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正偉
黑爺是位鐵匠,因面目發(fā)黑而得此諢號。
這天清晨,他剛打開鐵匠鋪的門,外面就來了兩個陌生人。其中,一個像是掌柜的,另一個像是伙計。掌柜的身穿長衫,頭戴禮帽;而伙計身穿短褂,手里拎著一個空麻袋。
“掌柜的,都能打什么?”來人問。
“大到鼎鐘,小到頂針,農(nóng)具器械、家什擺設,我都能打?!?/p>
“那好,我有個物件,不知您敢打不?”
“什么物件?”
“長衫”一個眼色,身后的“伙計”忙打開了麻袋。出人意料的是,他從麻袋里取出了一把大刀。
黑爺見了,便倒吸一口涼氣:“先說清楚,你們是吃什么飯的……”“伙計”聽了,就瞪了他一眼:“你……”“長衫”忙一擺手,“伙計”便向后退了一步。
“你們不會是魯大昌的手下吧?”黑爺問。
“魯大昌是反動軍閥,他的手下會這么客氣嗎?”
“難道你們是紅軍?”
“長衫”扭頭望了一眼門外,豎起食指“噓”了一聲:“就算是吧。”
“那你們怎么這身打扮?聽說,你們攻克了臘子口?!?/p>
“不瞞您說,魯大昌的殘余勢力尚未肅清,我們的大部隊還沒到,我們不得不小心一些?!?/p>
“那您就不怕我去告密?”
“誰都有可能去告密,唯獨您不會?!?/p>
“為什么?”
“呵呵。前年,您兒子被魯大昌抓了壯丁。后來,他在開小差時被抓回去活活打死,沒錯吧?”
這話一出,黑爺?shù)暮宇D時豎了起來?!澳闶窃趺粗赖模俊?/p>
“這個您就別問了。怎么樣,這單生意您是接,還是不接?”
“當然接。不但要接,我還分文不取。”
“那好,照這個樣子,先給我打一百把吧……”
“你們紅軍就用大刀和中央軍干?”
“我們軍械和彈藥嚴重不足,所以在有條件的時候,我們往往展開肉搏戰(zhàn)……”
“長衫”掏出一塊大洋,放到桌案上:“這是定金,后天我來取貨?!?/p>
黑爺推推桌上的大洋,說道:“我說過了,分文不取?!?/p>
這時,秋生突然進來了。秋生是黑爺?shù)耐降?。“秋生,你來得正好,快生火,有個急活?!?/p>
秋生一擼袖子,便抓過一把柴禾塞進了爐膛??伤麆澚藥赘鸩?,都沒把柴禾點燃。無奈,他拿過一張舊報紙卷了起來?!奥?,讓我看看報紙?!薄伴L衫”說。
“長衫”接過報紙一看,是一張《晉陽日報》?!伴L衫”知道,哈達鋪雖屬彈丸之地,但這里盛產(chǎn)當歸。所以,有不少晉商常在這里做藥材生意,他們都喜歡訂一些家鄉(xiāng)的報紙,以及時掌握家鄉(xiāng)的情況。
“還有其他報紙嗎?”“長衫”問。
“有,我這就找給您?!闭f完,黑爺就在鋪蓋床子下面翻了起來。不一會兒,他就翻出一沓舊報紙?!伴L衫”接過一看,最上面的一張是《民國日報》,還有《大公報》《中央日報》等。
“長衫”喜出望外,說:“這些報紙我全要了?!?/p>
“這些都是舊報紙,鎮(zhèn)公所里還有新的。按時間算,這一兩天王副官也該送報紙來了?!?/p>
“莫不是魯大昌手下的那個少校副官?”
“是的。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從蘭州帶些報紙和物資過來?!?/p>
“好極了。杜根,回去后通知先遣隊趙隊長,讓他準備‘迎接’王副官。”
“是?!?/p>
“主仆”二人走后,秋生就生了火。不一會兒的工夫,鐵匠鋪就傳出叮叮咣咣的鍛打聲……
第二天早上,隔壁雜貨鋪的王掌柜來到了鐵匠鋪?!昂跔?,我鋪子里沒鏟子了,麻煩您給我打二十把鏟子吧!您昨晚在打什么呀?害得我半夜都沒睡好。”
黑爺只管干活,并不搭話。突然,王掌柜看見了案上的大刀,他吃驚地問:“黑爺,您怎么打起大刀了?”
黑爺仍不吭聲,他左手緊握著火鉗子,右手掄著鐵錘不斷地鍛打。砧子上的一把大刀,隨著他的敲擊而逐漸成型。
王掌柜捅捅他的胳膊,又朝大刀努努嘴。黑爺停下手里的活兒,擦把汗,蹲在地上抽起了旱煙。
“說您呢,黑爺……前天,魯大昌師長撤退時不是貼出告示了嗎?禁止我們窩藏或聲援共匪。違者,以通匪論處!黑爺,我知道您咽不下這口氣,可咱也扭不過人家中央軍呀,對嗎?”
“別的不需要您做,只求您日后不要隨便亂講就行!”
“得得得,那好吧!”王掌柜嘆口氣,甩著袖子走了。
晌午時分,黑爺見鐵匠鋪四周布滿了“中央軍”的士兵。他嚇得吐吐舌頭,便關上了門。聽到鐵匠鋪里鴉雀無聲,有人報告了“長衫”。不一會,“長衫”就找上門來?!昂跔?,別怕,這些士兵都是我們的人,您抓緊干活吧?!?/p>
過了一會兒,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隨著馬蹄聲的臨近,一個國民黨少校軍官及其隨從進入了人們的視野。軍官露著一口黃牙,叼著煙卷高聲喊道:“喂,哪一部分的?”
“新編十四師一團偵察連?!倍鸥鸬?。
“哦,原來是自己人。你們長官呢?”
“黃牙”話音剛落,就見一個軍官從墻拐處閃現(xiàn)出來。他身穿國民黨中校軍服,手上戴著潔白的手套。他一現(xiàn)身,便沖杜根使了一個眼色。杜根三步并作兩步,就上去下了“黃牙”的槍。
“舉起手來,我們是中國工農(nóng)紅軍紅一軍團直屬先遣隊?!薄包S牙”還沒搞明白是咋回事,就成了俘虜。
來到鎮(zhèn)公所,“中?!弊尡娙诵断仑浳?,他逐箱開始檢查。在第三個貨箱里,他看到了大量的報紙。其中有一期《民國日報》的頭版頭條上刊登著這樣一條消息:赤匪徐海東率部與陜北匪首劉志丹會合,委員長電令我中央軍前方將士務必做好防范。
“中校”喜出望外地說:“這都是中央領導同志最愛看的報紙呀……”
下午,天空變得陰沉沉的。黑爺正在干活,不料“長衫”和“伙計”急匆匆地趕來了?!伴L衫”說:“黑爺,我已得報,岷縣保安隊從縣城方向開來了。人家一個團的兵力,我們先遣隊只有一個連。這里已經(jīng)不安全了,咱們得換個地方。”
“到哪里去?”
“鎮(zhèn)北有個力藏村,我在那里有親戚,咱趕快搬走?!?/p>
黑爺猶豫一下,便給秋生使個眼色。隨即,秋生用火鏟摳出了爐膛里的焦炭。待火紅的碳火冷卻下來時,門口突然來了一輛馬車。眾人將鐵料裝在馬車上,又開始裝砧子、鐵錘和風箱等物。叮叮咣咣的裝車聲驚動了雜貨鋪的王掌柜,他撩起門簾一看,就問:“黑爺,您這是上哪兒去呀?”
“世道不太平,我要回老家了?!蓖跽乒衤勓裕瑢擂蔚匦α诵?。他盯著“長衫”看了一會兒,總覺得這人有些面熟。
轉(zhuǎn)眼,車已裝好,“長衫”對“伙計”耳語道:“杜根,你先把這些大刀交給先遣隊。告訴趙隊長,一定要保護好那些報紙。”
“知道了,朵先生,您自己也要小心些!”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天空中飄起了小雨。車到召藏村的時候,身后傳來了槍聲。馬車沿著坑坑洼洼的路面繼續(xù)向北而去,轉(zhuǎn)眼就來到了力藏村。不經(jīng)意間,朵先生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有個人影隱去了。他捅捅黑爺,用嘴努努身后。轉(zhuǎn)過彎,黑爺突然對朵先生耳語了幾句,便跳下了車。
地上已經(jīng)泥濘不堪,車輪碾過,地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車轍。黑爺躲在一面矮墻后,靜靜地聽著動靜。“嚓嚓嚓”,有人走了過來。黑爺突然一閃身,擋住了來人的去路。
“王掌柜,您跟著我們干什么?”王掌柜一見黑爺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頓時驚得不知所措。
王掌柜定定神,說道:“和您在一起的是朵云飛朵先生吧!我想起來了,去年我曾在縣政府見過他。當時,他還坐在主席臺上呢?!闭f完,王掌柜就把手伸進了腰間。
“您搞錯了吧,他姓劉,并不姓朵?!闭f完,黑爺也把手伸進了口袋。
“原來朵先生是共產(chǎn)黨,他隱藏得夠深的。而您,居然在通共……”
“我也沒想到,王掌柜竟然是一匹披著羊皮的狼?!?/p>
黑爺話音一落,兩人同時一甩手。只聽一聲槍響,王掌柜的子彈已射中了黑爺?shù)挠彝?,而黑爺?shù)娘w鏢也扎在了王掌柜的左肩上。頓時,兩人都伏下身去。
黑爺一閃身,躲在了矮墻后面。他捏捏腿肚子,覺得并沒傷著骨頭。他扯下袖套,纏在了右腿上。兩人僵持的工夫,南邊傳來一陣馬蹄聲。轉(zhuǎn)眼,一隊人馬沖到近前,為首的是保安隊長張頊。
“張隊長,鐵匠就躲在那個矮墻后面,您給我留下幾個人,快帶人去抓朵云飛他們吧?!?/p>
“好,你務必捉住鐵匠?!?/p>
張頊走后,王掌柜就向黑爺喊話:“黑爺,抵抗是沒有用的,你手里沒槍,又負了傷,快投降吧。”
王掌柜說完,一個士兵就舉槍向黑爺瞄準。黑爺眼疾手快,一枚飛鏢出去,那個士兵應聲倒下。
王掌柜向另一個士兵一努嘴,示意他繞到南面包抄。士兵躡手躡腳地朝南面挪去,黑爺發(fā)現(xiàn)士兵時,忙向他投擲飛鏢,王掌柜乘機開槍,子彈正中黑爺?shù)挠冶邸?/p>
這下,黑爺完全失去了抵抗力。隨即,他被王掌柜等人五花大綁,押回了鎮(zhèn)公所。
黑爺被押到鎮(zhèn)公所不久,朵云飛也被押了進來。兩人一見面,黑爺就問:“秋生和車夫呢?”
“他們都被張頊殺害了?!?/p>
黑爺聞言,眼淚就流了下來?!斑@幫畜生,秋生還是個孩子?!?/p>
朵云飛嘆口氣說:“今天,都怪我太大意了,居然被人跟蹤了,但愿杜根沒被跟蹤?!?/p>
“杜根?”
“就是我的那個隨從?!?/p>
朵云飛哪里知道,杜根其實早已犧牲。原來,杜根找到趙隊長后,就把保安隊開赴哈達鋪的消息告訴了他。趙隊長聞言,隨即準備迎敵。而杜根,馬上開始轉(zhuǎn)移那些報紙。他抱起一捧報紙來到街上,卻苦于無處藏。就在這時,鐵匠鋪一帶響起了密集的槍聲。他四處張望,猛一轉(zhuǎn)身,卻和一個保安隊軍士撞了個滿懷。軍士“噓”了一聲,指著西邊空地上的箍窯說:“快,藏在那個箍窯里?!倍鸥胩蜆?,軍士卻轉(zhuǎn)身離去。來到箍窯跟前,杜根見窯里裝滿了麥衣。他將報紙藏在麥衣里,便返身去鎮(zhèn)公所。
由于先遣隊人困馬乏,加上彈藥不足,交火時一直處于劣勢。趙隊長見了,忙讓發(fā)報員發(fā)報,請求聶榮臻部火速增援。
張頊很狡猾,他兵分兩路:一路由劉隊副帶領,纏住先遣隊;另一路由他親自帶領,直奔鎮(zhèn)公所而來。
張頊趕來時,杜根正抱著一捆報紙走在大街上。杜根扔下報紙,就地一打滾,拔出了手槍。他邊退邊射擊,把敵人引向了東面。然而,因寡不敵眾,杜根最后還是壯烈犧牲……
張頊返回雜貨鋪找王掌柜,卻發(fā)現(xiàn)了他留在桌上的紙條:“我去跟蹤共黨分子,朝召藏方向……”
窗外,夜色沉沉,秋雨霏霏。風雨中,一個軍士走向了牢房。一陣金屬的碰撞聲響過之后,鐵門被打開了。軍士一個手勢,張頊和王掌柜進來了。進來時,王掌柜左肩上纏著繃帶。
“朵先生,趕快交代吧,在哈達鋪乃至岷縣,還有誰是共產(chǎn)黨?”
“我怎么知道?”
“你是共黨地下黨首,你不知道,那還有誰知道呀?等一會兒,你就不會嘴硬了。”
張頊背著手,又將目光投向了黑爺:“黑爺,您真是膽大包天,居然敢通匪!”
“我沒有通匪,只是憑良心做事!”
“看來,不用點刑是不行了!”
軍士見狀,忙躬著腰勸道:“張隊長,攻心為上!攻心為上!”
“你的意思是……”
“我們先吃點飯,從長計議,從長計議?!?/p>
張頊用鼻子“哼”了一聲,背著手匆匆離去。王掌柜見了,也屁顛屁顛地跟了出去。
軍士見四下無人,便掏出一個小瓶子,將一些白粉撒在黑爺?shù)膫谏?。朵云飛仔細打量著他,遲疑地問:“您是‘夜鶯’?”黑爺望著他們,欲言又止。
軍士低聲說:“正是。朵先生,我要告訴您一個不幸的消息,那位轉(zhuǎn)移報紙的同志犧牲了。對了,他把報紙轉(zhuǎn)移到鎮(zhèn)公所西面的那個箍窯里了……”朵云飛一聽杜根已經(jīng)犧牲,兩行眼淚不禁簌簌而下。
“夜鶯”掏出兩個窩頭塞給他們,便若無其事地出去了。朵云飛心中暗想:沒想到,自己五年前在工人夜校發(fā)展的一個眼線,今天竟然派上大用場了。
撒上藥粉不一會兒,黑爺傷口處的血就止住了,疼痛也減輕了。
約莫兩盞茶的工夫,張頊和王掌柜又來到了牢房。軍士搬來一個凳子,張頊坐在凳子上,叼著煙,蹺起了二郎腿。
“來人呀,快點火,把火鉗子給我燒紅。黑爺,您是鐵匠,要不要嘗嘗火鉗子烙在皮肉上的滋味呀?”
“哼!我一個孤老頭子,沒什么可怕的?!?/p>
“你不要忘了,你還有侄子和外甥。哼!”張頊威脅道。
轉(zhuǎn)眼,火鉗子燒紅了。軍士將火鉗子遞到張頊手里,張頊拿著火鉗子向前走了幾步,又轉(zhuǎn)身把火鉗子遞到了王掌柜手里:“你來。”
“我膽小,下不了手呀!”“噗通”一聲,王掌柜就跪在了地上。
“胡扯,你霸占人家李老五土地的時候,怎么就下得了手!還有,你強奸人家黃花閨女的時候,怎么就下得了手!”
“那不一樣呀!”
“都是傷天害理,怎么就不一樣了?”
突然,東南方向響起了槍聲。聽到槍聲,張頊一驚,忙帶領王掌柜出去了。隱隱約約中,朵云飛聽見鎮(zhèn)公所里已經(jīng)亂作一團。隨即,他聽見張頊在集合隊伍,接著隊伍沖出了大院。
看到黑爺一頭霧水,朵云飛口氣堅定地說:“今天是9 月19 號,我估摸著,聶榮臻和林彪所部應該到達哈達鋪了。這下,張頊的保安隊馬上就會土崩瓦解?!?/p>
朵云飛說完,就聽牢房外有動靜,叮叮咣咣的碰撞聲再度響起,隨后“夜鶯”進來了。他打開朵云飛和黑爺?shù)氖咒D說:“快,把我打昏,門口有兩桿槍,你們拿上快走?!?/p>
“不,夜鶯同志,要走,我們就一起走。這次,一定是林彪和聶榮臻趕到了,保安隊絕對撐不過一個小時。黑爺,您受了傷,在這里先休息一會兒。我和夜鶯同志趕往前線,從背后打保安隊一個措手不及?!?/p>
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嚹_步聲,朵云飛循聲望去,只見趙隊長率人沖了進來。從他口中得知,外面攻打哈達鋪的正是聶榮臻和林彪所部。
“夜鶯”給黑爺?shù)沽吮懔嗥饦尯投湓骑w、趙隊長一起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