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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作里的每一個字都在假寐(組詩)

2021-11-12 07:58:23蔣立波
草堂 2021年2期

蔣立波

[高跟鞋]

你不可能生活在懸崖上,但不妨接受

一個虛擬的高度。而站在一個尖銳的角度

鞋子合不合腳并不由腳說了算,因為

你三分之二的裊娜已經托付給挪移的重心

新的海拔把你從仁慈的平底鍋里拔出來

但你不是叛徒,就像曲線忠實于新的感官

過時的美學概論交出足弓的發(fā)言權

而你曾經仰望的星星,有資格偏袒意外和起伏

[桃形李]

桃和李彼此莫辨,或者說是兩種水果

通過詞語的嫁接暗中偷換了身體

這互相的饋贈打破了植物學的禁忌

果皮上的霜不是拒絕,就像蜜蜂的嗡鳴

不代表它要用花粉向我們授課

傲慢的人間熱浪滾滾

錯誤的枝頭果實累累

但我們總會被更多的果實拽著

向這片一聲不吭的土地彎腰認錯

猶如農藥按時為現代農業(yè)施洗

現代性卻總是習慣于站在旁觀者的位置

而當我咬開你的肉,世界送給我

又一片新鮮而甜蜜的傷口

一首肉感的詩里,只有核在抵制

雨水的鞭刑已轉化為一種內在的教育

當我們談論語言的密封性時

我們是在談論什么?這個問題得問蟲洞

因為只有它洞悉語言內部的景觀

那全部的甜度,破綻,褶皺

而無論桃還是李,一顆心的形狀不會改變

無論苦還是甜,我們咬開的仍然是

伊甸園里被撒旦指定的那一枚果實

有人說漢語已經成熟,至少我不會信

莽撞的胡蜂也不可能同意

因為肉中的刺還沒有拔出來

我們走在幼年的路上

華堂村的鵝一路追趕著我們

用地道的方言介紹自己:我,我,我

※在嵊州方言中,“我”的發(fā)音接近于“鵝”。

[舊天堂書店的貓]

(憶舊游,給阿翔)

詞語因反復使用而不得不忍受

語義的磨損,天堂因廉價的許諾而變舊

以為有一聲猛虎的長嘯,而事實上

負責接待我們的只是一只虎皮斑紋的貓

一根細長的尾巴掛下來,并在恰當的地方

卷成一枚鉤子,垂釣下午的恍惚

著作里的每一個字都在假寐,雄辯的部分

不得不壓低聲音,以適應貓爪的配音

一團迷茫的霧向我們涌來,瞳仁里的綠火

為試圖隱身的作者完成一次測溫

知識在寂靜中緩慢地坍塌,匿名的艱難

在于溫順和銳利之間的兩難

在于我們的每一次閱讀都是對原文的背叛

就像你喝下的,也僅僅是水壺之渴

因此我不得不一次次確認,我曾與這只貓

有過一次短暫的對視,漫長的一秒

因此曾多出過一個永恒新娘

我承認,我從未聽懂過你喉嚨里奇怪的音節(jié)

聲帶的嘩變擬聲福音書中的不發(fā)音部分

像命運的一次誤譯串供藥物配比

那是一種從未流通的星體語言

就像趾爪間攜帶的閃電,只對字里行間

無法計算的陰影面積發(fā)言

一把古老的裁紙刀,暗中裁開我

打折書霉爛的氣味與其說是對折扣的抱怨

毋寧說是對一個免費天堂的厭倦

你童年的顱底課至今沒有結束

一如我缺失的學前教育,仍經歷著高燒和譫妄

※顱底課,系德國詩人格林拜恩一本詩集的名字。

[聽英國演員朗誦杜甫的詩]

不必懷疑,朗讀《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的嗓音

和念誦莎劇的嗓音出于同一只喉嚨。

但在那個遙遠的島國,杜甫也只是個陌生的名字,

相較于柳樹抽出的新綠,日漸變深的草木,

難道真有人關心一個來自東方的詩人?

當然,在他的祖國,他同樣是一個陌生人,

一個厭倦了戰(zhàn)爭、饑餓和逃亡的胥吏,

一個盛世合唱團里把離別與鳥鳴演奏得

甚至比哀樂更驚心動魄的樂師。

不必懷疑,詩不可能抗疫,它不會讓一個

困守室內的人免于命運的再一次懲罰。

面對疫情,憂慮沒有用,群體免疫也有待論證,

而一個彎曲的水龍頭不可能代替我們鞠躬,

它只負責用疑似的淚水反復沖洗

可疑的手指。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我只關心

在剝離了韻律和平仄之后,究竟還保留了什么?

就像一棵剝光樹皮的松樹,是否只剩下

衰老,嘆息,以及枯枝臨摹的筆畫與鞭影?

而災難必須從一頂花冠里贖回失傳的哀哭,

一如從杜甫到莎士比亞,隔著倫敦的一場濃霧,

舌頭上打滑的獨白,抑揚格和音步,

和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哈姆萊特。

只有悲觀約略相似,而正是這與病毒同樣古老的悲觀

為一種圣賢與小丑所共同使用的語言消毒。

[觀云記]

如獅,如虎,如俯首吸水的大象

也像草地歇臥的羊群,或者狂奔的野馬

動物的擬態(tài)學未免限制了想象

瞬間的破碎隨時都在修改一個變化的身體

其實我更愿意把云看成天堂的泳池邊

一條條高掛的泳褲,那眾多的款式、大小和形狀

幾乎讓你忘卻你必須游回那個炙熱的人間

事實上我至今不掌握任何一種泳姿

如同一直來對神的知識的匱乏

我只是長久地觀望這些脫胎于神恩的云團

它們因此得以脫離重力法則的下墜

它們懂得我的悲傷,那所有的重負,像一個水庫

替我噙住全身的滂沱,那不可能的庫容

[花崗漁村海灘贈友人]

一排新的浪打過來,又迅疾地撤回

像沾滿油墨的滾筒一次次從蠟紙上刷過

(它印刷的是同一首無人閱讀的詩嗎?)

礁石裝聾作啞,牡蠣守口如瓶

海螺空洞的抒情推諉給一張無辜的嘴

這一回,烏賊沒有來得及用墨汁

成功掩護自己逃脫人類的詭詐

但餐盤里那些濃黑的汁液仍有資格

嘲笑我們蒼白的寫作,而花蚶需要我們

用力去撬開,那細密的花紋下面

疑似的血,是否來自大海藍色的靜脈?

那天我們曾背對大海合影,伸出的手臂

如船槳劃動,也無意中模仿了螃蟹

奔跑的姿勢。這一回,波浪追上了我們

這些不被語法承認的動詞咬住了

異國女郎的腳趾,而在另一種語言里

大海滿肚子的苦水有待于被蒸曬成僅存的鹽粒

[創(chuàng)作談]

詩人回地曾經從詩人形象的變化談到我詩歌寫作的某種美學轉向,確實如他所注意到的,我近年詩歌中“公共主題的凸顯,及詩句修辭強度的增強(不斷出現的知識考古學傾向的觀念化用詞)”,與我曾經作出的一個詩學宣告正好逆向而動:我曾經強調詩歌語言的直接,曾經希望以“為光明和清澈發(fā)言”的姿態(tài),宣敘族群隱藏的詩歌意志。這背后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詩歌在嚴酷的現實語境面前遭遇修正”。

我認為每一位詩人,在這樣的一種現實困境面前,都需要在自己的詩歌中做出某種反應,不管是自覺的,還是被迫的。它逼迫我做出回答,當然這種回答絕不只是某種道德姿態(tài)的宣告,甚至立場的站隊,而是個體置身一種共同的精神現場與倫理困境之后切膚的感受、體驗與經驗,并通過語言的肉身來予以賦形與呈現。而與這種努力相對應的,必然是形式上的、修辭上的變化,言說的艱難肯定會帶來修辭的艱澀和復雜,甚至變得晦澀、含混。我贊同適度的晦澀,甚至從一個極端的角度來看,晦澀也是新詩合法性的某種擔保。

早年我寫過幾首月亮的詩,類似“月亮,你這千年的佳釀”這樣的句子曾被小范圍傳誦,現在我還會寫到月亮,但現在更多的是像“半個月亮在天邊翻著白眼”“死亡的銀骨針”“莫非月亮和我們一樣,也有一張骯臟的臉”這樣的描寫,也就是說,像“月亮”這樣的原型和古典意象,也必須經過必要的變形、 彎曲、破碎和壓鑄,必須放置在某種難度的鐵砧上經受捶打和技藝的淬煉,才能進入我們的詩歌。從這個意義上說,我需要寫出的肯定不是一種段子和口水聯手的小聰明(哪怕貼上“詩意的事實”這個光環(huán)),也不是抽干情感與判斷的所謂“零度寫作”,而只能是一種綜合了情感、心智、經驗、想象,能夠以敏銳的嗅覺和觸須,捕獲并抓取那“唯一之詞”的“零度以下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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