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茂
謹以此文獻給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周年!
——題記
你是第一個把《國際歌》翻譯成中文的人。
你本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翻譯家。你第一篇翻譯作品就是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閑談》,并與人合譯了《托爾斯泰短篇小說集》。經(jīng)你翻譯的還有果戈里的短劇《仆御室》和小說《婦女》,以及法國都德的小說《付過工錢之后》。你還翻譯了高爾基的文選集和創(chuàng)作選集:《二十六個和一個》《馬爾華》《市儈頌》《克里慕·薩莫京的生活》,盧那察爾斯基的《解放了的堂·吉訶德》,普希金的《茨岡》,等等。你的翻譯被魯迅先生譽為“信而且達,并世無兩,”這是多么崇高的評價啊。
你也可以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早在1921年初,你就以特約記者的身份到莫斯科采訪,取名“維克多爾·斯特拉霍夫”,漢語是“戰(zhàn)勝恐懼、克服困難”。期間,你寫下了《餓鄉(xiāng)紀程》《赤都心史》等名作,還在北京《晨報》等刊物發(fā)表文章,熱情歌頌十月革命,預示這樣的“光明”將“照遍大千世界”。
你為開國領袖毛澤東《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寫過序,聲稱“中國的革命者都應當讀一讀毛澤東這本書”。
你也給魯迅先生的雜感集作序,魯迅先生贈你條幅:“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你的出場自帶光環(huán),而你的落幕,卻悲愴黯然。你隨著槍聲倒下,血濺長空,含笑而去。你忠于自己的選擇,清晰而堅定,卻將模糊而消瘦的背影留在歷史的長廊和故國泥濘的風雨中。
1899年1月29日,你出生于江蘇常州一個破落的書香之家。父親為你取名“雄魄”,意在重振家業(yè),光宗耀祖,你卻改名“瞿爽”,后又改“瞿霜”,取“凝于寒冬,傲然卓立”之意。你仍感言之不逮,后經(jīng)過一番斟酌,由“霜”引申為“秋白”,并以此名世。
你天分極高,聰敏好學,博聞強記,《十三經(jīng)》《二十四史》,儒道佛釋及詩詞歌賦均有涉獵,且能書善畫,尤擅篆刻。17歲考入外交部創(chuàng)辦的俄文專修館,主修俄語、法語、英語,兼修佛學、文學與哲學。其間你慕名前去北京大學,旁聽了陳獨秀的激情授課,境界大開。
五四運動爆發(fā),你熱血沸騰,當仁不讓,登上自己的政治舞臺。你擔任北京學聯(lián)評議部負責人,組織俄文專修館的同學參加游行示威和火燒趙家樓行動,迅速成為暴風雨中高高飛翔的雄鷹。
1920年3月,你參加了由李大釗倡導成立的“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立即被社會主義思想所吸引。
你當時并沒有意識到,你早早地進入到風暴的中心,也早早地被殘酷的風暴所摧毀,你像一支蠟燭,迅速地燃盡自己的生命:
20歲,你參加五四運動;
23歲,你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24歲,你擔任《新青年》主編;
26歲,你進入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集體的核心層;
28歲,你擔任中共代理總書記,成為繼陳獨秀之后,中國共產(chǎn)黨第二任最高領導人。
但是很快,你就被排擠出最高領導層,遭受王明、博古等人的打擊、孤立和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迫害……直到生命的指針定格在36歲,那是你最后的時刻。
你經(jīng)受住種種誘惑與殘酷折磨,為了崇高的信仰,流盡最后一滴血。
你的血,擦亮舊中國的漫漫長夜。
你的英勇無畏與壯烈犧牲,本已樹立了崇高的形象,可你就義前,以率真的方式,出人意料地寫下《多余的話》。你卸下人世所有的偽裝,用小小的手術刀,對準自己最脆弱的部位,一刀,又一刀,解剖給世人看。你掏出了血淋淋的心,卻把巨大的謎團留給后世,也將痛苦、災難和厄運留給了親人和他人。
你是瞿秋白。你的命運遭際令船工嘆息,令叛徒懺悔,令獄卒難過,令軍醫(yī)痛心,令劊子手落淚。
瞿先生,我做夢都沒想到,我的一生會與你這樣的大人物牽上關系。
說真的,我曾經(jīng)好恨你。因為你,我的家毀了。也因為你,我的老婆周月林被抓了,說是出賣你的叛徒,害得她冤里冤枉地關了20多年,好慘的。
后來,我不再恨你。因為周月林不恨你,還常常嘮叨你的事兒,邊說邊流淚。我聽了,不僅為你嘆息,也為周月林嘆息。
我沒想到,周月林也是一個狠角色。她原是瑞金中央政府辦事處主任兼中央政府司法部長梁柏臺的妻子。1934年2月,選舉產(chǎn)生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第二屆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她和毛澤東、項英、張國燾、朱德、張聞天、周恩來、劉少奇、陳云、瞿秋白等17人被選為中央主席團成員,毛澤東為主席,周月林是主席團中唯一的女性。
1934年9月,紅軍長征,要留下一批人堅持斗爭,你和周月林都留了下來。
1935年2月,中央分局決定,周月林跟你一起秘密轉移,同行者有何叔衡、鄧子恢,以及項英的愛人張亮。你們一行向福建長汀縣四都山區(qū)進發(fā)。在湯屋,你見到了福建省委書記兼軍區(qū)政委萬永誠。
四面都是敵人。為了成功突圍,萬永誠想了一個辦法,讓你們裝扮成被俘的紅軍,由他們的護衛(wèi)隊“押送”出封鎖線。
2月23日傍晚,你們按照計劃向永定進發(fā),來到長汀縣水口鎮(zhèn),唯一的木橋有敵人駐守。你不顧嚴重的肺病,帶周月林等人從下游偷渡過江,抵達一個叫“小逕村”的地方,疲憊不堪地安頓下來。
2月24日黎明時分,村口突然傳來了槍聲。福建省保安第14團的軍需處長林績軒帶著一百多條槍包圍了村子。護衛(wèi)隊讓你和周月林等人向村后的小山上撤退。誰知那是一條絕路:一座孤山,陡峭不已。經(jīng)過激烈的戰(zhàn)斗,護送隊終因寡不敵眾,無力護送。
為了不被俘虜,你大喊一聲:“咱們滾下去?!蹦銕ь^一滾,何叔衡也跟著滾了下去,周月林和張亮兩個女人也抱著頭,滾了下去。
周月林忍痛爬起來,瞅見鄧子恢在前面,就快步趕了上去。
槍聲遠去。周月林回頭一看,沒有見到你和何叔衡,她毅然返回去尋找,結果發(fā)現(xiàn)你跌坐在亂草叢中,張亮躺在不遠處。周月林趕緊將你和張亮扶起來。
你擦了擦臉上的血,問見到何叔衡和鄧子恢沒有?周月林說鄧子恢突圍成功,何叔衡沒找著,可能也突圍成功了。你喘了一口氣,面色十分凝重。
周月林領著你和張亮艱難地走著,來到一片荒草叢中。東方露出魚肚白。你肺病又犯,大口大口喘著氣,實在走不動了。周月林和張亮也累得身子骨要散架了。你讓大家歇一會兒,本以為可以隱藏,不料還是被敵人發(fā)現(xiàn),最終被俘了。
起初,敵人并不知道你們的身份,你們偷偷商定了應對辦法,你反復叮囑:“人可死,秘不可泄?!比缓?,你偽稱林祺祥,說有病來上杭療養(yǎng),剛被紅軍抓去不久;周月林則叫陳秀英,說是被紅軍抓去做護士的;張亮叫周蓮玉,說是香菇商行的老板娘。
第二天,你們?nèi)吮谎褐辽虾冀唤o一個姓鐘的團長。這個家伙很壞,無比兇殘,他不僅指揮手下人折磨你們,他自己親自用皮鞭狠狠地抽打你們。為了拷問出你們的真實身份,他還將你們分開,使用種種殘暴手段和嚴刑逼供。但你們都很堅強,任憑怎么逼問和拷打,你們都堅持按商定好的說法去應對。
姓鐘的沒辦法,只好將你們關押起來,嚴加看守,不再天天拷問,就這樣,你們蒙混了一段時間。
但沒過多久,你被人出賣了,轉移去了別的監(jiān)獄。
周月林和張亮也受牽連,受到新一輪的嚴刑拷打,并分別關進了黑牢。
后來,周月林在黑牢關押了三年時間,偶然得到一個機會,保釋出了獄。
這個時候,周月林不知道你和張亮等人的狀況,也聯(lián)系不到組織,她在上海、福建和武漢等地晃蕩了好久,饑寒交迫,無奈之下,隱瞞身份,嫁給了我。
我們平平淡淡地過著普通人的日子。我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有文化、有知識的人,我很佩服,家里的大小事由她做主。她教我識字,給我講歷史,講國家的事情,希望我做一個“有點墨水”的人。老實說,跟她在一起,我的變化挺大,很知足。我現(xiàn)在能夠講這些事情,全靠她。
很長一段時間,周月林從沒有跟我提起她的過往,我也不問。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周月林情緒發(fā)生了變化。有一天夜晚,她突然主動跟我說出了她的過往,出現(xiàn)名字最多的就是你。她說得淚流滿面。我一聽,都驚呆了。我真沒想到,周月林是這么一個了不起的角色,她跟著我,算是委屈了她,但她搖搖頭,說,她活下來,完全是因為你。你說的兩句話,她一輩子不會忘記:一句話是“不怕死,不亂死”;另一句話是“活得有尊嚴,死得有價值”。
這些年,每逢走頭無路的時候,她就想起你這兩句話,就堅持要活下來。
我琢磨這兩句話,鼻子發(fā)酸,問道:“這難道就是你下嫁給我的原因嗎?”周月林搖搖頭,說,她嫁給我,并不是“下嫁”,如果沒有我將她從昏倒的碼頭邊救起來,她不是“亂死”了嗎?跟我生活在一起,雖然卑微,卻很受尊重,更何況,活著,就有希望。
我不知道她講的“希望”是什么。不久,她去了一趟北京、南京,但回來后,情緒很差,堵得慌,甚至產(chǎn)生幻覺。我問她發(fā)生什么事兒,她也不說,半夜里,她忽地推醒我,又說起你來,并沒頭沒腦地說,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要相信她,沒有出賣自己的良心。
1955年8月24日,周月林突然被逮捕。我很受打擊,我猜測一定跟你有關。周月林不在家里,我的心都空了。我不知道她關在哪里,犯了啥子罪犯?我每天堅持看報,聽收音機,四處打探她的下落,時刻關注你的消息。
直到1965年12月,報紙上一條新聞嚇住了我: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判決,以“出賣黨的領導人”的罪名,又判處周月林12年徒刑。
我相信周月林是無辜的,可我到哪里去訴說呢?
后來,我才知道,出賣你的叛徒的確不是周月林,而是萬永誠的妻子徐氏和你的收發(fā)員——該死的鄭大鵬。
瞿秋白壓根兒不知道萬永誠犧牲了,也不知道他的妻子會叛變。
人的一生可能面臨許多岔道,你只能選擇其中一條路。一旦選擇,就不能后悔,也無法后悔。凡人如此,瞿秋白亦如此。
1921年初,瞿秋白被派往莫斯科,出任共產(chǎn)國際遠東書記處中國科書記,是中共派往共產(chǎn)國際的第一人。是年5月,經(jīng)張?zhí)捉榻B,瞿秋白加入了布爾什維克,成為俄共中的一員。
一個月后,瞿秋白曾以記者身份參加共產(chǎn)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期間,瞿秋白曾到莫斯科東方大學中國班任教,這里有一批后來大名鼎鼎的中國學生,如劉少奇、任弼時、彭述之、羅亦農(nóng)、蕭勁光、柯慶施等人,都在這里學習。
1922年2月,經(jīng)張?zhí)椎慕榻B,瞿秋白正式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9個月后,作為陳獨秀的翻譯,瞿秋白出席了在彼得格勒舉行的共產(chǎn)國際第四次代表大會。
1923年7月31日,根據(jù)斯大林建議,共產(chǎn)國際任命鮑羅廷為孫中山的政治顧問。鮑羅廷來華,瞿秋白擔任翻譯兼助手,兩人由此建立了非同尋常的友誼。
八七會議后,瞿秋白之所以成為中共中央主要領導人,出任代理總書記一職,與鮑羅廷的鼎力推薦不無關系。
1928年6月,中共“六大”后,瞿秋白被組織安排,留在莫斯科,擔任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團長,張國燾、鄧中夏、余飛和王若飛為代表團成員。
此間,瞿秋白與莫斯科中山大學校長米夫結下“梁子”。1930年夏,黨內(nèi)出現(xiàn)李立三的“左”傾盲動錯誤,瞿秋白回國主持,予以糾正。
1931年1月7日,中共六屆四中全會在上海召開,共產(chǎn)國際代表米夫及其支持者王明等人批評瞿秋白采取“調(diào)和主義”,將他排擠出中央領導層。根據(jù)米夫授意,將所謂“最出色、最有才華”的王明,推至中共中央的最高領導。
從此,一把無形的刀懸在了瞿秋白的頭頂。
對瞿秋白的清算和迫害有明有暗。明的是,米夫指責瞿秋白搞宗派主義,對共產(chǎn)國際不信任和不尊重,失去領導權的瞿秋白只能默默忍受,接受指責,違心承認自己犯了嚴重錯誤,陷入“派別斗爭的泥坑”。
在《多余的話》中,瞿秋白痛苦地寫道:“老實說,在四中全會后,我早已成為十足的市儈——對于政治問題我竭力避免發(fā)表意見,中央怎樣說,我就依著怎樣說,認為我說錯了,我立刻承認錯誤,也沒有什么心思去辯白,說我是機會主義就是機會主義好了;一切工作只要交代過去就算了。”他認為這樣做,是“弱者的道德”,希望通過“忍耐、躲避、講和氣”,求得安寧。
然而,瞿秋白高估了米夫和王明等人的心胸。不久,瞿秋白到上海從事文藝工作,與魯迅等人建立了深刻的友誼。
1933年,瞿秋白身體十分虛弱,本應該留在上海養(yǎng)病。但王明、博古等人,為了不讓他安心養(yǎng)病,以組織需要名義,堅持讓來到蘇區(qū),這是政敵們使出的一把暗刀。顯然,蘇區(qū)生活條件,很不利于瞿秋白的病情。不僅如此,他們還強令瞿秋白的愛人楊之華留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
就這樣,1934年1月7日,雨雪交加之夜,天黑風高,瞿秋白告別楊之華,踏上了去蘇區(qū)泥濘的路,那消瘦的背影令多年后的楊之華都心疼不已。然而,服從組織安排,這是共產(chǎn)黨人的“天職”。無論前途多么崎嶇,他必須前行。當時蘇區(qū)遭到敵人封鎖,吃了上頓沒下頓,吃一兩鹽,都是特別的奢侈。
瞿秋白曾向張聞天請求,希望跟紅軍主力一同長征。張聞天向博古轉達了瞿秋白的請求,遭到博古的反對。
后來有人描繪:此時的瞿秋白“手無縛雞之力,眼有高度近視;肺疾重而血???,熱不止則風難禁”。政敵們將他留下來,還美其名“從你的身體考慮”,留下來是“組織上關心你,照顧你”。
就這樣,瞿秋白與年歲大的何叔衡等人留了下來,同時留下來的還有周月林和張亮等婦女同志。瞿秋白清楚,大敵壓境,四面包圍,要想活著逃出去,猶如“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本來,碰上萬永誠,瞿秋白等人還感覺出現(xiàn)了一線生機,但幻想很快破滅。
瞿秋白被俘后,并不恐慌,他一面加緊與外界聯(lián)系,希望得到營救;一面與俘獲他的敵人斗智斗勇,努力隱蔽自己。他萬萬沒有想到,收發(fā)員鄭大鵬被捕后,不僅當面指認他,還拿出了“鐵證”,瞿秋白如果再裝,自己都會覺得不恥。
是的。瞿先生,船工老哥罵得對,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周月林、張亮等一批受牽連的人。我該死!
按理,我這樣的小人有緣認識你,是天大的福份,我要好好珍惜。作為收發(fā)員,你每次將信交到我的手里,都是對我的信任。你總是那樣微笑,那樣溫和。
有一次,你有一封寄給上海魯迅先生的急信,當時外面下著大雨,天色也不早了。我本想第二天幫你送到小鎮(zhèn)的,但你非??蜌獾卣f:“還能趕上今天最后一班郵差嗎?”我立即點點頭,冒雨幫你送了信?;貋砗?,你專門讓人送來一套雨具和一個“光明”牌燭燈,說我辛苦了,這兩樣東西在雨天和夜里用得上的。
不久,我的母親突發(fā)急病,我束手無策,偷偷落淚。你知道后,讓我回家探望,給了盤纏和醫(yī)資,特地說:“共產(chǎn)黨人要有孝道,人人要有孝心?!?/p>
我回來后,正值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敗,蔣介石命令湯恩伯部負責全殲贛閩殘留紅軍。當時,國民黨第三十六師中將師長宋希望濂率部駐扎長汀。在一次戰(zhàn)斗中,我被俘了。
沒想到,你和周月林等人也被俘了。
敵人對你們進行了審訊。最初,你們?nèi)税凑丈塘亢玫膽穑瑳]有發(fā)現(xiàn)什么破綻,敵人就將你們押往上杭縣保安團部關了起來。
1935年4月10日,福建省委書記萬永誠在武平縣被敵人包圍,不幸犧牲。
4月下旬,宋希濂接南京密電,稱“據(jù)可靠情報,共匪頭目瞿秋白在你部的俘虜群中,務必嚴密清查”。宋希濂立即命人核查,對每個俘虜逐一辨認和盤問,沒有發(fā)現(xiàn)線索。幾天后,保安第十四團說俘虜中有叫林琪祥的人,很可疑。
結果,你被押往長汀師部審問。
軍法處處長吳淞濤多次審問你,每次你都從容對答:“我叫林琪祥,36歲,上海人,是一名醫(yī)生?!?/p>
最后一次,吳淞濤很狡猾,他故意不吱聲,只緊緊地盯著你。一段時間過后,他突然一拍桌子,吼道:“別裝了,瞿秋白!民國16年,你在武漢講演,我就在臺下恭聽,你不認得我,我可認得你!”
這一吼,的確有些突然,但你定定地看了對方一眼,不緊不慢地答道:“你真會講故事,瞿秋白是誰?長得像我嗎?”
吳淞濤氣得渾身發(fā)抖,他一個箭步上去,揪住你的頭發(fā),用力往后一拉,飛起一腳,將你坐的椅子踢開,只聽到你“啊”地一聲,倒在地上,一口血,從嘴里噴出。“你給老子裝,看我不整死你!”說罷,又一把將你托起來,舉過頭頂,吼道:“快說,你是誰!”只聽你喘著氣,呻吟道:“我、我是、林琪祥……”話音未落,你已經(jīng)被高高地摔了下來。
當時我就躲在暗處,看到這一幕,心里特別害怕。我以為你這一摔,會昏迷過去,至少你可以裝得昏迷過去,沒想到,你竟然一聲不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還望著吳淞濤嘿嘿一笑,嚇得他恐懼地叫了一聲:“真是活見鬼了!”
無奈之下,吳淞濤使出最后一招,叫我出來指認你。
你見我進來,照例裝著不認識,我怯怯地說:“瞿先生,我是鄭大鵬,你的收發(fā)員,你還認識我嗎?”
你微微抬起頭,認真地看了我一眼,輕輕道:“我不姓瞿,也不認識你?!?/p>
吳淞濤一聽,怒不可遏,把對你的不滿發(fā)泄到我的頭上。他惡狠狠地抓住我的頭發(fā),重重地扇了我一個巴掌,高舉著拳頭,歇嘶底里地吼道:“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快說!他到底是不是瞿秋白?”
“我敢用腦袋擔保,絕對是?!蔽翌D時嚇壞了。心想,如果指認不成,我肯定會受到嚴懲。我家有老母,且這么年輕,我可不想死。沒辦法,我只好將你寄信時給我留下的簽名件拿了出來,遞到你的面前,稍稍提高聲音說:“瞿先生,這是你給我的簽名件。你不會否認吧?”
你望著簽名件,一怔,然后,你忽然一笑,說道:“既如此,你也用不著拿腦袋作擔保,我也用不著再裝了。對,我就是瞿秋白。這些日子,所謂‘林琪祥’、‘職業(yè)醫(yī)生’之類,就算是一篇小說吧?!?/p>
“瞿秋白!哈哈哈!……”吳淞濤發(fā)出一陣狂笑,笑得渾身發(fā)抖,半晌,他才冷冷地道:“好,你總算是承認了?!?/p>
我不敢再看你一眼,悄聲退出審訊室,全身汗透了。
后來,我不斷地為自己辯護和開脫:瞿先生,你最先是被萬永誠的太太徐氏出賣的,即便我不指認你,她也會出來指認。
就這樣,我活了下來,但生不如死。我一輩子都活在痛苦的陰影里,活在對自己的譴責里,活在對你的懺悔里。
其實,更應該譴責的是蔣介石。
1927年4月12日,蔣介石下令國民革命軍在上海捕殺共產(chǎn)黨人,進行“清黨”,這一天,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最黑暗的日子。
那么,將介石為什么要“清黨”,為什么對瞿秋白恨之入骨?
都說,“冤有頭,債有主”,蔣介石要把對共產(chǎn)黨的仇恨都發(fā)泄到瞿秋白這個“冤大頭”身上。
眾所周知,蔣介石是在孫中山最危難的時候出現(xiàn)的,并迅速成為他最信任的人。1923年8月,孫中山派蔣介石和共產(chǎn)黨人張?zhí)椎?人赴蘇聯(lián)考察。張?zhí)资菑V州起義領導人、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建人之一,他不僅是瞿秋白加入俄國布爾什維克的直接介紹人,也是瞿秋白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直接介紹人。孫中山逝世后,蔣介石精心策劃了“中山艦事件”,拋出《整理黨務案》,大力排擠中共黨員。張?zhí)资謿鈶?,發(fā)表《到底要不要國民黨》的檄文,擊中了蔣介石的要害,氣得蔣介石大罵張?zhí)?。后來,張?zhí)自俅伟l(fā)表文章,針鋒相對又一針見血地批駁了蔣介石的謬論。張?zhí)资抢腺Y格的共產(chǎn)黨人,1924年1月21日,列寧逝世時,他還前去莫斯科工會大廈瞻仰列寧遺容,參加了葬禮。孫中山生前對張?zhí)滓埠芷髦?。蔣介石曾一度把張?zhí)滓暈檠壑嗅?,但很快便將目光轉移到瞿秋白身上。
蔣介石對瞿秋白本來就看不慣,但瞿秋白所行之事比張?zhí)赘钏凰梢哉f,蔣介石對瞿秋白的恨由來已久,變本加厲。共產(chǎn)黨開始在廣東、湖南、湖北、江西等地發(fā)動農(nóng)民暴動,各地紛紛成立農(nóng)會,取代地主宗族把握鄉(xiāng)村的權力。蔣介石非常惱火,覺得只有土匪、流民和強盜才干得出這種事情。陳獨秀也認為這是“農(nóng)民造反”,他持明確的批評態(tài)度。
但是,毛澤東是完全支持的,他不僅跟蔣介石等人唱反調(diào),還公開提出:“有土必豪,無紳不劣?!泵珴蓶|的這個驚人觀點在黨內(nèi)引起巨大爭議。
關鍵時候,瞿秋白毫無保留地支持毛澤東,他把毛澤東《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印成小冊子,親自作序,號召大家都來讀讀這本書,蔣介石惱羞成怒。
1927年4月17日,忍無可忍的蔣介石發(fā)布清黨通電,通緝共產(chǎn)黨的首要分子197人,瞿秋白位居鮑羅廷、陳獨秀、林伯渠之后,列在毛澤東之前。
在蔣介石看來,瞿秋白罪大惡極。南昌暴動就與瞿秋白有很大關系。因為就在這次暴動前,瞿秋白成為中共實際上的最高領導者。南昌暴動就是他新官上任點起的第一把火。不僅如此,瞿秋白還策劃指揮了一系列武裝暴動,并積極準備“全國總暴動”。這期間,除了著名的湖南“秋收暴動”,各地武裝暴動如星星之火,湖北、江西、廣東、江蘇、河南、河北等地紛紛響應。
1927年11月,瞿秋白密令張?zhí)自趶V州準備暴動。12月11日,廣州暴動取得成功,成立了“廣州蘇維埃政府”。廣州是蔣介石發(fā)家之地,是國民黨老巢,側臥之榻豈容他人酣睡?蔣介石氣急敗壞,迅速派兵鎮(zhèn)壓,雖然張?zhí)姿烙趤y槍之中,但瞿秋白沒有被抓住。
作為蔣介石心腹之患的瞿秋白仍然強調(diào)革命處于“高潮”,指示各地實行“三殺”:一是“殺盡改組委員會委員,工賊、偵探、以及反動的工頭”;二是“殺盡土豪劣紳、大地主、燒地主的房子”;三是“殺政府官吏,殺一切反革命”。
瞿秋白被捕后,仍然被蔣介石視為“眼中釘”,原因是瞿秋白“不識抬舉,極不配合”。
歷史學家后來發(fā)現(xiàn),在長征之前,瞿秋白已將張聞天、王稼祥(也屬“二十八個布爾什維克”之列)爭取到了自己一邊。博古們從江西轉移時不顧瞿秋白的再三請求,執(zhí)意讓他留下,本就有“借刀殺人”之意,客觀上也達到了,而蔣介石居然還用手中的刀殺了他,真是愚蠢之極的行為。
實際上,早在1931年6月,瞿秋白之后的繼任者向忠發(fā)被捕。雖然向忠發(fā)叛變了,把所知道的全部的機密悉數(shù)供出,蔣介石也下令“就地槍決”,但向忠發(fā)與瞿秋白豈可同日而語?
平心而論,對瞿秋白,蔣介石念他是個讀書人,才華不凡,起初還試圖勸降,只要瞿秋白公開聲明脫離中共,對前期所做事情進行“懺悔”,即可免死,但瞿秋白偏偏軟硬不吃,從宋希濂到“中統(tǒng)”、“軍統(tǒng)”,所有勸降者絞盡腦汁,仍一無所獲。
“娘希匹!”面對一撥又一撥勸降者的報告,蔣介石失去了耐心,他青筋暴露,眼里露出了陰冷的殺機。
有無數(shù)條路,可以讓瞿秋白“體面”地活下來,但他心意已決,選擇了唯一的一條不歸路,那條路的終點是黑洞洞的槍口。
瞿先生,不瞞你說,剛見你的時候,還真以為你是一名醫(yī)生呢,后來被告知,你是共黨的要犯,可嚇了我一跳。作為一名獄卒,我每次前去提審你和押送你回牢房時,你總是那么儒雅、坦然、和氣,與我頭腦里的“赤匪”形象大不相同。
我沒想到在宋將軍獲悉你的真實身份后,特地宣布六條措施:一、專辟一房間,書桌一張,紙墨筆硯和書籍若干;二、為你新買布鞋一雙、白褲褂兩套;三、每日按師部“官長飯菜”標準供膳,煙酒另備;四、每天允許你在院內(nèi)散步兩次,由一名副官和軍醫(yī)負責,門口白天不用看守;五、除宋將軍本人外,一律稱“瞿先生”;六、禁用鐐銬和刑罰。
我當時想,這哪里是坐牢,這分明是來休養(yǎng)的啊。
有一天,頭兒讓我多給了你半支蠟燭,沒想到,你舍不得點亮它,而是將這半支蠟燭翻過來,用鐵釘在蠟燭底部刻了一枚非常雅致的圖章。頭兒聽說后,立刻跑到街上買了一把雕刻刀和一枚石章,讓你幫他刻一枚私章。我們都以為你先描好字再刻,誰知你竟不用,操起刻刀,橫一刀,豎一刀,不一會兒功夫,就完成了一枚圖章,十分精美。頭兒很開心,覺得你真有兩下子。
你每天很有規(guī)律地生活,氣勢閑定。你寫詩填詞,雕刻圖章,凡索要者,從不拒絕。有一回,你見我盯著你刻圖章,便問我:“別人都向我要圖章,唯有你不張口。你喜歡嗎?”我點點頭。你立即將圖章送給了我,又問:“還想要點什么?”我麻著膽子道:“瞿先生能送我一幅字嗎?”說真的,對于圖章,我雖喜歡,但可有可無。若能送幅字,我更喜歡。
你微笑著,當即給我寫下一幅字:“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xiàn)”。見我一臉疑惑,你就輕輕打著拍子,哼唱“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一邊哼,一邊臉上露出光芒,哼了一會兒,你指著自己寫下的字,突然停下來,然后握著拳頭唱道:“一定要實現(xiàn)!”唱罷,你告訴我,這是一首唱給勞苦大眾的歌,全世界人民都在唱,你讓我也跟著唱。我輕輕哼唱了一會兒,雖然不明白“英特納雄耐爾”是什么意思,但這首歌好聽,易學,唱了感覺有力量。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你翻譯的《國際歌》。
半個月后,我接令押送你到設在長汀中學里的師長辦公室。宋將軍笑容滿面,將你迎入房間,揮手將下屬都趕了出去。我正要退出,你對宋將軍說:“這位小兵哥就留下吧,萬一我攻擊你,至少有個幫手呀。”
我一聽,愣了。宋將軍也怔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對我說:“好,你留下吧,”轉身對你拱拱手:“謝謝瞿先生替我的安全考慮?!?/p>
待坐下后,宋將軍問:“瞿先生生活得還習慣嗎?”
你喝了一口茶,點點頭,道:“囹圄之人,受此優(yōu)待,實不應該?!?/p>
我終于知道,宋將軍優(yōu)待你,實想軟化你,引誘你。
“哪里,哪里。鄙人軍務繁忙,應該早來看你。”我從宋將軍眼神里可以感受到他的得意:“這兒條件還不好,如能到南京,就會大不一樣,對了,你的肺病好轉了吧?我們的陳軍醫(yī)是從日本留學回來的,醫(yī)術不錯。這些天,他都用了些什么藥?”
“宋將軍想多了?!蹦悴槐安豢?,回答道:“作為囚犯,給我什么藥,我就服什么藥,自己的病自己清楚,用不著認真治療。”
宋將軍聽后一怔,認真看了你一眼,道:“瞿先生何以如此悲觀了?命運掌握在你手里,身體或精神上是否有病,病多重,如何治,你是最清楚的……”
“行了,不必往下說了?!蹦阃蝗淮驍嗨螌④姷脑?,提高聲音道:“第一,我是否有病,我當然清楚;第二,我的命運由誰掌握我也清楚,至少不是由你宋將軍主宰吧?!?/p>
我真沒想到,看似文弱的書生,內(nèi)心卻有如此強大的力量。我不明白,是什么支撐了你,在生死關頭,你竟如此堅定。
宋將軍氣得臉色發(fā)白。他走到窗戶邊,冷冷地對我說:“帶下去。”
我心一涼。我知道,你不配合,兇多吉少。
出了辦公室,見我垂著頭,你竟笑著說:“你看,我沒有攻擊宋將軍,宋將軍也沒有吃了我。咱們打個平手吧。”
我笑不出來,為你難過。當時我還私下想,可能宋將軍對你太“客氣”了,要是動刑,你可能就會變節(jié)。但我想錯了。
有個副官,姓賈,想立功想瘋了,他背著宋將軍,審問你。賈副官牛高馬大,脾氣暴躁,見你不配合,揮拳一擊,你滿嘴流血,一聲不哼。賈副官命我搬來老虎凳,將你的雙腿放上凳子,雙腿并攏伸直。我和兩名同伴用繩子把你的大腿捆在凳上,又用繩子捆住你的雙腳,然后往你的腳下墊上磚頭,越墊越高,你痛得渾身發(fā)抖,很快昏迷過去。
賈副官擔心你死掉,趕緊命令放下來,讓人端來一盆冷水,往你頭上一澆,停了一會兒,你才緩緩地喘出一口氣,睜開腫脹的眼睛……
幾天后,宋將軍又來親自提審你,見你嘴唇腫,雙腿抬不起來,便問你怎么了?你笑笑說,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壞了嘴巴,不礙事。
一旁的賈副官長舒一口氣。我真佩服你的氣度。說真的,如果你照實報告,賈副官一定會吃不了兜著走的。
就在這一次,你對宋將軍提了一個特殊要求:“有些話我想寫下來?!?/p>
我以為你要招供了呢。宋將軍可能也是這么想的吧,他立即命人送來紙墨,但你究竟要寫什么,當時我們都不知道,后來才知道,你用六天時間寫下了《多余的話》。據(jù)參謀長說,你寫的東西,全是廢話,對黨國沒什么用。
5月22日,將介石給駐閩綏靖公署發(fā)來一道密電:“派陳建中來閩與瞿匪秋白談話。”三天后,追加一道密電:“加派王杰夫偕同陳建中與瞿談話?!?/p>
陳建中原本就是中共的叛徒,王杰夫則是“中共自首人員招待所”負責人,兩人都善于攻心,他們還根據(jù)你的政治地位、學識、性格、家庭狀況等情況,專門研究了一套勸降辦法,以為一定能夠降服你。
然而,軟的,硬的,都用了,在整整6天里,你先后接受了9次訊問,其中7次為勸,2次為審,皆無所獲。
無奈之下,王杰夫把蔣介石秘密開出的優(yōu)厚條件和盤托出:“委員長讓我轉告瞿先生,你可以不公開聲明反共或寫自首書,只是遷往南京養(yǎng)病,身體好了以后,你可以從事翻譯工作或去大學任教都成?!?/p>
“你可以效法顧順章,你的前任陳獨秀此刻也在南京。”陳建中在一旁意味深長道:“委員長寬洪大量,希望瞿先生不要執(zhí)迷不誤,生命可貴啊?!?/p>
“哼,我既不是陳獨秀,更不是顧順章?!蹦銙吡岁惤ㄖ幸谎?,朗聲道:“我是瞿秋白,你如果認為他倆的做法是識時務的話,那我寧愿做一個不識時務笨拙的人,也不愿做個出賣靈魂的識時務者!”
“你他媽算個屁!”王杰夫惱怒極了,惡狠狠地道:“你想當英雄,敬酒不吃不罰酒。那就走著瞧!”
你忽地笑了笑,抬頭望著窗外,心平氣和道:“我愛酒、吃酒,既非敬酒,亦非罰酒,而是良心酒,自斟自酌,別有風味。”停了一下,他像是對王、陳二人,又像是對自己,輕輕說道:“人愛自己的歷史,比鳥愛自己的翅膀更厲害,勿要撕破我的歷史?!?/p>
就這樣,勸降者一無所獲,悻悻而去。
因為軍醫(yī)陳先生很同情你,見我很敬佩你,所以偶爾跟我聊起你的事。老實講,如果不是陳先生說的,我真不敢相信,發(fā)生在你身上的這些事兒,都是真的。
暴風雨來臨前,總是悶熱而平靜的。
果然,1935年6月16日,我清楚地記得這一天。下午接班時,我被告知:務必對你嚴加看守,因為南京來了密電,對你“就地槍決,照相呈驗”。
楊之華沒有想到,丈夫的壯烈犧牲來得如此之快。
瞿秋白是楊之華的老師,楊之華不僅認識他的妻子王劍虹,還與她同時參加婦女運動。可婚后不久,王劍虹就患上了肺病,瞿秋白四處求藥,但始終沒能奏效,王劍虹撒手而去。
楊之華的丈夫沈劍龍是個開明的人,婚后生下一個女兒,叫沈曉光,后改名為獨伊。王劍虹病故后,瞿秋白漸漸地愛上了楊之華。楊之華察覺出后,有些手足無措,獨自離開上海,回到老家蕭山。瞿秋白隨即趕到蕭山,與沈劍龍和楊之華進行一番坦誠的交談。
尷尬之余,沈劍龍展示了難能可貴的君子風度。
《民國日報》在1924年11月27至29日,連續(xù)三天刊登他們的佳話:一是楊沈離婚、瞿楊結婚的公告,還有一個是沈劍龍身披袈裟手捧鮮花的圖片,意為“借花獻佛”,祝福瞿楊二人。
瞿秋白和楊之華十分珍惜這段來之不易的緣份,他們婚后相敬如賓,紅袖添香,過了一段甜蜜幸福的日子,但好景不長。瞿秋白從上海離開后,楊之華就陷入相思和擔心的痛苦中。
一天夜里,大雪紛飛,聽說魯迅病了,楊之華跑去看他。見面后,魯迅氣色很不好,急問道:“聽說秋白在蘇區(qū)死了,這個消息確實否?”
楊之華如雷轟頂,半晌,訥訥道:“不會吧?”
魯迅異常嚴肅,道:“盡快把消息打聽清楚后告訴我?!蓖瑫r叮囑她:“你也要多加小心!”
從魯迅住處出來,楊之華立即找到妹妹楊之英,急問邵老那邊的消息怎么樣了?邵老是指邵力子。一個多月前,當聽到丈夫在福建長汀被捕的消息后,楊之華心急如焚,對妹妹說:“秋白可能會犧牲,咱們一定要想辦法救他!”
楊之華當即寫了三封信讓妹妹送出去。一封是給蔡元培的,一封是給宋慶齡的,還有一封是給邵力子的。楊之華寄希望這三個德高望重的人出面營救瞿秋白。
楊之英不敢怠慢,立即去辦。她把給蔡元培的信當面交給了他的大兒子蔡無忌。但在送宋慶齡的信時,因警衛(wèi)阻攔,未能成功。給邵力子的信,因當時他在南京,只能拍電報告知。
值得一提的是,邵力子是楊之英的公公。
楊之英第一次婚姻,她的丈夫是邵公的次子邵志剛。作為國際共產(chǎn)黨人,志剛不幸在瑞士遇難。邵公很悲痛,也很開明,他把楊之英當成女兒看待,幾年后還親自做媒,置辦婚禮,充當證婚人,促成了她與吳元坎的結合。楊之英求助于邵公,除了這一層特殊關系外,更因為邵公的特殊地位和影響力。作為中共和國民黨兩黨的元老,邵公曾與瞿秋白有過工作交織,很欣賞他的才華。瞿秋白被捕時,他雖在南京任要職,是蔣介石的幕僚,但在政治上主張國共合作共同抗日,因此,如有機會,他一定不會見死不救的……
“邵公方面還沒有消息嗎?我聽說秋白已經(jīng)……”楊之華說到這里,哽咽起來,淚如雨下。
楊之英聽了很吃驚,她只好扶住姐姐,語無倫次地安慰道:“邵公方面……唉,南京方面……還不至于吧……”
實際上,楊之英無時無刻不牽掛瞿秋白的事情,也無時無刻不去催問邵公。但每次邵公都沒有正面回答,不是“再看看”,就是“再等等”,或者“各方還在爭取中”。
應該說,南京國民黨高層多次討論瞿秋白一案,意見不一。蔡元培認為,瞿秋白雖然作過共產(chǎn)黨最高領導人,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勢,而像他這樣有才氣的文學家和翻譯家實在少有,應網(wǎng)開一面,為黨國所用。
邵力子趕緊附合,指出“此人雖已失勢,但影響巨大。若南京政府能容下此人,則天下共黨莫不感佩之”。
但是,蔡、邵二人的一唱一合遭到戴季陶等人的嚴厲反對。作為蔣介石的資深謀士,戴季陶公然叫囂:“瞿秋白赤化了千萬青年,這樣的人不殺,殺誰?這樣的亂臣逆子不殺,黨國的威嚴何在?”
戴季陶是典型的機會主義者,既無真正的信仰,更無高尚的節(jié)操,周恩來曾評價戴季陶的人格“連妓女都不如”。正因為此,早在中共中央的一次會議上,瞿秋白曾以極大的革命義憤,尖銳地批判戴季陶主義是“國民黨新右派反共反工農(nóng)的旗幟,必須最徹底地粉碎”。他還專門寫了一本小冊子,叫《中國國民革命與戴季陶主義》,令戴季陶膽顫心驚,無地自容。
蔣介石雖然知道戴季陶借刀殺人、以泄私憤,但內(nèi)心高興。因為有了戴季陶的堅決,其他人也知道蔣介石與戴季陶穿的是一條褲子,便不愿再說什么。蔣介石既裝著心胸博大,可以給瞿秋白“一條生路”,又提出條件,讓瞿秋白來南京養(yǎng)病,最終為其所用??上?,瞿秋白對蔣介石的“好意”毫不領情。
蔡元培和邵力子有心無力。
就在楊之華訴說瞿秋白遭遇不測的第二天,楊之英再次找到邵公詢問。
邵公無比氣憤又無限惋惜地說道:“蔣一定要殺他,一定要殺,沒辦法啊!”
早在“軍統(tǒng)”和“中統(tǒng)”審訊前,瞿秋白就知道自己的結局。雖然與獄卒們打成一片,但能夠交心的還是沒有。好在軍醫(yī)陳炎冰為人還不錯,瞿秋白想把后事托付給他。
一天上午,瞿秋白將獄中寫成的《卜算子》《浣溪沙》《夢回》三首詩詞手稿,連同一張半身照鄭重地交給陳炎冰保存。
陳炎冰發(fā)現(xiàn)照片背后還題有文字,抬頭是“炎冰先生惠存”,內(nèi)容是:“如果人有靈魂的話,何必要這個軀殼!但是,如果沒有的話,這個軀殼又有什么用處?”
文末還有一簡短跋語:“這并不是格言,也不是哲理,而是另外有些意思的話。瞿秋白1935年5月攝于汀州獄中。”
陳炎冰對瞿秋白把這些詩文和照片交付他感到非常緊張,也非常珍惜。陳炎冰覺得放在身邊不安全,得盡快轉移出去。經(jīng)過反復考慮,最后他通過層層關系,將這些東西轉寄給在美國留學的柳亞子的女兒柳無垢。
不久,《卜算子》《浣溪沙》《夢回》三首詩,在上?!度碎g世》雜志上發(fā)表,再后來還在阿英主編的《文獻》雜志上發(fā)表。
陳炎冰感覺有些欣慰,終算感覺沒有辜負瞿秋白的信任。
我叫陳炎冰,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參加過北伐。1927年畢業(yè)于廣州中山醫(yī)學院,大革命失敗后,1928年留學日本,在慶應大學就讀?;貒螅?jīng)國民黨三十六師軍醫(yī)處長邱炳邦引薦,到該處當軍醫(yī)。
瞿先生,你不認識我,可我早聞你的大名。沒有遇到你之前,我頭腦里虛構你種種形象。宋希濂將軍跟我說過你的過往,說他在黃埔軍校第一期學習時,還聆聽過你的課,對你欽佩有加,所以他一見到你,遂尊稱你為“瞿先生”。
最初,宋將軍的確想通過一系列優(yōu)待讓你回心轉意,而你,用有限的“自由”和窄小的空間,跟這里的人打成一片,你刻章,寫字,讀書,作文,讓這里的官兵幾乎都把你當成了朋友。這不是好事,我很焦急,特別是你叫官兵學唱《國際歌》,把監(jiān)獄當成了學堂,弄得宋將軍十分惱火。但我不敢跟你明說,只希望你見好就收。畢竟,你是“人在屋檐下”啊。
有一天下午,你拉著我的手,指著外面的天空,認真地說:“現(xiàn)階段中國革命是土地革命,毛澤東同志以農(nóng)村為革命根據(jù)地包圍城市,最后奪取城市,進而解放全中國,這是正確的革命路線?!?/p>
你說這番話時,眼里流露出的目光是那么深邃而明亮,我仿佛看到了一只蒼鷹被關在鐵籠里,它是多么地渴望飛向藍天啊。
幾天后,聽說郭沫若去了日本,我問道:“你認識郭沫若嗎?”
你點點頭,道:“當然認得!”
我便告訴你,他到日本去了,如果你想聯(lián)系他,我可幫忙。
你一聽,馬上取筆鋪紙,略一沉思,很快寫了一封信,其中有一段話令我至今難忘:“歷史上的功罪,日后自有定論,我不愿多說,不過我想自己既有自知之明,不如盡量披露出來,使得歷史檔案的書架上材料更豐富些,也可以免得許多猜測和推想的考證工夫。”
后來我知道,這些話其實是為你寫《多余的話》作出說明或交待,基于當時情形,你只能以曲筆的方式表達自己的看法。
蔣介石派“中統(tǒng)”和“軍統(tǒng)”對你誘降不成后,你意識到自己余日不多,你微笑著對我說:“事實上,沒有附加條件是不會允許我生存下去的……這條件就是要我喪失人性而生存。我相信凡是真正關心我,愛護我的親屬,特別是吾妻楊之華,也不會同意我這樣毀滅的生存。這樣的生存,只會給他們帶來長期恥辱和痛苦。”
我無言以對。
你接著說:“到了這里,我已經(jīng)是一個無用之人。他們榨不出什么寶貝,一定非常不開心。我會過好每一天,跟每一個接觸的人交朋友,包括宋將軍和前來勸降的人。可惜蔣先生未必有雅量容下我。”
不幸一語成讖。
翌日上午,南京方面來了急電,宋將軍把參謀長向賢矩、軍法處長和我等召到一起,傳閱電報并下令:“消滅共黨已到了關鍵時刻,委員長的指令,我們要無條件地執(zhí)行。”
接著,宋將軍作了如下安排:一是讓參謀長去你房間傳達最高命令,看有什么遺言、遺物需要轉達;二是加強警戒,禁止放風、會客;三是由我陪同你度過最后時刻,密切注意你的情緒,發(fā)現(xiàn)情況,立即上報。
第二天中午,當參謀長帶著我到你房間宣布處決令時,你還在聚精會神地給一名衛(wèi)兵刻圖章。你頭都沒抬,習慣性說了一句:“請坐,稍等片刻?!蹦惆盐覀円伯敵上蚰闼饕之嫼蛨D章的人了。
參謀長很意外,只好靜靜地等你刻完圖章。當你抬頭見到我們時,略略有些吃驚,恰好勤務兵端來一大盤酒菜,你似乎意識到什么,拍拍手上的微塵,站起來說:“嗬,伙食不錯啊,今天是什么風,把參謀長也吹來了?”
“瞿先生,請先吃飯,條件有限,隨便吃點。”參謀長頗不自然地說。
你可能發(fā)現(xiàn)我的臉色不好,而且一直低著頭,便接上參謀長的話,說了一句:“好,先吃飯。雷公老子不打吃飯人?!?/p>
參謀長提起酒壺,倒了兩杯,率先喝了。你故意打趣道:“也不敬我一杯?”說著,仰頭喝了下去,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們一眼,吃了一口菜。
參謀長沒話找話,說:“瞿先生,你來這兒多久啦?個把月了吧?”
“我從不記日子?!蹦阕詡€兒喝了一杯,盯著參謀長,說:“怎么?要打發(fā)我上路了吧?”
“對的,瞿先生真有自知之明?!眳⒅\長借著酒勁兒,嚴肅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行。宋將軍和我多次苦口婆心,上回南京方面來人也真誠勸降,可你每每抗拒,每次都說‘既被俘,就沒打算活著出去’?!?/p>
“這么說,南京的蔣先生不耐煩了?”你居然打了一個哈哈。
顯然,參謀長感覺自己的威嚴受到了嘲弄,冷冷地說:“我宣布:師座遵照委員長電令,明天上午成全你,執(zhí)行對你的死刑?!?/p>
你嘴角微微揚了一下,隨即夾了一塊肉,吃下,舒了一口氣,一字一字地說:“這樣做,才是蔣介石的風格!好,我早就等著這一天了!”
說完,又特地給參謀長倒?jié)M一杯酒,遞過去:“來,為這個消息,干杯!”
參謀長面無表情地接過酒杯,但又緩緩地放了下來。
什么叫視死如歸?是什么力量支撐你如此從容?我的心突然一陣絞痛。
這時,參謀長咳嗽了一下,示意我說點什么。我只好看著你,結結巴巴地說:“瞿……瞿先生,你還……還有什么需要,或有什么交待辦的,請盡管說?!?/p>
你一臉鎮(zhèn)定,說:“沒什么,我準備好了,隨時起身赴黃泉?!?/p>
參謀長臉色蒼白,嘟噥一句:“瞿先生,不急,你好好想一下吧。”
“那好。這些日子,我寫了一篇《多余的話》,還有一些遺墨。我死后,請陳軍醫(yī)幫我寄給一位武漢的朋友,一會兒我寫下姓名、地址?!蹦阃巴?,說:“請參謀長報請宋將軍照準?!?/p>
參謀長立即表態(tài):“好,沒問題,這些東西對我們沒用,師座一定會照準的,請瞿先生放心。”
“謝謝你們。”你站起來,作了個送客的手勢,微笑道:“對不起,剛才那個圖章其實還沒刻完,我還答應給一個小兵哥寫一幅字。時間不多了,我趕緊做完這一切,然后可以長眠了?!?/p>
瞿先生,聽了你這番話,我的心真像針刺一樣,痛到骨髓里了啊。
當晚,你服了一點安眠藥,睡得很沉,還打著輕輕的呼嚕,而陪宿的我,卻徹夜難眠,直到天亮。
我一直在想:我偷偷寄給你的愛妻楊之華的信,她收到了嗎?
楊之華的確沒有收到瞿秋白被捕后的信。但魯迅弟弟周建人收到了一封來自監(jiān)獄并經(jīng)過檢查的信,信封上蓋有特殊的藍色長方形印章。1935年5月,魯迅也收到了同樣的一封信,信件的署名都是“林祺祥”,信中用的是隱語。魯迅立即明白這是瞿秋白被捕后寫來的信:“林”字“雙木”即“雙目”,是“瞿”字的上半部。他立即通知楊之華過來,告訴她,雖然被捕,但身份還沒暴露,需盡快保釋。楊之華好不容易找到保人,連夜給做了兩條褲子,魯迅送來一些錢。她把褲子和錢給瞿秋白匯去,并在信中告訴他已找到鋪保,請多保重。
被魯迅視為“知音”的瞿秋白,為了他,魯迅真是披肝瀝膽,至死都在掛牽,這是瞿秋白不幸之中的萬幸。
1930年5月,內(nèi)山書店主人內(nèi)山完造為好友魯迅在拉摩斯公寓三樓找到一個住處。魯迅帶著許廣平立即從景云里遷入公寓。這是租界的一幢國際化公寓,住戶多為外籍人士。
很快,柔石、馮雪峰、郁達夫、史沫特萊等造成了魯迅新家的???。
1931年1月,中共六屆四中全會在上海召開,王明一伙上臺,對瞿秋白進行“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盡管瞿秋白違心地做了“自我批評”,并承擔三中全會和政治局所犯的“錯誤”,但王明等人并不罷休,他們采取“去瞿留周”的陰招,對周恩來實行“打他的屁股,但也不要他滾蛋,而是在工作中糾正他”,但對瞿秋白則欲置死地而后快,不僅將他趕出政治局,強迫他寫聲明書,公開承認“莫須有”的罪名。
1931年4月24日,中央特科負責人顧順章被捕。25日凌晨一點,三封特急加密電報被送到了南京國民黨中央組織部特情科。因是周末,特情科的負責人徐恩曾去了上海,留在辦公室值班的,是徐恩曾的機要秘書錢壯飛,他是潛伏的中共地下黨員。
錢壯飛很快破譯了加密電報,內(nèi)容是:“共黨頭目顧順章在漢口被捕并自首。明早將顧解送至南京。三日內(nèi),可將上海共黨中央機關全部肅清?!?/p>
看罷電文,錢壯飛驚出一身冷汗,急忙回家,叫醒了正在熟睡的女婿劉杞夫,讓他趕赴上海,向李克農(nóng)和黨中央報告。
周恩來指示陳云,采取果斷措施,及時轉移了中共中央、江蘇省委和共產(chǎn)國際遠東局的全部機構,但唯獨不見瞿秋白,周恩來又立即叫陳賡派人去找:“請務必找到并安全轉移!”
原來,瞿秋白夫婦去了茅盾家,當晚正準備吃飯時,有人突然敲門,來人什么話也沒說,徑直交給瞿秋白一封信。瞿秋白展信一看:“你們的母親病得很厲害,快回去看看?!?/p>
瞿秋白倒吸一口冷氣,這封信暗示中央出大事了,讓他們快快轉移。他顧不上吃飯,跟茅盾耳語了幾句,叫上楊之華,從后門悄悄走了出去,終于化險為夷。
1932年初夏的天,經(jīng)馮雪峰牽線,瞿秋白見到了魯迅,真是一見如故。此前,兩人書信不斷,惺惺相惜。瞿秋白稱魯迅為“親密的人”,魯迅稱瞿秋白是“敬愛的同志”。
瞿秋白失勢受打擊后,王明把持中央每月的生活費只發(fā)給他16.7元,當時,這點錢比最底層的工人掙的還少,瞿秋白夫妻生活難以為繼。魯迅獲悉后,立即請他翻譯俄國文學作品,以貼補家用。作為國民黨通緝的共產(chǎn)黨要犯,瞿秋白翻譯的文字不能見諸于書報刊,魯迅冒著風險,幫他以筆名發(fā)表。
瞿秋白很感動,主動要求編選魯迅的雜文選集,并洋洋灑灑寫下1.7萬字的序文,他毫不吝嗇地贊美道:“魯迅從進化論進到階級論,從紳士階級的逆子貳臣進到無產(chǎn)階級和勞動階級的真正友人,以至于戰(zhàn)士,他是經(jīng)歷了辛亥革命以前直到現(xiàn)在的四分之一世紀的戰(zhàn)斗,從痛苦的經(jīng)驗和深刻的觀察之中,帶著寶貴的革命傳統(tǒng),到新的陣營里來的?!?/p>
1932年11月27日,中共“特科”聯(lián)絡員,以秘密方式,向瞿秋白發(fā)出“警報”:“危險逼近,請速轉移!”
“眼下白色恐怖,到處有眼線,去哪里安全?”瞿秋白考慮再三,最終決定去魯迅家避避。于是,瞿秋白與楊之華分頭出走,約好在魯迅家見面。
瞿秋白搭了一輛黃包車,兜了幾個圈子,見無特務盯梢,便急速來到四川北路拉摩斯公寓。到三樓敲門,許廣平開門,一見瞿秋白,二話沒說,讓他進來。瞿秋白道:“我最親密的人呢?”
許廣平告訴他:魯迅到北平探望母病去了,幾天后會回來。知道瞿秋白一定有緊急事情,便說:“放心,我會安排好的?!蓖A艘幌?,問:“之華呢?”
瞿秋白答道:“有個叛徒認識楊之華,為防不測,我倆分頭走的”。
許廣平煮了點吃的,等待楊之華。一直過了好長時間,楊之華才悄然敲門進來。許廣平道:“有人盯梢?”楊之華點點頭,說:“轉了好久,才甩掉尾巴?!?/p>
三天后,魯迅從北京回到上海。一進門,見到瞿秋白,驚道:“啊,我的敬愛的同志,你們在這兒?”
“是啊。不好意思,打擾了。”瞿秋白道。
“哪里的話?請都請不來!”魯迅很高興,顧不上喝一口水,對瞿秋白夫婦噓寒問暖。得知兩人可能要住一段日子,他特意將自己的書房兼臥室騰出來,讓瞿秋白夫婦居住,叮囑道:“這就是你們的家,不用客氣。”
這一次,瞿秋白夫婦在魯迅家里住了十多天,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現(xiàn)實馬克思主義論文集》一書的大部分就在此間完成的。
1932年12月11日,中央特科獲悉,因為瞿秋白的原故,特務已經(jīng)盯上魯迅家。組織指派陳云執(zhí)行這次轉移任務,當時,陳云是全國總工會的黨團書記。這是陳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魯迅。
當天晚上,陳云坐著一輛黃包車,戴著銅盆帽,穿著舊西裝大衣,悄然來到魯迅家。陳云按照暗號,往門上輕輕叩了兩下,門開了,許廣平探出頭。
陳云問:“周先生在家嗎?我是史平。”
“史平”是陳云的化名。許廣平立即請他進屋。當時,魯迅穿著一件舊的灰布棉袍子,略帶憂愁地說道:“秋白同志一切就緒,他的幾篇稿子和幾本書放在之華同志的包袱里,另外還有一個小包袱裝著幾件換洗的衣服。”
陳云很吃驚:“就這點東西嗎?”
瞿秋白點點頭,對陳云介紹道:“這是周先生,就是魯迅先生?!被仡^指著陳云,向魯迅介紹道:“這是史平同志?!?/p>
“真是久仰得很!”陳云由衷地說了一聲。魯迅握了一下陳云的手,關切地問:“這么晚了,又下著雨,方便嗎?”
“沒事,我們把黃包車的篷子撐起,路上不妨事的?!标愒朴冒参康目跉饣卮鸬馈_@一次見面,成了陳云永久的回憶。
后來,1933年2月初、7月8日和8月底,瞿秋白夫婦三次避風魯迅家。最后一次,已是深夜,急促的敲門聲,不僅將魯迅夫婦驚醒,還驚動了東鄰日本人和西鄰白俄巡捕。他們打開窗子張望,魯迅連忙揮手致意,道:“對不起,外地的親戚來了上?!?/p>
瞿秋白離開上海去中央蘇區(qū)的路上,不斷給魯迅寫信。收到瞿秋白被捕后的來信,魯迅急得夜不能寐,想了許多辦法,托了許多人,但效果甚微。不久,報紙公開發(fā)布瞿秋白被捕的消息,魯迅的心頓時涼了,他明白瞿秋白兇多吉少。
果真,瞿秋白的噩耗傳來,魯迅悲痛欲絕,難以自抑。他在友人的信中寫道:“中國人是在自己把好人殺完,秋即其一……判殺人者為罪大惡極”。字里行間,跳動著仇恨與怒火。
此時,魯迅已在病中,但他依然傾其全力,編輯整理其譯作編成《海上述林》,他不僅親自負責封面設計、編排校對,還安排插圖,選擇紙張和印刷。最后的時刻,他的肺病十分嚴重,經(jīng)常吐血,仍操心不止。
在日本友人的幫助下,《海上述林》上卷終于裝訂出版了。
當馮雪峰送來樣書,病床上的魯迅撫著書頁,一字一頓地說:“我把他的作品出版,是一個紀念,也是一個抗議,一個示威!……人給殺掉了,作品是不能給殺掉的,也是殺不掉的!”
瞿秋白一定沒有想到,病痛中的魯迅為他做了這么多,且做得那樣無怨無悔,盡善盡美。
殺害瞿秋白的劊子手林績軒也一定沒有想到,十六年后,因為留著一支刻有“瞿秋白”名字的鋼筆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最終被作為罪大惡極的“反革命”遭到處決。
不錯,瞿先生,我叫林績軒。記得臨刑前,你突然回頭,問我叫什么名字,當時真把我給嚇住了。
1935年,我擔任福建省保安第14團的軍需處長,因抓到你,團長鐘紹葵對我很賞識。5月22日,他向南京發(fā)報,要求“給賞,藉資鼓勵”。后來,上峰說要處決你,他推薦我給你行刑,并說這是升官發(fā)財?shù)暮脵C會,我當然高興。
瞿先生,我這一生,殺人無數(shù),什么英雄好漢沒見過?實話說,只有你,讓我真正有些心軟。
我對你心軟,不是因為你是大人物,也不是因為你是讀書人,教我們唱過外國歌,而是因為你,看似清瘦矮小,弱不禁風的樣子,卻真正做到了大丈夫“砍頭只當風吹帽,黃泉路上從容行?!?/p>
因為佩服,所以心軟,后來聽了陳軍醫(yī)的講述,我真為你落淚。
6月18日是個好天氣。早餐后,你換上洗凈的白褲黑褂,黑襪黑鞋。陳軍醫(yī)給你泡上一杯茶。你要了一支煙,點燃。時間還早,你就坐在窗前翻閱著《全唐詩》,問陳軍醫(yī)讀過哪些。陳軍醫(yī)心情沉重,說看得不多。你笑了笑,自個兒翻閱,吟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過了一會兒,你走到桌前,鋪開紙張,提筆書寫:
夕陽明滅亂山中,
落葉寒泉聽不窮。
已忍伶俜十年事,
心持半偈萬緣空。
寫完,你把陳軍醫(yī)叫到跟前,解釋說:這是集句偶成一首小詩。第一句和第三句分別是韋應物和杜甫的,第二句和第四句是朗士元的。
陳軍醫(yī)雖然看不懂詩的全意,卻知道這詩里一定寄托你深深的寓意。
恰在此時,軍法處長傳令該起程了。你猶疑了一下,說了一聲“稍等”。你在小詩一旁奮筆草書:“方提筆錄出,而畢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半有句:‘眼底煙云過盡時,正我逍遙處?!朔窃~讖,乃獄中言志耳。秋白絕筆”。
寫罷,你將筆一擲,正正衣冠,昂首走出房門。
外面,士兵站成兩排,槍上的刺刀明晃晃的,陽光灑在上面,被風一吹,一閃一閃的。你瞇起眼睛,看了一下,忽然伸開雙臂,像要擁抱風,擁抱陽光。
陳軍醫(yī)說到這里,停了一下來,有點哽咽,可我不理解,一個人怎么可以擁抱風、擁抱陽光的?
上午10點整,軍法處長傳令出發(fā)。你走出院門,揮著拳頭,輪流用漢語和法語高唱:“英特耐雄納爾一定要實現(xiàn)!”你高高地昂起頭,腳步踏著節(jié)拍,后面跟著押送的士兵,你仿佛不是去赴刑場,而是帶著眾人去游行。
這一幕十分奇特。沿途老百姓駐足,目送,交頭接耳。
陽光真好,風和日麗。悲壯的歌聲在長汀的上空盤旋……
不久,我看見你走進戒備森嚴的中山公園,這里早已清場,沒有游客。剛到八角亭旁,特務連長沖上前,喝道:“瞿先生,到了!”
我持槍一旁,屏住呼吸,頗為緊張地望著你。
遵照事先安排,你要在亭前拍照。你雙手交背,挺直胸捕,兩腿分叉,面帶笑容,大聲說:“人之公余稍憩,為小快樂;夜間安眠,為大快樂;辭世長逝,為真快樂也!瞿某長逝前,尚有照片留之于世,何憾之有!哈哈哈……”
這時,一桌酒肴早已擺在八角亭里。你望望天空,又望望四周,然后一步一步走到酒肴前,坐定后,取過酒杯,倒?jié)M,對監(jiān)刑的軍法處長和特務連長道:“過來一起喝一杯吧?”兩人又驚又怕,尷尬地搖搖頭。
你又四處尋覓,然后問道:“陳軍醫(yī)呢?”
陳軍醫(yī)這才從后面小跑上來,帶著哭腔道:“瞿先生,你獨自享受吧?!闭f完,趕緊低頭走開了。
“也罷?!蹦阕铣?,自飲自斟,旁若無人,趁著酒興,你又高唱《國際歌》和《紅軍歌》。
飲畢,歌畢,面對呆若木雞的士兵和兩排閃閃的刀槍,你走出中山公園,一步一步走向刑場。我跟在后面,保持二十米的距離。當走到羅漢嶺下蛇王宮的草坪時,你回頭對我們說:“此地甚好,我累了?!闭f完盤膝而坐,微笑道:“準備好了嗎?”
那一刻,我的腿肚子突然一軟,心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預備!”特務連長喝令。
作為行刑者,我趕緊端起槍,對準你的腦后門。
就在這時,你突然回頭看了我一眼,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沒有回答,努力鎮(zhèn)定自己。
你背過身去,振臂高呼:
“共產(chǎn)主義萬歲!”
“中國革命勝利萬歲!”
“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
一聲令下,槍聲響了,你觸電一樣,撲倒在地。我湊近看了看,你的頭埋進草地里,周圍流出一灘黑血。陽光比任何時候都刺眼。幾個驗尸官急忙上來,他們將你的身子翻了過來,我發(fā)現(xiàn)你的上衣口袋別著一支鋼筆,十分精致,便將它摘下來,發(fā)現(xiàn)上面還刻有你的名字,覺得很特別,我偷偷地留了下來。
你受刑兩年后,即1937年,我的上司鐘紹葵向南京邀賞成功,得到蔣介石接見,被授予少將軍銜和“中正劍”。因性格狂傲,僅僅過了一年,他就被內(nèi)部人員處決于上杭監(jiān)獄門口。
而我,拿著你的鋼筆,茍且偷生了十六年,最終還是被抓,我毫無隱瞞,痛快地交待了這一切,很快就地伏法。
而你的那支鋼筆至今保存在中國人民軍事博物館里。
魂兮歸來,你在天堂,我在地獄,也許,這就是報應吧。
你原本可以毫無爭議地成為“革命先烈”,但《多余的話》成了你“叛黨投敵”的罪證;
你原本可以被人“頂禮膜拜”,但《多余的話》留下你被人“掘墓鞭尸”的“把柄”;你流出的血原本澆灌著革命的鮮花,結出勝利的果實,但《多余的話》把這些鮮花變成了有毒的野草;你的家庭、特別是你的愛妻原楊之華原本可以分享榮光,但《多余的話》令她蒙受不白之冤,與愛女分離,被關進監(jiān)獄達6年之久,直至1973年10月17日病危,她才被保釋出獄,3天后含冤去世。
你是一只荊棘鳥,執(zhí)著于自己的命運,勇敢地飛,毫不停息。暴風雨只能折斷你的翅膀,摧毀你的肉體,卻無法摧毀你的精神。
你寫了,不后悔,那是真實的你。籠罩在你頭上的烏云終于散去。正如你在《多余的話》中“告別”那樣:“這世界對于我仍然是非常美麗的。一切新的、斗爭的、勇敢的都在前進。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那么雄偉的工廠和煙囪,月亮的光似乎也比從前更光明了。”
你的女兒瞿獨伊說:“父親的才思、父親的理想,在錯誤路線的迫害下過早夭折,每回憶于此,總讓人痛徹心肺。懷念父親,也是真心希望我們的國家今后盡量沒有這樣的遺憾!”
是的,你不是不愛這個世界,恰恰相反,你以赤子之心,深深地愛著這個世界,因為愛,你頭上的月比以前更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