尸走肉”的群像。至于“罪不可赦”的法師在佛像內(nèi)窒息身亡,則是罪有應(yīng)得。他心無佛法,蠅營狗茍,按照“偽宗教”的學說過著淫邪的生活,卻還以為這樣的生活天經(jīng)地義。最后一幕的“佛像藏尸”,與《大佛普拉斯》有異曲同工之妙。
顯然,電影語言與文學語言相距甚遠,但蒙太奇手法的互通讓小說更為魔幻。前者主要靠現(xiàn)代科技手段(主要是光影技術(shù)),運用創(chuàng)造視覺形象和鏡頭剪輯的表現(xiàn)手法,在屏幕的時空里創(chuàng)造出逼真的具體的形象;文學語言則仰仗的是古老的文字力量,既有表層的形象性、寫意性、多樣變異性、暗示性、獨創(chuàng)性等,又有可再生性、想象力、歧義性等特征。文學語言需要創(chuàng)作者與閱讀者的共振,才能達成理解之后的認同感。羅海玲在“蒙太奇”運用方面非常嫻熟,尤其是擅長想象鋪陳。比如她的另一篇短篇小說《七月的天宮》展示了一個孩子在夏日午后的奇妙想象,具有超現(xiàn)實主義的變形之美;她的長篇小說《守邊記》更是恣意汪洋(我雖尚未全讀,但已一睹想象之風);而《女媧回憶錄》的不尋常,正在于想象鋪陳,開篇“玄乎其玄”的法師家族溯源,爾后的“安婷之家”的敗落,直至安婷成為法師的囊中之物,到最后的法事“直播”,一步步走向預(yù)設(shè)的深淵,一步步探索復雜人性的現(xiàn)實怪相。在這方面,羅海玲表現(xiàn)出超常的耐心和光怪陸離的想象,讓她的語言富有一定的大氣象。
最后,我就未閉合的小說提問:安婷是不是女媧?究竟是回憶,還是獨白?惡如此,善能來否?似乎難有答案。
所幸,羅海玲在密匝匝的幽暗文字罅隙中,還是給讀者以點滴慰藉——少女安婷沒有死在十四歲,死的是法師。她未來的生活會怎樣?我斷然無法可想。
我并不期許小說有一個光明的結(jié)尾,甚至從未想過慶宇的愛情能拯救少女安婷。但他的觸電身亡,還是讓我悲傷了一陣。難道,世間真的沒有靈物能驅(qū)散陰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