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智良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高度重視和切實加強文藝評論工作。文藝批評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面鏡子，一劑良藥，是引導創(chuàng)作、多出精品、提高審美、引領風尚的重要力量。”但恕我直言，當下絕大多數(shù)所謂的“文藝評論”，都是一味唱贊歌、吹捧，幫別人搞宣傳、提升知名度，極少見到劍及履及、無情批駁、觸及靈魂的，真正有深度、有味道、有力量、有指導性的文藝評論文章，大多只能稱為表揚稿。而王涘海在一片歌功頌德聲中卓然獨立，秉筆直書，無所顧忌、無所畏懼地向名家名作開刀，毫不留情地批駁評價、指陳弊病，顯得有些特立獨行。這或許與其出身和年齡有關，性格耿直、年輕氣盛，頗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揮斥方遒的書生意氣。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夠脫穎而出，在人才濟濟的文藝評論界爭得一席之地，躋身一流文藝評論家行列。《穿越文字的迷霧》一書，系王涘海部分評論作品的合集，被納入湖南省文藝人才扶持“三百工程”系列叢書，雖有部分評論力作未收錄其中，但也基本能體現(xiàn)他的評論風格、代表他的文藝評論成就?？v覽全書，總體感覺是功底深厚、觀點鮮明、思想深邃、論述精辟，切中肯綮，兼具理論的縱深感和藝術的審美性，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厚重文藝評論著作。其中若干篇章和觀點，足以列入當代文藝評論史。在本書中，作者高擎現(xiàn)實主義批評旗幟，圍繞文學藝術的社會教化功能和文藝工作者應有的責任感、使命感展開評論，文筆犀利老到，語言精妙生動，讀來令人感覺酣暢淋漓、痛快舒暢。同時也彰顯了作者強烈的責任感、使命感和廣博的藝術情懷，印證了他是一名有良心、有擔當、有情趣的優(yōu)秀文藝評論家。

全書分為四輯，共收錄三十六篇評論作品和一篇后記。第一輯“縱論”中的文章，主要是對當下一些較有影響的文學現(xiàn)象、文學流派和文藝觀點等宏觀、宏大主題進行研究和探討，充分展現(xiàn)了作者深厚的文藝理論功底、敏銳的藝術洞察力和精準、高超的文字表達能力。思想是文學的靈魂，文藝評論亦然。從事文藝評論必須要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見，最忌跟風隨流、人云亦云。王涘海憑藉自己獨到的洞察力，對二十一世紀興起的“紅色經(jīng)典”現(xiàn)象、新時期小說創(chuàng)作狀況、當下的文藝評論、山藥蛋派十七年的現(xiàn)實主義之路、十七年文學女性意識的覺醒與消解和大眾語境下的網(wǎng)絡文學等主題進行了深入的疏理、總結、研判、評析和探討，提出自己的獨到見解，對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藝工作頗具借鑒和指導意義。如在輯首的《“紅色經(jīng)典”在二十一世紀》一文中，作者在對當前文學界流行的“紅色經(jīng)典”的概念進行有理有據(jù)的甄別、界定，并駁斥反對意見后，對“紅色經(jīng)典熱”的興起進行了回溯和梳理，深刻剖析了這一現(xiàn)象的正面影響和負面效應，對那些胡亂改編“紅色經(jīng)典”的現(xiàn)象進行了深刻的批評，并就如何理性地對待“紅色經(jīng)典”，提出了一些科學、合理的建議。此文刊發(fā)于國家權威刊物《求索》雜志，在評論界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在《新時期小說創(chuàng)作指瑕》一文中，王涘海不跟隨流俗、不迷信權威，結合對新時期以來一大批小說（其中不乏名家大作）的閱讀、分析、綜合，觀點鮮明地指出新時期以來，相當一部分作家因未能很好地把握方向，在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的諸如主題淡化、寫丑擴張、性欲泛濫、逐漸俗化等失誤。指出“文學的價值在于創(chuàng)造出一種抗拒邪惡和失常的人文精神從而引導人們去改造現(xiàn)實，使之走向合理?！睂δ切┗乇芪膶W的社會教化功能、逃避責任和使命、沉醉于平面化的“零度寫作”、沉浸于揭露現(xiàn)實負面、熱衷于描寫性愛與暴力、語言粗俗喪失深度主題的當代作家作品，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揭露和批評，痛陳其失誤和弊病。并結合自己的分析，指出其失誤的根本原因：錯誤思想的誘導、金錢的誘導。通過對西方文化思潮的不良影響和市場經(jīng)濟的負面影響兩個角度進行深刻的解析、正反對比，旗幟鮮明地指出：“文學應具有彼岸意識，它需要的是高尚的精神和靈魂，而不是片面的技巧和形式。文學的選擇應該是生命的選擇，只有站到文學精神信仰的高度寫作，我們的文學……才會一步步地向崇高和神圣走去?！边@既是對那些走入創(chuàng)作誤區(qū)的作家的誠懇建議和規(guī)諫，也充分彰顯了一個新時期文藝評論家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

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是散文創(chuàng)作，十分重視“在場”，其實文藝評論創(chuàng)作亦然。在2019年4月舉行的“藝·江南”文化論壇上，江蘇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汪政指出：“文藝評論應該與朝氣蓬勃的新文藝一起前行，介入文藝現(xiàn)場，關注人民需求，呼應審美新變，推動理論創(chuàng)新，激發(fā)批評活力?！毕雭?，這也應該是王涘海將作品集第二輯定名為“現(xiàn)場”的本意。在本輯八篇評論文章中，他將自身放置于張賢亮、高曉聲、林白、席慕容、王躍文、姜貽斌、蔡測海等作家的生活、創(chuàng)作現(xiàn)場，深入探究、剖析這些作家的精神內核、創(chuàng)作風格、作品特色，使讀者透過他深刻獨到的論述，對這些作家及其作品有了全新的認識，窺見了一個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情感豐富的作家。其中對張賢亮的創(chuàng)作精神及其作品特色的探討尤其全面、深刻、獨到。在《張賢亮小說的精神啟示》中，王涘海對其推崇備至，稱之為“我國當代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作家”，并用“他是一個具有高度責任感和使命感的作家，他是一個始終追求精神張揚的作家，他是一個勇于直面苦難、承擔苦難的作家，他是一個勇于創(chuàng)新、不斷開拓、善于超越自我的作家，他是一個敢于正視自己內心的魔障、不斷反省懺悔的作家?！币贿B五個排比句，對張賢亮的文學創(chuàng)作精神和特色進行了高度的濃縮和概括。然后通過對張賢亮人生經(jīng)歷和命運的追索、創(chuàng)作精神的解析、作品題材風格和創(chuàng)作方法的創(chuàng)新以及作品藝術特色的解構，從“精神的張揚、自我的超越、苦難中重生”三個層面，對張賢亮的人與文進行了深入細致的透視、刻畫，將一個始終張揚健康、積極向上精神、不斷創(chuàng)新超越自我、勇于正視苦難、贊美苦難和缺陷的優(yōu)秀人民作家，真實地、栩栩如生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描摹和刻畫張賢亮的個人和作品形象的同時，王涘海還通過對比，對時下那些宣稱躲避崇高、遠離政治、沉迷于聲色犬馬、急功近利或閉門造車、因循守舊、怨天尤人的作家作品予以深刻的批判，大力弘揚布道精神、創(chuàng)新精神和刻苦精神，對當下文藝工作者的自我完善和文藝創(chuàng)作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和指導價值。

有別于對張賢亮的全面解讀，王涘海對高曉聲的文學創(chuàng)作只是進行了局部解剖，但也見解獨到、自出機杼。在《高曉聲農(nóng)村小說的文化內涵》一文中，涘海兄指出：高曉聲繼承了魯迅改造國民性思想的特質，以農(nóng)村題材為切入點，睿智而幽默地對新時代的農(nóng)民性格進行了細致入微的刻畫，提出了在新時代的背景下，是否有必要改造國民性及如何改造的重大命題。并通過對高曉聲小說中的李順大、陳奐生、崔全成和苗果龍等主要人物思想和性格的條分縷析，論證了其作品思想宏大、視野開闊這一主題，進而通過多角度對比，敏銳地發(fā)現(xiàn)高曉聲與魯迅的批判態(tài)度的不同之處，也即高妙、進步所在：魯迅對于國民劣根性的批判的態(tài)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而高曉聲對農(nóng)民的描寫是肯定基礎上的批評?！八懿粩嗟貜奈镔|和精神的雙重層面上來關注農(nóng)民的生存狀態(tài)，無怨無悔地充當農(nóng)民兄弟的代言人”。充分肯定“高曉聲對農(nóng)民是褒揚與認同的，他對農(nóng)民精神弱點的批判也是善意的?！敝赋鏊霓r(nóng)村題材作品的與眾不同之處：基調明朗、總是給人以希望。其筆下的人物盡管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他們都是善良的、淳樸的，是在不斷進步、可以改造的。并將高曉聲和魯迅筆下人物的深度對比，進一步對其進行了肯定：高曉聲對農(nóng)民乃至對國民精神弱點的批評、對他們的貧窮落后并不僅僅歸咎于農(nóng)民與國民自身，他敏銳地看到了造成悲劇的多重因素：政治的失誤給民眾帶來了貧窮，而貧窮讓他們思想落后閉塞，身上的痼疾難以摒棄，而民眾的低覺悟，又影響乃至阻礙了國家與民族的發(fā)展與進步。原本對高曉聲農(nóng)村題材小說的文化內涵的評論，至此已可結束，但王涘海筆鋒一轉，將這一主題思想引申到加強教育、提高國民素質、營造和諧社會、促進社會穩(wěn)定、進步的層面上，進一步挖掘高曉聲農(nóng)村題材小說的社會價值，使之具有了標本意義，也使該文的主題得到進一步升華，對當下農(nóng)村題材小說的創(chuàng)作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

本輯中對其他幾名作家作品的解讀和評析，也十分精辟、到位，對研究這些作家及其作品頗具借鑒意義。

高爾基說：“文學即人學！”一個作家或作者的文學作品，往往能較真實地反映其性格、素質和思想。而文藝評論家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通過對作家或作者的作品進行深度解析，還原出其思想品性、文化素質和精神境界，甚至喜好愛憎。王涘海無疑是此道高手，《穿越文字的迷霧》第三輯“評點”中，就薈萃了他為楊金磚、楚漁、唐象陽、鄧濤、李定新、詹明榮、吳同、劉翼平、中魚等十位作家作品“畫像”的精彩篇章。憑著精深的理論素養(yǎng)、敏銳的洞察能力、廣博的知識積累、深厚的文字功底，王涘海結合這些作家作品的思想個性、主題深度、現(xiàn)實價值、創(chuàng)作成就、作品特色和藝術追求等方面、角度的深刻剖析、品評、解構，生動形象地為這些作家及其作品描繪出了一幅幅入木三分的畫像。使得讀者即便不熟悉這些作家及其作品，也能夠透過這些評論文章較深刻地了解這些作家的性格、性情和思想境界及其作品的藝術特色，達到“窺一斑而知全豹”的藝術效果，充分體現(xiàn)文學評論的指導功效。

除當代作家作品外，對歷史上（含古代和近、現(xiàn)代）的文學家、文學作品和典型人物以及文學現(xiàn)象、文學功用、文學概念甚至敘述模式等進行“標本化”的探討、研究、品評、議論，也是文學評論創(chuàng)作的重要內容。王涘海將他的此類評論文章收集在《穿越文字的迷霧》一書的第四輯中，并命名為“鏡像”，其意當在透過文學家的某個生活片斷或創(chuàng)作時段映照其精神境界及思想特色；通過典型人物個例價值、意義的剖析，映射某類或某個階層人物的生存、生活狀態(tài)和思想境界；通過某種文學功用的闡述，弘揚文學的社會教化功能；通過對某個文學概念或文學敘述模式的研究、解析，映襯和擴展、擴大文學創(chuàng)新的價值和意義，從而引領、促進文學藝術的開拓創(chuàng)新和長足發(fā)展。其中《全媒體時代作家何為》一文，以訪談錄的特殊方式，與青年作家邱華棟共同探討全媒體時代作家應如何擔當作為這一重大命題，對信息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批評的方向、模式、關系和題材轉換起到了良好的引導作用。而在《空符的建立及審美價值》中，王涘海則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空符”這一概念，科學地界定了無標點文字這一文學語言敘述模式，旗幟鮮明地提出空符應屬“修辭上的標點”這一論斷，并引用大量文學作品中的空符敘述范例，深入論證了空符的獨特作用和修辭效果，以及運用空符應遵循的原則和空符語句的審美價值?？茖W運用空符，能更好地提高文學創(chuàng)作中文本敘述的藝術效果和審美價值。王涘海的這一研究成果、理論建樹，可以說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作出了重大貢獻，值得充分肯定。

清代王國維在論及詞的境界時曾說：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此論同樣適用于散文、評論等文體。文學評論的表述模式一般都很單一，語言比較刻板、謹嚴，相當一部分文學評論或語言平淡乏味或過多堆砌專業(yè)術語，要不令人讀來味同嚼蠟、提不起絲毫閱讀興趣；要不語句艱澀難懂、不接地氣，令人缺乏閱讀信心。但王涘海的《穿越文字的迷霧》中的評論文章，卻不落俗套，用詞精當、語言優(yōu)美、意象豐富，讀來賞心悅目，絲毫沒有平淡乏味、艱澀沉悶之感。這或許與他兼擅詩歌和散文創(chuàng)作有關，令他的評論文章具有了更高的境界和格調、韻味。

王涘海是中文科班出身，語言功底深厚，善于靈活運用修辭手法，精心遣詞造句，文中妙喻、妙語不絕，文采斐然，如同閃光的珠璣，映亮了讀者的視野和心靈，使原本枯燥的理論解析、評點語句變得十分鮮活豐潤、耐看耐讀。他善于用豐富的情感和意象營造出一種如詩如畫的語境，行文汪洋恣肆、搖曳多姿，富有文學韻味，讀之如品佳茗、如聞疏鐘，于愉悅中深受啟發(fā)和教益。這一特色在本書的絕大部分篇章中都有充分體現(xiàn)。他便如一位高明的魔術師，巧妙揮動語言魔術棒，將那些平凡的詞語“點化”成一個個生動的句子，組合為一篇篇錦繡文章，搭建出一片片詩意的閱讀空間，使得全書擁有了豐贍的內涵和空靈的格調。可以說，他已構筑出了自己獨特的敘事場域，令每一個特意造訪或偶然“路過”者，都情不自禁地沉墜其中，充分享受到語言的盛宴、感受到思想的超拔。

文藝評論是基于文學藝術作品的再創(chuàng)作，嚴格來說，是高于文學藝術作品一個層次的創(chuàng)作，但又是一個為他人作嫁衣裳的工作，出名的是被評論者，評論者反而被遮蔽在光芒之后。因此，文藝評論作者都要有甘于寂寞的自覺，要有“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的覺悟，還要有“空固納萬境”的廣闊襟懷。王涘海無疑做到了這一點，自從投身文藝評論這一行當，他就一頭扎進文字堆中，焚膏繼晷、皓首窮經(jīng)，穿越文字的迷霧，洞燭思想的幽微，十年磨一劍，精心調制，方為我們奉上《穿越文字的迷霧》這道藝術的佳肴，值得再三品咂、回味?！洞┰轿淖值拿造F》呈現(xiàn)出作者對文藝創(chuàng)作和文藝評論的態(tài)度和認知，也呈現(xiàn)了作者隱蔽的精神場域，初步構建起了王氏評論譜系和架構，是作者對自我、對文藝、對國家、民族和人類命運的真誠表達，也是作者對自己的一次全面總結和檢閱。期待王涘海以此為基點，向更高的境界、更廣闊的境域進發(fā)，取得更高的藝術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