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軍

丟的東西太多了

北上的途中，我丟失了幾個同學

西行的路上，又丟失了幾個朋友

有幾條河流，蹚過之后

就消失了，無影無蹤

撿到的幾塊石頭，陪伴我好久

也丟在了一座大山上

我甚至不確定，我身體里

住的是我，還是別人

坐在一棵樹下休憩，我開始盤點

一路上，丟的東西太多了

身上的攜帶已所剩無幾

剛剛，走進樹蔭后

我還丟失了自己的影子

一小塊土地

挖走沙礫，換上肥沃的黑土

栽蘋果樹、桃樹、棗樹、山楂樹

一小塊天空下有了一小塊土地

春天，開很多很多的花

粉蝶在地上穿梭

蚯蚓在地下蠕動

秋天，收獲很多很多的蔬菜、水果

吃不了那么多

一筐一筐送給街坊鄰居

父親不止一次告訴我

莊稼人的好日子

就是把自己狠狠地按在土地上

我的一小塊土地

和頭頂上一小塊天空

就是我的祖國，為我搬運著

不一樣的生活

山里的小路

在山里，經(jīng)常遇到這樣的事情

小路越走越瘦小

時不時和人捉起迷藏

再從很遠的雜草或灌木叢中

悄悄鉆出來

小路也會越走越彎

還可能突然改變主意

拐進相反的方向

讓人摸不清它究竟要去哪兒

每一次在山間小路上行走

就感覺自己是一個走向丟失的人

我知道這是來自大山的力量

我一邊走，一邊暗中做記號

為自己留下一條退路

一群小草斜著身子看我

幾只麻雀嘰嘰喳喳

幾乎貼著我的頭皮飛過

在我之前，有多少人

和我一樣一次又一次地從這里走過

戴草帽的土地

去山坡鋤地，陽光從空中倒下來

皮膚曬得發(fā)亮，一頂草帽抵御炎熱

天上飄來一大片烏云

要下雨的樣子。把草帽扔到地上

趁著涼爽，抓緊干活兒

很快，十幾塊地鋤完了

拄著鋤頭數(shù)一數(shù)，少了一塊

數(shù)到第三遍，還是少

一塊地，不可能丟失

難道有愚公把它移走

怏怏拿起草帽，看見

一塊巴掌大的土地

長著三棵膽膽怯怯的谷子

巴掌大的土地也是土地啊

三棵谷子到秋天也是糧

躬下身子鋤地，繡花一樣

明年把這塊石頭挪開

擴展一下邊緣

還能多種兩棵

一個晚上

干完了一天的農(nóng)活兒，多么好

月亮在天上，燈火在人間

果園的荒草已經(jīng)除掉

筢成一個一個好看的草堆

果樹坐果了，安安靜靜的

沒有更多的表達

就像同樣安安靜靜的我

此刻，能有一個人來到果園

多么好，哪怕是一個陌生人

我也會陪他好好聊一聊

我們在樹下說話，星星蜂擁而至

星光垂地，周圍不再黑暗

一些事物得以顯露

橫河子記

橫河子橫在一座山里

幾個細細的泉眼

匯聚成一條小溪，蚯蚓一樣

蜿蜒在橫河子的懷里

溪旁樹木青翠

幾乎已長進天空

“大媽，溪水能喝嗎”

這慈母一樣的河流

怎么會這樣清澈，這樣美

“渴了吧，家里有茶水”

溪邊洗菜的老人

我多想喊您一聲母親

遇到了，就愛上了

因為麻木已久

橫河子讓我醒來

人到中年，我愿意

和山水草木在一起

不再因俗世的奔忙而錯過美好

怎樣的告別都不會

讓這個下午消失

橫河子，我更愿意

是你溪水里的一條魚

水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永遠不說再見

曲河

夕陽下的曲河

比河邊吃草的羊更安靜

我默數(shù)曲河到底拐了多少彎

如果挖一條筆直的河道

它會省略多少流動的距離

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

曲河絕不貪圖省事

即使萬里之遙

也流得不急不躁

只因走過足夠曲折的路

曲河，才如此平靜地

把前途變?yōu)闅w途

一片落葉

一片落葉

一動不動地臥在

一塊巨大的石頭上

時間久了，像是

一塊小石頭在和大石頭

沉默地對話

這是十月的某個下午

沒有風，陽光照在這里

如照在必須照到的地方

起風了，一片落葉

以飄走的速度飄走

只剩下那塊孤獨的巨石

躺在巨大的孤獨里

我有些恍惚

是風帶走了落葉

還是時間留下了石頭

山溪

遇到它之前

我已經(jīng)在山林中走了很久

它哼唱著俚曲

調(diào)子有多高

山林就有多寂靜

它清澈得

好像沒有一樣

樹木和花草

把它當成一面鏡子

靜坐在溪旁的一塊石頭上

體內(nèi)的人群

也一起向低處流去

只留下空虛的回聲

在太陽落山之前

我哪兒也不去了

這樣的時光，我要慢慢度過

云彩在溪水里燃燒

在移動亦真亦幻的身影

最后一片葉子

我只是在夏天里停頓了一會兒

樹葉就開始飄落，雁陣改變了方向

流浪的風，不知疲倦地吹

我想留住的，都將被風帶走

當我走進那片樹林

一切都安靜下來

沒有人。鳥鳴偶爾滑落

砸在我頭發(fā)稀疏的頭上

一年又過去了

多少年也這樣過去了

永恒的靜寂里，一片葉子的孤獨

有時，連自己都無法破解

落葉在飄，最后一片葉子

也在和秋風的交手中落荒而逃

我一遍一遍地聆聽

那聲音里的清冷和無奈

周圍都是黃昏的顏色了

而我還不想離開

草木間

整個下午，山野寧靜

小時候走過的山路

已完全被荒草霸占

還有什么比一個人

走在草木間

更幸福

滿坡的山杏舉著火把

從這個山頭燒到那個山頭

我慢慢地走，綿延奔涌的秋色

一再沖破內(nèi)心的界限

深秋已經(jīng)來臨，一場大雪就在身后

望著簌簌的落葉，我突然有些恍惚

這時光的碎片，每一片都藏著

怎樣的經(jīng)卷

訴說一次退卻、一次圓滿

堆雪人的孩子

不要把雪人堆在街上

但孩子們不聽話，一直堆啊堆

街上的孩子一下子多起來

當他們一哄而散跑回家

晚霞正好在村莊上空飛過

我也有過這樣的時候

媽媽站在家門口等我

卻分不清跑過來的孩子

哪一個是雪人

哪一個是我

擺星星

月光如此干凈

幾個孩子

在村頭的空地上忙碌著

他們一會兒看天一會兒看地

看那些被反復挪動的小石頭

是否擺對了距離和位置

他們擺出的樣子

一點兒也不好看

就像夜空中的星星

這些閑不住的孩子

正在讓石頭學著星星站位

期待它們發(fā)出光芒

白天鵝

河水清澈，一面

一塵不染的鏡子

水中，一群白天鵝

有的游弋成悠閑的小舟

有的在打盹兒、清理翅膀

有幾只倏然踏水飛起

濺起一圈圈好看的水花

它們鳴唳著

融進火紅的晚霞

羽翅劃過鳳凰山的積雪

我的心好像也被劃了一下突然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