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舒 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
作為德語文學(xué)1800 時期魏瑪古典與浪漫主義之間的代表作家,海因里希?馮?克萊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1777—1811)并不從屬于同時代的任一明確陣營,因此常被研究者稱為文學(xué)圈的局外人。他出生于軍官家庭,又因為厭惡戰(zhàn)爭的殘酷選擇了退伍;在研究科學(xué)與哲學(xué)的過程中,依然沒有找到人生的方向,甚至陷入了對理性、對認識論的懷疑,史稱“康德危機”(Kantkrise)。在經(jīng)歷認知危機之后,克萊斯特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尋找自我拯救的途徑,嘗試在被書寫的歷史之外,“完成自我對歷史的書寫”
。其作品超越了同時期固定的文學(xué)范式,呈現(xiàn)了對古典主義的反叛、對浪漫派的偏離,具有超越時代的個人風(fēng)格和極強的現(xiàn)代性色彩。20世紀德國著名作家托馬斯?曼(Thomas Mann)曾這樣評價他:歌德與席勒在經(jīng)歷狂飆突進的青年時期之后,走入了崇高與人文、古典主義、高尚、純粹之美。德意志古典這一時期,我們文明修養(yǎng)的巔峰正在蓬勃綻放。沒有什么比歌德的《伊菲革涅亞》更悅?cè)烁溲?,也沒有什么形式實驗,比席勒在《墨西拿新娘》中對古典的模仿更精妙。但我們要說出真相:唯有克萊斯特的作品,拒絕一切美的規(guī)范—我尤其想到他并未成功的斷片《羅伯特·吉斯卡爾》—且擁有一種力量,那是古典悲劇的原始震撼力、神話式的敬畏與神圣的驚懼之力。
克萊斯特沿襲了1800年前后德語文學(xué)對古希臘羅馬神話題材的熱愛,多次對經(jīng)典劇作進行改編和再創(chuàng)作。不同于古典主義以“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edle Einfalt und stille Gr??e)為理念、在創(chuàng)作中重現(xiàn)希臘人文思想與和諧圖景的嘗試,克萊斯特在作品中力圖展示希臘神話中陰暗、暴力、欲念、瘋癲的層面:亞馬遜國的建國儀式即是集體性的殺戮行為,發(fā)狂的彭忒西勒亞在神志混沌之時將自己的愛人咬成了碎片;宙斯覬覦他人的妻子化身下凡,甚至想要搶奪其丈夫的身份。在對希臘神話的改寫中,克萊斯特表現(xiàn)的恰恰是“理想人物”的種種局限—無意識的幻想、混亂的自我認知、無法實現(xiàn)的愛、暴力與強迫—其作品《安菲特律翁》即是典例。
安菲特律翁的故事題材源于希臘神話,荷馬在《奧德賽》中敘述赫拉克勒斯誕生之際曾有提及。宙斯覬覦底比斯國王安菲特律翁之妻阿爾克墨涅,趁安菲特律翁出征作戰(zhàn)之際,化作他的模樣,與阿爾克墨涅共度一夜。阿爾克墨涅生下一對孿生子赫拉克勒斯和伊菲克勒斯。伊菲克勒斯是安菲特律翁的孩子,而赫拉克勒斯則是宙斯之子,生來就是半人半神,其名字的意義即為“因受赫拉迫害而建立功績者”,預(yù)示了他日后的成就。
安菲特律翁的故事在文學(xué)史上曾被各個時期的作家以不同的形式輪番演繹:古希臘時期,索??死账埂K箮炝_斯和歐里庇得斯都曾以這一故事為素材進行過悲劇創(chuàng)作,但手稿均未流傳下來;公元前200年左右,羅馬劇作家普勞圖斯(Titus Maccius Plautus)在創(chuàng)作中將故事中的悲劇、喜劇元素相結(jié)合,因此其創(chuàng)作的戲劇也被評為悲喜?。╰ragicomoedia),在中世紀和文藝復(fù)興時期大受好評;法國作家讓·羅特魯(Jean Rotrou)于1636年完成劇作《兩個索西亞斯》,在創(chuàng)作中對神的形象進行了改寫,突出了其崇高的失落,被文學(xué)學(xué)者卡爾海因茨·施蒂爾勒(Karlheinz Stierle)稱之為安菲特律翁的故事“在近代的起點”
;莫里哀(Molière)的劇作《安菲特律翁》于1668年首演,他將其定性為喜劇,沒有直面赫拉克勒斯出生的倫理問題,而是以法國宮廷喜劇為主要框架,著力將宙斯演繹為一位現(xiàn)實化的專制統(tǒng)治者形象,在突出平凡民眾認知局限的同時,也表現(xiàn)了神所代表的“絕對力量”的界限。托馬斯·曼指出,如果說前人只是以童稚般的順從對神話樣本進行了接受和改編,那么克萊斯特則實現(xiàn)了“原初性的創(chuàng)造”,“點燃了這一素材中的精神之火”
。克萊斯特的戲劇作品《安菲特律翁》 寫于1803年,正如其副標題所揭示的那樣,是“根據(jù)莫里哀創(chuàng)作的一部喜劇”(Ein Lustspiel nach Molière)。莫里哀與克萊斯特正好位于啟蒙運動這一重要時代轉(zhuǎn)折的前后,相隔了法國古典主義、魏瑪古典時期、唯心主義與浪漫派的距離。因此克萊斯特的改編版本,在莫里哀劇作的基礎(chǔ)上,映射了更為錯綜復(fù)雜的時代話語—他不局限于莫里哀式喜劇對宮廷風(fēng)趣的追求,而是將其中所蘊含的身份問題上升到了哲學(xué)思辨的高度。有的研究者將此劇稱為通過戲劇演繹的“身份認同可能性的游戲,同時也是展示身份認同可能性的游戲” ??巳R斯特以雙影人游戲為重點,展示了身份危機在身體、感知、語言、理性上的不同表現(xiàn),將“人能否認知世界”這一本源問題,復(fù)又拋擲于讀者面前。Die Spiele und die Menschen. Maske und
Rausch
)中,將競爭(Agon/Wettstreit)、偶然(Alea/Zufall)、模仿(Mimikry/Maskierung)和迷醉(Ilinx/Rausch)視為游戲的四個基本范疇。游戲中的競爭往往成了彰顯個人能力的場所,其中也蘊含著強烈的任意性和不確定性。而游戲“非同尋?!钡谋拘郧∏◇w現(xiàn)在裝扮和扮演上:人在游戲中通過面具、服裝、語言或身體模仿成為他者,擺脫客觀束縛,進入迷醉和狂歡狀態(tài)。在《安菲特律翁》中,朱庇特化身主人公安菲特律翁的模樣,是全劇所有情節(jié)的出發(fā)點。正如墨丘利所透露的那樣,奧林匹斯山的神靈渴望得到人類的愛,而非跪拜與崇敬。通過模仿游戲,朱庇特得以掙脫神祇的崇高形象,跨越神—人的等級秩序,以平凡丈夫的身份獲得特殊的情感體驗。人類學(xué)學(xué)者烏爾夫(Christoph Wulf)提出,游戲中的身體具有雙重性:人在進入游戲時,身體以個體形式存在;與此同時,身體又被賦予了一個潛藏的、被規(guī)定的角色。在角色轉(zhuǎn)換時,一個游戲化的身體(Spiel-K?rper)得以誕生—主體會通過這具身體,用體態(tài)語言和行為模仿他者,這也就意味著,以雙重的游戲身體去展開表演。
化身(Ver-K?rperung)是神的真實存在,是神進行裝扮的表現(xiàn)形式。借由安菲特律翁的身份,朱庇特得以從日常的桎梏中解脫,達成身份的轉(zhuǎn)換(Identit?tswechsel)。但模仿和扮演帶來的問題恰恰在于,原本的身體存在與游戲中的化身將會造成巨大的差異和分裂—這在朱庇特與阿爾克墨涅的對話中表露無遺:“我對你的感情,已經(jīng)超過了一個丈夫的本分/愛人,和你的丈夫,你應(yīng)該當(dāng)把我們區(qū)分開來/這可恥的混淆,讓我感到痛苦?!保?97)從拉丁語詞源來看,“進入游戲”(in-lusio)這一動作即意味著進入封閉、虛構(gòu)的世界,進入幻想和錯覺(Illusion)。
朱庇特化身安菲特律翁的越界行為造成劇中人物的身份危機,可以從兩個不同的層面進行解讀。一方面古希臘神祗并不能以實體形象現(xiàn)于人前,其存在只能通過風(fēng)、閃電、雷鳴等自然現(xiàn)象得以被感知。朱庇特走下神壇,沒有采用他慣常的公牛、天鵝等動物形體,而是以真實存在的人的身份與阿爾克墨涅發(fā)生情感關(guān)系,陷入愛的迷醉狀態(tài),其人格化(Vermenschlichung)的過程暗示了等級的僭越。朱庇特由神向人的變形(Transformation),既是對造物主客體關(guān)系的反轉(zhuǎn),也是對圣像的顛覆—“神的圖像變成了人的圖像(Gott-Ebenbildlichkeit in Menschen-Ebenbildlichkeit des Gottes)”
。原本備受凡人尊敬、令人生畏的朱庇特,為了情欲的滿足,從至上的高層下降到世俗人間,在擺脫神之偉大崇高的同時,暫時放棄了自己原本的身份,甚至讓自己的使者墨丘利拜托夜神延長夜晚的時間,推遲白日的來臨,免得回到主神的寶座。朱庇特在人格化的過程中失去了神的權(quán)力,而且必須直面身份問題帶來的悖論:他唯有借助安菲特律翁的身體,才能滿足對阿爾克墨涅的情欲追求。但他卻因為這種替代性感到痛苦和嫉妒,試圖以原本的自我獲得阿爾克墨涅的愛。另一方面,朱庇特與安菲特律翁外觀一致,兩者構(gòu)成了雙影人。在德國唯心主義和浪漫派思潮中,雙影人的設(shè)定十分流行,現(xiàn)實與理想、真實與幻想之間的張力依靠雙影人在文學(xué)中找到了合適的表達。
安菲特律翁的名字前綴“Amphi-”已經(jīng)暗含了雙重(doppelt)的意味。劇中人物在感官上無法區(qū)分兩者,這迫使安菲特律翁與另一個相同的自己對峙和競爭,甚至通過種種努力試圖證明“我是我自己”。克萊斯特不僅通過雙影人促成了人物和情節(jié)的混淆,同時也對“自我”作為思維主體的意識統(tǒng)一性提出了質(zhì)疑—他將“自我”表現(xiàn)為一個不可測的深淵。克萊斯特將《安菲特律翁》塑造成一出經(jīng)典的分析?。╝nalytisches Drama),略去了朱庇特與阿爾克墨涅共度一夜的前情,將人物直接置于游戲的中心:在不同的場景中,朱庇特和安菲特律翁以交替的形式出現(xiàn)在阿爾克墨涅身邊,引發(fā)了劇中人物一系列的認知混亂和信任危機,直到最后一幕,兩個安菲特律翁同時在場,謎底才得以解開。正如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在《書寫與差異》中寫到:“游戲是對在場的撕裂。一種因素的在場總是一種指向和替代的指涉,這種指涉被寫入差異的體系和鏈條的運動之中。游戲總是一場不在場與在場的游戲?!?span id="syggg00"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jz_15_145" style="display: none;">Jacques Derrida,(Writing and Difference),trans.Rodolphe Gasché and Ulrich K?ppen(Frankfurt a.M.:Suhrkamp Verlag,1976),440.戲劇中,神的面具與人的“真實面目”相互交錯,對于安菲特律翁和化身安菲特律翁的朱庇特兩個角色來說,辨認(Erkennung)和誤認(Verkennung)的場景反復(fù)出現(xiàn)。原本能指與所指之間的固定關(guān)聯(lián)被消解,靜態(tài)、穩(wěn)定的意義鏈條斷裂,作為愛人的朱庇特與作為丈夫的安菲特律翁以相互替補的形式反復(fù)出現(xiàn),構(gòu)成了抽象意義上的在場與不在場的循環(huán)游戲。
在《安菲特律翁》中,因為扮演游戲引發(fā)的一系列自我和對他人的認知紊亂,在身體、感知、語言及情感等不同角度得到了印證。值得注意的是,安菲特律翁與朱庇特直到結(jié)束的場景才直面彼此,而戲劇在一開始就先表現(xiàn)了他的侍從索西亞斯的身份問題。第一幕第一場中,索西亞斯接受安菲特律翁的命令,回家向女主人匯報戰(zhàn)爭的勝利場面。諷刺的是,他并沒有真正經(jīng)歷戰(zhàn)斗的場景,于是他在黑暗中預(yù)演了匯報的場景:
我的女主人,安菲特律翁將我送回
來匯報他戰(zhàn)勝雅典人的功績
給您帶來好消息
— 這真是個好的開頭!—
“啊,親愛的索西亞斯我無法描述重新見到你有多喜悅”(384)
索西亞斯以舞臺演出的方式對自己的信使任務(wù)進行了排練,他一人分飾了三個不同的角色—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索西亞斯、索西亞斯本人以及女主人阿爾克墨涅。托馬斯?曼在評論索西亞斯的這一幕獨白時,認為這恰恰是對全劇“身份認同紊亂的預(yù)演”。在排練中,他使用了代表自己(仆人)的低俗、破碎的語言,也使用了高雅的抑揚格作為女主人的回應(yīng),又用夸張的方式,對自己并未親眼見證的戰(zhàn)爭場面進行了宏大的敘述。這一幕的詩行支離破碎,缺乏統(tǒng)一的敘事視角,為自我認知問題的延展揭開了序幕。
作為交通與邊界之神,墨丘利在此劇中充當(dāng)了主神的仆人角色,與索西亞斯構(gòu)成了劇中另一對重要的雙影人。他追趕夜神,為朱庇特拖延時間,同時極力阻止索西亞斯與阿爾克墨涅的會面。不同于朱庇特對體會俗世情愛的執(zhí)著,墨丘利只覺得凡人丑陋。在第一幕第二場,墨丘利與索西亞斯相遇,兩者在黑暗中對峙的場景令人啼笑皆非:
墨丘利:誰在那?
索西亞斯:我。
墨丘利:什么樣的‘我’?
索西亞斯:請原諒,是我的‘我’。我想,這個我,
與別人并不相同。鼓起勇氣來吧,索西亞斯?。?87)
出于想要戲弄對方的心理,墨丘利從一開始就對他提出了核心問題:“我是誰?”索西亞斯開始舉證自己的名字和社會身份(仆人),卻受到了墨丘利的嘲笑—墨丘利化作與索西亞斯一模一樣的凡人,聲稱自己才是索西亞斯,甚至模仿對方的行為舉止,質(zhì)疑對方的存在并不正當(dāng):
墨丘利:你這個無恥之人,誰給你了權(quán)力,
取了索西亞斯這個名字?
索西亞斯:我是被賦予這個名字的,不是我自己取得它的。
或許我的父親可以回答你。
[……](這名字)有合法的理由,因為偉大的神想要這樣,因為我沒有與他對抗的
權(quán)力,成為區(qū)別于自己的另一個我……(389)
索西亞斯感到十分困惑,他無法解釋為何對方的外形、面容、身體動作與自己完全一樣,舉證父親的“命名”(Benennung)也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他所認知的確定自我的方式皆為失敗,只好推說一切都是神的安排,為此遭受了墨丘利的一頓棍棒。在被擊打時,索西亞斯掙扎著想要確認自己的身體存在,“你的拐杖并不能證明,我不是我
/因為我就是我/這當(dāng)中唯一的區(qū)別恰恰是,我/作為被打的索西亞斯,感覺到了自己”(390)。這意味著,人的理性已經(jīng)無法對當(dāng)前狀況進行解讀,只有身體的痛感能證明自己的存在。直到內(nèi)心隱藏的秘密也被對方揭露,他只好用夢來解釋目前無法理解的狀況,“我不能消滅自我;/也無法改變自我,無法從皮膚中走出來,/然后把我的皮膚掛在你的肩膀上/自從世界誕生起,有人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嗎/我是在做夢嗎”(392)。這一幕中關(guān)于“我是誰”的討論,為全劇的身份和存在問題奠定了基調(diào)。姓名和身體都是辨認自我與他者的途徑,在此處卻因為神的模仿和扮演行為徹底失效。在索西亞斯身上,身份認同的紊亂集中體現(xiàn)為肉體的痛苦。一旦其固有的感知和理性失效,他就放棄了探究事情的緣由,而是直接開始尋求新的身份認同,“如果我不是索西亞斯,那我到底是誰
,/是什么
呢?你告訴我吧,我總該是點什么。”(395)托馬斯?曼強調(diào),墨丘利正是想用棍棒去矯正一個健康、正直的常人的自我意識。墨丘利用戲謔式的語言游戲直接搶奪他的姓名和身份,并用暴力對索西亞斯進行了規(guī)訓(xùn)。第三幕第八場兩者再次相遇之時,索西亞斯已經(jīng)妥協(xié),試圖和墨丘利以共享身份的方式和平相處,甚至愿意成為“一個順從的影子”(450)。索西亞斯從一開始樂于進行角色扮演到徹底動搖本我的變化過程,演示了神如何利用自己的全知全能,將蒙昧的凡人玩轉(zhuǎn)于股掌之間。這種絕對的神—人等級秩序,在朱庇特—安菲特律翁這一對雙影人上則呈現(xiàn)了松動趨勢。索西亞斯體驗的語言危機,也同樣出現(xiàn)在其他人物身上。與輕易屈服于神之力的索西亞斯不同,安菲特律翁是啟蒙思想的代表,他相信理性的力量,試圖解決索西亞斯敘述的“魔鬼之謎”(403)。在索西亞斯講述自己遇見一個“完全一樣的生物”(405)時,安菲特律翁認為那是喪失了理智、把幻象當(dāng)做了真實,“如果人有五種感官,怎么能相信(這樣的事)呢?”(406)在阿爾克墨涅陳述前一晚他曾出現(xiàn)在家中時,他認為妻子是在做夢,請求她“恢復(fù)理智”(412)。哪怕有仆人做見證,他也堅稱是自己被一個“可恥的騙局”玩弄了,“要原原本本查清真相”(416)。
雙方各執(zhí)一詞,互不妥協(xié)。安菲特律翁認為妻子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做了陌生人,彼此間熱情的愛意已經(jīng)不再,“我已經(jīng)被埋葬了,而我的未亡人/已經(jīng)有了另一個丈夫”(441)。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只能寄希望于他者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卻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真相的可怕之處,“我需要你們的幫助,[……]/我要尋求我的幸福,我的終生幸福。哦!在我的胸膛里燃燒著,想要弄明白(事實)的欲望!/唉!可我也像害怕死亡一樣,對它充滿了恐懼?!保?43)
安菲特律翁叫來了自己的朋友,并讓忒拜人都聚集在他的周圍,向他們發(fā)誓要進行決定性的戰(zhàn)斗。在看到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時,他感到絕望,不再寄希望于理性,只能向神明求救,“你究竟是誰!全能的神??!”(443)眾人認為,他們倆“是完全一樣的生物,人的眼睛無從辨別”(443)。安菲特律翁原本伺機報復(fù),卻在直面朱庇特之時,直接暈倒在索西亞斯懷里:他無法證明自己是真實的安菲特律翁,不僅僅在名聲和榮譽上受到了打擊,甚至連身份也即將被搶奪。暈厥這一身體語言,暗示了他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掌控,甚至無力面對現(xiàn)實狀況。原本對理性和身份同一性的堅定、對理想與幸福的執(zhí)著,至此全部瓦解。
面對兩個一模一樣的丈夫,阿爾克墨涅亦體驗了傳統(tǒng)符號的統(tǒng)一性在當(dāng)下遭遇的危機。朱庇特對阿爾克墨涅的渴望并不局限于身體,亦希望自己作為主體被愛,在偽裝過程中,他試圖讓阿爾克墨涅區(qū)分自己和作為丈夫的安菲特律翁形象。第一幕第三場中,朱庇特不滿于以安菲特律翁的身份與阿爾克墨涅相處,要求阿爾克墨涅用語言來分離丈夫(der Gemahl)和愛人(der Geliebte)兩個不同角色:
朱庇特:愛人!你多么讓我高興!但是,
你也給我?guī)砹藨n慮,盡管這聽起來有些滑稽。
[……]請你敞開心扉,告訴我
你今天接待的究竟是與你訂婚的丈夫
還是愛人?
阿爾克墨涅:愛人和丈夫!你在說什么呢?
唯一讓我合法接待你的理由,難道不是我們之間的神圣關(guān)系嗎?(397—398)
對阿爾克墨涅來說,丈夫和愛人的角色是統(tǒng)一的,恰恰是婚姻關(guān)系確保了兩人相處的合法性。從18世紀下半葉開始到19世紀盛行的市民社會婚姻涵蓋了情感和社會兩個層面,以愛情為前提,以法律關(guān)系為保障。
在摒棄原本的貴族等級價值觀的同時,啟蒙以降誕生的新型情感關(guān)系和法律對自我行為的規(guī)訓(xùn),被寫入市民生活的方方面面。朱庇特在與阿爾克墨涅相處之時,拒絕火把接近自己—光代表了認知與啟蒙,這一隱喻已然表明了他對這一切轉(zhuǎn)型感到陌生。朱庇特強調(diào),正是道德與法律“剝奪了他全部的幸?!保?97),愛人和丈夫兩個角色的混淆,讓他感到十分痛苦。因此,在自稱(ich)是安菲特律翁的同時,朱庇特以“他者(er)”來指代真正的安菲特律翁。而阿爾克墨涅始終堅持愛人和丈夫應(yīng)當(dāng)是一體,她試圖維護語言的統(tǒng)一性,拒絕兩者的斷裂。兩個相同的安菲特律翁在前幾幕交錯出現(xiàn),阿爾克墨涅直到發(fā)現(xiàn)朱庇特贈予她的飾物上鐫刻的字母是“J”,而非安菲特律翁代表的“A”,才意識到與她共度一夜的人并非丈夫安菲特律翁:卡莉斯:這里標記的是個陌生的字母。
這是個J!
阿爾克墨涅:是個J?
卡莉斯:一個J。這不可能弄錯。
阿爾克墨涅:這讓我痛苦極了!我多么痛苦!我迷失了。
卡莉斯:這是怎么了,向我解釋一下吧,你怎么這么激動?
阿爾克墨涅:我的卡莉斯,我怎么能找到合適的語言
來向你說明這不可解釋的一切呢?(420)
外表一模一樣卻僅有字母不同的飾物,是朱庇特和安菲特律翁差異的物化體現(xiàn),在人的感知系統(tǒng)紊亂之時,冷靜地指涉了兩者微妙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巳R斯特增添的這一細節(jié),恰恰暗示了能指和所指相統(tǒng)一的原始語言的完整性被打破,同時語言能否表達理性也受到了根本性的質(zhì)疑。原本平衡的“A(Amphitryon/安菲特律翁)—A(Alkmene/阿爾克墨涅)”婚姻結(jié)構(gòu)中,出現(xiàn)了陌生的J(朱庇特),物上鐫刻的文字超越了口語,作為無聲的媒介,為外貌相似的兩者之間的真正差異提供了言說方式。與之類似的文字游戲,在克萊斯特的小說《養(yǎng)子》(Der Findling,1811)中也曾出現(xiàn):小說中的主人公、惡魔之子尼科羅(Nicolo)與天使一般的騎士科尼羅(Conilo)外表相近,兩者的名字由相同的字母構(gòu)成,巨大的差異隱匿在相似的表征背后;而尼科羅正是從相似的畫像和姓名中產(chǎn)生了誤解,從而致力于在女性角色埃爾維蕾面前奪取科尼羅的角色。
面對種種無法解釋的狀況,阿爾克墨涅多次發(fā)出“誒”(Ach)的嘆氣。日耳曼文學(xué)學(xué)者弗萊格(Anne Fleig)認為,“誒”的嘆氣聲標記了語言與意識、可言說與不可言說的內(nèi)容之間的界限,語言與身體的界限。
阿爾克墨涅這種介乎沉默與口語之間的言說方式,恰恰印證了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對語言表達情感的質(zhì)疑:通過語言表達情感是很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 無論是朱庇特向她追問究竟愛的是丈夫還是愛人,還是仆人對陌生的字母感到奇怪,甚至是結(jié)局朱庇特現(xiàn)身復(fù)歸神界的場景中,阿爾克墨涅都只是通過嘆氣來表達自己無法言說的情感狀態(tài),并試圖掩蓋道德與法律造成的沖突。如果說安菲特律翁的暈厥標志著理性的失效,阿爾克墨涅的嘆氣則進一步打破了啟蒙以降樹立的語言神話:能指與所指的完整性喪失,語言傳達認知和理性的能力受到質(zhì)疑。在啟蒙運動中,理性具有核心地位,想象力、情感和欲望作為理性的他者,遭受了不同程度的貶斥。同時期的人類學(xué)繼承了英國感官主義的傳統(tǒng),對人的身體、感官和欲望進行了深入的考察。兩種不同的思考模式在18世紀晚期進行碰撞和融合,形成了對“完整的人”的討論。這意味著,人不僅要學(xué)會如何使用自己的理性,也要運用感官體驗自身的情感,才能擺脫理性與感性、認識與感覺的矛盾。與時代話語相對應(yīng),啟蒙文學(xué)在呼吁理性的同時,試圖以感覺(Empfindung)為媒介手段來對人進行道德教育。其中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市民戲劇。憐憫與恐懼成為首要的情感表達,其他的情感則處于從屬地位。古典主義時期的文學(xué)則致力于塑造感性與理性、身體和靈魂和諧共處的“完整的人”。情感被理性規(guī)訓(xùn)、控制的狀態(tài),直到浪漫派才迎來真正的反轉(zhuǎn)。盧卡奇(Georg Lukács)認為,《安菲特律翁》連同《彭忒西勒亞》都標志著德國戲劇史上的轉(zhuǎn)折。這兩部劇的素材都來自古典時期,但克萊斯特剔除了其中的人文主義要求,把現(xiàn)代色彩的、正在形成的情感野蠻狀態(tài)帶進古典時期。
克萊斯特在自己的演繹中重點刻畫了女主人公阿爾克墨涅,將同時代的感知、情感話語都注入人物當(dāng)中,彰顯了德語文學(xué)為了擺脫法式典范的努力。不同于安菲特律翁以理性為導(dǎo)向的行為模式,阿爾克墨涅身上體現(xiàn)了典型的身體感知模式。在朱庇特的扮演游戲中,阿爾克墨涅面對兩個一模一樣的丈夫,徹底陷入了感知失效的狀態(tài)。她無從分辨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安菲特律翁,無法用語言來描述不可解釋的現(xiàn)象,甚至開始自我懷疑:
阿爾克墨涅:這讓我自己也感到迷失!
我這內(nèi)心最深層的情感,
[……]告訴我我是阿爾克墨涅
可這手是我的嗎?這胸是我的嗎?
鏡子反射的這個圖像屬于我嗎?
[……]你拿走我的眼睛和耳朵,我的情感和氣味,
取走所有的感官,贈予我一顆心(421)
阿爾克墨涅的自我和感官開始強烈震蕩,然后開始回溯自己過去如何對情感進行感知。在阿爾克墨涅的描述中,她在無意識地用對朱庇特的想象神化安菲特律翁,甚至在禱告和祭拜之時,將安菲特律翁的形象和特征映射到神像中:
阿爾克墨涅:我甚至?xí)阉鸞安菲特律翁]
看作他[朱庇特]的肖像畫,看哪,出自藝術(shù)家之手
忠實于生活,標記著神的特征
[……]他是安菲特律翁,神之子?。?22)
圖像讓不在場者出場,讓缺席之人得以再現(xiàn),在此充當(dāng)了幻想和欲望的媒介。阿爾克墨涅口頭稱呼的能指,并不指向安菲特律翁這一現(xiàn)實的個體,而是被神化的圣象。想象力建構(gòu)的欲望對象,最終在朱庇特扮演的安菲特律翁身上找到了所指,這恰恰演示了傳統(tǒng)符號體系的斷裂和重組。
在阿爾克墨涅發(fā)現(xiàn)兩個安菲特律翁確有不同,并隱約意識到自己似乎有僭越道德的罪行時,朱庇特反復(fù)強調(diào)身體感知的重要性,讓她不要懷疑自己的感受,并直接指出她對神的崇拜和愛,“那么究竟是誰呢,你在其圣壇上祈禱的對象/難道對你來說,不是那個云端之人嗎?/你那封閉的感官能感覺到他嗎?/你的情感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的巢穴,/還能為飛行插上翅膀/不是安菲特律翁,始終是愛人”(429)。劇中的第三幕第十一場,將這一現(xiàn)實與想象的沖突、理性與情感的矛盾推向了高潮:安菲特律翁與朱庇特同時出現(xiàn)在阿爾克墨涅面前,眾人認為妻子的愛才能分辨真實,要求阿爾克墨涅在他們兩個當(dāng)中做出抉擇,究竟哪個才是真的安菲特律翁—安菲特律翁請求妻子再好好地用眼睛“辨認”,用耳朵細“聽”,并借助“光”(456)的力量,而阿爾克墨涅選擇了朱庇特。朱庇特在身體和情感兩方面超越了被模仿的原像,這并不意味著阿爾克墨涅的感知失效,而是暗示阿爾克墨涅誠實地選擇了自己的欲望對象(愛人),而非真正的安菲特律翁(丈夫)。對自我、他者的認知,至此全部陷入了不可知論的漩渦。
相對于阿爾克墨涅的神化情感,朱庇特在游戲中體驗的則是人之情感的種種復(fù)雜性。在克萊斯特的版本中,神的偽裝(g?ttliche Maskerade)給神賦予了人的特征。被感性引導(dǎo)的神失去了對游戲的控制,他不但擁有了人格化的身體,也具有強烈的人性情感,同時遭受著身份危機的折磨,反復(fù)暗示自己并非安菲特律翁,“只有萬能的神才會/像個陌生人一樣,大膽地拜訪你/[……]親愛的,假如你的心能夠接納他們,/那么他們不必是安菲特律翁,也不必偷竊他的特征吧?”(428)與神話傳統(tǒng)中瀟灑離去的形象不同,這里的朱庇特沉湎于俗世情愛,在阿爾克墨涅選擇自己時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感,“這真是幸福的詛咒,/讓我和你永遠不能在一起”(459)。
盧卡契(Georg Lukács)在評論此劇時曾言,克萊斯特以浪漫派式的特色,表達了對魏瑪時期歌德、席勒所代表的古典人文主義的反擊。
與安菲特律翁這一故事題材的幾個歷史版本相比較,克萊斯特撕裂了人的健康自然和和諧感,揭露神身上的“病態(tài)”情感—痛苦、愛、嫉妒,也展示了安菲特律翁理性逐漸失效的過程,以及阿爾克墨涅在無法認知愛人時所遭遇的情感迷惘。朱庇特受情欲驅(qū)使、跌落神壇的過程,宣告了古典時期和諧圖景的破滅。劇末,朱庇特通過其標志(云、閃電、雷)完成了自我揭露的過程,這樣的“啟示”(Offenbarung)恰恰解除了身份重影(Ent-Kleidung als Double)的問題,將游戲中的身體歸還給安菲特律翁,并許諾他會有光輝的名聲??巳R斯特在他的版本中,大大增加了這一幕的戲劇性:經(jīng)歷了神的“啟蒙”,眾人的身體與意識重新獲得了統(tǒng)一,伏拜于地;唯有安菲特律翁仍不滿足,在震驚之余向主神提出要求—賜予他一個兒子。隨著象征秩序的恢復(fù),恥辱也反轉(zhuǎn)成為榮耀:原本名聲盡毀、力爭與另一個自我戰(zhàn)至不死不休的安菲特律翁,以自豪的姿態(tài)接受了神的饋贈。劇中宙斯啟蒙與賜予凡人的儀式,不僅僅是對希臘神話的再現(xiàn),也是基督教文化中圣母瑪利亞無玷受孕、耶穌應(yīng)許眾人這兩個重要素材的重新編碼。神代表的全能、專制與安菲特律翁所呼吁的啟蒙、理性,在劇末彼此妥協(xié),最終達成了和解。但這歌德口中“可恥”的和解,并不等同于傳統(tǒng)喜劇皆大歡喜的普遍結(jié)局—角色扮演的結(jié)束看似彌合了原本對峙的等級秩序,卻遺留了半人半神的赫拉克勒斯。作為秩序斷裂的產(chǎn)物,他與安菲特律翁的兒子伊菲克勒斯一同出生(Doppelgeburt),甚至擁有人無法企及的榮譽和功績,這也預(yù)示著,復(fù)制和身份認同的問題依然還在延續(xù)。
柏拉圖曾將神與人的關(guān)系描述為游戲,這進一步發(fā)展出世界劇場(Theatrum Mundi)的概念。在這一隱喻關(guān)系中,人完全屈從于神的法則,沒有反思能力和自我意識,從而淪為神的玩物和木偶。從中世紀和文藝復(fù)興時期占主導(dǎo)地位的宗教戲劇,發(fā)展到啟蒙時期充滿教化意義的市民戲劇的過程中,理性的人逐漸獲得自身的主體地位,慢慢取代神走向舞臺的中心。不可忽視的是,《安菲特律翁》雖然直接指向神話中的奧林匹斯山諸神,卻也有泛神論和基督教色彩。歌德就曾說過,新版《安菲特律翁》是舊故事的基督教版本,以另一種形式講述了瑪利亞與圣靈結(jié)合的傳說;伽達默爾等評論家也曾對此劇作出不同的宗教解讀。神在此劇中,不僅代表了古希臘神話中高不可及的宙斯、基督教中全知全能的上帝,也喻指了傳統(tǒng)對權(quán)威的信仰。
弗萊格認為,“這部喜劇的核心正是與被動搖的確定性進行多個層次的游戲。這種游戲不僅檢驗意識、語言和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而且也檢驗眾神本身?!痹诳巳R斯特的版本中,安菲特律翁將朱庇特的越界行為解讀為神的恩賜,在自身理性失效之時又重新屈服于對神的信仰;朱庇特由一個花花公子形象,轉(zhuǎn)變?yōu)樯钍芮橛蜕矸堇_的“凡人”;女主人公阿爾克墨涅的感知模式和情感危機也著重得到了刻畫。對神話原型的重新塑造,既體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權(quán)威信仰體系的祛魅、對理性和感知等新型人類學(xué)模式的質(zhì)疑,也暗示了情感沖動與道德、法律構(gòu)成的沖突,全面演示了1800年前后理性與感性、認識與感覺構(gòu)成的張力場。
伊瑟(Wolfgang Iser)曾提出,文本之外的真實世界提供了各種話語體系,虛構(gòu)的文本就產(chǎn)生于其中;在場的文本總是與隱匿的、不在場的文本共生的,因此文本總與歷史語境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在處理神話題材時,克萊斯特吸取了感知、理性、情感等方興未艾的時代話語,并在人物身上引入了現(xiàn)代意識。正如亞當(dāng)·穆勒(Adam Müller)在此劇出版的前言里寫到:“克萊斯特沒有機械地將古典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格調(diào)糅合,而是試圖去創(chuàng)造一種詩意的現(xiàn)在(poetische Gegenwart)?!?span id="syggg00"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jz_26_152" style="display: none;">Adam Müller,“Vorrede zu Amphitryon”(Foreword to Amphitryon),(Complete Works and Letters in Four Volumes.Volume 1.Dramas 1802–1807),eds.Ilse-Marie Barth and Hinrich C.Seeba(Frankfurt a.M.: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1991),380.神話素材在文學(xué)中重新得以延續(xù)和衍生,熟悉的神話原型也在不同的時代話語中,以不同的“面具”形象循環(huán)往復(fù)出現(xiàn)。文學(xué)對神話英雄的反復(fù)書寫和不斷替代,恰恰體現(xiàn)了在場的文本與隱匿的話語體系的永恒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