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巖
一
五天了,李心水從來沒有離開家這么長時間。困擾她的事情實在太多,她不想被埋在生活這塊沼澤地里。學(xué)校一團糟,已經(jīng)夠讓她煩心了。再攤上個這樣的丈夫。她像個溺水者,在最后一刻,只能眼睜睜看著屋里的光刺入眼中,卻無能為力。那天晚上,她一夜未眠。一直躺在床上等著窗邊亮起第一道光。簡單拿了些洗漱用品,帶了幾身換洗衣服。臨出門之前,她打開家里的衣櫥,轉(zhuǎn)開鎖,拿了一張銀行卡。李心水確定自己沒有刻意放輕動作,她記得自己沖馬桶的聲音,開櫥門的咣當聲,她一度懷疑黃天是故意的。至少在那個時候,應(yīng)該挽留她的。她還記得自己去看嬰兒床上的蟈蟈。睡得很甜,柔嫩的皮膚上被一層柔軟的光照著,長長的睫毛像扇子樣覆蓋下來。她強迫自己不去看他,再看下去就走不了了。
誰都想不到她就在離家不到500米的賓館里。李心水一直把那張銀行卡貼身藏在牛仔褲口袋里。她要經(jīng)常摸一摸那個硬硬的卡片,仿佛那是她的定心丸,摸一摸就心安了。洗完澡躺在床上,她翻開手機,打開微信。里面的朋友就幾十個,大多數(shù)還是同事。她上下翻閱著,像個流浪漢在一片雜草中挑選出一根稷子。在一個叫蚊子的微信名前,她停止了滑動。這個曾經(jīng)的發(fā)小,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培訓(xùn)機構(gòu)的校長了。她撥通了語音聊天。
“干嘛呢?”心水已經(jīng)有好久沒有聯(lián)系她了。
“我還能干啥啊。都是一堆破事。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電話那邊明顯的出乎意料。
“沒事,就是想你了。聊聊天。你最近怎樣???”心水極力打破這種生澀感。
“我啊。還是老樣子。每天幾個校區(qū)的課程安排,每個員工打卡,都要盯著。感覺人到中年了,精力明顯不足啊。真羨慕你!”接著是一聲長長的嘆氣聲。
“羨慕我?我有什么可羨慕的?!毙乃褂行┬奶?。
“你啊,至少有個疼你的老公啊。再不濟有那么可愛的孩子。你都不知道,每次看見你朋友圈曬的娃,我都羨慕得要命?!蔽米咏又f,“我懷疑再過兩年,還生不生得出?現(xiàn)在我就想去找個捐精的,直接整個娃算了。找個情投意合的,我是不指望了,能養(yǎng)個聰明可愛的娃,我倒是樂意的?!?/p>
心水沒想到,自己的這種狀態(tài)還是別人羨慕的呢。沒生過孩子的人,都不明白養(yǎng)個孩子的辛苦。什么都得操心,再加上個不省心的丈夫,這日子就像個糨糊,越攪越濃稠,都快硬掉了。
“算了,不提這些事了。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嗎,一起爬樹的那次?!毙乃f。
“哎呀,當然記得啦。那次一個小鳥從樹上掉下來。柔軟得要命,張著嘴巴像是要吃的。我們挖了好多蟲子給它吃了,后來,還是你爬到樹上給它送回家的。那時候,我就羨慕你,什么都難不倒你?!蔽米訋缀跻咸喜唤^了。
她們兩個聊起小時候的話題,幾乎沒個完。快樂的時光在她們的嘴巴里又重現(xiàn)了一次?,F(xiàn)實的時間過得也很快。直到半夜三點,不得不睡覺了,她們才終止了這次談話。
早晨起床,李心水頂個熊貓眼進了教室。最近的課程比較緊張,就要期中考試了。她帶的兩個班,語文成績都不怎么樣。這也不能怪她。誰還沒有拼命的時候啊。想當年,她所帶的班級每次都考第一,拉開第二名至少10分以上??涩F(xiàn)在有孩子了,她對待時間像農(nóng)夫?qū)Υ静囊粯?,劈成一條一條的,希望能發(fā)揮最大的效力。上次她看見年輕的小姑娘上的一節(jié)示范課,那PPT,圖片做的是美輪美奐,再加上富有磁性的嗓音。整個一節(jié)課下來,就是美的享受。
課后,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想了半天。終于觍下臉來,去請教那姑娘。那姑娘在電腦上快速地點來點去,只見她的頭像撥浪鼓一樣搖來晃去。至今那個PPT還在她電腦桌面上,可是她只打開過一次。
最近,她帶著孩子們復(fù)習(xí)所學(xué)的四個單元內(nèi)容。她轉(zhuǎn)身在黑板上板書,底下就開始像蜜蜂一樣嗡嗡聲不斷。她沒有轉(zhuǎn)身,繼續(xù)寫字。她知道是坐在墻角邊上那個叫孫飛的孩子在講話。不一會兒,這種嗡嗡聲在不斷蔓延,像是有聲的瘟疫一樣,到處都是孩子的說話聲。
血液開始上涌,腦袋有些發(fā)漲。緊握著粉筆的那只手,加大了力氣。她明顯感覺到指甲縫里塞滿了粉筆的細末。她轉(zhuǎn)過身,眼神里噴射出火龍般的惱怒。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明顯感覺身體里那只獅子復(fù)活了。心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放在平時,她會睜只眼閉只眼,就這么過去了??山裉焖褪且^真一回。
可孩子們對她壓根兒就不在意。嘴巴里還在不停地一翕一合。她看見那個叫孫飛的孩子,一邊吃著干脆面,一邊在說話。
這哪里還是課堂。真的觸碰到她的底線了。人家說“擒賊先擒王”,今天她就要看看這個混世小魔王到底耍什么花樣。
她快速走到孫飛面前,問他,你吃什么呢?孫飛一時的笑容還僵在臉上,嘴巴里咕噥著不知道說的什么,干脆面的碎屑還粘在他臉上。他身上的衣服太大了,有一只袖子卷起來,還有一只就那樣拖著,真像是舞臺上唱戲的小旦。領(lǐng)口處被磨得發(fā)亮。頭發(fā)豎立著,像個小刺猬。
她翻開孫飛的書,上面一片空白。課上講的重點知識,他一個字都沒有寫。她按捺住心中的那團火,繼續(xù)提問,你把李白的《古朗月行》背一下。
孫飛嘴巴迅速地咀嚼,同時發(fā)出嗡嗡的聲音。終于那一大塊干脆面被他吞進肚子里了。同時蹦出了兩個字:不會!
心水把書往他的課桌上一放,臉漲得通紅。喉嚨里像被打了結(jié)一樣,絞了起來。那種無力感又來了,她所熟知的那個東西,慢慢地離她而去,像是坐在一段脫軌的火車上,她也不知道生活會帶她到哪里去。
心水站了一會兒,看著孫飛的臉,他沒有一絲愧疚,眼神中還帶著挑釁的意味。李心水拿出最后一招,明天讓你家長來一趟!
二
晚飯后,心水不愿意回賓館。她走在燈火光亮的馬路上。這條街她不知走了多少趟了。閉著眼她都知道前面一家叫“點點母嬰坊”,在門口徘徊了一陣,最終她還是進去了。
一件一件的小衣服質(zhì)地柔軟,她翻來看去,看中一件帶有刺繡的連體褲,上面的花紋是藍底紅花,有些像飛鳥的圖騰,她又翻開吊牌,100%棉,就這件了。
“老板,這件怎么賣的?”
老板頭都沒抬:“480元。”
心水有些猶豫,又翻開吊牌看了下:“就是普通的棉。怎么這么貴???”
老板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你看,這個花紋,這個手工,是人家一針一線繡上去的?!?/p>
心水抖開褲子,翻過去?!袄习?,你看,這個刺繡明明是機器繡的,不是手工的。”
“機器是不是需要人來操作呢。”
“是?!?/p>
“那不就是了,那不是手工的是什么?”
“這也算嗎?”
“一看你這樣子,就是個教師,對不對,什么都在摳字眼?!崩习迨ツ托?,“這件最少450元。要買就買,不買就算,我們不強求?!?/p>
白天的氣還沒順呢,怎么一個賣衣服的也瞧不起人呢。心水狠狠心,咬咬牙,拿出微信,掃了二維碼。想起白天孫飛的破衣爛衫,也不知道孫飛的媽是怎么當?shù)模吭趺醋屪约旱暮⒆渝邋莩尚∑蜇??她拿著衣服看來看去,柔軟順滑,像是蟈蟈的柔嫩的皮膚,至少我不能讓我的蟈蟈穿成那樣!
回到賓館,心水拿著小衣服,想象著蟈蟈穿在身上的樣子。心里竟有些美滋滋的。說起來,這么多天沒見到蟈蟈了,也不知道他鬧了沒有,找媽媽了沒?
半夜,她被一個夢嚇醒了,一看才3點半。她摸了一把眼睛,都是淚。她記得自己給蟈蟈穿上了新買的衣服,蟈蟈歪歪扭扭地走向她,突然一下,地面裂開了一道縫,蟈蟈一下子不見了,她向下一看,盡是黑洞,從洞里傳來“媽媽,媽媽……”的喊聲,她立馬跟著跳下去,可是她怎么跳,腳都在地面上。那種無力感又向她襲來,她盯著天花板,眼神又渙散了。
反正也是睡不著了。她打開燈,走到寫字臺邊,坐了下來。前面是一面大鏡子??粗R子中凌亂的自己,她真不敢相信,這就是她。她還記得自己年輕時的樣子,那時的嘴角是上揚的。她還記得第一次和黃天約會的模樣。她穿著背帶裙,扎著馬尾辮,一走一蹦的樣子,青春又活力。現(xiàn)在再看看自己干枯發(fā)黃、還夾雜著白色的頭發(fā)。臉上的斑點,自從懷孕后,就再也沒有消退下去。還有裹在睡衣下的身體,已經(jīng)松弛、變形。這哪里還是當年的自己。
她看著桌上躺著一支筆,還有一疊紙。紙的上方還印著這個賓館的名字。她拿起筆來,開頭寫著,“親愛的蟈蟈,我是媽媽……”一開始寫得不順,錯了好些字。她想著長大以后,不能讓蟈蟈也笑話她,撕了寫,寫了撕。大概早上五點一刻,她終于把那封信寫完了。她站起身來,把信放在那條褲子的包裝袋里。
入秋了,清晨的風吹在身上,還有些涼意。心水把毛衣往身上裹了裹,走進校園。今天她特意來早一些,本來早自習(xí)不是她的,她主動提出與英語老師調(diào)課。
從辦公室拿著一沓課本教參,要爬上三層臺階,還需要穿過長長的走廊。今天心水提前十分鐘從辦公室出發(fā),她想著到達教室還可以讓孩子們多讀五分鐘的書。經(jīng)過一間間教室,教室里還沒有老師,很多學(xué)生還沒有進入狀態(tài),有的在皮鬧,有的在吃早飯,還有兩個靠近窗戶的女生在扎辮子。當她快走到自己班級的時候,她特意放慢了腳步。她想看看自己的學(xué)生,在沒有老師的時候,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她靠在門邊上,先聽一聽,教室里很安靜,一開始她以為沒有人呢??山酉聛碛幸粋€人似乎在講臺上說話。她每個字都能聽得很清楚。
“你們不知道什么時間該做什么事嗎?”教室里一點聲音也沒有。
“看看你們一個個的樣子,坐沒有坐樣,站沒有站相?!苯淌依镞€是很安靜。
“上課的時候,是不是應(yīng)該吃東西呢?”這話怎么聽著這么耳熟。
“同學(xué)們,你們說應(yīng)不應(yīng)該向?qū)O飛同學(xué)學(xué)習(xí)???”這話昨天的課堂里,心水好像說過。
“應(yīng)該!”底下似乎異口同聲了。接著是一陣爆笑。
李心水怔住了,昨天在課堂上,她教訓(xùn)學(xué)生的話語,現(xiàn)在聽上去那么刺耳。她感覺周圍的風都向她聚攏來,在她身上形成漩渦,滲進肌骨,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她深吸了一口氣,又往教室門口挪了一步。突然有個男孩走了出來,看樣子是急著上廁所。經(jīng)過她的時候,放緩了腳步,卻并沒有停下來。
“李老師好!”男孩大聲問好,好像離她很遠似的。
教室里的說笑聲一下凝固了,像是用一張無形的網(wǎng)給罩住了,收上口封存起來。接著,教室里的嗡嗡聲停止了,不知是誰起的頭,清脆的朗朗讀書聲蔓延開來。
心水并沒有進教室,轉(zhuǎn)身站在欄桿邊。灰白色的絮狀云朵大塊地浮在空中,像是翻倒的牛奶被什么人用腳踩臟了。遠處的紅色橡膠跑道,覆著一層白霜,竟有些冷清的味道。路邊的幾盞昏黃的燈,孤獨地亮著,像是維護著最后一絲尊嚴。
三
終于熬到了放學(xué)。心水的心情糟透了。上了公交,她選擇了后排靠窗的位置。她把頭耷拉在彎曲的手臂上,綠化帶兩邊的樹木越來越細,花草越來越鮮艷。上車的人漸漸多起來。她看見一對小情侶,兩個人互相謙讓著一個座位。一看就是剛戀愛不久,還處于新鮮期。兩個人都想展示最好的一面。可是生活的模樣,不就是真實嗎?
想當初,自己的臉上長了一種“扁平疣”的病毒,那種“疣”凸出皮膚表面,會順著你的抓痕生長,顏色也由淺入深,最后整個臉上都長滿了這種“疣”??墒悄莻€時候的黃天并沒有嫌棄她,帶她去看了很多醫(yī)生。那時候,她一度以為自己將要毀容。經(jīng)歷了最不堪的那一段,她毅然決定嫁給黃天。按說,她并沒有那么愛黃天。感動,對,就是感動。對于心水來說,那段時間,她被自己想象出來的一種不離不棄的情感所誘惑。就這樣,她謝絕了所有人的建議,奔向了自己創(chuàng)設(shè)的幸福。
汽車的顛簸,窗外景色的變換,讓她有種時光剝離感。一個急剎車,她的身體猛得向前傾倒,“啊”地發(fā)生一聲尖叫。是一個小學(xué)生亂闖馬路,幸虧司機反應(yīng)快,避免了一場交通事故。
“不要命啦!”司機憤憤不平。
“小鬼頭的家長呢?死掉啦。”司機望著孩子奔跑的背影,罵了一句。
心水重新坐好。她理了理頭發(fā)。外面站臺上擁滿了人。后門一開,三三兩兩的人走下去。前門打開,一團人圍上來,向車上擠。為了生活奔波的人,都是這樣。每個家就像是一個臨時避難所,在外面的所有委屈、痛苦、錯誤,回到那個火柴盒一樣的家里,都可以統(tǒng)統(tǒng)放下,用一種微弱的叫做親情的東西去化解。可憐又可悲的人啊。
車門關(guān)閉,車子緩緩啟動,心水透過站臺,向后看去,那個玻璃窗上,貼著萬圣節(jié)快樂的字樣,旁邊還有一個齜牙咧嘴的大南瓜。那是一家茶座,沒結(jié)婚前,他們倆經(jīng)常去約會的地方。她記得坐在靠窗邊第三個位置是黃天最喜歡的。她不由自主地看著那個位置,那里還真有個人坐在那里。那個頭發(fā),也是自來卷。特別是后腦勺彎曲的幅度,跟黃天的一樣,那個側(cè)臉,也跟黃天一樣,高高的鼻梁,從側(cè)面看特別挺拔。那個男孩的對面,是一位打扮時髦的女性,長長的瀑布一樣的直發(fā),襯得她特別的嬌小。白皙的皮膚,閃閃發(fā)光,飽滿的額頭,高高的山根,還有那富有彈性的蘋果肌,標準的美人坯子。
她好像突然悟到了什么。站起身來朝后門走去。她連三趕四地按響電鈴,汽車又一個急剎車。
“慌什么,剛剛做什么。車開了,要下車?!彼緳C的聲音很大,充斥著整個車廂。
心水根本不想說任何話。她急于逃脫這個滿載車廂的車。她跳過花叢,越過綠化帶。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看花了眼,可能是昨晚沒睡好,也可能是今天生氣,腦回路不夠清晰??傊谡乙磺薪杩?,希望那不是真的。
快了,快到了。她就想確定一下??匆幌戮妥?。如果是真的,她就可以走得更安心了。對于她來說,這也許更能幫助她下定決心。
她感覺到自己有些緊張。或許又不是真的。還有幾步就到了。如果是真的,被她當場抓住,她會怎樣呢?該罵男人還是女人呢?女人可恨,看著那媚態(tài),就不是個好東西。男人更可恨,轉(zhuǎn)眼就忘了,薄情寡意,最是男人心。
整個神經(jīng)繃起來了,通過腳底的摩擦,直傳到心底。手指頭有些僵硬,有些握不住了??看斑叺谌齻€位置,她來到了靠窗邊的玻璃外。
空的,沒有人。她記得剛剛的位置上,有一個很像黃天的人,還有一個女孩,怎么一轉(zhuǎn)眼,人就不見了。她推開門,樓上樓下又轉(zhuǎn)了一圈,還是沒有人。
難不成真的是自己看花眼了?就在她準備離開的時候,那個長發(fā)女孩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看見心水的時候,愣了下。
心水循著她的眼神。也看著她。似曾相識的感覺。
“心水——”女孩先打了聲招呼。
“你是——”李心水有些不敢確定。
“是我啊。我們昨天晚上還通話來著?!迸⒑軣崆?。
“蚊子?蚊子……”心水驚叫起來,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蚊子重新找了個座位,拉著心水坐下來。在等咖啡的時候,心水還是忍不住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出現(xiàn)那個男人的身影。心水裝作不經(jīng)意間,問了一句,你不是在學(xué)校的嗎?怎么會在這個地方?蚊子的眼睛一閃,接著回答也是合情合理。她說,一個客戶找她合作,想開分校區(qū)的,結(jié)果沒談攏。
心水還是不死心,那個側(cè)臉,真的太像黃天了。他怎么會無緣無故來到這個地方。而且還是跟蚊子在一起?這里面似乎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心水還是不放心,有意無意間就往蚊子的情感方面引導(dǎo)。是不是約會呢?要不要我?guī)湍銋⒅\一下。我是過來人,怎么也比你經(jīng)驗豐富點。那心水故意問了好多蚊子的事情,也了解了很多。比如蚊子談過十幾個男朋友,結(jié)果沒一個能投她的脾氣的。甚至有一個都已經(jīng)進入到實質(zhì)性階段,最后卻因為一句話而分道揚鑣。
“也許,本來就不想結(jié)吧。剛好找到了借口?!?/p>
心水只知道蚊子的第一個男朋友傷她很深,不僅浪費了多年的青春,還搭上了她的積蓄。那個男人臨走的時候,留下的一句話,至今讓蚊子耿耿于懷。“也不照照鏡子,你的青春叫青春嗎?”言外之意,嫌蚊子長得老氣。
蚊子一氣之下,做了整容?!澳憧?,我開始了不一樣的人生。一切都可以重來?!?/p>
與蚊子分別的時候心水依然記得她的口頭禪,“沒什么大不了。”
四
睜開眼,心水決定今天要做兩件大事。她分別打了兩個電話。一個給黃天,一個給孫飛的父親。
她到了市民廣場,遠遠地看到一個男人的身影,推著嬰兒車。她知道那里有她的蟈蟈??墒撬荒苋ァK匆婞S天拿出一根煙,站在離嬰兒車十步遠的位置,開始點燃。那煙火一明一暗,像那天晚上黃天的眼睛。對著她發(fā)怒。她還記得那天晚上,黃天把她壓在身下,對著她的臉,來回扇了幾下。她就那么蒙掉了,腦子是空白的,天花板是空白的,自己的身子就那么不斷地膨脹,僵直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那時她明白了一個詞——心如死灰。
她看見一輛出租車,招手上車。時間很緊迫,她要在黃天回家之前,把褲子送回家。這是她給蟈蟈的唯一念想了。
打開門的一瞬,家里凌亂得像遭了賊,到處堆放著衣服。盆里還有蟈蟈的臟衣服,垃圾桶里蟈蟈的尿不濕已經(jīng)溢出來了。還有奶粉罐都沒有蓋好,勺子就放在床頭柜上。
她扒拉出一塊地方坐在床沿上。她把褲子放在自己的腿上。從里面掏出來那封信。信上還沾著她的淚痕。
蟈蟈,我是媽媽。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媽媽已經(jīng)離開你很久了。媽媽知道這是不對的。既然生下你,我就應(yīng)該對你負責??墒菋寢層凶约旱碾y處。你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生你的時候,我的一顆牙,都被咬斷了一半。但是看到你健康成長,我是多么地高興啊??梢磺卸疾皇且环L順的,我和你的爸爸,發(fā)生了一些沖突,我感覺我們之間處于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中。蟈蟈,你要記住,不管是媽媽也好,爸爸也好,我們都是愛你的。這點是最重要的。媽媽是個逃兵,不能勇敢地去面對生活。這是不對的,但是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怎么能去保護你呢。原諒媽媽吧。
媽媽
看到這里,她拿出那張紙,拿出包里隨身帶的筆,在最后的署名前又添了幾個字——愛你的。
是啊。愛你的媽媽,就要離開你了。蟈蟈。心水的眼淚再次落下。
回到學(xué)校,心水坐在辦公室。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后,她拿出課本來備課。期中考試結(jié)束后,她決定離開學(xué)校,至于去哪里,她還沒有決定好。但總歸一切都會好的。
“你是李老師嗎?”一個中年男人,踱著步子進了辦公室。她抬頭看了看,辦公室只有自己一個人。中年男人頭發(fā)有些花白,臉上發(fā)黑,那種閃亮的帶著油光的黑。這讓心水想到了一幅叫《父親》的畫。男人彎著腰站在心水的辦公桌前。
心水先看見的是藍布工作服,胸前印著“鼎盛燃氣”這幾個字。下面還有他的工號和名字,——孫有才。
“請坐吧?!笨粗@個姓,心水就知道是孫飛的父親。
孫有才低著頭站著,像個犯錯的孩子。
“請坐吧?!毙乃俅巫屗胱?。為了避免他的心理負擔,心水站起身來,為他倒了杯水。孫有才依然像進來時那樣彎著腰,不說話,像是等著心水訓(xùn)誡。
“這次請你來,是想讓你了解孫飛在學(xué)校的表現(xiàn)的?!毙乃_門見山。
“嗯?!睂O有才的嘴里蹦出一個字。
“孫飛經(jīng)常不完成作業(yè)。”
“在學(xué)校還會打罵同學(xué)?!?/p>
“最近我聽學(xué)生反映,他還學(xué)會抽煙了?!?/p>
……
“嗯。”孫有才還是一個字。
整個過程都是心水在自導(dǎo)自演。孫有才連一句硬氣的話都沒有。真讓心水生氣。
正好下課鈴響了。心水看見一個身影,還是穿著那件寬大的不合體的衣服。心水站起來,走到門口,叫住了想要逃離的孫飛。
孫有才一看見孫飛,劈頭蓋臉就上來:“天天的,你就不能省點心,我賺點錢容易嗎?!?/p>
說著孫有才抓住孫飛的頭,來回拉扯著。孫飛被抓痛了,齜牙咧嘴開始嚷嚷。
“誰讓你來的,你走啊,沒人想看見你?!?/p>
“你這兔崽子,老子養(yǎng)活你,你還這樣說。看我不打死你!”
孫有才一個甩身,把孫飛推到墻角邊。
心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父親,把孩子往死里打的。就在孫有才要踢孫飛的時候,心水一下?lián)淞诉^來,擋住了孫有才的腳。
心水一把被孫有才拉開,對著孫飛的肚子就是一腳。心水胸中的那條龍出來了,血液一下涌上了她的天頂蓋,四肢微顫,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撲向了孫飛。孫有才的一腳狠狠地踢在心水的身上。心水明顯感覺自己的后腰被重擊,疼得順勢倒了下去,最后她還是把孫飛往自己的懷里抱著。孫有才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招嚇蒙了,站在一旁,喃喃地說,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李老師……
被心水摟懷里的孫飛,一下子忍不住了,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說,媽媽就是這樣被他打走的……
原來孫有才在年輕的時候,就是個脾氣暴躁的人。在外面受氣,回來經(jīng)常打?qū)O飛的母親,最后實在受不了,孫飛的母親離家出走,到現(xiàn)在也沒有回過家。
從小到大,巷口的小伙伴們都不和孫飛一起玩耍。都說他是個沒媽的孩子。孫飛的奶奶把他帶大。可去年也去世了,孫飛覺得都是父親的錯。如果他不是這樣一個人,孫飛覺得自己肯定也會像別的同學(xué)一樣有個媽媽疼愛自己。
心水聽著孫飛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把孫飛死死地抱在懷里,她想著,如果蟈蟈遇到這樣的情況,誰會來抱著他呢?想到這,她的眼淚也順著臉頰流下來,好像此刻在她懷里的就是蟈蟈。
那天放學(xué),心水獨自在操場上走了很久。有些人需要用一生去彌補童年的不快樂。而有些人卻用童年的快樂去化解一生的痛苦。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境遇。以后她的蟈蟈會是怎樣的人生呢?遠處的白云似乎比昨天的更白了,也更蓬松了。操場邊一棵樹上的喜鵲也回家了。心水似乎又看見那只張著嫩黃嘴巴的小鳥。那樣柔軟,那樣無助。
突然,她很想打電話給黃天。剛撥了電話,還沒通就掛了。她想起那封信,還在家里床頭柜的抽屜里。想到這,她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在離家200米不到的十字路口,心水看著前方的紅燈亮起又滅,綠燈滅了又亮,竟有些恍惚了,直到一個老人推了她一下,說,該過去了。
是啊。再怎么也得走過去?。⌒乃戎吒?,鼓起勇氣走了過去。
家里的燈是熄滅的,難道黃天還沒有回來嗎?還在那個廣場等她嗎?這個傻子,怎么那么傻。
心水打開燈,進了臥室。家里還是她今天早上打掃過的樣子,被子也是她理出來的四方形。黃天就曾經(jīng)說過她,為什么非要這種方方正正的形狀,不能理成長條狀?黃天說,人就像蝴蝶一樣,白天出去飛舞,晚上又變成蟬蛹,鉆入被子里休眠。為了方便蟬蛹進入休眠狀態(tài),還是疊成條狀的方便一些??伤龑S天的解釋不置可否,直接來了一句,就是懶人理由多。
她彎腰把被子理開,重新鋪展好。折疊再折疊,兩邊彎曲,疊成了四方形,怕不美觀,又在邊角處刻意處理成尖角狀。她看著這些,覺得很滿意。大學(xué)軍訓(xùn)期間,她就是“內(nèi)務(wù)標兵”,這些生活習(xí)慣一直延續(xù)到今天。
做完這些她坐在下來,才拉開抽屜,那封信還穩(wěn)穩(wěn)地躺在那里。今早,她特意放在一沓說明書的最上面,現(xiàn)如今那封信還在那個位置。原封未動。
她看了看四周,空蕩蕩的房間,有的只是自己在昏黃的燈光下的動影。她把那封信拿出來,找了個打火機。一把火燒了那張紙。燒完信之后,她終于安心了。又拿出隨身帶的銀行卡,放回到衣櫥柜里。
她坐在床邊,等著黃天回來。她要告訴他,今年冬天,寒假期間,要和黃天去武漢,看一看他的母校,這是他們之前討論過的。雖然她一直想去東北,想去看看真正的大雪。但她知道,以后肯定也會有機會去的。
不知不覺,她靠在床邊睡著了。睡夢中,她看見了漫天的大雪,白皚皚一片。腳踩在上面,發(fā)出咯吱咯吱好聽的聲音,像是小時候咬過的脆脆的米飯鍋巴,那種滋味真是香甜。她還看到了滿天的星光,就在頭頂,可以一顆一顆數(shù)出來。她還坐著雪橇,由幾匹藏獒拉著,飛快地穿梭在茫茫一片的雪海中。可惜,她剛想從最高處的山峰上往下飛躍,半夜一聲貓叫,把她驚醒了。她睜開迷糊的雙眼,站起身來,每個房間依然像在夢中一樣,有雪一樣的冰冷的味道。
就在她穿過客廳時,茶幾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封信。她打開一看,上面的字跡是那么熟悉。
心水,我走了。這些年,也許是我錯了。我已經(jīng)很少參加聚會,以前的朋友也很少來往??赡氵€是巴不得一天24小時在你的控制之下。可在一起, 你又是為了一點小事和我鬧。這些年,我見過你割腕、見過你服藥,我就像捧著一個剛粘上的青花瓷,不知道怎么辦是好。我一分鐘都不能和你多待下去,我真的怕自己會瘋。我想,我們還是分開吧。
不用低頭看,心水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打顫,由內(nèi)而外的無力感,一下讓她癱軟在地。
晚秋來襲,寒露漸近。深夜里一片寂靜,窗外盤旋的一陣風,帶著呼號遠去了。
2004年的暑假,正值心水考完大學(xué),她拉著蚊子參加了一幫朋友的聚會。美其名曰:假日狂歡。她們騎著自行車,穿梭在縣城的大街小巷,釋放著無處安放的青春,還有那未知的夢想。晚上,在錄像店租來碟片,《泰坦尼克號》就是在那個時候看的。最要命的是,晚上她們看《貞子》,由于膽小,心水建議喊個男生來。后來,在那個昏黃的夜色中,穿著休閑衛(wèi)衣,戴著帽子,帽檐的邊緣處可見一些彎曲黃發(fā)的高鼻梁男生,陪著她們一起看了那部恐怖片。在此起彼伏的驚叫聲中,心水瞥見了蚊子偷眼看黃天的樣子。眼神在熒光屏前,竟還有些嬌羞的成分。這點,心水一直裝作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