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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色斗篷

2021-11-12 07:11:36孫福新
山東文學 2021年3期

孫福新

這天夜里,父親的臉在手機視頻中像照哈哈鏡,兩腮下癟,鼻梁高挺。剛剛剃凈的腦袋殼在閃閃亮。我對他老人家齜了一下牙,他也沖著我笑了一下,滿臉的皺紋宛如刀削斧砍一樣,并且露出了掉落的一顆門牙,讓我才想到父親確實老了,他的笑容里似乎隱藏著什么,他躲避著我的視線,說得有些吞吞吐吐,我處了一個老伴,叫黎小萌,希望你能夠回來。

我伸了一下脖子,真是啞口無言。手指一摁就關掉了視頻,父親的笑臉就這么定格下來。不同意父親找老伴,不僅僅是因為他已年過六十歲,身上還下了三道支架,關鍵是前幾年父親就因此跌了一個大跟頭。那時,母親去世剛剛過了五七,我的眼角里還時常含著思念母親的淚水,父親就把一個女人領回家中。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屋門前母親種植的菊花一夜之間綻放得那么凄美,如同母親墳前的五七花,當時我還在想,這兩者之間肯定存在著某種聯(lián)系。那一天,父親領著繼母走進院子里,父親上身穿了一件黑色的西服,下身是一件深灰色的褲子,他的背有些駝,上千元的西服穿在他的身上顯得很不合體,甚至有些滑稽。當時他做賊心虛有點小緊張,邁開的步伐就像一具提線木偶。繼母跟在后面,她三十多歲,身材苗條豐滿,比父親高出半頭,高跟鞋踩到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音,胸前的一對豐乳隨著腳步在一躥一躥,她描了眉畫了眼,口紅抹得就像剛喝了一口鮮血,一頭棕紅色的披肩發(fā)讓我想到了鄰居家的會搖尾巴并能發(fā)出類似人類笑聲的獅子狗。

這就是你的新媽,快喊媽……父親對我說。

我的嘴唇神經性地緊繃了一下,即便是用撅杠撬開我的嘴巴,從我的嘴中絕不會發(fā)出媽的聲音。

我感到母親的靈魂就隱藏在院子里的某個角落里,母親在我心里依然活著,我不想讓這個妖艷的女人代替我心中母親的位置。我轉身回到房子里,把門重重的咣地一關再也沒有出來。第二天早晨,天還沒有亮,從隔壁父親的臥室里又傳來床頭撞擊墻壁的咣當聲,由慢到快如同列車逐漸提速的鏗鏘有力的車輪聲。拉開窗簾,一縷黎明的曙光照進屋子,我匆匆忙忙地收拾好行囊,走出家門攔了一輛出租車,到西客站乘高鐵回到了南方。

父親的第二次婚姻僅僅維持了半年的時間,他就像脫胎換骨一樣,從一個膀大腰圓的山東大漢,變成了骨瘦如柴的小老頭。可以說那東北女人柔了父親的強壯,吮吸了父親身上的血,并且還用花言巧言騙走了一張二十萬元的存款。從此那東北女人從人間蒸發(fā)。

這時,手機響起來,是父親打過來的電話。這次他不用視頻卻改為語音模式,將那張苦大仇深的臉隱藏在手機后面,這是他明智的選擇,如同做了見不得人的勾當要在黑暗中訴說一樣。

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父親很生氣地說,你不回來我照樣舉行婚禮。

爸,你多大歲數了還結婚?你好了傷疤忘了疼,前幾年你被騙走二十萬,你應該長些記性了。

你竟敢教訓你老爸嗎?父親理直氣壯地說,我這次結婚是為了讓國家多補助一百萬元的拆遷費。

什么拆遷費?爸,你昨夜做了一個夢吧。

咱村到年底要全部搬遷,拆遷費不按住房面積,要按家庭戶口本上的人名,兒子,你聽明白了嗎?父親大聲地對著手機說,多一口人就多讓國家補助一百萬,你爸再娶個晚老伴合情合理也合法。

我乘坐的波音747客機在機場落地后,拖著沉重行李走出碩大無比的候機大廳,預約好的出租車早己停泊在七桿彩旗下。我鉆進車里,出租車沿外環(huán)路向南部山區(qū)行駛,高架路上太陽能光伏路燈將路面涂抹上了一層橘紅色的光彩,市區(qū)里燈光璀璨,懸掛在一幢幢高樓大廈上的霓虹燈在明滅,變幻著五顏六色的色彩,又將大樓勾勒出幾何形狀,海市蜃樓般透出的是虛擬和浮華。

我已經有三年沒有回南隆了,出租車??吭诖蹇跁r,我還沒意識到已經到家了。南隆村已被快速發(fā)展的城市包裹其中,四周高樓林立,燈火輝煌,而南隆村卻被六米高的綠皮墻圍了起來,綠皮墻上裝有探照燈和攝像頭,房地產開發(fā)商不惜金錢還在綠皮墻上寫上了金光閃閃的氣壯山河的廣告詞。司機告訴我南隆村已經到了,我這才不由一愣,付款下車仰臉站在綠皮墻下,猶如面臨一座高大的城堡。我拖著行李沿墻根行走,終于找到了一個進村的入口。地方政府和房產商也許是怕南隆影響市容市貌,怕影響到購房者的情緒,因此在綠皮墻上割開了一個也供車輛出入的口子,關上時很難發(fā)現這是一個入口。推開入口的鐵皮門,一步走進去還疑為一步踏進了戰(zhàn)時的伊拉克,沒有路燈,黑漆漆的村莊,大多數房屋已被扒掉,一片連一片的廢墟,到處都是斷壁頹垣,瓦礫遍地,雜草叢生。一只雪白的狐貍從草叢中竄出來,嚇了我一大跳。

記憶中的南隆村隨著拆遷改變了模樣。我一時都找不到家的方向了。沿山石裸露的小路上坡,看見山坡上有幾幢沒有拆遷的房子,那棵古槐樹還毅然堅強地挺立在那里。夜風吹來,樹葉發(fā)出嘩嘩嘩的響聲。這時我才終于聞到了家的味道。印象中的山村小院已被父親建設得面目全非,如同摞積木一樣特別奇葩,北房加建到了四層,二層建得比較牢固,外檐抹了水泥,三層用氣塊磚粗糙地碼壘起外墻,然后蓋上了鐵皮房頂,四層是在鐵皮頂上豎起幾根支柱焊接上橫梁蓋上鐵皮瓦的另類建筑。

開門的竟是一位長得小巧玲瓏的中年女人,她留著一頭齊耳短發(fā),圓臉低鼻梁,細長的眉毛,眼睛很大,眼角有明顯的魚尾紋,看人時總是翻著眼睛向上看,給人一種倔犟、死不瞑目的感覺。我一愣還以為走錯了家門,再仔細看了看了庭院,盡管整個院子也被父親用工字梁搭建出了一個二層,將記憶中的庭院改建得面目全非,但我還是認出這就是我的血地我的家。

你是?我爸呢?我頓時想起了那個叫黎小萌的女人。我認真地瞅了她一眼,她不由一怔,像是我的目光戳及到了她身上的某根神經。

你是孫夫吧,回來怎么沒打電活呢?她長得雖然瘦小,聲音微弱,可眼神兒不卑不亢,她的普通話說得有些南方味,你爸去市街道辦事處辦事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屋里彌漫著一股酸菜湯的氣味兒,這是因為院子也建成了房子,照不進陽光又不通氣的緣故吧。那南方女人看來和父親姘居有一段時間了,她對這個家已十分熟悉,很快為我沏了一杯茶水放在茶幾上。她說,你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做碗面去。

她的話盡管聽得一清二楚,可我的大腦不知受到什么力量的支配,而是另辟蹊徑地問,你來多長時間了?

黎小萌已經感覺出我對她的排擠和不滿,她并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直勾勾地看著我說,看到你回來我很高興,不知為啥我頓時就想起了南方的兒子。

我苦笑了一下,沒有答話。

這時,門被咣地一聲推開了,父親今天晚上又喝醉了,他兩眼血紅,羅圈腿像拌菜餡一樣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是酒鬼,到老了還依然不改陋習,我娘生前曾這么說父親,狗改不了吃屎。父親看見我回來情緒有些激動,也許是喝醉了酒的原因,他竟然咧了咧嘴哭了,這幾年看來父親獨自一人在家,確實受了些委屈。難道我反對父親的婚姻是一個錯誤?其實,我也盼望著父親的晚年幸福美滿,身邊有個老伴陪隨,我也能夠放心在外工作了。但是父親總是一個不切合實際異想天開的人,他的第二次婚姻就是很好的佐證,第三次婚姻我估計也沒有好的結果,結局我在飛機上早就推演了幾次,這種以營利為目的的婚姻根本不會有好的結果。

父親一屁股坐在沙發(fā)里,似乎有很多的話要說,但不知從何說起,只是欠著身子朝著我傻笑。黎小萌的存在顯然成了我們父子間談話的障礙。不過她很快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像個下人似的腿腳麻利地為父親沏了一杯茶,便走進臥室里并把門輕輕一關,把屬于我們父子的空間讓了出來。

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我把聲音壓得很低,有黑市交易的那種氣氛。

剛才你應該叫她一聲娘,你真不懂事,父親苦笑了一下說,你睡覺去吧,到明天我和你娘就舉行婚禮了,希望你有好的表現。

其實父親的婚禮很簡單,就是一家人和父親的狐朋狗友在南隆村附近的一家酒店吃了一頓飯??熘形绲臅r候,父親給了我一張賀喜客人的名單,總共也就四十多人,名字后面寫著客人的手機號碼,他讓我提前到酒店擺上瓜子和糖果,恭候大家到場。遲遲不到場的讓我用手機催促一下。

這是一個秋高氣爽的中午,也許上天眷顧父親的大喜之日,這一天的南部山區(qū)天高云淡,四周環(huán)繞的群山松柏翠綠,如云層從山頂漫卷到山腳下。剛到酒店,我小爸家的堂弟孫小元開著黑色的奧迪A6也隨后趕到。這是一個拆二代,三十歲不到就養(yǎng)得又白又胖,就像一個瓷娃娃似的??粗麖能嚴镢@出來,并朝著我舉手作揖,油腔滑調地說,恭喜恭喜,到明年我大爸和大娘就會給你生個小弟弟。他的恭喜讓我臉上的表情三分像笑,七分像哭,我真想扇他兩個耳光。

孫小元整天游手好閑,是真正的啃爹族。我小爸一提起他就咬牙切齒,恨得牙根發(fā)癢,也曾抱頭痛哭地說,即使有萬貫家產也會被他敗光。我朝著他的屁股扇了一巴掌,他躲閃著跑進酒店,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神秘兮兮地向我透露著父親的所作所為,像是拿著父親當笑哏似的,讓我渾身上下極不舒服。

自從南隆村被列為拆遷村以來,每家每戶為了多得拆遷費,挑燈夜戰(zhàn)擴建房屋。僅僅一年多的時間,南隆村每戶村民住房的平均面積,從每戶的一百五十平米增加到二千平米,這才是真正的基建狂魔。許多房產開發(fā)商看著南隆村這塊熾熱的寸土寸金的地皮,如同一條條惡狗面對著扔到地上的燙嘴山芋無法下嘴了。后來,有消息稱南隆村要修建地鐵入口和一座學校,甭管消息是真是假,反正這又增加了南隆村這塊地皮的含金量。同時又出臺了拆遷新政策,不同意按住房面積補償的村民,每人可得到一百萬元的拆遷補償金,于是南隆村從原來的一千五百口人,在半年之間一下子就長到了四千口人。姑娘女婿,外甥外甥女紛紛回遷戶口落戶南隆村,喪了配偶的老頭老太太枯樹開花,最美莫過夕陽紅,他們在垂暮之年又魔幻般地迎來了第二個春天,老頭兒在兒女們的撮合下,娶上了從年齡上可做女兒的中年女性,有的守了一輩子寡的老太太也很快入戲,和半大老頭談情說愛,各種奇葩離婚、結婚如雨后春筍應運而生。

父親也這么急功近利地把黎小萌領回家,我完全能想象到我父親和黎小萌躺在娛樂中心床上的情景。黎小萌的那一百萬元補償金,就在前幾天已成功地裝進父親的衣兜里,是現金還是轉賬支票不太清楚。他和黎小萌在登記結婚前己經寫了一張契約,大致內容是,一百萬元有黎小萌的五十萬元。

父親真是一只老狐貍。

客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到了,我和孫小元佇立大門一側,作揖恭迎著大家的到來。父親和黎小萌攜手走進酒店時,正是中午十二點,據說這是父親讓風水大師擇選黃道吉日,讓大師看的時辰。出殯落棺下葬有時辰之說,結婚還有時間限制?當這對三手夫妻走進裝飾豪華的酒店時,我小嬸還站在門后往他倆頭上撒了幾把五顏六色的碎紙屑,如同上場的一對丑角演員讓觀眾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了笑聲、吶喊聲和掌聲。我的老父親的確越是穿新衣裳越是出現喜劇演員的服裝效果,這次父親穿的還是第二次結婚時的那套黑色西服,并且還歪歪斜斜地扎了一條紅色的狗鏈似的領帶,父親近幾年的暴瘦真讓我擔心,是有病還是過度風流所致?他彎著腰駝著背和新娘步入婚姻殿堂的模樣,從正面看像病入膏盲的老人,從側面看就像一具綁扎講究的稻草人。而新娘黎小萌別看她四十歲左右,可她被化妝師化妝后,穿一件粉紅色的開衩旗袍,四分的高跟皮鞋,一邁步露出一條大白腿,乍一看就像一位含苞待放的少女,細一看也像一位小巧可愛的妙齡少婦。

新郎和新娘落座后,按照設定的婚禮程序,南隆村村民委員會的會計蘇立鵬先生,是他倆的媒人兼證婚人,他嘴角里叼著煙卷從座位上站起來,他猛嘬幾口煙,把煙頭往地上一扔,大聲地致辭,各位賓朋好友,各位父老鄉(xiāng)親,今天是新郎孫門柱和新娘黎小萌結婚大喜的日子。說著,他雙手舉著一個紅色的結婚證書,向大家說,這就是新郎新娘的結婚證書,這是國家發(fā)的,有了證書從此他們二位就是一對合法的夫妻了,沒有證書就是非法同居。

一陣哄堂大笑后,蘇立鵬大聲地像審賊一樣地問父親,你們非法同居了多長時間才領的證?

我的父親立刻站起身來,還紳士般地朝大家行鞠躬禮,厚顏無恥地說得結結巴巴,才,才同居了半年,就,就領證了。

我在笑聲中走出酒店,父親的丑態(tài)百出也傷害到了我的自尊。

關注父親有多少存款并不是我也想當啃爹一族,我還沒有墮落到那個地步,而是懼怕肥水流到外人田。父親從年輕就是個貨車司機,車船店盜衙,無罪也該殺。他這大半生把掙來的錢幾乎全部搭在小姐身上,他開著貨車跑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愛江山更愛美人,父親所到之處,就像品嘗地方名吃一樣,用詩人般的激情和小姐共度良宵。一直到了四十五歲,父親像一頭老叫驢一樣變得靠譜安穩(wěn)了,但他還是一貧如洗。蘇立鵬的綽號叫算破天,在他的點撥下,他倆合伙承包了村里的三十畝山地,當然蘇立鵬是暗股。承包年限為三十年,并在山地里建了養(yǎng)豬場,沒養(yǎng)幾頭豬,豬欄大多數是空著的。僅僅過了兩年,我家的祖墳就冒了青煙。城市大規(guī)模向南部山區(qū)發(fā)展,父親承包的三十畝山地被劃為建設用地,經過拆遷干部連哄帶降、苦心婆心地勸說,父親和蘇立鵬答應停止養(yǎng)豬生產,并把三十畝山地轉給開發(fā)商,同時父親一夜之間從一個窮光蛋變成了百萬富翁,我家得到三百萬元的土地補償金。

之所以盡快查清黎小萌的來歷,就是怕她騙走父親的三百萬元而逃之夭夭。

黎小萌是廣西黎族人,因為家中貧窮,十六歲就帶到湖南的大山溝里,她的第一個丈夫比她大十二歲,長得很有南方男人共有的特點,身體修長,顎骨突出但兩眼有神,眼球子一轉就出一個心眼兒,有些羅圈腿,走起路來腳向外撇,典型的外八步。那年的七月,懷胎十月的黎小萌還是腆著大肚子,拿著鐮刀去割稻子。湖南的夏天是地上水氣蒸,頭上太陽曬,人熱得汗流浹背連氣都喘不上來。黎小萌是跪在地上割稻子,她的膝蓋處裹了一層破布,一不小心稻茬像鋼針一樣穿破裹布直扎她的膝蓋。肚子里的孩子沒法讓她彎腰。已經晌午了,婆婆還沒有送飯來,她又饑又渴。在她丈夫的眼里,她就是花三萬元買來的牛,她和婆家當院牛欄里的那頭黑白相間的老水牛沒什么不同,區(qū)別只是她吃飯,牛吃草。晚上牛睡在欄里,她睡在床上。晚上牛反芻,她晚上卻挨丈夫壓,即使黎小萌快生了,丈夫也不放過她。她不敢不從,因為即使順從丈夫,她還三天二頭挨丈夫打,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婆婆說,婆姨不打,上房揭瓦。丈夫打完說,你是我花三萬元買來的,竟敢不聽話?她哭著說,什么三萬元,我爹只收了中間媒人二千元。她被騎了二萬八千元的驢。

黎小萌用手搬起捆好的稻個,就覺得肚子疼得厲害,捂著肚子趕緊走到樹蔭下,還沒站穩(wěn)羊水就破了,順著褲子流下來。這時,婆婆攜著飯盒來給她送飯了,一看她就要生了,慌忙擱下飯盒,將一件上衣鋪到田間的板車上,婆婆把她扶上車,她疼得直叫,委屈的淚水往下流。婆婆拉著板車說,叫什么叫,哭什么哭,我也生過孩子,也沒像你這樣叫的。

一聲嬰兒的哭聲從一個破爛不堪的山村小院里傳出,一個幼小的生命脖子里纏著臍帶臉上沾著血水來到了這個世界,于是,世上又多了一位偉大的母親。盡管黎小萌生了個男孩兒,但她的家庭地位也沒有絲毫的改變。

剛剛出了滿月,黎小萌就下田插秧了。自從她生了孩子后,她變得又白又胖,人走過去一股的奶水味??斓街形绲臅r候,奶水脹得厲害,奶水洇透了襯衣前胸。黎小萌走回家要給孩子喂奶,剛走進家門就看見婆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邊用手拍著地一邊嚎啕大哭著,丈夫牽著那頭黑白相間的老水牛往外走,正好和她撞了一個滿懷。婆婆朝著她喊,趕忙把牛韁繩奪回來,這個王八日的,你把牛賣了還賭債,咱們家還指望著水牛耕田呢。

黎小萌平時很懼怕丈夫,那一天她不知從哪里來了一股勇氣,她沖上去就奪丈夫手中的牛韁繩,已經在牌局上輸紅眼的丈夫像瘋狗一樣扇了她一記耳光,她還不撒手,丈夫只是抓著她的胳膊輕輕一掄,她就被扔出老遠,四仰八叉素面朝天地躺在地上。丈夫還是牽著水牛押賭債了,丈夫從她身上邁過時,還解恨似的踹了她肋骨一腳,疼得她連氣都不敢喘了,而那頭老水牛邁過她的身體時,她看見那老水牛突然停了下來,用沾滿涶液的鼻子聞了聞她的臉,似乎是對她的一種安慰。老水牛輕輕地抬起四蹄從她身上邁過的那一瞬間,她立刻感受到了丈夫還不如一頭畜牲,也就是從那時起她產生了要逃出這個地獄一樣家庭的想法。

婆婆看透了黎小萌想要遠走高飛,天天提防著她抱著孩子逃走,因此白天婆婆就把孩子抱進她屋里,晚上才敢讓她喂奶。夜深人靜時,她聽著丈夫的鼾聲又不由得看看懷中叼著她乳頭入睡的孩子,黎小萌不由潸然淚下。一輪皎潔的月光穿透窗欞斜照在她的臉上,因此她的臉頰被月色涂抹著半黑半白。她往往在這時就會想到孩子失去媽媽時的情景,甚至都出現過幻覺,不僅一次地看見她兒子站在山坡上,一邊哭一邊呼喚著媽媽。這時,她會輕輕地拉開電燈,輕輕把乳頭從兒子嘴中拽出來,兒子還呱嗒了一下小嘴,閉著眼睛笑了一下。

她拿起針線開始給兒子做鞋。在黎小萌計劃出逃這兩年的時間里,她為兒子做了三十雙紅色的條絨布鞋,從一周歲到十歲,一年三雙布鞋。還做了一件桃紅色斗篷。

黎小萌經常對人說自己是天下最命苦的女人。她的第一任丈夫在牌局上輸了錢千方百計地變賣家產,再接著去賭,贏了錢就往村里陳寡婦家里去,她屁股大,他趴在她的身上能一覺睡到大天亮。一天傍晚,丈夫竟然把陳寡婦領到家里,讓陳寡婦占據了她的半邊床。她像個受氣包似的住到了西房里,因為從丈夫的眼神中就可以判斷,如果她不挪窩將會遭到丈夫的毒打。

半夜時分,黎小萌走到婆婆的窗臺下,她很想再聽一次兒子的哭聲再逃離這個家庭,然而,她聽見的只是婆婆的鼾聲。她走出山村,沿崎嶇的山路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大山在夜幕中影影綽綽,遠處的山林里傳來狼的嚎叫聲,讓她恐懼萬分。到了天剛蒙蒙亮,她走完了四十里的山路,來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山鎮(zhèn),正好有一輛公交汽車停在站牌下,她跑了幾步上了公交汽車。

黎小萌又坐上了北去的火車,她要到哪里去,她也說不清楚,只想到一個地方找一個愛她的男人結婚。她坐火車上看著向后奔跑的群山,還有星星點點隱藏在密林中的村莊,心中一片茫然,真正愛她的人又在哪里?火車剛剛過了黃河,到站后她不知從哪里來了一股神奇的力量驅使她下了火車,也許是一望無際的魯西北大平原將她這名來自大山深處的女人,深深地吸引住了,她真驚奇天下竟然還有這么平坦遼闊的土地,走在這樣的土地上會不會健步如飛?她早就聽說魯西北的漢子就像魯西北的黃牛一樣勤勞樸實,老實憨厚,懂得如何愛自己手中的女人,不像南方男人油嘴滑舌,還愛動手打老婆。

她先是在磚窯廠用板車拉磚坯,干了不到半年她又黑又瘦,體重只剩下八十多斤,她拉著板車上一千多斤剛從機器中出來的濕磚坯,一步一彎腰走在通往晾曬場的塵土飛揚的土路上,人傾斜著幾乎臉貼上了地面,在一寸一寸地向前穩(wěn)動,老遠看去如同一只螞蟻在拖著一大塊食物。大家都認為她干不了多長時間就會累倒,或者口吐鮮血趴在土路上再也不會爬起來,但是她還是堅持著往下干著,這是因為她很想掙很多錢,等到多少年過后,她還會像候鳥一樣飛回南方,尋找她的兒子,把錢給兒子一些,讓他讀書或者成家立業(yè),也算是作為一位母親對兒子精神上的補償吧。

在磚窯廠長的牽線搭橋下,她認識了用拖拉機拉磚的第二任丈夫。但是這段婚姻他倆只維持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分道揚鑣了。第二任丈夫叫李鋼強,比她大三歲,年齡也算般配。他和當地的一位閨女結了婚,小日子過了沒三年,那女子就得了一場怪病憂郁而死,她生了一個男孩兒,也算為李家留下一根血脈。

李鋼強長得虎背熊腰,身材高大,鐵青的大方臉,濃眉大眼大鼻子,一說話嗓門很高,像跟誰吵架似的。他每天要往縣城送四車磚,一車磚裝三千塊,合起來就是一萬二,一裝一卸就是二萬四千塊磚要經過他的手,因此他身上肌肉發(fā)達,一攥拳胳膊和前胸的肌肉就像鋼球一樣在皮膚下滾動,人送綽號鋼鐵俠。他駕駛著二十四碼拖拉機,一踩油門狼煙滾滾,老遠一看他被煙熏得就像一個鐵人。

黎小萌和李鋼強站在一起就是野獸配美女。他簡直是太強壯了,每到晚上他喝了酒后,身上散著一股熾人的熱量,她需要為他滅火,但是她的弱小抵擋不住他的兇猛。因此,自從和他結婚后,她害怕夜晚的降臨,他永遠發(fā)泄不完的激情,讓她一上床嚇得屁滾尿流。她這才想到他的前妻之所以得怪病,就和李鋼強的床上功夫有關。

她躺在他前妻曾經躺過的床上,就覺得前妻已經在床上留下了體形的輪廓,還有揮之不去的體味在屋里飄蕩。每當李鋼強趴在她身上鼾聲如雷時,黑夜之中她覺得自己變成他的亡妻,她拼力掙扎著,但她怎么也晃不動他。

她想活下去。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懷里揣著他送給她的五萬元彩禮,走出了李鋼強的家門。她走在村子的街道上,還和迎面而來的村民打招呼,誰也沒有想到她就這么離開了李鋼強。

傳說,黎小萌從魯西北又逃到了魯西南,嫁給了村里的一個老光棍,那光棍似乎打聽到她已是第三嫁了,為了防止她逃跑,就用一根鐵鏈鎖住了她的腳腕,等她懷孕生子后再讓她獲得自由。然而,黎小萌卻像塊播不上種子的鹽堿地,她的肚皮一直沒有鼓起來。她被鎖了一年后,在一位好心人的幫助下,幫她砸開了腳上的鐵鏈,成功地逃脫了老光棍的魔掌。

第二天中午,黎小萌扎著圍裙在廚房里做飯,切菜刀剁著肉餡發(fā)出了當當當的響聲,房間里彌漫著蔥花的氣味兒。她還做了廣西名菜,檸檬鴨和橫縣魚生,當她把這兩個菜端到桌子上的時候,一股魚香味讓真我咽了口水。我無聊地坐在沙發(fā)里,看著黎小萌的后影,心里想著蘇立鵬對我說的那些話,反而好像與她無關似的,如同另一個世界的產物。

父親在昨天的婚宴上因為過分激動和亢奮喝多了后,又被他的狐朋狗友按著脖子捏著嘴灌了兩碗酒,當場就出溜到桌子底下睡著了。他走到我面前時,就像大病初愈臉色蠟黃,身上還攜帶著一股刺鼻的酒糠氣味兒。他坐了下來并向我跟前湊了湊,我挪了一下屁股,想離父親遠一些。父親小聲地說,一會兒吃飯時,你要改口叫她一聲媽,不叫媽叫娘也行,反正我不讓你白叫,有豐厚的獎勵。

還拿我小時候的把戲和我玩兒?我說得很生氣。父親擠著眉頭苦笑了一下說,她進咱家一天,就是咱家的人,你就應該喊媽。

我冷笑了一下。父親說,你叫一聲媽我給你一萬塊錢,叫十聲十萬。

這是一家三口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飯,總感到氣氛有點別扭。我先是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檸檬鴨,味道還真不錯。我一直不敢抬頭,知道我的父親和繼母此時正期待著什么,怕與他倆的眼神相碰。不料吃了幾口菜卻打起了嗝, 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這時 ,父親按住我的酒杯,并向我遞了一個眼色說,剛才怎么說的,抬起頭,向她叫一聲媽。

我抬起頭凝視著黎小萌,因為她在等待著從我嘴中發(fā)出媽的叫聲,眼睛睜得很大,黑黑的瞳仁一動不動,并閃爍著一層亮光。她的臉色紅撲撲的,像是接不住我的一聲呼喚而緊張所致。她全身僵硬地坐在那里如同定格。我的嘴唇咧動了幾下,而黎小萌的臉部表情也跟著在動。此時面對繼母,我不由地想起我的母親,她自從嫁給父親的那天起,也就注定了她悲慘的一生。那一天,母親從鄰居家又借了一千元錢,湊夠公安局的五千元罰款后,她要去贖在獄中的父親。母親因此痛不欲生地猶豫了八天的時間,一個在外偷腥吃的人被掃黃打非的公安部門抓進去,是遭人唾棄的,同時又丟了祖宗八代的臉。但是,母親還是去了,臨走時她扶著門口險些跌倒,我跑過去扶住她,看見她吐在地上的一口血,像是盛開的梅花。

此時我看見黎小萌的眼睛里有母親的存在,那就是母親憂郁的目光在注視著我。

娘!我叫道。

在那一瞬間,我恍然大悟母親已經死了,我的淚水流了下來。

在繼母應聲的同時,父親也不由得潸然淚下,母親去世時,也沒見過我的老父親流淚,這次全家初次團圓的喜宴卻變成了喪宴,全家人哭得一塌糊涂。

繼母走到我跟前,把紅包塞進我的衣兜里,用手摟著我的肩膀哭泣著說,感謝你接納了我。

只喝了一杯酒就覺得天旋地轉起來,我喝醉了,而且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像是我叫了黎小萌一聲娘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從睡夢中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下來,一縷夕陽傾斜著透過窗子透進屋子。我揉了揉眼睛看見繼母就坐在我的身邊,她見我醒來笑著說,你醒了,喝口水吧。

說完,她為我端來了一杯涼白開水。我像有些受寵若驚地立刻坐起來說,不用,我自己端。

傻孩子,你還對我客氣啥,繼母用手摸著我的腦袋說,從此以后,我就是你的親娘,你就是我的親兒子。說著,我的繼母黎小萌走到外間拿來一條濕毛巾,讓我擦了一把臉,頓時,我感到一股清涼涌遍全身。

這時,父親也走進來,他一進門就劈頭蓋臉地說,以后不能喝酒那就別喝。

繼母很敏感地又走了出去做飯去了。父親輕輕地把門關上,一臉詭秘地低聲對我說,你爹還不算老,心里不糊涂,你心里想什么,我心里最清楚。我見他神秘兮兮地從兜里掏出一張疊得很方整的一張紙來遞給我。

我打開信紙,只見上面用碳素筆工工整整地寫著:

遺囑

遺囑人:孫門柱,南隆村人,身份證號,3729685……

我的銀行存款和房產,都由兒子孫夫繼承,其他人等沒有爭執(zhí)繼承的權力。

讀完遺囑又注視父親老謀深算的面孔,他向我咧動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并察覺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狡詐的微笑,盡管這笑在他臉上轉瞬即逝,但我卻為此一震。父親說,這下你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了。

你給了她五十萬元?我壓低聲音說。一百萬元雖然領到手里,可我還沒有給她。父親說完這話,立刻打開房門,看了看是否有人偷聽。我們父子久違的對話反而總有一種地下黨的感覺。

為什么沒給她?我問。

父親沒有答話,好像心里有難言之隱。

直到十天以后,我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父親年輕時的放蕩不羈風流成性,讓他元氣大傷,不經意種下的惡果到了晚年,才水落石出地閃現出來,這讓他萬分尷尬,沮喪不已。當他用五十萬元作魚餌成功地將黎小萌釣到他的床上時,面對她寬衣解帶后,小巧玲瓏的裸體緩緩躺下時,他才發(fā)現自己徹底喪失了男性的能力,它就像得了雞瘟一樣藏在草叢中昏昏欲睡。父親要喚醒它,在那個夜晚里,父親為了煽動情緒,引領風騷,將屋里的燈全部點亮,在亮堂堂耀人雙眸的燈光下,她素面朝天地躺在床上,胳膊上的汗毛被照成了金黃色,她閉著眼睛緩緩呼吸,腹部也緩慢地起伏著。我的父親孫門柱跪在她身邊,注視著這條裸體如同在凝視著病學試驗室里的一具尸體標本。然后,父親用一只老手在她身上撫摸,接著又像一條掉了毛的病狗一樣,把鼻子湊上去嗅聞著她的體香,用舌頭從上到下舐著她身上金黃色的汗毛。但是這些都沒有喚醒他沉睡的火山。

黎小萌對父親這毫不作為的表現,早在她的意料之中。那一天,蘇立鵬把他倆撮合在一家酒館里見面時,她第一眼看見他,心里就不由一怔。心想這么老呀。她早就有了這方面的思想準備,因此她對父親的無能并沒有露出絲毫的厭煩,反而有一絲得意。盡管父親在天黑時分,灰溜溜地出了家門到了高架橋下的夫妻用品商店買了一些藥品,他回家滿懷希望就像吃下救命仙丹一樣,但是那仙丹如同石落大海,他的身體中還是風平浪靜。終于在一天的早晨,隨著一輪日出,奇跡出現了,他像火燒屁股似的讓她立刻脫下衣裳,當他終于感覺到她那女人特有的溫柔時,她的一聲咳嗽讓他前功盡棄。

從那一天起,他開始和她吵架,你為什么早不咳嗽晚不咳嗽偏偏在那時咳嗽,你就是故意的。她在他面前一直溫順得像個小日本娘們兒,低眉順眼壓聲閉氣地說,又不是我不順著你,是你不行了,我又有什么辦法。再說,我的繼母黎小萌也不敢對父親半點怨言,因為他還沒有給她那五十萬元的拆遷補償金。也可以說沒有那五十萬元她不會嫁給一個翻著猴眼般的臟老頭子,她這二十年來,婚姻上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讓她對男人心灰意冷徹頭徹尾地絕望。從表面上她對父親溫順得像只小綿羊,可她的內心卻對他恨之入骨。也十分清楚他之所以不分給她五十萬元,是因為她還沒有真正履行一個妻子的責任。可再把話說回來,沒有她國家也不會補償一百萬元,按協(xié)議上的簽字每人五十萬元,平分秋色。

黎小萌太需要那五十萬元了。她時?;孟胫赣H給她五十萬元時的情景,五十萬元一萬元一捆就是五十捆,碼在桌子上有多高?她能用提包提得走嗎?在黎小萌近二十年的流離失所中,她沒有多少存款,還是一貧如洗。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越來越想念拋在湖南深山里的兒子了,尤其是夜深人靜時,她想得撕心裂肺淚濕枕巾。當她在大街上或商店里碰到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時,她會主動和小伙子搭話,問人家多大了,人家告訴她后,她會說我兒子正好今年也二十歲了。她計劃有了這五十萬元后,就回趟南方到大山里去看一眼兒子,相信兒子會原諒她的。如果他在讀書,她會給他一些錢,讓他好好讀書出人頭地。如果參加了工作,她就把他帶到北方,在這個城市里買一個很小的房子,讓他結婚生子,她就在家看孫子。

她將以后的生活憧憬得如此豐滿,然而現實卻骨感得如此肋骨嘹亮。她在床上不僅一次地催款,那五十萬元你該給我了,而父親躺在床上閉著眼像是在耐心等待著激情的噴發(fā)。雖然父親不說話,但她心里十分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她沒有盡到妻子的真正責任,表演沒有實際到位,五十萬元就不會輕易地給你。她又在刺激著他,是你不行,又不是我不做,憑什么你不把錢給我?沒有我你會得五十萬元?

在這天夜里,我被女人的哭叫聲驚醒,立刻打開一道門縫向外窺視,看見父親房間的門突然被推開了,一束亮光斜照進客廳里,隨后從門里先扔出的是枕頭和被褥,一件上衣也像蝙蝠一樣飛落到地板上,緊接著我父親狼狽登場,他赤裸著精瘦的軀體彎著走了出來。我聽見繼母在哭叫著說,你不是男人,你給我滾出去,五十萬元不給我,從此別上我的床。

我輕輕地把門又關上了。黑暗中我不知為什么有些幸災樂禍。到了第二天早晨,我是被父親的敲門聲驚醒的,他告訴我,黎小萌不見了,但她并沒有帶走家里任何一件東西,只是帶走了她那件棕色的蛇皮挎包。她的幾件衣服還掛在衣柜里,像蟬蛻一般,一股藏衣球的氣味兒讓我打了一個噴嚏。我把衣柜關上,不知所措的父親像猴子一樣蹲在椅子上,雙手抱頭不停地說,她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我撥著黎小萌的手機號,但是對方的回答卻是無法接通。我轉過身來,義正嚴辭地教訓著父親。早就提醒過你,這種想用假結婚掙錢的婚姻本身就是一種欺詐行為,所以得到的結果也是被欺詐。

父親到西外環(huán)路上去尋找黎小萌的線索,并命令我叫上堂弟孫小元,到長途汽車站和火車站去蹲守黎小萌。我和孫小元卻到了南隆水庫釣了一天的魚。希望黎小萌從此消失。南隆水庫碧波蕩漾,四面環(huán)山也是一個堰塞湖,水深有三十多米。近幾年有不少慈善者將魚放生,并把魚苗撒入水中,因此水庫中的魚又大又肥,味道香極了。孫小元也為我準備了一個魚竿。這一天我玩得很開心,看著魚浮一沉,一條大魚又上鉤了。

我把這條二斤多重的魚放入桶中時,忽然突發(fā)異想,黎小萌是否也是一條被釣上岸又脫鉤的魚呢?

回到家里,天已經黑了。家里沒有了黎小萌的存在,好像一下子冷清下來。父親沒有找到黎小萌的蹤跡像得了抑郁癥似的,兩眼呆滯垂頭喪氣地蹲在椅子上,黎小萌像水一樣地蒸發(fā)簡直讓父親魂不守舍,一副沮喪又倒霉的模樣,讓我的心里十分開心。我故作憂傷地嘆了一口氣,這么開導著父親,黎小萌就是一個放鷹的,沒有裹走咱家的錢就很幸運了。

你放屁。父親瞪了我一眼說。

黎小萌的失蹤讓我終于把心放了下來,再也不用擔心父親被騙了。然而讓我意想不到的是,黎小萌在半夜里,突然敲開家門回來了,睡意蒙眬中看著她又一次出現我家中的客廳里,就覺得她早就遁隱在我的身邊,一閃身就站在我的面前,這不由讓我不寒而栗。

在燈光下,黎小萌面容憔悴,頭發(fā)散亂,兩眼無神像是被人偷走了靈魂。父親一見到她回來,如同小孩兒見到了母親,興奮地一直就絮叨著一句話,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說著他臉上的皺紋波動了一下,那是父親涌出的一絲得意的笑容。孫悟空是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我想,黎小萌已被父親的五十萬元徹底俘獲了,束手就擒地又回到了這個糟老頭兒的身邊。父親遲遲不給她那五十萬元,這比一只老狐貍還要狡猾,比挖絕戶墳敲寡婦門還缺德。

黎小萌為自己的出走在自圓其說。她咳嗽得很厲害,她的這些話好像是咳出來的。她說,一連幾個夜晚夢見兒子來尋找我了,夢見他走在高架路下,一邊走一邊長一聲短一聲地呼喚著媽媽。夢醒后,我爬起身穿上衣服就沿著夢中的記憶到高架路下去尋找兒子。結果我用了一天半夜的時間,也沒有發(fā)現我兒子的蹤跡。

也就是說,她把夢境當成了現實,又把現實當成夢境,只有孩子才相信她的鬼話。然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完全顛覆了我對黎小萌的認知。第二天的傍晚,天上下著蒙蒙細雨,我父親接到了市救助中心的一個電話,前幾天,他們在高架路下營救了一個因發(fā)熱暈倒在橋墩下的小伙子,經過醫(yī)生救治,那小伙子高燒已退,他說自己不是無業(yè)流浪人員,而是用了三年的時間,從南方走到北方,一路打聽一路走街串巷尋找著他母親黎小萌的下落。

在救助中心的接待室里,我和繼母黎小萌坐下來,耐心地等待著工作人員去領那個尋找母親的小伙子。接待室里的燈光有些昏暗,窗簾被外面的風雨吹得飄飄蕩蕩,宛如一面旗幟。此時世界好像沒有了任何聲音,只有黎小萌怦然心跳的聲音。隨著門緩緩打開,一道耀眼的光束猶如天光下照射進來,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伙子走在這道光束里,他個頭不高,臉色烏黑,頭發(fā)散亂??春笊硭駛€上了歲數的老人,看前身才知道他只不過十八九歲,他的臉上還流露出一絲稚嫩的神色,再看他的雙眸雖炯炯有神,卻給人一種飽經滄桑的感覺,讓我不由得想到他在這三年尋母的漫漫長路上,他又經歷了多少的坎坷和磨難?

我看見他雙手捧著一件桃色斗篷,像朝拜的信徒一樣那么虔誠地朝著他的母親黎小萌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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