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偉

一、互換回憶機

這是一個講述兩個男人在大限之日到來時互換回憶的故事。

如今，這類在死亡前互換回憶的事已經(jīng)變得相當普遍，甚至非常流行。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其過程是通過“互換回憶機”實現(xiàn)的。它的模樣像個人體離心機，中心有個轉(zhuǎn)軸，從轉(zhuǎn)軸向外輻射出兩條對稱的回轉(zhuǎn)臂，在回轉(zhuǎn)臂的盡頭則是兩個密閉的“回轉(zhuǎn)艙”?；剞D(zhuǎn)艙空間狹小，但外觀好看，里面布滿各式各樣的精密儀器，看上去科技感十足。

“互換回憶機”比人體離心機要精致得多，看上去美輪美奐，線條優(yōu)美，回轉(zhuǎn)艙和回轉(zhuǎn)臂也是色調(diào)柔和，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個類似旋轉(zhuǎn)木馬的大型娛樂設(shè)施，而非高科技產(chǎn)物。

互換回憶的二人在進入回轉(zhuǎn)艙前，頭發(fā)會被剃掉一部分，但通常不會剃光，這兒剃掉一片，那兒剃掉一片，活像個瘌痢頭，讓人看了惡心。這是出于要在他們的腦袋上安插各種各樣儀器的考慮。可為什么不全剃光呢？這我就不知道啦。二人坐進回轉(zhuǎn)艙后，工作人員將給他們扣上復(fù)雜的安全帶，看上去像來了個五花大綁，但松緊程度完全是安全范圍內(nèi)最舒適的程度，也就是說，被安全帶緊縛在座椅上的人會不由自主地吐出舌頭，而且似乎再也縮不回來了，然后像快咽氣了那樣問，“姑奶奶，是不是太緊了？都快把我勒斷氣啦?！惫ぷ魅藛T常常會不以為然地輕哼一聲，接著翻個白眼，這個舉動的中文意思是——廢話真多。接著，工作人員會很不耐煩地將一頂奇異的金屬帽子扣在他們頭上。這頂金屬帽子是鏤空的，復(fù)雜得令人驚嘆，鄉(xiāng)巴佬戴上后一定會覺得自己可以通過它操縱地球的自轉(zhuǎn)，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停下來就停下來?？蓡栴}是，如果地球停下來晝與夜就消失啦?？梢钥吹矫弊由线B接著很多吸盤以及粗細不一的金屬探針。不難想象，接下來的動作就是將吸盤吸在此人的頭頂上，通常都是被剃光的位置，而金屬探針則會刺進腦袋里，還是在不打麻藥的情況下……這時他就會感覺自己的腦袋越變越大，像正在充氣的氣球，并開始口吐白沫，在工作人員關(guān)上艙門啟動互換回憶機前就已經(jīng)昏了過去。他大概永遠也搞不清剛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出來的時候，根本站立不穩(wěn)，走路晃晃悠悠，好像一只穿了旱冰鞋的袋鼠。而且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換了個人，腦袋里盡是些烏七八糟的回憶，就是對面那個家伙的，大部分都難以啟齒，有些甚至十分下流，這讓他既震驚又臉紅。

既然他們都快死啦，干嗎還要多此一舉，互換回憶？

對此，進一步的解釋是——首先，人類的頭腦中裝滿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事物”，回憶只占其中的四分之一。因而互換回憶并不意味著改頭換面、徹徹底底成為另外一個人。差不多可以這樣講，你仍是你，只是回憶變成了其他人的。按照人腦中所裝“事物”的重要程度以及在人生中出現(xiàn)的先后次序，你的頭腦其實被四項內(nèi)容填充。它們依次為本能、情感、回憶、理性。從中我們不難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盡管你的回憶已經(jīng)消失，且被他人的回憶取代，但你的本能、情感還有理性卻仍然是自己的。（你的軀體不也還是你的嗎？）這點尤為重要。順便說一句，這里的回憶等同于記憶，之所以舍棄記憶二字，是因為回憶總是浪漫的，充滿著感情色彩，總也少不了愛情，而記憶則是個干巴巴的詞兒，就像小學(xué)課本。其次，在上帝所著的那本雋永小書——即《上帝關(guān)于人類這個微型物種之生存的若干指導(dǎo)意見》（人類通常將它簡稱為《上導(dǎo)》）——中明確指出，原話是這樣的——

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完全取決于人類在大限之日到來時的最后回憶。

這才是根本原因！也就是說，假如你有個骯臟下流、罪惡滔天、常常把自己嚇上一跳的回憶，那么你是注定要下地獄的。但倘若，你能在駕鶴西游前忽然想到什么出其不意的好方法，即讓自己忽然有了個愉快、積極、高尚且始終都將助人為樂作為人生信條的美好回憶，那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畢竟，《上導(dǎo)》已經(jīng)明確指出，上帝考察的將不再是你的整個人生（這和從前大相徑庭），不是你真的干了什么，而只是最后的回憶。至于這些美妙的回憶來自哪里，是你身體力行還是移花接木，上帝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了。

《上導(dǎo)》的面世可謂石破天驚，以下兩個人的對話也許能說明一些問題：

“以后你就是做個好人也不一定能上天堂嘍?！钡谝粋€人道。

“你在胡說些什么？”第二個人說。

“胡說？”他眉毛一挑，掏出一本小冊子?！斑@是在《上導(dǎo)》上明確寫著的。你沒看過嗎？上帝出的新書，完全顛覆了從前的一切。在第47 頁上，你瞧（他一邊用蘸著唾沫的手指翻到那頁，一邊念著）——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完全取決于人類在大限之日到來時的最后回憶。換句話說，那些個壞蛋只要在咽氣前，將自己的罪惡回憶替換成其他人的美好回憶，就能上天堂了?！?/p>

“可誰會愿意換呢？再說怎么換呢？”

“怎么換？三個傻蛋兒已經(jīng)將‘互換回憶機’發(fā)明出來了?！切┯绣X的惡棍，瞧著吧，他們準能想到辦法上天堂……”

“反正我是不愿意換的。”

“是呀，我也不愿意?！煽倳腥嗽敢獾模瑸榱诉@個。（他搓了幾下手指頭，好像上面有泥似的。如果我說這是代表錢的意思，您大概不會感到驚訝吧。）他們什么都干得出來，人生在世的時候就惡貫滿盈，臨了，還會把那些骯臟回憶硬塞給我們。搞得他好像做了一輩子好人似的?！?/p>

“我相信所有品德高尚的人都是不會換的。那可是金子般的回憶呀。哼，上帝跟我們來這套沒用。”

“我們拭目以待吧。”

起初的情況的確如第二人所言——沒人愿意拿自己的美好回憶交換罪惡回憶。但是隨后出現(xiàn)了一個先例，二者的互換回憶經(jīng)歷成為世人的楷模，一時間蔚然成風(fēng)，人們爭相互換回憶。

這兩個人便是盧修和常平。

二、咔嚓一聲

上帝最近有了個新計劃，打算借此拯救更多的人類靈魂（盡管他一直都是這么干的，但從效果來看，并不理想）。新計劃的內(nèi)容暫時保密。其實，說來臉紅……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們更多。但顯然出版《上導(dǎo)》是計劃的第一步。上帝希望把它寫得言簡意賅，令人信服，里面充滿語重心長的小短句，樣式和《論語》相差無幾，還要比《圣經(jīng)》更具權(quán)威性。從結(jié)果來看簡直棒極了，也就是說，人類根本不買賬。

計劃的第二步我們也是知道的。上帝打算先讓人把互換回憶機發(fā)明出來，他打算分三步走，也就是說，選三個人來干這件事。選誰好呢？“聾啞傻瓜是不二人選?！鄙系圻@么想，“因為他們不僅天性快樂而且能保守秘密?！币粋€名叫埃爾法的人首先被上帝相中。這不僅僅因為他是個聾啞傻瓜，起決定性作用的是他的奇特相貌。他身上的一切都在說明他已被踩扁打爛。用周圍人的話講，“他丑得都能改變事物的顏色?！比怂途b號——罐頭人埃爾法。有一天，陽光明媚，他的母親把他扶上一匹駿馬，牽著韁繩離開馬廄，走向曠野。周圍寂靜無聲，天空萬里無云，沒有一絲一毫要變天的征兆?？珊鋈婚g，狂風(fēng)大作，將他母親的遮陽帽吹落在地，就在她彎腰去撿帽子時，一道閃電擊中了埃爾法，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埃爾法大叫一聲。母親聽到巨響連忙抬起頭來，真是難以置信！因為她從來沒見過一個如此漂亮的大帥哥?！袄咸鞝?，我的埃爾法呢？”母親問?！拔揖褪前柗??！贝髱浉绲?。母親聽后兩眼一翻，身體僵硬，昏倒在地。大帥哥不再理會，策馬揚鞭，絕塵而去。他要趕緊回家，以便把上帝以閃電的形式交付給他的靈感付諸實施，也就是說，得馬上寫下來。他感到他腦中的那根小蠟燭被上帝發(fā)射的閃電點亮了，散發(fā)出智慧的光芒。但他腦中的這根小蠟燭明顯要比別人的短。人家的，比如牛頓，足有鉛筆那么長，普通人的則和口紅差不多，而他的，就剩了最下面的部分，比指甲蓋厚不了多少。所以他要在小蠟燭燃盡前把那個偉大的靈感寫下來。他奮筆疾書，筆尖猶如小雞啄食，在紙上迅速留下文字，看上去像一只只小蝌蚪……遠方的母親已經(jīng)醒來，當她回到家中，埃爾法腦中的小蠟燭已經(jīng)熄滅。但他卻利用這短短的時間完成了一部曠世杰作。桌上鋪滿紙張，地上也是，上面除了蝌蚪文還有精妙的插圖，足有一本字典那么厚。“這大概是本科幻書。”母親想。上帝打算帶走他的靈魂。他正恢復(fù)原貌。大帥哥即將變回罐頭人。母親連忙掏出手機，咔嚓一聲，拍了一張照片，以作留念。他大喊了一聲媽媽后，便倒在桌上，就此死了。母親看著他的靈魂從他體內(nèi)升起，激動萬分地說，“他叫了我一聲‘媽媽’?！鄙系郯阉麕チ颂焯茫鳛橛篮愕莫剟?，讓他在那里永遠都做個聾啞傻瓜。埃爾法的故事開始流傳。他的那本天書卻無人能懂。

上帝想，接下來還需要個翻譯。一個名叫貝塔的人被上帝一眼相中。他同樣是個聾啞傻瓜。據(jù)說，他母親懷他的時候肚子一直在動，好像她的子宮是臺水泥攪拌機，生下個丑八怪也是情理之中。他奇丑無比，人見人厭，像個怪胎。接下來的情況和埃爾法如出一轍——母親從馬廄里牽出一匹駿馬……帽子被吹掉……一道閃電……老天，我的貝塔呢……趁著腦中的小蠟燭燃盡前將埃爾法的蝌蚪文巨著翻譯過來……母親掏出手機咔嚓一聲……他同樣被上帝帶去了天堂，作為永恒的獎勵，在那里永遠都是一個聾啞傻瓜。貝塔的故事開始流傳，但沒有埃爾法的流傳得廣。上帝想，最后還需要有人把互換回憶機制造出來。上帝這次選中的是一個名叫伽馬的聾啞傻瓜。接下來的事，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了……咔嚓一聲……伽馬的故事開始流傳，但不及貝塔的流傳得廣。他當然也得到了上帝的獎勵。這就是三個傻蛋兒發(fā)明互換回憶機的故事，即上帝新計劃的第二步。

那么第三步是什么呢？那天，上帝在他的小花園里閑庭信步。他身形偉岸，穿著一身華服，臉色白白的，眼睛又大又好看，頭上還頂著珊瑚般的美麗鹿角，看著英氣逼人。魔鬼緊隨其后，穿著一身破衣爛衫，頭上戴著一頂油膩膩的禮帽，一雙破皮鞋上滿布灰塵，活像個流浪漢。

“人人都想上天堂，可壞蛋卻一年比一年多……”上帝忽然停下來，周圍長滿奇花異草，他卻無心欣賞，只盯著魔鬼看，“我想拯救更多的人類靈魂?！?/p>

魔鬼雙手合十，神情陶醉，笑瞇瞇地說道，“哦，我的上帝，如您所愿?！?/p>

“我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人類需要榜樣。計劃你都清楚吧?！?/p>

“沒問題。如果計劃成功，我希望那些互換回憶的人都剃成我這樣的發(fā)型?！蹦Ч碚f完摘下油膩膩的帽子，露出他的瘌痢頭以及頭頂上的兩個小犄角。

“可以。”

“哦，我的上帝，您的大角長得可真漂亮。您什么時候到我那兒轉(zhuǎn)轉(zhuǎn)？”魔鬼說。

“計劃成功之后?！鄙系壅f，“我要讓他們成為我們的化身。你可以下去了?！?/p>

魔鬼離開了上帝的小花園。

魔鬼走后，上帝便流下了一滴淚水，那是一滴很大的眼淚，因為上帝有雙大眼睛。它從上帝的眼眶滾落，落向天庭的地板。起初它還是水狀物，晶瑩剔透，接著就燃燒起來。這滴眼淚瞬間變成了一個大火球，不時迸發(fā)出火星，越演越烈，好像把液態(tài)氧澆在了牛排上。它燃燒得越來越猛，燒穿了天庭那厚厚的地面。那地面猶如一個巨大的穹窿，像地殼一樣厚，上帝的眼淚在那里留下了一道像隧道那么長的大洞。接著它直落人間，好似一顆流星從天而降，發(fā)出巨大耀眼的光芒。它攜帶著毀滅世界的力量，如同一塊巨大的隕石狠狠地砸向地球。然而，就在它要撞擊地球時，忽然改變了飛行方向，變成與地面平行的方式，好似一顆繞地衛(wèi)星。它環(huán)繞地球飛行，在距離地面大約一米的位置，速度奇快，威力無窮，好似炮彈一般。它摧毀不計其數(shù)的建筑，把汽車掀翻或撞得解體，在叢林中引起火災(zāi)，將一列火車攔腰截斷，還洞穿了無數(shù)山脈……它并非一味前行，有時也會忽然拐彎，毫無征兆地朝著另一個方向飛行……在這場浩劫中，它不斷受到磨損，體積越變越小，直到只有拳頭那么大。但它仍舊是一滴燃燒的淚水，看上去像一個著火的拳頭，勢不可當，無堅不摧……人類發(fā)出驚呼，“這滴燃燒的拳頭淚，一定是來毀滅我們的！”但一個女人卻提出異議，那是個物理學(xué)家兼巫師，名叫雅塔，長著一張又長又丑的臉，一條腿天生畸形，但并不難看，只是又長又直，彈性極佳，好像橡膠做的。為了使兩條腿一般長，她通常會在那條橡膠腿上打一個結(jié)，打得又大又難看。她說，“不，這個拳頭淚不是來毀滅我們的。它一定是在找人?！?/p>

就在上帝流下那滴淚水的同時，魔鬼也從地獄里吐出一口口水。這就是計劃的第三步——上帝流眼淚，魔鬼吐口水。這口吐沫在飛出他的嘴巴后，也同樣著起火來，燒穿了地獄的天花板，留下一個同樣像隧道那么長的大洞。它同樣威力無窮，毀滅事物無數(shù)，摧毀違章建筑、搗毀恐怖分子的基地、把黑幫老巢砸得稀巴爛，還曾飛出外太空，擊落了想要征服地球的外星人艦隊。但它最終還是回到了地球上，因長時間的磨損越變越小，最后也變成一個拳頭的模樣……人類發(fā)出驚呼，“這口燃燒的吐沫一定是來毀滅我們的?！毖潘瑯犹岢隽水愖h，“不，這個吐沫拳頭不是來毀滅我們的。它也一定是在找人?！?/p>

兩個拳頭有時會撞在一起，仿佛不期而遇，產(chǎn)生的火焰堪比禮花，但更持久也更激烈。

三、等著瞧

盧修在他的父親殺死母親后，便打算一心一意做個壞蛋。但事與愿違，上帝的那滴淚水擊中了他，讓他燃燒了整整三天。

他自小生活在一座古堡里。他那富有的父親按照中世紀古堡的樣式修建了這座建筑。雖然表面看來它陰森靜謐，飽經(jīng)風(fēng)霜，實際上卻是一座充滿高科技的現(xiàn)代建筑。它坐落在一處山巔之上，地勢極為險要，好似從一座陡峭的山頭上長出來的。

那年他七歲，正駕駛著一輛小車在客廳開來開去。他已駕輕就熟，儼然一副老司機的模樣。他忽然停下來，盯著一張照片看，那是一張全家福。上面除了他的父母和姐姐，還有他的爺爺奶奶和姥姥姥爺，他沒有更多的親人。可惜他的爺爺奶奶和姥姥姥爺全都死于一場空難。那是一架載著他爺爺奶奶和姥姥姥爺?shù)乃饺孙w機，屬于他的父親，正在周游世界，可在空中忽然被魔鬼的吐沫擊中……就在他想著那場空難的時候，從樓上傳來一聲槍響，接著是人倒地的聲音、幾聲痛苦的尖叫以及慌亂的腳步聲。原來是他父親在仔細地擦拭了一把心愛的古董槍后，又裝填彈藥，忽然槍支失手落地，導(dǎo)致走火，誤中了他母親的一張玉照。但子彈并未就此罷手，仿佛受了詛咒，扭動了幾下后似乎獲得了更強的力量，隨即洞穿墻壁，打向另一個房間，接著從隔壁的房間里傳來母親的一聲慘叫。當他從小車里下來的時候，看到父親神情痛苦地抱著母親從樓上跑下來，后面還跟著幾個仆人。他的母親臉色慘白，胸口滿是鮮血，子彈正中心臟。她的頭無力地垂落，脖子好像失去力量，空洞的眼神望向他這邊，似乎有話要講。他當時的想法是——父親真是充滿力量，可以輕而易舉地抱起母親，而這卻是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要模仿父親抱起母親，可惜從未成功。他覺得能夠抱起自己心愛的女人是男人成熟的標志。他的父親五十開外，身材矮小，骨架壯實，眼神堅定，嘴角常常充滿不屑。而她的母親則身材高挑，有些發(fā)福，再也無法重現(xiàn)昔日的美麗風(fēng)采。她示意父親在孩子面前停下來，吐出艱難的字句，“享受人生，做個真正富有的人。”盧修點頭，問，“什么是真正的富有？”母親微笑，但沒有回答。她的話作為遺產(chǎn)留給了年少的盧修。她死在了去往醫(yī)院的路上。第二天凌晨，他父親在喝下一整瓶酒后也飲彈自盡，用的是同一把槍，未能留下只言片語。第三天，他的姐姐盧雅以及姐夫哈利從國外趕了回來。哈利和盧雅草草辦了他父母的后事。盧修了解盧雅的品性，她是個狠毒的女人，這也是被他母親送去國外的原因。她可以同時做出截然相反的表情，左邊的臉表現(xiàn)喜悅，右邊的則是惡毒，或者相反。當盧雅艱難地決定要把盧修送到父親生前資助的一所孤兒院時，他已經(jīng)把他的小皮箱收拾好了。

他穿戴整齊，身邊放著小皮箱，坐在母親臥室的床邊，因為個子小，雙腳懸空在地板上。盧雅告訴他——他們明天就要到國外去，處理父親公司的事務(wù)，而他在孤兒院里將有一個漂亮的單間。

那輛把他送走的車開得飛快，盧修想，若是他駕駛，還能開得更快。車開走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回了一下頭，看到盧雅一邊用擦過眼淚的手絹朝他悲傷地揮手，一邊把頭埋在哈利的肥肩膀里偷笑。他想——等著瞧。隨后他低頭看看父親的那把小匕首。他從父親書房的抽屜里偷了它。當然，他的小皮箱里還有其他武器，一把精致的小手槍以及數(shù)不清的小子彈就藏在夾層里。

他睡在孤兒院里的第三個晚上就有人想悶死他。那是一雙堅定有力的手，一雙女人的手。他知道那是孤兒院院長的手。那天他來的時候，她曾溫柔地撫摸過他的臉。同樣的手，到了晚上卻在干這樣的勾當。他當時想，如果上帝顯靈，讓他活下來，他寧愿以后不再說話。

他起初劇烈掙扎，隨后不再動彈，假裝氣絕身亡，祈禱奇跡發(fā)生……他常常和母親玩這個把戲。可母親用手捂住他嘴的時候，總是留著一條比嘴巴還大的縫兒。接下來，母親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他喚醒，除非撓他的胳肢窩，隨后他們會擁抱在一起……院長的手漸漸松了，摸摸他的鼻息，又打算把耳朵貼近他的胸膛……這時，一只黑貓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一下躍上桌面，尖叫一聲，與此同時盧修也睜開了雙眼。院長被嚇得魂飛魄散，趁此時機，盧修用匕首狠狠地刺進了她的咽喉，并使勁轉(zhuǎn)動了一下，用力之猛，導(dǎo)致刀尖斷裂。當他拔出匕首，熱血汩汩而出，將斷開的刀尖沖了出來。她直挺挺地栽倒在盧修身上。盧修也因為過度緊張而昏了過去。他自此不再開口講話，因為他清楚，那只黑貓是他所有的語言。

當他再次醒來，已經(jīng)到了警察局。隨后，他被帶去了一個小房間，見到了負責(zé)這個案子的警官何進。這是個寬肩膀的青年，身材勻稱，面色白皙，相貌英俊。

他鎮(zhèn)定自若，三緘其口，無論何進如何發(fā)問，他都緊緊抱著那只黑貓。問詢從中午一直持續(xù)到黃昏。隨后他又看到了何進的未婚妻朱麗。她來找他，穿著一件漂亮的長裙，希望能與他共進晚餐。隨后他們也把盧修帶去了飯店。點菜的時候，黑貓從盧修的懷中掙脫，趁著一個人進入飯店，跑出了門外。盧修追了出去，何進緊隨其后，朱麗皺皺眉頭開始點菜。

黑貓跑到外面，像個黑影溜進了一幢大樓，迅速跑上樓梯，來到唐德的家門前。盧修氣喘吁吁地趕上來，敲響房門，何進隨即趕到。

唐德是個鋼琴家兼巫師，身形肥胖，不修邊幅，穿著一身便裝出現(xiàn)在門口。他長著修長有力的手指，彈奏的樂曲撼人心魂，可使傾聽者靈魂出竅。也就是說，伴隨著馳魂宕魄的鋼琴曲，這位傾聽者會變成兩個人，一模一樣，好似雙胞胎，只不過一個是真身，另一個是此人的靈魂。盧修聽說過他，立即猜透了黑貓的用意，便打著手勢希望唐德能為自己演奏一曲。唐德不明就里，何進卻看懂了，表達了來意。唐德起先拒絕，但何進亮明身份后又勉強同意，因為他家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大麻味兒。唐德?lián)Q上一身燕尾服，彈奏這樣的樂曲必須換上正裝，隨后把盧修帶去了另一個房間，并用力地關(guān)上了房門。

何進一邊看表一邊傾聽著從里面?zhèn)鞒龅匿撉偾?，樂曲深沉有力，動人心弦，的確非同凡響。而在房間里，就在唐德演奏的時候，我們可以看到，伴隨著每一次音符的震顫，盧修的靈魂正從他的軀體里被一點點地剝離出來。當唐德打開房門，何進便看到了兩個盧修。

臨走時，何進問唐德如何才能使靈魂消失。唐德說可以燒掉，就像燒掉一張薄薄的紙巾。

隨后他們回到飯店，朱麗點了不少菜，但盧修一口未動，而盧修的靈魂卻大快朵頤。吃飯的間隙，黑貓去了廁所，盧修也起身跟隨，而他的靈魂卻留在了餐桌旁。

一個蒙面人忽然闖了進來，先朝何進開了一槍，正中后腦。隨后又朝朱麗射擊，子彈穿透她的身軀后又將一個酒瓶擊碎，直到瓶身完全碎裂，里面的葡萄酒卻依然保持酒瓶的形狀。緊接著，他朝盧修的靈魂連開三槍，子彈穿過了他的軀體，好像他不存在似的。他這一驚非同小可，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一種不好的預(yù)感襲上心頭。他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看到盧修正用一把小槍指著他的胸口。

盧修開槍打死了蒙面人，與此同時保持著酒瓶狀的葡萄酒也頃刻落下。他拎著皮箱抱著黑貓離開這里，酒足飯飽的靈魂在他身后若即若離。他覺得心煩，便用打火機像點燃紙張那樣燒了他。他行至一處街角，迎面走來一位牽狗的婦人，惡犬沖著黑貓狂吠，于是黑貓掙脫他的懷抱，在穿過大街的同時，被一輛疾速行駛的汽車碾壓身亡。他發(fā)出撕心裂肺的號叫，卻只是干張嘴，發(fā)不出一點兒聲音。

他坐在街邊的一處臺階上思前想后……盧雅心狠手辣，希望獨占家產(chǎn)，看不到他的死訊，不會善罷甘休……誰可以信賴呢……他仔細想著父母的舊遇新知，小腦袋里都是他們的模糊印象。忽然間，一個人的形象漸漸清晰起來。那是個身材魁梧的人，相貌堂堂，戴著一副眼鏡。對，薛子善，一名正直的律師，母親的好友。母親曾經(jīng)當著薛子善的面，對他說過，“孩子，記住，除了我們，他是你唯一可以信賴的人?！彼恢挂淮蔚剿易隹停袀€漂亮的妻子以及一對兒剛出生的雙胞胎女兒。他好像住在一幢白色帶花園的房子里，位置在孔雀大街，那里好像只有一幢房子是白色的。

大約一個小時后，他找到了那所房子。當薛子善打開房門的時候，盧修看到他手里正玩著一枚紅寶石戒指。他對盧修的造訪很是驚訝，想詢問一些他最關(guān)心的問題，可是盧修卻再也說不出話來。他讓他進了家，并囑咐他的妻子給他做了晚飯，還讓他去看了那兩個剛剛出生的小寶寶。那兩個小家伙真是可愛極了，不停踢著腿，一直沖盧修笑。盧修的心情好了不少，吃了平時兩倍的飯量，隨后去了那個給他準備好的房間。他睡得很沉，但做了噩夢，夢到盧雅舉起巨石正砸爛他的臉。他驚醒，恍惚間聽到外面有人說話，那是薛子善的聲音。他正給什么人打電話。他小心地走到門口，全神貫注，側(cè)耳傾聽。他只聽到了一句，薛子善說，“是的，是在我這兒?！彼械饺肀鶝?，拳頭不由自主地握緊，目光也隨之移向了他的小皮箱。到了更晚的時候，他潛入薛子善的臥室，開槍打死了這對令人尊敬的夫婦。隨后又殘忍地殺害了那對雙胞胎。他不知道薛子善其實是在告訴他的一位朋友，那枚紅寶石戒指沒丟，在他這兒。

盧修離開時帶走了薛子善不少現(xiàn)金，包括那枚紅寶石戒指。他現(xiàn)在的處境很危險，只有解決掉哈利和盧雅才會安全?？稍诟改傅脑岫Y后他們已經(jīng)去了國外。如何才能把他們騙回來呢？除非他已經(jīng)死了。當然不是真正的死亡，因而他覺得他也許需要一具尸體，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人。

他在朗朵市里找了三天，最后找到了一個和他很像的小男孩，眉清目秀，相貌俊朗，一頭黑發(fā)，左邊的嘴角處還長了一顆痦子。盧修覺得這個名叫馬麒麟的小男孩是照著自己的形象克隆出來的，除了那個痦子，他簡直恨透了那個痦子。他甚至還打聽到，這個小男孩是個啞巴，一對兒盲人夫婦剛剛從一所孤兒院里收養(yǎng)了他，以便充當他們的導(dǎo)盲犬。朗朵市當然不止一所孤兒院。一切都像是設(shè)計好似的。

他將他騙進了一條小巷，先把他打昏，然后給他換上自己的衣服，最后用一塊石頭砸向了他的臉。他砸爛了他長痦子那邊的臉，但另一邊仍然完好無損，以便能讓盧雅認出這是她的弟弟。他去了那對盲人夫婦那里，在嘴角邊畫上了一個又大又難看的痦子，從而保障他們的孩子并沒有失蹤。但好像畫錯了方向，因為鄰居家的小女孩對她的母親說，“我怎么記得他的那個痦子是長在右邊的?！薄耙苍S你記錯了。不過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他們是把他當成一只導(dǎo)盲犬來養(yǎng)的?！?/p>

那對盲人夫婦的確讓人討厭，在外人面前裝出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到了晚上就變得面目猙獰，虐待馬麒麟，在他身上留下一片片的黑青，因為他從不喊疼。不，是已經(jīng)變成馬麒麟的那個名叫盧修的小男孩。盧修想——等著瞧。兩天后，他從新聞上看到哈利和盧雅從國外回來了。盧修走得很匆忙，但還是沒忘了往水壺里倒耗子藥，足能毒死一大堆老鼠。

他去參加了自己的葬禮，但躲得遠遠的，看到盧雅正假惺惺地抹眼淚。她邀請了所有的親朋好友，好像在告訴他們，錢可都成我的啦。盧修想——等著瞧。就在盧雅把一束鮮花丟進墓穴時，盧修走進了人群，手里緊握一把手槍，用力之大，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變白。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有人發(fā)出驚叫，“天哪，盧修沒死！”盧修沖他點了一下頭，對他剛才的評論表示贊同。他朝哈利和盧雅開槍射擊，打光子彈又再次更換彈夾，直到打光所有的子彈。

上述的一切都被上帝看在眼里。就在此刻，那滴燃燒的拳頭淚擊中了盧修。他開始燃燒起來，衣服迅速化為灰燼，但人卻安然無恙。他只是被火焰包圍，而且大火呈淚滴狀。從遠處看，他只是一個被淚滴狀大火圍繞的赤裸男孩。

天火讓他燃燒了整整三天。第一天的時候，雅塔預(yù)言他將被燒成一具木乃伊，大家最好給他準備一口小棺材。還記得雅塔嗎，就是那個在腿上打結(jié)的女人?？墒堑搅说诙?，雅塔又預(yù)言，他將被燒成灰燼，最好準備骨灰盒。然而到了第三天，大火越燒越旺，盧修的身體開始迅速成長。只用了半天光景，他就長成了一個帥小伙。雅塔得出結(jié)論——大火即將熄滅，我們最好給他準備一身成人的服裝。

當火焰熄滅，他厲吼一聲，好似吐出所有憤怒，隨后昏倒在地。他已經(jīng)恢復(fù)了語言功能，但他身上仍有余火未消，鼻孔里、耳朵眼兒里、舌頭上甚至眼睛里，還有殘存的小火焰。人們給他穿上衣服，但衣服很快自燃起來。人們把疑問的目光投向雅塔。她說，“那身衣服質(zhì)地優(yōu)良，而真正的價值不必借助財富裝飾?！庇谑侨藗冇职岩簧磉B乞丐都嫌棄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衣服并未燃燒，看來非常合適，這讓人們對盧修產(chǎn)生了敬畏。雅塔又說，“他將成為上帝的化身?！?/p>

盧修漸漸蘇醒過來，先是喃喃自語，隨后痛哭流涕，為自己所做之事感到后悔。人們不知如何相勸，只是聽之任之，相信上帝的淚水已經(jīng)將他感化，火焰也燒掉了他所有的罪孽。人們相信他將成為一個圣人。

他回到家中，把大量金錢分給窮人，只留下很少的部分。他允許人們隨意拿取家中之物，除了母親坐過的那把椅子，直到他們搬空了城堡。他用剩下的錢將城堡改建成了一所孤兒院，自己改頭換面，當了院長。

他開始過苦行僧般的生活，穿單薄的粗布衣服，不穿鞋，吃簡單食物，睡在一個僅能側(cè)身的窄木箱里。白天，他是勤勞的農(nóng)夫，或者用木材為孩子們制造玩具。晚上大部分時間都不睡覺，用冰碴把身體擦得通紅，或是祈禱，或是秉燭夜讀，學(xué)習(xí)先人的智慧。他曾經(jīng)救過一場森林大火，起火面積之大，堪比一個小型國家。濃煙蔽日，火光沖天，好似末日來臨。用當時一位消防員的話講，“我們不可能撲滅這場大火，除非寬廣的亞馬孫河以及咆哮的剛果河同時從天而降。”他匆匆趕往出事地點，剛剛走下飛機，火焰像被他吸引似的離開枝頭。從空中鳥瞰，火焰在空中匯聚，一條巨大寬廣的火河朝著盧修翻滾而來。森林中的火焰被盧修吸收殆盡，在他身上盡情燃燒。人們交口稱贊，說他是上帝的使者。他還寫過一部《懺悔錄》，情真意切，感人肺腑，銷量之大，堪比《圣經(jīng)》，是死刑犯的必讀之物。許許多多罪大惡極的人看后都迷途知返，改過自新。但也有人不以為然，走馬觀花般隨意翻翻后，一笑了之。他還具備另一項高超本領(lǐng)，那就是他的器官可以生下器官小孩兒。他的心臟可以生下小心臟，他的肝臟也可以生下小肝臟，他身上的每一個器官都能生下一個器官小孩兒，也就是說，他身上的每一個器官都是一位多產(chǎn)的母親。他成為器官之母，一生捐獻的器官可以拯救一場小型戰(zhàn)爭。他像女人來例假那樣生產(chǎn)器官小孩兒，每月一次，直到九十高齡才停止。他終身未娶，安常處順地度過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孤兒院里，成了一個最好的人。他頓悟了母親的那句臨終遺言，“做個真正富有的人?！笔茄剑辛私鹱影愕幕貞?，他的人生充滿奉獻，他的確是個真正富有的人。

那天清晨，他劈柴的時候弄斷了斧頭，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他回到臥室，脫掉身上的破衣爛衫，躺在床上，靜等上帝帶走他的靈魂。

他已經(jīng)得救，應(yīng)該上天堂，對此他十拿九穩(wěn)。他的嘴角露出笑容，多少有些得意，哦，這可不好。

四、黑十字謀殺案

常平在他的母親殺死父親后，便打算一心一意做個好人。但好夢難成，魔鬼的那口吐沫擊中了他，讓他燃燒了整整72小時。

廖梅有些駝背，但一點兒也不影響她的個子，尤其是穿高跟鞋的時候。她曾是個炙手可熱的模特兒，因為一些丑聞，如今已經(jīng)風(fēng)光不再。她的顴骨很高，嘴唇厚厚的，兩只眼睛又圓又大。她看上去多少有些營養(yǎng)不良，瘦骨嶙峋，像把柴火，很難相信她是個生過孩子的女人。如今，她坐在落花酒店的某個房間的床邊穿上胸衣。她的肩胛骨輪廓分明，線條好看，又大又白。這讓躺在床上的欒杰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他大概四十出頭，長了張聰明好看的臉，下巴上留著時髦的V 字胡。他剛才躺在床上，現(xiàn)在也下來，開始找他的衣服穿。他至少比廖梅低半頭。如果我說他們剛干了那件眾所周知的討厭事兒，你大概不會懷疑吧。

他們開始說話，地上的衣服左一件右一件，像個戰(zhàn)場，可并不難找；當他們慢悠悠地把衣服穿好，話也說完啦。

“你得幫我?！绷蚊氛f。

“怎么，你不會穿衣服？”欒杰問。

“我不是說這個?！?/p>

“哦……”

“我要殺了他，我丈夫常言道。”

“為什么？難道就因為現(xiàn)在沒人欣賞你了？”

“我簡直煩透他了?！?/p>

“他是個聰明的主持人。”

“是呀，還很出名，會給我們留下不少錢的?！?/p>

“那都是給你的。你對糟蹋錢很在行。再說我對錢也沒什么興趣。”欒杰找他的襪子，發(fā)現(xiàn)在燈上。

“他總是假惺惺地主持節(jié)目，裝得一本正經(jīng)，好像在告訴觀眾他的樣子多英俊，態(tài)度多誠懇，他說的話多具有說服力。其實他是個偽君子，一個道德罪犯，高學(xué)歷流氓，沒人比我更清楚。而且他變態(tài)，在家里喜歡把自己打扮成乞丐，口臭得要命。”

“你可以不用看他的節(jié)目?！?/p>

“可每天晚上那個點兒我都是一個人。再說他的嗓音不難聽?！?/p>

“常平不在家？”

“他是我兒子！”廖梅開始穿她的肥褲子。除了內(nèi)衣，她身上的衣服總是那么肥肥大大。

“你曾經(jīng)很喜歡他吧。你一旦失去曾經(jīng)擁有的東西，就想毀了他們。”

“我對你不會的。”她笑了一下，戴上鏡片顏色很淡的墨鏡，墨鏡也屬于她的衣服。除了睡覺，她一天到晚都戴著墨鏡，大概是為了遮擋她那大顴骨上的雀斑。好像有人在那里撒了一把小米，打算喂小雞來著。

“他不再愛你啦？”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這個問題的答案啦。再說，他的愛也太多了，像股泉水往外溢。怎么樣，你會幫我嗎？”

“我是警察。”

“那么……”她想了想，“如果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給你打電話，你會來嗎？”

“你不會蠢到在家殺了他吧？”

“我當然會。而且，我有個計劃?！?/p>

“什么計劃？”他開始穿鞋，卻發(fā)現(xiàn)穿不上了。他的腳在干完那件討厭兒事兒后，會明顯增肥變大，好似袋鼠腳，但不影響穿襪子。這也是他在和廖梅偷情過后不敢馬上回家的原因。腳變大啦，他老婆立馬就知道他在外面干了什么。

“和那個已經(jīng)發(fā)生了至少三百年的‘黑十字謀殺案’有關(guān)……”她停下來，摘下墨鏡，迅速地使勁眨了幾下眼，假睫毛都快被她忽扇掉了。

“什么？”

“那個兇手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殺個人，而且每次殺的都是道德罪犯，反正大家都是這么說的。如果常言道的臉上也被劃了一個血淋淋的大叉，而且死在了家里，我相信所有人都會說這是雙面人干的。因為他的為人非常符合雙面人的要求?！谕饷嬷辽儆卸畟€情婦，從十八歲到六十歲都有，而且貪污。你能相信嗎，他可曾是個窮孩子，把野藍莓裝進玻璃罐子里，賣給火車上的旅客?！赖伦屗螳@成功，而在功成名就后，他又一腳踢開，好像道德是他青云直上的梯子?！?/p>

“雙面人？”

“沒錯兒。我現(xiàn)在懷疑很多人都不是被雙面人謀殺的。他就像一面迎風(fēng)飄揚的旗幟，真正的道德警察，讓很多人紛紛效仿，干掉身邊的討厭鬼。你知道文寶寶嗎？她丈夫就是被雙面人干掉的。但我懷疑是她做的。還有崔鶯鶯……”

“你大概會說沙麗麗的老公也是被雙面人干掉的?！?/p>

廖梅笑了，“沒錯兒。所以我也會這么干。哦，對了，我一直都弄不清，雙面人怎么會活那么久？黑十字謀殺案怎么可能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三百年呢？”

“我記得告訴過你。”

“他們是個組織？”

“不。就他一個人，他可以讓他選中的后來者繼承他的本領(lǐng)和記憶，從而代代相傳?！?/p>

“怎么繼承？”

“你大概知道雙面人的樣子吧。”

“我兒子的臥室里掛著他的照片?？晌也⒉淮_定那就是他真正的樣子?！?/p>

“那就是他真正的樣子，雖然誰都沒見過。他的腦袋像個椰子，發(fā)型好似火把上的火苗。那些好似頭發(fā)的東西其實不是頭發(fā)，而是他的神經(jīng)細胞，他根本沒長頭蓋骨。當他選中了某個繼承者，會給他持續(xù)服用一種叫西多米 -K 的荷爾蒙藥，使他產(chǎn)生變異。他曾是個偉大的科學(xué)家你知道吧。接著，這個吃下西多米 -K 藥的繼承者在福爾馬林里泡上三天后，頭蓋骨也會消失，腦袋里也將長出頭發(fā)樣的神經(jīng)細胞，非常細，而且數(shù)量會翻上好幾倍。最后，雙面人會將自己那火苗狀的頭發(fā)打開（我已經(jīng)說過了，這其實是神經(jīng)細胞），看上去就像無窮無盡搖曳的水草，而那個繼承者也會這么做，這樣二者的神經(jīng)細胞就會連在一起。那個繼承者將會倒立在他頭上，像失重了似的，中間連著的只有那些神經(jīng)細胞。他們會發(fā)出巨大的光芒，不斷呼喊，與此同時雙面人會把自己的記憶和本領(lǐng)傳給他，那樣他就成了雙面人，而真正的雙面人則會消失。所以雙面人永遠死不了。而所謂雙面的真正含義是：一張臉是他自己的，而另一張卻可以變成任何人。這就是案子至今未破的原因。我們不可能找到他。”

“我猜即便找到了，你們也拿他沒辦法。”

欒杰嘆了口氣，沒回答。

“今天我干不了，我想明天干（她做了個用刀子劃臉的動作）。反正他這幾天休息。下午我得先去做個乳腺手術(shù)，大夫說里面長了瘤子?！?/p>

“哪邊的？”

“都有?！?/p>

“你真的決定這么干？”

“對。要不……”廖梅停頓了一下，兩個眼珠不停轉(zhuǎn)著，一個順時針，另一個逆時針。當你看到廖梅這么干的時候，就像一休哥舔舔兩根手指頭在腦袋上畫圈，肯定又想什么餿主意啦，所以她綽號轉(zhuǎn)轉(zhuǎn)。緊張的時候，她也這么干。

“老天，你不會又有什么餿主意了吧?！?/p>

眼珠停下了，這說明主意已經(jīng)想好了。“我們可以這么來。我也許還真是下不了手。你可以幫我殺了常言道，而我可以殺了你老婆溫娜，在他們臉上畫個大叉，就像《火車怪客》里那樣。這叫互換殺人?！?/p>

“我是個警察?！睓杞芤槐菊?jīng)地說，“我就當你剛才是在開玩笑。”

話說完了，衣服也穿好了，他們從房間里走出來。欒杰的腳還是那么大，所以不得不拎著鞋出去了，服務(wù)員看到后一直在笑。

直到黃昏，欒杰的腳還是那么大，這種情況以前倒是發(fā)生過。他知道自己需要解藥，也就是說，得和糟糠之妻來次常規(guī)性生活。一般都是偷偷摸摸地干，也就是說，當溫娜躺在床上睡著了，他才會像個色鬼那樣溜上床，把手伸向……溫娜來上一句討厭，他則說上一句最近工作壓力真是太大啦……現(xiàn)在該怎么辦？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袋鼠大腳。周圍的人為之側(cè)目，他感覺自己被貼上了標簽——一個不道德的偷情者。

房間里窗簾緊閉，里面布滿大大小小且不停閃爍的電腦屏幕，雙面人杜蘭正用上帝般的嚴謹目光審視著它們。每個屏幕上閃現(xiàn)的都是密密麻麻的原始數(shù)據(jù)，不停滾動，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好像有意不讓我們看清楚。事實上，即便放慢速度，我們也不可能知道屏幕上到底顯示了什么，因為都是原始數(shù)據(jù)，即密密麻麻、鋪天蓋地的字符串。但理解這些，對于杜蘭來說卻是易如反掌。那些原始的字符串對他來說是文字、聲音、影像以及各種各樣實實在在的信用記錄。

他那火苗狀的頭發(fā)已經(jīng)打開，神經(jīng)細胞好似箱型水母的帶狀觸須般伸了出來，每一條都像一條光線那么細，也像光線般發(fā)著光，他正將自己的大腦連接在不同的電腦上。房間里燈火通明，他的腦袋像是開了花，無數(shù)發(fā)光的細線從腦頂冒了出來，在空中拋出一道道弧線后連在電腦上，以致他的腦袋看上去像個被掏空的、發(fā)亮的南瓜，五官都不那么真實啦。他在搜索、分析，想要得出結(jié)論——誰才是最適合的被謀殺的對象。他要找到一個合適的被殺者，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道德罪犯，這是雙面人的使命。他從不殺真正的罪犯，因為法律必將會懲罰他們。但他卻殺道德罪犯，那些隱匿在人群中的道德敗壞者，人類道德堤壩上的可惡蛀蟲，躲在法律的籬笆后面朝善良的人們吐口水的臭流氓。找到這樣的人對他來說易如反掌，世界正被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連接起來。事實上，這樣的人比比皆是。但誰才是最該殺的呢？這時，常言道的形象出現(xiàn)了，所有的電腦屏幕都被定格，一張張常言道的照片瞬間出現(xiàn)，顯示著他在形形色色的生活場景中的糜爛影像。忽然間，這些照片開始變得恐怖猙獰（這當然是被某個小程序控制的），臉部都緩慢出現(xiàn)一個清晰的十字，像被一把鋒利的大刀砍過似的，是兩道血淋淋的大口子，從印堂到下巴，另一條則連接著兩個太陽穴。傷口逐漸變寬，足有指頭那么寬，隨后變黑，形成一個黑十字。這黑色的十字，象征著上帝的懲罰。杜蘭看后非常滿意，接著收回了他的神經(jīng)細胞，不再與電腦相連。那些光線越變越短縮回到頭顱里，他的腦袋不那么亮了，發(fā)型又變成了火苗狀，五官也變得清晰可辨。這是個漂亮的年輕人，長著火苗狀的頭發(fā)，鼻梁很高，眼神傲慢，臉型狹窄，留著兩撇漂亮的小胡子，活像個卡通電影明星。

這時門開了，他的女鄰居葛薇端著個盤子走了進來，上面放著一塊蛋糕。她是個小個子，看上去是那種反應(yīng)很快也非常聰明的女人。她正在過生日，穿著正式，多少有點兒暴露（進門前她故意拉低了衣領(lǐng)），表情嘛，自然是有些微醺，這多少是有點兒裝出來的。她想把自己的快樂和這個帥氣的男鄰居分享一下，所以給他拿來了一塊蛋糕。至于她對他到底有沒有意思，我們就只能靠猜了。當她看到眼前的一切——大大小小的電腦屏幕、屏幕上常言道臉上的黑十字、杜蘭頭頂?shù)男』鹈纭⒈鹊皻み€光滑的臉蛋子以及小胡子——酒立馬醒了。

“哦，該死，我忘記鎖門啦?！倍盘m說完，連忙站起身來。

“我今天生日……”葛薇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然后看了一眼手中的蛋糕，“原來你就是雙面人！可你告訴我你是個電腦程序員?！?/p>

“生日快樂！”杜蘭說完，從他的頭頂射出一根神經(jīng)細胞，在空中拋出一道瀟灑的弧線，像刺細胞一樣精準地刺中了葛薇的腦袋，她便昏了過去。杜蘭在她倒下的同時，像英雄救美似的一把攔腰抱住她，并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那塊蛋糕，但沒吻她。

當葛薇離開這里的時候，已經(jīng)忘了剛才的一切，還和杜蘭有說有笑呢，而且似乎比剛才更醉了。杜蘭呢，已經(jīng)戴上了帽子，一頂漂亮的漁夫帽。他的模樣已經(jīng)大為改變，盡管仍舊十分英俊，但與剛才卻判若兩人，臉上出現(xiàn)了痤瘡，而且小胡子也消失了。這其實才是杜蘭的本來面目，也就是葛薇所認識的杜蘭的面目，在他變成雙面人前的模樣。

“真是不好意思，我想我們大概吵著你啦。今天我生日?！备疝闭f。

“不，沒有，我什么也沒聽見?！?/p>

“那就好?！案馐俏矣H手做的?！?/p>

杜蘭吃了一口，贊嘆著：“非常好吃！希望您以后能教教我?！?/p>

這正是葛薇想聽到的，她的廚藝遠近聞名，真心希望杜蘭能成為那個最有口福的人。

“謝謝您的蛋糕。您今天真美！每一天都那么美。生日快樂！”杜蘭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像舉杯似的舉了一下蛋糕，最后來了個立正的姿勢。

葛薇激動得差點兒讓“我也愛你”脫口而出而不是“謝謝”。她趕緊溜了，以免暴露太多的心跡，其實就算被他看出來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葛薇走后，杜蘭也連忙關(guān)上了房門，以免暴露太多的心跡。他緊緊地靠在門上，幸福地摸著自己的胸口，感覺自己心如撞鹿，自語，“蛋糕真是太好吃啦！”

隨后他的神色黯淡下來，表情呆板得像個沒有性生活的大學(xué)教授，知識當然滿足不了本能。他走進盥洗室，看著鏡中的自己，腦中陷入回憶。

他至今也搞不清雙面人為什么會選中他，也許是因為他太喜歡助人為樂了吧。而更有可能的情況是，他相貌英俊，女人味十足，像個裙屐少年。雙面人似乎很在意他的男性繼承者有沒有女人味兒。加之他天性率真，心地善良，對周圍的人有求必應(yīng)，性格嘛，多少有些懦弱。再說他還是個舞蹈家，身子軟得像柳樹枝，在一家名叫“棉花糖”的歌劇院工作。這恐怕就是雙面人選中他的原因。那段時間他遇到了煩心事，他想成為一臺大型歌舞劇的男主角，以他的才華而論，應(yīng)該非他莫屬。但他需要過凱撒這一關(guān)。凱撒是“棉花糖”歌劇院的老板，也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舞蹈家兼巫師，性別嘛，時男時女，這主要取決于凱撒面前站著的那個人。假如他面前是位綠鬢朱顏的美貌少女，那么凱撒就是一位風(fēng)流倜儻的公子哥；而如果他面前是位翩翩少年，那么他又將變成一個楚楚動人的漂亮姑娘。你越是好看，凱撒就越是能和你般配。凱撒是千變?nèi)f化的。他是個怪胎。但他在杜蘭面前的表現(xiàn)卻顯得有些猶豫不決，也就是說，不知道自己該以怎樣的性別面對他。變成個男的吧，杜蘭本身就是男的；女人呢，可杜蘭的女人味兒又那么足。換句話說，不管怎么變，都像是在搞同性戀。所以一般來說，在杜蘭面前，凱撒只好以一只大章魚的形象出現(xiàn)。他對他早就垂涎三尺嘍。那天杜蘭去了凱撒的辦公室，恰好一位漂亮的女同事剛剛出來，那時凱撒的形象是個風(fēng)流瀟灑的花心大少?？梢怀蛞姸盘m進來，立馬變成一只大章魚。杜蘭關(guān)上房門，還沒在椅子上坐穩(wěn)，凱撒的一只大觸手就朝他伸了過來，東摸西摸，弄得杜蘭滿身黏液。這意思再明顯不過啦。

他們開始對話，語句簡潔，但意境深遠，令人回味。

“我要演唐璜?！?/p>

“今晚九點來我家?！?/p>

“我不喜歡動物，尤其是章魚?！?/p>

“我會讓你滿意?！?/p>

“希望您能以我的某個功能奇特的小器官的外部特征來區(qū)分我的性別?！?/p>

“沒問題?！?/p>

“一言為定?！?/p>

杜蘭離開的時候，又恰逢一個好看的男同事進來，凱撒馬上又變成了一位秀外慧中的妙齡少女。

當晚九點，夜色如水，杜蘭如約而至。他還特意打扮了一番，也就是說，把自己的眉毛描得又粗又黑。但當凱撒見到他時，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自己是只大章魚的相貌。他希望能蒙住杜蘭的眼睛，這樣也許他能想到其他辦法。杜蘭受了騙，眼睛被蒙上了，以致凱撒蒙混過關(guān)……一陣如癡如醉的享受過后，杜蘭迫不及待地掀開了眼罩，眼前的一幕沒有把他嚇倒，倒把他氣得七竅生煙。因為凱撒此時的形象是一個長著大胡子兇神惡煞般的墨西哥強盜，而且還長著兩個大乳房。他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眼中噙滿淚水，用綿羊般委屈的大眼睛盯著凱撒，隨后抱著衣服像個羞澀的少女奪門而去。他恍惚間聽到了凱撒的呼喊，充滿著哲學(xué)意味，“內(nèi)容比形式更重要?！彼薜酶鼉戳?，接著跑到街上，一邊跑一邊穿衣服。他曾在這樣的比賽中取得過優(yōu)異成績，即抱著一堆衣服赤身裸體地從起點出發(fā)，到終點線時已經(jīng)把衣服穿好了。他只跑了不到二十步就穿好了所有的衣服。這讓周圍的人簡直不知所措，剛才還看到一個慌不擇路、哭哭啼啼、羞羞答答、懷抱衣服的裸男，揉揉眼睛后再看，那個男人已經(jīng)把衣服穿好了，還假模假樣地站在一個電影院門口看著票務(wù)信息。當杜蘭感覺沒人再注意他時，連忙溜進了一條小巷，淚水再次奪眶而出?？珊鋈婚g，他感到自己的腦袋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接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當他蘇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再次赤身裸體地躺在一個巨大的水族箱里，接著他就看到了雙面人。后來的事兒我們都是知道的，欒杰已經(jīng)交代得很清楚了——他持續(xù)服用一種叫西多米-K 的荷爾蒙藥，頭蓋骨消失，腦袋里也長出了頭發(fā)樣的神經(jīng)元，與雙面人的神經(jīng)元相連，了解了雙面人的一切并接受了他的本領(lǐng)。最后，雙面人對他說，“孩子，你被我選中了，從今天開始，你就是雙面人?！?/p>

“雙面人？”

“對，永別啦，孩子。（他閉上眼睛，準備死去，可忽然間又想起什么，又把眼睛睜開）……哦，對了，住在我對面的那姑娘不錯，她叫葛薇，是個貴族學(xué)校的教師，長得小鳥依人，好似盈盈秋水。我覺得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p>

“最美的女人？不，我姥姥姚麗蓉才是最美的女人。她是個電影明星。您知道她吧?！?/p>

“姚麗蓉？……對，我知道，她演過的那部電影我很喜歡，叫什么來著？”

“《不瞞你說老大哥》?！?/p>

“演的真棒?！敲锤疝本褪翘斓紫碌诙赖呐恕Ｎ液芟矚g她?？上依侠玻豢赡芎退l(fā)生什么好事情了，希望你能繼承我的遺志。永別啦，孩子。（他再次閉上眼睛，準備死去。）”

“請等等，雙面人先生，對于這一點，我也表示反對。凱撒也許才是第二美的女人。我曾見過他非常美麗的樣子，可惜不是在我面前。”

“那好吧。那么葛薇就是第三美的女人。這總行了吧?！?/p>

“嗯，這還差不多?！?/p>

“你以后就住在這里吧?！?/p>

“我怎么跟她解釋呢？葛薇，您的女鄰居？您以前住這兒?！?/p>

“就說你是我兒子，剛從國外回來?！?/p>

“您叫什么名字？”

“這已經(jīng)不重要啦。永別啦。（他第三次閉上眼睛，準備死去?？珊鋈婚g又想起了什么……）知道女人為什么比男人好看嗎？”

“不知道?！?/p>

“因為她們不留胡子。記住，孩子，千萬別留胡子，那樣你就不好看了。永別啦……”雙面人又大叫一聲，“一定要熟練掌握口紅的使用技巧！”說完慢慢消失了，是那種逐漸淡化的消失。也就是說，組成他的原子依次消失，很快他就僅剩了一個人形輪廓，最后徹底消失不見。

“前輩，您還沒告訴我為什么選我呢？”這話已無濟于事，杜蘭沒有得到回答，因為兩個人剛才凈瞎扯淡了。

在回憶上述一切的時候，杜蘭把臉洗好啦。然而，他洗的既不是自己的臉也不是雙面人的臉，而是另一張臉，一張非常陌生的臉。他可以變成很多人的模樣，幾乎是所有人的模樣。在他右臉頰的邊緣位置，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條幾乎看不清的細線，就像用一支很細的筆畫出來的，從額頭發(fā)際線中央一直沿著右臉的輪廓邊緣延伸到下巴中間。當他想要變成某人的模樣時，那條神奇的線會迅速裂開，口子越扯越大，從他臉部的最右側(cè)一下裂到最左側(cè)，速度之快，猶如鱷魚迅速眨動了一下它的瞬膜。與此同時，他也變成了那個他想變成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變成此種形象（也許是心不在焉或者是有點兒魂不守舍）。他顯然不喜歡這張臉，一張半信半疑又十分愚蠢的小胖臉（挺像常平的臉）。他盯著鏡子，刷的一下，迅速把這張臉變沒了，換成了另一張臉。緊接著，他又刷刷刷變了三張臉。最后，他開始刷刷變起來。其過程，就像我們?yōu)g覽iPad 時，不停用指尖迅速左右滑動屏幕似的，但速度要快得多，至少比川劇變臉快十倍，感覺他的臉就像在閃爍。他要精心挑選一張臉，以便用這個形象除掉那個叫常言道的人。他很快選擇了一張滿意的臉，看上去多少有些像……嗯，皮特。當然，這主要是為了混淆視聽。當警察調(diào)監(jiān)控時，會以為這是布拉德·皮特搞的鬼。而當他真正殺死常言道時，他會以雙面人的面目出現(xiàn)。他笑了一下，在臉上比畫了個十字，黑是顏色，所以無法表示。也就是說，你不能用個動作來表示黑。他對目前的一切都感到滿意。因為已經(jīng)有越來越多的人效仿他，殺死那些道德罪犯。他是在幾年前知道的——浮西市的一個一直逍遙法外的戀童癖被雙面人干掉了，可那卻不是他干的，因為他當時在朗朵市。人民已經(jīng)被他號召起來，開始對抗隱藏在社會中的邪惡力量。他希望這次能手刃常言道，別又被其他人捷足先登，好像那些人和他有心靈感應(yīng)似的，每次都被其他人搶了先。最近老發(fā)生這種事，他閑了半年，都快失業(yè)啦。他猜現(xiàn)在是下午三點半。他猜時間通常比手表還準。他決定要動手啦?？删驮谶@時，他姥姥姚麗蓉來電話啦。她希望他現(xiàn)在能去陪陪她，順便下盤棋，因為她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他了。姥姥說的很久沒見到，通常不會超過三天。他的母親因產(chǎn)后抑郁跳了樓，父親是個癮君子，他自小跟著姥姥長大。所以他跟姥姥的感情通常是其他孩子跟父母感情的總和。沒辦法，只能去了。他想。要不明天再說吧。他出門的時候又遇到了葛薇。她剛把一位朋友送進電梯。她顯得滿面春風(fēng)，精神抖擻，沒有一點兒喝醉的樣子?？煽吹蕉盘m后，她大吃一驚，叫道，“天哪，皮特！……哦，不，雙面人，可你告訴我你是個……”“該死的，我忘記把臉換過來啦！”不消說，從他頭頂再次射出一根拋物線似的神經(jīng)元，刺中她的腦袋，葛薇昏厥，杜蘭像英雄救美似的一把攔腰抱住她……

杜蘭當然是以自己的形象去了姥姥家。那是一幢很大的房子，陰暗又凄涼，家具也略顯陳舊，好像主人老了，家里的一切也會隨之變老。這里藏書很多，藝術(shù)品的數(shù)量也相當可觀，瓷器、雕塑、繪畫，很多都是精品。

姥姥正坐在花園的一把躺椅上曬太陽，她已經(jīng)睡著了，蓋著毯子，懷里抱著“淘氣包”，那是一只蘇格蘭梗，早就死啦，被做成了標本，看著活靈活現(xiàn)。它的脖子上還纏著一條紅繩，繩上套著一枚草莓那么大的紅寶石戒指，這是它的裝飾，曾經(jīng)是戴在姥姥手上的。她已領(lǐng)悟人生，明白盛筵必散的道理。她的腿上還放著本書，是《浮士德》，面前的小桌上除了一杯涼了的茶還有一盤棋。這是一位非常美麗的老人，數(shù)十年的無情歲月并沒有完全抹去她曾經(jīng)的絕世芳容。她頭發(fā)花白，看上去輕飄飄的，好像失去了生氣。臉上皺紋橫生，像放了很久已經(jīng)沒剩多少氣的氣球，皺巴巴的。但她身形優(yōu)美，臉部輪廓分明，睫毛長長的，鼻梁高挺，嘴唇堅毅，性格嘛，隨方就圓，神態(tài)則透著一股讓人肅然起敬的傲氣。他安靜地坐在姥姥身邊，把那本書取走，又把毯子往上拉了拉，就在他想抱走淘氣包時，姥姥醒來了。她的笑容真美，好似她的心靈，仁慈又端莊。她拉住杜蘭的手說，“陪我下盤棋吧。你有事嗎？”

“不，沒有……”

他們開始下棋了。

“你什么時候搬回來和我??？這需要我求你嗎？”姥姥忽然問，眨著她那好看的眼睛。

“將軍！”

“討厭?！崩牙研α?。

“為什么你的綽號叫氣球？”

“我記得告訴過你。”

“再說一遍吧。”

“哦，非常樂意，可還是先下棋吧?！?/p>

她曾做過一個可怕的夢，夢到有人像吹氣球般把她吹了起來，那看上去像個很壞的人。

杜蘭沒機會向心上人表白啦，葛薇也是一樣，人生有時候還真是需要及時行樂，幸福和機會都是稍縱即逝的。之所以要交代他們，是因為杜蘭后來死了，被常平取代，而葛薇也被常平占有。甚至他的姥姥也被常平像吹氣球那樣吹了起來。

第二天，欒杰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耳朵變大啦，而且長在頭頂，活像只兔子。好消息是他的腳恢復(fù)如初。這種情況以前確有發(fā)生。他和廖梅偷情后，會長出一雙袋鼠腳；而在和溫娜來次常規(guī)性生活后又會長出兔子耳朵。他知道自己需要解藥，也就是說，還得再去偷次情。若是兔子耳朵消失可又長出袋鼠腳怎么辦？那將陷入死循環(huán)……他常常游移在兩個女人之間，像個乒乓球，她們都是他的解藥，把他搞得神魂顛倒又筋疲力盡。他想，也許有一天雙面人也會干掉自己。

快到中午的時候他才離開警察局，同事們都羨慕他有個善解人意的好老婆，尤其是陳剛剛，他和他老婆已經(jīng)很久沒有性生活了，因為他的臉上（至少三個月吧）沒出現(xiàn)兔唇啦。他們都是小白兔警察局的（另一條街上是狐猴警察局，再過一條街是浣熊警察局）。有那么一天（這肯定是巧合或是上帝的旨意），大家興高采烈地來上班，人人都滿意昨晚的性生活。欒杰有對兒長耳朵，陳剛剛是兔唇，劉明明紅眼睛，趙悅悅嘴唇上長著幾根兔子須，崔佳佳則滿身白毛，像只北極熊。那天大家可高興呢，個個情緒高漲，情同手足，心靈創(chuàng)傷不治而愈，都覺得應(yīng)該給性頒發(fā)諾貝爾醫(yī)學(xué)獎。

當欒杰去往廖梅家路上的時候，常言道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胸口放著個酒瓶，大概喝了不少。廖梅站在旁邊，手持一把菜刀，不停地轉(zhuǎn)眼珠，一個逆時針，一個順時針，正尋思如何下手。那個時候，杜蘭正和姥姥吃飯，姥姥希望他吃了午飯再走。老人嘛，總是很早吃飯的。那個時候葛薇剛剛下課，走出教室，常平像剛從火堆里跑出來一樣從她身邊經(jīng)過，還撞了她一下。常平懷里抱著個懸浮滑板，身后追著班上的另一個同學(xué)，叫童霸，個子很高，長得橫眉愣眼，五大三粗，口中還罵罵咧咧，嚷嚷著叫他站住。葛薇問怎么啦，為什么追常平同學(xué)？童霸嬉笑著說常平不叫他的小名。葛薇又問你的小名是什么？回答是——霸霸。

常平跑出教學(xué)樓后，馬上登上了他的懸浮滑板，你大概在《回到未來》里見過這玩意兒。其實，其他同學(xué)在走出教學(xué)樓后，也各自登上懸浮滑板，好似離弦之箭，紛紛離開學(xué)校，看上去也挺像從霍格沃茨魔法學(xué)校里騎著掃把飛出來的同學(xué)們。老天，終于放學(xué)啦。

常平飛得追風(fēng)逐電，在高樓林立的城市里忽上忽下，左右穿梭，不停繞過障礙物。童霸則緊追不舍，把懸浮滑板操縱得爐火純青，速度之快，猶如趕去拯救世界的超人。就在馬上要追上常平的時候，童霸被魔鬼的那口吐沫擊中了，好似折翼的小鳥從天而降，落了地也沒受傷，只是悻悻地將冒煙的滑板拿起，拍滅上面的火焰，沖著天空大叫，“會讓你叫我霸霸的”。那口吐沫還想給常平來一下，嚇得他抱頭鼠竄，一溜煙飛回了家。事實上，那口吐沫也沒想擊中他，因為時機未到，等到他嘗盡人間疾苦后才會寵幸他，從而既彰顯了這口吐沫的彌足珍貴，又說明其他人是無福消受的。當然了，這都是上帝和魔鬼商量好的。

常平是從窗戶上飛進來的。他大約十四五歲，是個身形肥胖、其貌不揚、面色紅潤、戴著眼鏡的大男孩，也就是說，看上去挺蠢。這就是大家對他的直觀感受，人們總是習(xí)慣于從直覺出發(fā)，不可避免地將胖和蠢聯(lián)系在一起。他的思想尚未定型，對于未來也不抱幻想。這種狀況既沒帶給他煩惱，也沒有讓他有任何喜悅。如果情況相反，他也一樣會安之若素。說到底，他的腦袋空空如也，根本沒什么想法。

這是個完全屬于他的空間，一間寬敞明亮、無可挑剔的臥室。他有張非常舒服的大床，這是他要求的，其余的他倒是無所謂。床對面有張古色古香的寫字臺，上面整齊地放著些書，書桌一側(cè)的地板上也是。那些書看上去很新，像是從未用過。不知這個習(xí)慣是好是壞呢？——他因不想弄臟書本而從不去翻閱它們。墻上的兩張巨幅海報尤為醒目，一張是《不瞞你說老大哥》的劇照，上面有姚麗蓉年輕時的動人形象，呼之欲出，令人難忘。另一張則是雙面人的形象，還是用氣宇軒昂來形容吧。另外，還有一張很小的照片被貼在了第二張海報的一角上，那是常平偷偷用相機拍攝的葛薇的照片。顯而易見，他喜歡這三個人。他并不清楚，命運早已將他們的未來連在一起。

回到家后，他先躺在床上發(fā)呆，等媽媽叫他吃飯。這是他的習(xí)慣，就像我們打噴嚏前習(xí)慣先閉上眼睛。關(guān)于閉上眼睛，這里還要補充一點，那就是常平撒謊時通常也會閉上眼睛，也就是說，他不會睜眼說瞎話。他不知不覺睡著了，一聲尖叫將他驚醒，他以為母親叫他吃飯。他離開臥室，來到客廳，看到父親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已經(jīng)氣絕身亡，臉上被畫了一個又大又難看、血肉模糊的黑十字。“你爸爸被雙面人謀殺啦?。S后補充道）我剛才做飯的時候?！绷蚊氛f完又開始尖叫，聲音之大，響遏行云，兩個眼珠子也不停亂轉(zhuǎn)，看上去像準備進攻風(fēng)車的堂·吉訶德。常平被眼前的一幕驚得不知所措，心如刀割，淚如雨下。常平的淚水里含有辣椒素，簡直辣得他睜不開眼。他摘掉眼鏡，不停擦著眼淚，哭哭啼啼的。他倒不是因為喪父之痛肝腸寸斷，而是因為父親的一命嗚呼將很可能使他淪為同學(xué)的笑柄，再說眼淚確實辣眼睛。他一點兒也不喜歡常言道。他只是覺得既然別人有父親，自己也該有，這個人碰巧是常言道罷了。如果被同學(xué)們知道他失去了父親，還是在他年紀輕輕的時候，還不是死于車禍、絕癥、嗑藥，而是謀殺，這將是件非常丟人的事。但他覺得有些不對勁，強忍劇痛把眼睛睜開，看到常言道的脖子上有道清晰的勒痕，臉部十字傷口形狀難看，顏色也十分反常。他伸手在傷口上抹了一下，發(fā)現(xiàn)指頭被染成了黑色，然后又嘗了嘗……“哦，孩子，不要破壞現(xiàn)場！”廖梅說。

“媽媽，是你殺了他！”

“你在說什么呀。”

“十字是因為詛咒變黑的，不是因為醬油，那是抹不掉的。媽媽，你到底干了什么？你勒死了爸爸，又劃上十字，然后又抹上草菇老抽，還這么難看。天哪，同學(xué)們會笑死我的。你至少應(yīng)該等到我成年吧！”

這時門鈴響了，廖梅開了房門，一只小白兔進來了。

“發(fā)生什么事了？”欒杰問。

“常言道被雙面人謀殺啦！”廖梅邊說邊擠眉弄眼。

“哦，天哪！”欒杰看到了尸體，連忙走上前去，觀察一番后，用士兵向長官匯報的嘹亮嗓音說，“的確是雙面人干的?！?/p>

“別在那兒演戲了。我知道是你們干的。你們早就商量好啦?！艺J識你，你是小白兔警察局的……我恨你們！”常平說完跑了出去，淚水再次奪眶而出，確實有點兒辣眼。

“他怎么啦？那么激動。”欒杰問。

“大概是辣的。他的眼淚里含有數(shù)量驚人的辣椒素。”

“那他最好離傷心事遠點兒?！瓫]想到你真的殺了他?！?/p>

“不，是雙面人干的。你的耳朵怎么回事？”

“哦，溫娜用性給我下了毒，我迫切需要解藥，希望你能救死扶傷?！?/p>

“現(xiàn)在嗎？可我們要報警。”

“尊敬的轉(zhuǎn)轉(zhuǎn)女士，我就是小白兔警察局的。”

常平跑出去的時候恰好撞到了杜蘭。他是以雙面人的形象出現(xiàn)的。他看到這孩子眼睛又大又紅，好似變色龍，還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跑，便關(guān)切地問，“你怎么啦孩子？”

常平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依稀看到了雙面人的形象，“哦，偉大的雙面人？”

“沒錯，是我?！?/p>

“您的出現(xiàn)意味著某人的臉上會出現(xiàn)一個黑十字?！?/p>

“說得對，那是個叫常言道的主持人?！?/p>

“那是我父親。”

“真的嗎？那么，他在家嗎？孩子，我榮幸地請你給我?guī)?。?/p>

“我也很榮幸為您帶路?？墒悄鷣硗砹恕Ｋ呀?jīng)死了。這太遺憾了……”孩子泣不成聲，“我的母親勒死了他，在他臉上劃了兩道難看的大口子，還抹上了黑醬油。如果他真的死在你的手里，同學(xué)們會羨慕死我的。”常平說完頭也不回地跑了。

最后，這事兒不了了之，大家都同意常言道是被雙面人干掉的。

死了這么一個人，社會的邪惡力量自然減輕了不少，如果邪惡有重量的話。人類不是一直想騰飛嗎？

常言道死后，常平便下定決心做個好人。他在房間的墻上用毛筆寫下了八個大字——天道酬勤，上善若水。他還給自己制訂了計劃，就像了不起的蓋茨比，也貼在墻上。這讓廖梅看后非常震驚。內(nèi)容如下：

5 ∶00 起床

5 ∶00—6 ∶00 跑步或健身，周日登山或游泳。

7 ∶00—12 ∶00 步行上學(xué)，專心聽講，記下老師的每一個字，尤其是葛薇老師的。

12 ∶00—14 ∶00 回家吃午飯。

14 ∶00—18 ∶00 上課內(nèi)容同上。

19 ∶00—24 ∶00 完成作業(yè)，溫習(xí)功課，閱讀大量書籍，主動承擔(dān)一些家務(wù)，自己洗衣服。

每個月去一次老人院或孤兒院或福利院或監(jiān)獄或流浪狗中心或戒毒中心。

不像個傻瓜那樣去旅行。所有的旅行都是窮極無聊的自我陶醉，觀看足球比賽同樣如此。

忘掉父親，如果忘不掉，請試著原諒他。

善待廖梅，畢竟她是你的母親，但不再跟她說話。通過用極為嚴厲的方式懲罰自己來為母親贖罪，比如用電熨斗燙自己、腋下夾剛煮熟的雞蛋等，但也不要過分傷害。

絕不哭泣，做個堅強的人，主要還是為了避免辣椒素對眼睛的損害。還要做眼睛保健操。

絕不撒謊，注意禮儀，心存感激地生活。

二十歲前寫出一部史詩。

一定要減肥、減肥、減肥。

相信上帝！

個人決心——

絕不叫童霸小名。不給同學(xué)起外號。

不染上任何惡習(xí)。不吃垃圾食品。不抽煙喝酒玩游戲。不看娛樂節(jié)目。

每天洗兩次澡。二十天理一次發(fā)。

對葛薇絕不抱任何使人墮落的幻想，對姚麗蓉女士同樣如此。

愛上交響樂，懂得欣賞繪畫，一周看一場戲劇。

崇拜偉人，諸如牛頓、穆罕默德和孔子等等。

不崇拜歌星演員，即所謂的名人。

每月的零花錢都要捐獻給貧困山區(qū)或紅十字會。

他開始按計劃生活，結(jié)果出人意料，令人大跌眼鏡。他越是積極鍛煉，身形就越是肥胖；吃下的健康食品越多（主要是新鮮水果、蔬菜以及有益的薯類和粗糧），模樣就越是畸形；越是博覽群書，（從《資治通鑒》到《戰(zhàn)爭論》，從《漢書》到《資本論》，從《史記》到《國富論》……）腦子就越是冥頑不靈……不消三年，在他勤勉不輟、發(fā)憤自強的努力下，終于得償所愿，也就是說，把自己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好似一個得了普洛提斯癥候群的人。如果你看過《象人》，你便很容易想象到他如今的那副惡心樣兒。他顱骨增生變大，導(dǎo)致五官畸形，鼻子好似炸開了花，脖子比樹干還粗，肢體膨大變形好似充了氣，身上還長滿大大小小的神經(jīng)纖維瘤，從黑色到白色應(yīng)有盡有，又是膿又是血，簡直臭不可聞。他舉步維艱，好似拖著一大布袋腫瘤行走，而且已經(jīng)不能正常說話，大腦也像是被酒精掉了包，整日稀里糊涂的。一句話，他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大怪胎兼大草包。他的母親曾提醒過他，“常平，你真的不適合做好人。（俏皮地眨眨眼睛又說）為什么不試著換個方向呢？”他依然故我，不聽勸告，直到雙目失明，全身癱瘓，像一大堆糞便似的躺在那里，再也動彈不得。在此期間，那口魔鬼的吐沫曾來看過他三次。每次都是先敲敲門，然后和他小坐一會兒，不停搖頭擺手，見他惜時如金，才黯然離去。最后，他的母親不得不找來搬家公司的人?！鞍堰@個大好人給我弄走！”廖梅捂著鼻子說。“哦，瞧瞧他那個熊樣兒。您得給我三倍的價錢我才能這么干?！卑峒夜镜娜苏f?！爸灰屗В褪侨段乙苍敢??！彼蝗拥浇稚?，整日痛苦哀號，人們掩鼻而過，有時也會指指點點，好像在說，“瞧，這就是做好人的下場！”

一天夜里，下著大雪，他忽然發(fā)出一聲怪叫，好似大徹大悟，“我知道錯啦?，F(xiàn)在，吐沫先生，請擊中我吧！”

話音剛落，魔鬼的那口吐沫擊中了他。他開始燃燒，很多人跑來看熱鬧，將他里三層外三層圍在中心。

天火讓他燃燒了整整72 小時。第一天，雅塔預(yù)言天火將燒掉他身上所有的懸疣附贅，他將變成一個慘綠少年。第二天，雅塔又預(yù)言他將變得聰明絕頂，而不像從前傻里傻氣。到了第三天，大火愈演愈烈，雅塔再次預(yù)言——他將在大火中成長，越長越大，最后變成一位老人，接著死去。雅塔什么也沒猜中。天火熄滅后，他并未脫胎換骨，仍舊是那副熊樣兒。但他可以站起來啦。他怒目圓睜，兇相畢露，眼中散發(fā)著令人膽寒的白光。他腦子像剛被擦干凈的玻璃那么清楚，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干什么。但他的頭型已經(jīng)完全改變，看上去像雙面人的腦袋，頭發(fā)樣的神經(jīng)細胞像小火苗似的樹立在頭頂。他身上余火未消，那頭發(fā)樣的神經(jīng)細胞在頭頂正熊熊燃燒，他看上去像根蠟燭。他丑陋不堪，但身輕如燕，而且力大無比，像陣風(fēng)似的跑了。雅塔望著他的背影說——他是蠟燭人，但不會照亮世界的陰暗角落，因為他是魔鬼的化身。

常平的世界觀大為改變，看待生命的方式也和從前迥然不同。當他觀察人類的時候，人類的形象在他眼中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人形的、通紅發(fā)光的、飄忽不定的能量團。其視覺感受是：就像他在漆黑的夜里用紅外攝像機在觀察人類。那一個個人形能量團，好似太陽耀斑一樣正爆發(fā)出各種電磁輻射，向著四面八方擴散出去，有的還彼此連接，相互影響。常平知道，那些輻射噴發(fā)得越是猛烈，說明此人的生命力就越是頑強。當然，其他人是看不到這些的。

他迅速跑回家中，撕掉他的計劃，把母親扔下高樓，用頭頂?shù)幕鹧嬉家黄苛揖?，將房子付之一炬。接下來，他血洗了小白兔警察局。警察局里槍聲大作，發(fā)生激烈的槍戰(zhàn)，可他的身體具有防彈功能，子彈難傷分毫。最后，他的手迅速變大，像巨人捏死青蛙般捏死了欒杰，使之身體像被子彈擊中的西瓜爆裂開來。他希望成為雙面人，這樣他就能千變?nèi)f化。可誰才是雙面人呢？他肯定隱藏在人群中，以一個普通人的目光，不動聲色又十分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然而，在常平的眼中，他一定非常耀眼，好似一束巨大的光，擁有頑強的生命力。他很快找到了杜蘭，二者發(fā)生激烈的打斗。起初，他們用頭發(fā)樣的腦神經(jīng)細胞彼此糾纏，想要扼死對方。接著那些頭發(fā)樣的腦神經(jīng)細胞越變越長，好似海中快速生長且不停搖曳的巨藻，把他們的身軀托舉起來，越升越高。他們的頭顱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個帶有五官的空殼兒，非常亮，好似一盞燭火在里面燃燒，將他們的整個臉都照得通明。他們發(fā)出巨大的呼喊。此刻，常平的每一根腦細胞都緊緊地纏繞在杜蘭的腦細胞上，越纏越緊，不時地迸發(fā)出火星，好似彼此交織的電線。杜蘭發(fā)出更大的呼喊，臉變得更亮，就像回光返照，隨后便黯淡下來。他不再掙扎，面如死灰，頭發(fā)樣的腦神經(jīng)細胞好似灰燼般斷裂。杜蘭徐徐飄落，如同沉入水中，在空中緩緩淡化，直至徹底消失。這時，常平的腦中發(fā)出一聲巨響，聲音之大，猶如雷霆萬鈞，那聲音說道，“做個十惡不赦的人吧，越是墮落，你就越充滿力量”。常平用目光一掃，發(fā)現(xiàn)葛薇就在附近，他伸出巨手，將她攥在手中，惡狠狠地說道，“你將成為我的一枚戒指。”他把她帶走，干了那件所有壞蛋面對一個柔弱的美麗女人時所干的事。葛薇不堪其辱，打算咬舌自盡，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這個大怪胎侮辱之后，無論如何也死不了了。她的身形在常平的巨掌中被揉來揉去，以致越變越小，最后變得只有鷹嘴豆那么大。俗稱豆豆姑娘。常平把豆豆姑娘塞進了他的一顆齲齒，隨后去找了一個珠寶商?！敖o我打造一枚戒指?！彼熘彼腔蔚氖终f。嚇得那位珠寶商牙齒打戰(zhàn)，“黃金的嗎？”“無所謂。”“那么上面鑲嵌什么呢？”“一個女人！”這位珠寶商隨后像個鐵匠一樣給他打造了一枚戒指，上面鑲嵌的不是鉆石而是葛薇。他得意地看著這枚戒指，覺得剩下的九根指頭上也應(yīng)該有。他去找了姚麗蓉，嘴對嘴，像吹氣球般將她吹得返老還童，隨后干了那件所有壞蛋面對一個柔弱的美麗女人時所干的那件事。不消說，他又多了一枚戒指。他覺得自己該有個家。又去找了童貫，童霸的父親，一位年事已高且令人尊敬的富商。他殺死并取代了他，自此生活在他那金碧輝煌的豪宅里，童霸像個小跟班似的，成天叫他爸爸。他過起了聲色犬馬的生活，越是墮落，他的模樣就越發(fā)俊朗，普洛提斯癥候群不治自愈。他變成了一個非常好看的男人，而且可以以多種形象示人。他有時候是自己的樣子，有時候是童貫的樣子，有時候是雙面人的樣子。他后來娶了凱撒，這個千變?nèi)f化的女人，二者倒也十分般配。他變得好看，凱撒就比他更好看，他變得丑陋，凱撒也變得傻大黑粗。他老是覺得丑姑娘更能刺激他的情欲。有時候他和凱撒玩膩了，也會出去狩獵女人，殺掉她們的如意郎君，在他們臉上劃上黑十字，把女人們?nèi)鄟砣嗳?，變成豆豆姑娘。各種各樣的豆豆姑娘。他像集郵一樣收集美女，裝進玻璃瓶，到了晚上把她們像倒豆子一樣倒出來，用放大鏡觀察她們。如果想再次擁有，他會將她們吹起，像氣球一樣。他足有三大罐豆豆姑娘，花花綠綠的好似糖果。

他就這樣度過一生，殺人無數(shù)，迷花戀酒，成為一個最壞的人。那天晚上，他又倒出豆豆姑娘，精挑細選，打算找個女人陪他過夜。他喝著酒，想抽根雪茄，可連用了三根火柴都未能如愿，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他將所有的姑娘都吹起來，她們?nèi)蓊伈桓模叶紝⒁宰蠲赖拿嫒蒉o世。隨后他打發(fā)她們各自回家去了。童霸卻希望他能把這些女人作為遺產(chǎn)留給自己。

“爸爸，為什么不把她們都留給我？”童霸問。

“霸霸，因為她們都是我的女人！”常平怒不可遏地回答。

“爸爸，那就把葛薇留給我吧！”

“霸霸，她是我的掌上明珠?！?/p>

“爸爸，那么姚麗蓉呢？”

“霸霸，她是長輩?！?/p>

“去死吧，爸爸?！?/p>

“去死吧，霸霸！”

常平說完，掏出手槍，打死了他。他回到臥室，脫掉華服，躺在床上，等候魔鬼帶走他的靈魂。

他罪不容誅，應(yīng)該下地獄，對此他十拿九穩(wěn)。他的嘴角露出笑容，并無悔過之心，多少還有些得意，打算將自己長久以來扮演的罪惡角色一直扮演到底?！跋碌鬲z嘛，有什么了不起。那些窩囊廢不知多羨慕我的人生?！彼f。

哦，下地獄？那還真不一定呢。

五、上帝的新計劃

盧修沒想到上帝會出現(xiàn)在他的房間里，他看到了上帝的珊瑚角以及他那雙迷人的大眼睛。他堅信上帝是來找他的，打算和他促膝長談，用輕柔的語調(diào)把他的功德歌頌一番，然后帶走他的靈魂。他甚至想，上帝肯定已經(jīng)在天堂把他的寓所都準備好啦，門牌號一定是他的生日，隔壁住著的不是愛因斯坦就是屈原。那是多么有趣的鄰居呀。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淚流滿面，緊攥上帝的雙手，說道，“我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的。感謝您，偉大的上帝！我的靈魂已經(jīng)得救。我們可以現(xiàn)在啟程?！?/p>

“孩子，情況有變，你得下地獄?！鄙系壅f。

此言一出，盧修頓感天旋地轉(zhuǎn)，眼睛一翻，猶如得知情郎噩耗的少女，昏死過去。

常平也沒想到魔鬼會出現(xiàn)在他的房間里，他看到了他那雙惡心的小角以及他的瘌痢頭。他深信魔鬼是來找他的，打算和他促膝長談，眉飛色舞地聊聊他的所作所為，二人一定會為那些人的不幸哈哈大笑。他甚至想，魔鬼肯定在地獄里把他的房間安排好啦，其奢華程度絕不亞于他在世俗之地的豪宅。他坐起身來，拉著魔鬼的大手說，“我已經(jīng)按照您給我安排的命運生活，無怨無悔，墮落的靈魂可謂出類拔萃。我們可以啟程了。”

“孩子，情況有變，恐怕你得上天堂。上天堂的護照已經(jīng)給你準備好了?！?/p>

“在哪里？”

“盧修的腦袋里。他的美妙回憶。跟我來?！?/p>

“這么說您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是魔鬼了？”

“對，為了拯救更多的靈魂，那是上帝的新計劃。再說，這世上其實并沒有魔鬼，也沒有上帝?！?/p>

“沒有魔鬼？也沒有上帝？”

“你即地獄，你即天堂！”

四人來到一個古怪的房間，隔著巨大的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互換回憶機。上帝咳嗽一聲，開始說話，“我希望你們能互換回憶?！?/p>

“我不換。那些美妙回憶是我的天堂。與其說它們在我的腦袋里，還不如說我生活在里面。我干了那么多好事，拯救了無情大火，收養(yǎng)了無數(shù)孤兒，我還是器官之母……我不換！我要上天堂！”盧修說。

“可你原本是打算做個壞蛋的?！鄙系壅f。

“對，可是您的淚水擊中了我，讓我幡然悔悟，所以我成了一個好人?！?/p>

“要不是我，你早就死啦，還做什么好人。我讓你的語言變成了黑貓，嚇了那個院長一跳?！鄙系壅f。

“這不正是您打算讓我上天堂的原因嗎？”

“當然不是！這是我希望你們能互換回憶的原因。孩子，其實你已經(jīng)來到了天堂。正如你所言，那些美妙的回憶就是你的天堂。與其說它們在你的腦袋里，還不如說你生活在里面。我現(xiàn)在只是希望你能把你的天堂奉獻出來，把它送給常平這個大壞蛋?！鄙系壅f。

“結(jié)果呢？”盧修問。

“結(jié)果？你會知道結(jié)果。因為你除了你的可貴回憶，還有你的本能、情感以及理性。”

這時候魔鬼說話啦，他情緒十分激動，把帽子使勁摔在地上，“換吧，該死的，你就不能看在上帝的份上？”

“那……好吧?！北R修眼中滿是淚水，“把我腦中的天堂帶走吧，讓他腦中的地獄再次充盈這里。”

“你呢？”上帝問常平。

“哦，他還有什么可說的，巴不得呢。對吧？”魔鬼說。

“其實我本打算做個好人來著?！背Ｆ秸f。

“可你卻當了個壞蛋?！蹦Ч碚f。

“這都是因為你搗的鬼。”

“那么給句痛快話吧，到底上不上天堂？”

“哦，你是說要把他的回憶給我嗎？這的確是始料未及的。不過我希望他的回憶可別太美好了，甜膩膩的，讓我惡心。也許，我還會受不了。我倒是不在乎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因為，正如這位仁兄所言，其實我早已在地獄中了，只是不知道罷了。我即地獄，我即天堂?！?/p>

“少他媽的跟我稱兄道弟。你的言行舉止我明察秋毫。為一己私欲就胡作非為，霸占良家婦女，把老太太返老還童，用女人裝飾戒指還補牙。你至少比唐璜壞一百倍！”魔鬼說。

“好了，廢話少說，開始互換回憶吧?！鄙系壅f。

就這樣，二人被剃成了瘌痢頭，互換了各自的回憶。

從互換回憶機里出來后，盧修望向常平，朝地上啐了一口，說道，“豆豆姑娘？真惡心！”常平也不甘示弱，回敬道，“器官小孩兒？真肉麻！”隨后，他們各自去了天堂和地獄。

盧修并沒有因為得到常平的回憶而變成壞蛋。因為他還有他的本能和他的真摯情感，更關(guān)鍵的是還有他那高尚的理性。每當盧修想起常平的回憶時，總覺得那也只是一個罪惡的夢。他生活在地獄里，一直都是一個好人。

常平卻因為得到了盧修的回憶變成了一個好人。那是多么激勵人心的回憶呀。那些回憶改變了他的理性、他的情感，甚至他的本能。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真的干了那些好事，覺得自己就是盧修。他生活在天堂，靈魂得到拯救，完全配得上這個地方。

如今，這類在死亡前互換回憶的事已經(jīng)變得相當普遍，甚至非常流行。好人們愿意拿出自己的“天堂”來交換他人的“地獄”，更多的靈魂被拯救。這就是上帝的新計劃。

帶著一顆愉快、健康、積極且高尚的心去生活吧，那些珍貴的回憶，將是屬于你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