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維永
蘭和昌是同村人,同年同月同日不同時生,也是同班同學,他倆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那年時興職工退休子女接班,蘭和昌都是初中沒畢業(yè)接的班,二人同時進了國營糧庫,當了國家正式職工,蘭當了劃碼員,昌當了倉庫保管員。那陣子吃商品糧、當國家職工吃香,蘭和昌當上糧庫職工后煞是風光了一陣子,村民們無不交口稱贊說蘭和昌真是天生的一對、地設的一雙。雙雙當上國家工人,也真是村上一件幾十年來罕見的大喜事。逢著夏征秋購的時間,和蘭好的女伴家和與昌和睦的男友戶,拉糧庫的糧食,總要受到蘭和昌的親熱關照,交糧順利,能驗高級品質(zhì),取錢便當。這樣一來就讓蘭和昌兩家的親屬們在村上的口碑也興盛繁榮起來。
夏秋二度收糧旺季過后,蘭和昌二人在茶余飯后的閑暇時間里,常常肩并肩到糧庫那土路和泥溝水渠邊,眺望田野的莊稼和垂下的柳絲,心曠神怡地欣賞春花秋實,卿卿我我互訴衷腸,好不自在,瀟灑又浪漫。在那漫長的歲月里,村上曾有媒人到蘭和昌家牽線搭橋,提說蘭和昌的終身大事,雙方二老也很滿意,只是蘭和昌還沒來得及照顧此事,僅在心里埋下了愛情的種子,仍處在孕育萌芽期間。斌是城鎮(zhèn)戶口,父親是糧庫會計,斌不是接班,是高中畢業(yè)后通過糧食系統(tǒng)內(nèi)部招工進糧庫工作的,比蘭和昌晚一年進糧庫,當了過磅員。
這年夏征季節(jié),蘭和斌被分在一個糧倉收購組,蘭雖是第二年參加夏征,但由于初中沒畢業(yè),學識較淺,加上算盤學得不怎么熟練,有時劃的碼單就會出現(xiàn)差錯。斌曾跟著父親學過算盤,算盤打得嫻熟,三變九、規(guī)片、獅子滾繡球、珍珠倒卷簾、飛規(guī)什么的都順溜,再加上自己的高中文化,每當遇到蘭劃碼初算有差錯時,便主動地借著過磅空閑時幫助蘭把錯誤糾正過來。就這樣,在一來二去的糾正錯誤中,蘭對斌逐漸產(chǎn)生了曖昧情愫。
夏征結束后的一個傍晚,天剛落下一場雷陣雨,空氣的悶熱被雨水驅(qū)逐,取而代之的是雨后晚霞的彩照和大地的一片新綠。新出土的玉米、黃豆、芝麻等秋作物像干渴的兒童喝下一杯解熱的清茶一樣,歡蹦亂跳地吱吱躥長著。昌特意換了身新滌確良短袖白衫,在糧庫食堂吃過晚飯后約邀著蘭來到糧庫院外的水渠邊,徜徉在晚霞的余暉中。蘭卻沒有打扮,仍穿著上班時的那身勞動布褲子和淺紅色滌確良短袖上衣,然而她線條修長,面容粉紅,眉清目秀,貝齒潔白,風華正茂、花枝招展的青春神韻更具真金不鍍的誘惑力。二人邊走邊攀談著。
昌開門見山地說:“蘭哪,咱倆從小就是好友,村上的媒人也曾給咱二老提過咱倆的婚事,現(xiàn)今咱倆也來糧庫上班一兩年了,我看不如今年夏征過后,咱倆就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過個定物,再等一年半載,俺家里經(jīng)濟寬裕了咱就把婚結了算了。結婚后咱倆還能跟糧庫要兩間房子,往后就不用住那集體宿舍了。你看咋樣,蘭?”
這時的蘭有些為難,頭歪向左肩上,耷拉得像秋天快成熟的谷穗,右手摳著左手的指甲,雙腳在地上左右蹭著地面,直把濕潤的地殼踩出了兩個腳窩窩。腳窩的地皮明光可鑒,向外浸水,好像一面凹陷的哈哈鏡,把蘭的心透視出來。蘭的心里也確實矛盾,她和昌在童年的拾柴生活中,在小學初中的校園生活中,在糧庫這兩年的頻繁交往中,的確建立起深厚的情意,若真是舍棄昌跟了斌,也確實難為情??伤稚钌钪獣?,昌的文化和她一樣實在不高,假如還在農(nóng)村的話,和昌完婚,建立家庭,男耕女織還算是很美滿幸福的婚姻。然而這是糧庫,如今成了糧庫的工人,要和昌成婚,昌以后的前途和她新家庭以及子女的前途都將暗淡無光。那么斌呢,他就不一樣了,斌的父親是糧庫會計,蘭曾聽人說斌以后可以接任糧庫庫長的職務,當上庫長后,再努力干上幾年,晉升到糧所所長也是有可能的。那樣的話,和斌建立個家庭,以后的生活肯定是充滿陽光的。蘭思索到這里后,就抬起了頭,分開了兩手,站穩(wěn)了腳跟,佯裝猶猶豫豫、實為心意已定地對昌說:“昌哥呀,我……我心里這陣子老在想著斌幫我糾正劃碼初算時出現(xiàn)錯誤的事,再說,斌有文化,以后他……他會……咱……咱倆這事就先擱擱吧?!?/p>
昌聽罷此言不禁打了個愣怔,遲疑在那里了。昌是家里的小兒,父親退休時他家唯有他一個人夠接班條件,他若不接班那接班指標就浪費了。他在上學時成績是中等生,他父親一怕他將來考不上大學,成家立業(yè)難,二還可惜這接班指標浪費了,就決定讓他去接了班。接班體檢時他的體重還不太夠標準,父親又偷偷找了兩個鐵秤砣裝在他的兩個褲兜里,勉勉強強地過了關,接了班。接班后昌原以為原來和蘭在家就是好友,到糧庫又是同時接的班,二人雙雙走上了工作崗位,心里時常暗想,這婚事是基本上沒啥變故了。所以昌在工作之余就一門心思地討好蘭,心想盡快促成婚事。可他怎么也沒有料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委實讓昌難以接受,可這是事實,昌也不得不面對這嚴酷的現(xiàn)實。他深深地知道,強扭的瓜是不甜的,而且也挽回不過來了,就這樣昌思來想去,遲疑好大一陣子才緩過神來。緩過神后,昌結結巴巴地哽咽著說:“蘭,蘭啊,既,既然你,你心里惦掛著斌,那,那咱倆這事就散伙算了,免,免得你,你以后再,再后悔,”說罷,昌扭過臉,十分認真地又審視了一下蘭,此時他覺得眼前的蘭和過去的蘭判若兩人。昌情不自禁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對蘭說:“來,蘭。咱倆最后再拉一次手,那……那我就祝你和斌婚后幸福了。”然后,他轉身朝回糧庫的方向飛也似的跑去……蘭佇立那里良久后回了糧庫。
昌跑回糧庫后,一頭扎在床上痛哭不已,那一夜他沒有入睡,思緒萬千,翻江倒海,天翻地覆。痛定思痛后,他悟出了在蘭眼里他弱斌強的癥結在知識上,于是他坐立起來,擦干了眼淚,直恨得他用力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像《紅燈記》里的李奶奶給李鐵梅說話那樣自言自語。生活是不同情眼淚的。挺立起來的昌把悲憤的力量轉嫁到了書本上,他利用夜晚和節(jié)假日的閑暇時間,到糧庫西邊的鎮(zhèn)中學旁聽補習班,學習起了功課……
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年后,省糧食學校招生,昌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到省糧校,畢業(yè)后留校任教,成了家。
二十幾年間,昌曾因家中的紅白喜事,或過年過節(jié)時回家?guī)状?,但那都是匆匆而回,然后就匆匆而歸了,從沒打聽過蘭的情況。家人也自知昌仍在生蘭的氣,雖然知道蘭的不幸身世,但沒有啟齒的理由,終究沒和昌提過蘭后來的情況。
這年秋天,昌的父親病逝,昌特意從省城回來孝殯父親,在村口無意遭遇了正在村路東邊收割黃豆的蘭。此時的蘭瘦骨嶙峋,弱不禁風,頭戴一頂爛了半邊的灰黑色草帽,草帽上的帽帶在下巴頦上綁著,整個臉蠟黃消瘦,眼窩凹陷,顴骨凸現(xiàn),下巴尖小,牙齒脫落大半,剩下的幾個稀牙黑黃黑黃地爬滿了牙垢,整個臉龐和身子像縮減了三分之二,骨瘦如柴,酷似木刻。蘭看清昌后,無力地站在路邊的墑溝旁,仰著脖子對著昌那被太陽親吻得滿面紅光的大胖臉蛋,怯怯地微弱地囁嚅了一聲說:“昌,昌哥呀。你,你回來了……”昌由于正朝前走路,再加之秋陽刺眼,沒能顧及路旁的人和物,等昌隱隱約約聽見話音止步時,已向前又匆匆走了兩步路,恰被路東岸那四五把頭粗的大楊樹樹身擋住。昌站定腳步環(huán)視四周三匝,竟沒有發(fā)現(xiàn)蘭的身影,蘭傻愣愣地待在那里像磁石吸住一樣,也不好挪動。這時的昌,由于跑路跑得滿頭滿身都很熱,站定后渾身出汗,頭不覺蒙了下,恍惚間昌的大腦出現(xiàn)了一種幻覺。那年上小學三年級,學校放秋假,讓學生們回家?guī)图议L收秋。那天,也是這個時辰,他和蘭手拉手地來到這路旁的黃豆地,撿收落地上的黃豆秧。那時他家庭還較貧寒,由于弟兄多,他的鞋褲時常破爛,母親也顧不上給他補。
他在撿拾黃豆時,不慎被割下的豆茬扎進右腳二指多深,他當時就哇的一聲叫了出來,坐倒在地上。蘭看到昌的腳被扎出了鮮血,先是驚呆了,片刻后,蘭果斷地把自己的布衫前襟撕下,蹲下身給昌包了腳,然后蘭讓昌的右手搭在自己的左肩上,右腳傍依著蘭,像背座山似的吃力地把昌扶回了家。
緩過神后,昌覺得奇怪,他又環(huán)視一周,仍沒發(fā)現(xiàn)人影,于是他就揚起臉,對參天的楊樹說:“楊樹啊楊樹,莫非是你在作怪,責怪我不孝?我這不就回家盡孝哩,請你不要打擾我了?!闭f罷,昌又徑直朝前走去。蘭看昌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對楊樹說了句不知何意的話,就認為昌還在生她的氣,并自知理虧,她猶豫了又猶豫,最后又鼓足了勇氣,大聲喊了聲“昌哥呀”。
這一聲“昌哥”昌聽清楚了,他循聲轉過臉,朝路邊的墑溝望去,猛然和蘭的眸子相撞了,并且撞擊出了共鳴的火花。昌從蘭那殘留的神韻里,挖掘出了當年蘭那眼里還殘留的一絲微弱的微妙情愫。于是昌又返身折回到了蘭跟前的楊樹空隙間,仔細地打量著蘭,足足有五分鐘之久,最后才似肯定似詢問地說:“你……你是不是蘭哪?”
蘭木木地哼了一聲,這一聲“哼”,蘭覺得用勁很大,但出來的聲音卻酷似蚊語。
昌繼續(xù)凝神望著蘭,頗有感觸地說:“蘭妹呀,蘭妹。咱倆這二十幾年不見,你怎么衰老成這樣了,如今的你和那時糧庫的你相比,真是天上地下判若兩人了。我,我要不定睛看你,還,還真認不出是你呢。”
蘭低下頭沉默了許久許久,然后簡要地陳述了這二十幾年的情況。昌走后的第二年,蘭向斌提出婚事,斌說:“蘭哪,我?guī)湍愀恼齽澊a初算的錯誤,是出于工作和同情,可,可沒別的意思。實話告訴你吧,我,我并不愛你?!?于是蘭就沒有再愛過任何人,一直單身。后來,國營糧食系統(tǒng)劃為企業(yè),實行自負盈虧,蘭就下了崗,回家務了農(nóng)。在敘述中,蘭流露出那時沒能和昌成婚的遺憾時,昌曾幾次想直白地告訴蘭心里話,但看著蘭的身體已經(jīng)殘損衰敗到如此地步,再念起當年自己讓黃豆茬扎了腳,蘭扶著他回家的情意,昌怎么也不忍心再使蘭的心靈受到新的創(chuàng)傷了。于是昌就語重心長地在心里自語說:“蘭哪,假若我在那時死纏硬磨著真的和你結婚的話,那,那你會后悔一輩子的?,F(xiàn)在很可能你會埋怨我說,是,是我耽誤了你和斌的婚姻,如果沒有我的追纏,你會和斌結婚,并且想象著斌和你婚后的日子肯定會幸福美滿,甜蜜無邊的,然而,再反過來說,要,要真不是你舍棄我的話,我,我或許不去補習學習功課,也考不上糧校。倘若那樣的話,那,那可能咱倆一齊下了崗,都在這田間勞作哩,??!蘭,你……你說是吧?”
自語后,昌佯裝愧疚似的說:“蘭哪,都怨我不好,是我棄你而去省城上的糧校。那時我要不去上糧校,咱倆要結婚,那現(xiàn)在咱倆的日子過得才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幸福美滿哩,嗯,蘭,你說是吧?”
蘭聽罷昌這感人肺腑的知己暖心話,激動得雙眼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似的滴答滴答不住地往下淌,嘴里喃喃著說:“是的,是的呀,昌哥。你可算說到我心坎里了。你不知道吧昌哥,我這……這二十幾年都在惦掛著你呢……”說罷一頭扎進了昌的懷抱里,然后陡然轉悲為喜,仰天大笑起來,笑著絮叨著:“咱倆過的日子才美滿,咱……倆……過……的……日……子……才……美……滿……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