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靜齋
一
孔融到廣州開了幾天的學術研討會,回來一進家門,發(fā)現(xiàn)室內空蕩了很多,突遭打劫一般,頓感整個人矮銼了下去。打梅月電話,梅月不接。不得已到L大學教工宿舍找梅月。梅月原先的宿舍已被兩個復習考研的女生暫住了??兹趩枺n老師呢?韓老師不在這里住了?學生說韓老師好像在外面住。
孔融尋思著梅月肯定就住在附近小區(qū),又撥梅月電話,梅月依然不接,接著打,不停地打,電話到底通了。
“月,你將家搬個半空,到底什么意思呢?”
“沒什么意思,我就想帶著孩子單獨過?!?/p>
“月,你這樣跟我分居,我好歹是韓韓的爸,你就不顧念這點?”
“我就是顧念孩子才跟你分居,否則我要跟你離婚?!?/p>
“月,你要我怎么樣,你才高興?”
梅月懶得回應,索性關了機。
這個已過知天命之年的男人像榆木樁子一樣杵立街頭。恍若又回到四十多年前,那個吹滿西風的黃昏,母親跟父親暴吵,離家出走,他穿街過巷地尋找,始終沒有見到母親的影子,那時他就像現(xiàn)在這樣茫然無措地呆站著。這樣的情景,這樣的心境,他早已在小說中寫過。他已有好長時間沒動筆寫小說了。他一度熱衷于給現(xiàn)實涂抹一些浪漫的炫彩,如今這炫彩卻褪為慘淡的灰白。他清醒地意識到,浪漫早已不屬于他孔融了。
孔融灰頭土臉地回到S大學,已是晚餐時分,順便進了學校有名的“粥品館”。恰巧碰見柳云波。柳云波招招手,孔融就坐到他的對面。
柳云波說:“你家里沒飯吃?”
孔融淡笑:“你不也一樣?”
“我家那口子跑到德國看兒子去了。你家小韓呢?出去看風景了?”
“開玩笑呢,她哪有時間看風景?我沒跟她說我今天回來,估計她沒給我留飯,就在外面隨便吃點吧。”說話間,孔融跟服務生要了一碗南瓜粥和一盤素餡蒸餃。
“先吃點這個。”柳云波將一碟水煮花生往孔融面前推了推,“研討會怎么樣?”
孔融搖頭:“現(xiàn)在的研討會,你也不是不知道,還能怎么樣?”那研討會開得風不起云不動的,盡是繡花枕頭,外殼兒包得光鮮,里頭全是些糟糠貨,一堆陳詞濫調。還有個姓卞的教授逮著發(fā)言機會,一個勁地吹噓自己剛出版的專著,他實在聽得厭煩,就舉手打岔說,卞老師,你有嚴重的推銷嫌疑哦!
孔融后悔參加研討會,要不是這些天參加那勞什子會,韓梅月也沒有機會帶著孩子搬出去。上月末岳父韓小夏“七七四九”忌日一過,韓梅月就提出要帶孩子搬到L大學住。她說話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口氣淡得像涼白開。孔融說,我也跟著一塊過去吧?韓梅月瞧著自己的腳跟說,不!你就在這邊??!孔融愣了愣,說你什么意思呢?韓梅月說沒什么意思,我就想帶孩子單獨過??兹谡f,你不為我考慮,也得為韓韓考慮吧?韓梅月仰頭瞟了他一眼,沒再吭聲。孔融以為她顧及孩子妥協(xié)了。沒想到她還是要那樣,唉!女人心,海底針,就算撈到還扎人。
柳云波說起韓梅月,滿是夸贊:“老孔啊,你家小韓可真是杠杠滴啊。我看這次‘京都高校教師教學基本功大賽,她一舉就拿了一等獎?。∥铱催^那現(xiàn)場視頻,講得可真是要命的好!你得嚴重祝賀祝賀!還有你們那小千金,被她養(yǎng)得多水靈,我還真沒見過那么白嫩可愛的漂亮囡囡。”柳云波著實羨慕孔融,覺得這小子到底修成正果了!老來得個飽福喲。
圈內人都知道孔融以前是浪蕩子一個。柳云波跟孔融念本科時是校友,彼此很熟絡,后來兩人在不同大學念博士,彼此的導師又是頗有交情的同門師兄弟,畢業(yè)后兩人又先后進S大學混教職。柳云波對這位師弟那些過往的風月八卦自然了如指掌。
孔融念研究生時,女朋友就走馬燈般地換,他還對外渲染跟女朋友睡覺如何如何舒服,引得當時的一些單身男同學感覺復雜,一方面鄙視孔融這家伙厚顏無恥,真是辱沒了孔氏家族的千年名聲,還好意思借用魏晉名士孔融的尊名!另一方面又想入非非,恨不能也去找個女伴來體驗一下。那年月已經(jīng)大興開放,男女自愿,孔融這方面的毛病倒也不損他一根寒毛。
孔融還總是戴有色眼鏡看女人。他認為有姿色的女人,若事業(yè)有成,多依憑色相來為自己開路。那次柳云波同他參加在滬上舉行的當代某名家作品研討會,輪到孔融發(fā)言,他竟將自己的這種觀點給扯了出來,當場就激起幾個女同胞(有點成就又頗具風韻的)莫大憤慨。中場休息期間,她們就質問孔融,其中一個性格潑辣的女同胞按捺不住火氣,揪住他,毫不商量地甩給他一個響亮的耳刮子,當即要他公開道歉,鬧的風波不小(后來在柳云波和外校幾位有聲望的老教授的調解下,風波才予以平息)。那次風波并沒有改變孔融對女人的看法。似乎是在跟韓梅月結婚之后,孔融就變得超級低調了,對女人完全是一副謙恭討好的姿態(tài)。
柳云波始終對韓梅月有點好奇,韓梅月怎么嫁給了孔融?他清晰地記得當年韓梅月可是死命地拆導師孔融的臺子。
韓梅月入學也不過兩個多月,就上中文系直接找他這個系主任,要求換導師,態(tài)度無比堅決:如果不換導師,她將退學!柳云波打量眼前這個清秀文弱的女孩子,有點訝異:“韓梅月同學,孔融老師是我們中文系一個有所建樹的碩導,你為什么要換導師呢?”
韓梅月微顫的聲音不失嚴正:“他根本不配當我的導師!”
柳云波禁不住睜大眼:“孔融怎么不配當你的導師呢?他學識不夠?”
“他沒有絲毫師德!”韓梅月將牙一咬,竭力忍回漣漣的淚。
柳云波哦了聲,說:“韓梅月同學啊,是這樣的,咱們也是有規(guī)矩的,導師不能輕易說換就換。我想你們師生之間呢,大概是產(chǎn)生了一些誤會?!彼M鼙M快將這個小女生打發(fā)走,“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先回去,等我找你們孔老師了解一下情況,我們再溝通,好吧?有時候,師生之間鬧點矛盾,也是難免的嘛。老師也是人嘛?!?/p>
韓梅月掃了柳云波一眼,那水汪汪的丹鳳眼里含有沖天的不滿。她猛地抓過辦公桌上的電話,飛快地撥了幾個號碼,按下免提鍵。馬上傳來孔融慢條斯理的聲音:“喂,哪位?”
“韓梅月!”韓梅月的口氣是命令式的,沒有絲毫含糊,“你到系主任辦公室來一趟!”
孔融的聲音變調得很厲害:“啊,我,我正忙著呢?!?/p>
韓梅月咬牙切齒地說:“你再忙也要來一趟!否則,后果自負!”說罷,重重地擱下話筒。
柳云波瞿然一驚,哪有學生這樣跟自己的導師說話的?這簡直是厲害的婆婆對小媳婦說話嘛。柳云波意識到這其中必有重大隱情,只是女學生不說,他也不便去追究。
不過幾分鐘,韓梅月一個咄咄逼人的電話就將忙碌的孔融給召喚過來。面對冷若冰霜逼視自己的女學生,孔融滿臉愧色。柳云波原先是想在女學生面前維護一下孔融作為導師的顏面和威望,看這架勢,覺得沒有那個必要,他干脆跟孔融攤牌:“你的學生堅決要求換導師,你說怎么辦?”
孔融無奈而又慌亂地瞟了一眼橫眉怒目的女學生,囁嚅著:“她要換,就由她換吧。我沒意見。要是沒別的事,那我就走了?!绷撇粗鴼鈩菟ト醯目兹?,更加斷定這其間有貓膩,就意味深長地說:“改時間我們再談吧?!笨兹诖掖业刈吡?。
韓梅月不等柳云波開口,就提出希望做王若粲教授的學生。柳云波婉轉地說征求王教授的意見,再作答復。
韓梅月一走,柳云波就給王教授打電話,說王老,有一件麻煩事,得跟您商量商量。王教授問,是學生換導師的事吧?柳云波說,啊,王老,您都知道了?王教授說,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說這事呢。那孩子已經(jīng)找過我?guī)状瘟耍衔绲谝还?jié)課之前又來找過我,哭哭啼啼的,一定要我收她,不收她,她就退學。遇到這種情況,能有什么辦法?你們要沒意見呢,我就破一次例吧。
王教授早在復試時就看過韓梅月的檔案。這個女孩子沒有什么背景,她來自皖南的一個偏僻山村,原是中等師范畢業(yè),在一所鄉(xiāng)村中學當了幾年老師,工作之余參加了高等教育(本科)自學考試。這是個好強上進的女孩子,王教授也比較欣賞。韓梅月當初報考S大學文藝學碩士研究生,也是奔著王若粲教授來的,她最希望拜到王教授門下,不想在復試時被孔融看中。后來系里給被錄取的研究生們分配導師,孔融主動將韓梅月要了過去。誰也沒想到竟出現(xiàn)這種學生拆導師臺的尷尬事。
晚上,柳云波私下將孔融找去,說孔融,咱倆都是自家人,現(xiàn)在又關起門來說話,就不兜圈子了。你看咱們這學校,名聲在外叮當響的,現(xiàn)在導師這么多,你見過誰像你這樣呢?這開學才多長時間呢?學生就對你這樣了?師道尊嚴呢?孔融那方面的德行他是了解的,他十分懷疑孔融對女學生圖謀不軌,否則,那女生怎么會那樣不管不顧地撕自己導師的面子?孔融半垂著頭,不言語。柳云波直言不諱:“你是不是對人家學生那個了?”
孔融矢口否認:“云波,你瞎猜了!我哪敢那樣?”
柳云波嚴肅地追問:“未遂?”
孔融低頭摘眼鏡,揉眼,擦額頭,一聲輕嘆說:“人家女孩子多心了唄?!?/p>
“那么簡單?”
“還能復雜到哪兒去嘛?”孔融有意哂笑一下,云蒸霧罩般的。
柳云波盯著孔融,語氣重重地說:“真是那么簡單,那就好!心,再怎么花,也絕對不能花到學生頭上,弄不好要坐班房的!人一輩子就毀了,我想一個人再蠢,也不至于蠢到不知好歹的地步吧?”孔融說:“怎么會呢?”低沉的聲音像是從喉管里擠壓出來的。
十年后,孔融大張旗鼓地發(fā)放結婚請柬,柳云波瞧著請柬上新娘名字和新娘穿著紅綢裙的照片,有點疑惑,呃,這兩個人走到一起了?再看國慶節(jié)第二天他們倆在京都豪城大酒店舉行的婚宴,很盛大很風光,婚宴從開始到結束,孔融都是春風得意的樣子,可是新娘韓梅月卻是另一番神情,清麗白皙的臉龐上始終沒有一絲笑容。柳云波不免猜想,韓梅月跟孔融結婚,恐怕也是另有隱情。
如今柳云波忍不住重提當年那茬事,說你老兄當年怎么得罪了人家姑娘?弄得姑娘那么不要命地撕你的臉皮?你那時遮遮掩掩的,是可以理解的?,F(xiàn)在你跟人家徹底翻滾到一起,也沒有什么顧慮,說說內情,是不是也無妨了?
孔融尷尬地一笑:“你這窺私欲是不是有點太強了?”
柳云波一本正經(jīng)地說:“瞧你現(xiàn)在跟人家融融泄泄的,這不是叫人有點好奇嗎?”
孔融沒接話茬,低頭喝粥。
孔融想自己年輕的時候,心大嘴散,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機關槍一樣給掃射出去,全然不顧那槍子會反彈到自己身上。要說他孔融,論才華也有才華,看相貌也有相貌,跟眼前的這位師兄柳云波比,他才貌上還稍勝一籌。他始終不認可柳云波一點,那就是搞文藝學完全是紙上談兵。柳云波談起文藝理論來,一套一套的,評論所謂名家的作品,也是洋洋灑灑的,動輒就是萬言,可柳云波從未開筆寫過一篇文學作品??兹谙騺砭椭鲝垼焊阄乃嚴碚摰娜耍瑧摳阋稽c創(chuàng)作實踐,光是端著架子對別人的作品指手畫腳,算哪門子本事?曾經(jīng)有一位女作家就公開發(fā)牢騷說,文藝評論家寫評論,多半是在瞎掰!他看柳云波的評論,就有瞎掰之嫌。但人家柳云波性情含蓄,肚子里能裝話,為人處世會拿捏分寸,這一點卻是他孔融沒法比的。
柳云波成了孔融的領導,總是要處處表現(xiàn)出維護師弟孔融,孔融也默然接受,不過,心里還是與柳云波有了層隔膜,從前對柳云波無話不說,漸漸變得只說五分話了。自從那次韓梅月當柳云波的面撕扯他的顏面,他過去周身的那種銳氣就開始軟縮,他在柳云波面前更是惜字如金,像這種跟韓梅月之間的隱私,是絕對的機密,能對柳云波說嗎?
兩個人用完晚餐,又閑聊片刻。粥店人越來越多,座位也不宜久占,兩人結賬離店,彼此道別而去。
二
孔融沿甬道朝校門外走,經(jīng)過學校大操場,遠遠看見王若粲教授和夫人穆老師手牽著手在散步,心里有些虛落,便有意繞道走。
王教授每每見他都會訓導一番,十有八九要提及高徒韓梅月,說梅月要帶孩子,還要上課,做科研,職業(yè)女性,實在不容易啊,小孔啊,你要多支持多體貼梅月啊。老爺子對他孔融始終是存有偏見的。當年韓梅月強烈要求調換導師,逃離他這片自留地,跑到老爺子那邊去。為這事,老爺子一臉凜然,苦口婆心地訓導了他大半個上午,收場時還再三強調:“小孔啊,你一定要懂得愛護學生,尊重學生,這一點比單純教給學生知識更為重要?。 ?/p>
這之前孔融自恃有才,常常看不起這個瞧不上那個,連資深老教授王若粲都不放在眼里。他曾經(jīng)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貶低王若粲教授主持編寫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下冊,由S大學出版社出版)。當時他將這本書上下抖動著,以一種似笑非笑的調侃語氣對王教授說,王老王老,你這本書早就過時啦,早該進文物檔案館嘍!我要是編寫的話,我敢說,肯定比這要強得多。王教授倒也不惱,呵呵笑著說,那好哇。那你就爭取編一套出來,讓大家都瞧瞧,好來共同學習學習嘛。
韓梅月?lián)Q導師的風波之后,孔融在王若粲這個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面前不免自慚形穢,不管王教授怎么訓導,他都點頭稱是。
今日要是跟老爺子照面打招呼,老爺子十有八九會說,小孔啊,最近怎么樣?一定會問到梅月和孩子,問梅月呢?怎么沒見一起出來呢?他怎么回復?說梅月帶孩子上她學校那邊住去了?老爺子會刨問原因的,他怎么解釋?說這樣她上班方便一點?唉,那會扯出一堆讓他煩心的話來。
孔融索性沿街西行,往附近的翠竹公園去。
冷不丁有人喊:“孔教授!”聲腔中帶有分明的驚喜。
孔融抬頭看去,皺皺眉頭,這個女人怎么在這里?
上次這個女人不知怎么找到他家里去了,帶著她的女兒。女人化著得體的妝容,長相不俗,笑起來嫵媚百出??墒桥畠洪L得一點不像母親,馬臉,尖下巴,細長眼,或許女兒的相貌是隨父親的?
女人拎著兩個精致的禮品盒。一進門,還沒坐下,就自我介紹說她是燕鶯的媽媽,從東北老家過來。她家鶯鶯特別想考孔教授的博士。“孔教授,上次鶯鶯跟您打電話聯(lián)系過的,您還記得吧?您鼓勵我們鶯鶯好好復習,真的叫我很感動!”跟孔融聯(lián)系的考生不少,孔融記不起來??兹趯γ總€考生都是鼓勵的,那不過是例行公事一般的客套話罷了。
彼時韓梅月在臥室里哄孩子睡覺。等將孩子哄睡著了,她輕輕掩上臥室的門,到客廳。女人趕忙笑著站起身,說這位是您夫人吧?孔融點頭,說這是韓老師。韓梅月看著女人,頭似點非點??兹诳匆婍n梅月面帶慍色,便對女人說,我們要出去辦點事。女人識趣,說哦哦,您忙您忙,于是帶著女兒告辭。
韓梅月將禮品提到門外,說慢走,就不送了!也不管女人尷尬不尷尬,她就啪地將門關上了?;仡^乜斜著孔融說,送東西都送到家里來了!什么人呢!孔融說,這女人真是,女兒考博,搞這一套!韓梅月冷笑,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孔融說,月,你可別冤枉我!韓梅月說,我再提醒你一次,這種事你還是別沾染的好!我很討厭!孔融說,你以為我不討厭???有什么辦法呢?韓梅月說,不愛惜羽毛的鳥,就算是裹了臭尸布,也不會覺得自己有多骯臟!那鄙夷的目光仿佛裹刺的荊棘條,抽得孔融渾身火辣辣的。他不免移恨于這個女人不知輕重,有這樣連招呼都不打就直接上門來搞關系的?
孔融沒想到在公園里碰見這個女人,表面上他還是佯裝茫然不識。
“哦,孔教授不記得了?我是燕鶯的媽媽,前不久我?guī)遗畠旱情T拜訪過您的。”女人有點局促地笑笑??兹谂读寺?,遽然記起的樣子。
女人說:“上次打擾孔教授,實在不好意思喲!也煩擾您夫人了。——您夫人可真年輕漂亮??!”
孔融不經(jīng)意地瞟了瞟前面熱鬧的舞場:“你那天上我家,是怎么知道我家住址的?”
“哦,這個,”女人遲疑著說,“我是問柳院長的,我請他出面找您,他說影響不好?!?/p>
“柳院長是你什么人?”
“老鄉(xiāng)呢?!?/p>
原來都是柳云波背后在架橋擺渡。
孔融朝女人點點頭,邁步要走。女人趕上前說:“孔教授,那東西我都轉給柳院長了,麻煩他想辦法轉給您?!?/p>
孔融忙擺手說:“你就給柳院長,我不需要!”
女人異常誠懇:“不瞞您呢,您和柳院長各有一份的。孔教授,我知道您和您夫人都是很正直的人,真的不想給您添麻煩,只是孩子底子薄,專業(yè)上可能有些疑問,恐怕需要向您請教請教的,請您方便的時候幫著指導指導。真的沒別的意思喲!”
孔融抬眼掃了一下女人:“考試的事,主要還在于孩子自己。再說,我跟柳院長都是同一專業(yè),我能指導的,柳院長也能指導。喏,我還有點事,就先走了?!?/p>
孔融甩手快步走掉了。女人跟在后面追著喊:“孔教授!孔教授!”孔融沒理會,很快在前面拐彎處消失了。
回到家,頓有家徒四壁之感。沒有妻兒的家,顯得那么廓落無依??兹讵氉跁坷?,如同被無端的長竿橫掃入巨大的漩渦中,暈頭轉向。
他想自己年輕時是多么意氣風發(fā),多么自信無畏,追求自己想要的名譽、地位和女人,似乎也從不失手,他將自己“打造”成一個身價不菲的名人——一個學院派的精神領袖,著名的學者、作家??墒呛髞碛龅巾n梅月,他頭頂熠熠生輝的光環(huán)驀然成了銹跡斑斑的鐵環(huán),甚至儼如觀世音的緊箍咒,他戴著這緊箍咒,不需要任何咒語,時刻起作用。他這個所謂的教授作家,所謂的博導學者,在韓梅月的眼里,連粘著狗屎的草芥都不如!
他的目光落在紫檀書柜上,落在燈光漂白了的墻壁上,落在對面的黑色真皮沙發(fā)上,他的記憶開始抽風。在那個沙發(fā)上,宛然坐著那樣一個叫人坐臥不安的小女子……十六年前上演的風月連續(xù)劇是不能重播的。只怕一重播,又叫人掉進污穢窟里!記得也是在這樣格局的書房里,開始他還竭力假裝斯文,端坐在小女子的面前,說韓梅月同學,我很仔細地看了你的檔案,覺得你還不錯。韓梅月雙腳并攏,側坐在沙發(fā)上,兩手靦腆地撫著膝蓋,說我的底子還是很薄的,以后請孔老師多多指教!
他的頭往后仰了仰,說了一堆話,主要是希望韓梅月同學好好學習,說我們這是名牌大學,要求比較嚴啊。學生應該跟導師配合,導師希望學生看什么書,寫什么文章,干什么事,學生都應該聽從。他說得極其嚴肅,始終沒有開一點笑顏。末了,他從書架上抽出三本書:《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與倫理道德》(學術專著)、《美麗沒有過錯》(小說集)、《箭樓上的舞蹈》(長篇小說),要求韓梅月盡快將這三本書看完,看完一本,就寫一篇讀書札記,字數(shù)不限,要寫真實想法。
他說話時心在微顫,真是不爭氣,那敏感部位開始有點生理反應了!他不敢再看韓梅月,側目看窗外桃樹枝上嬉鬧的兩只小鳥雀,腦海里晃過妻子的影像,竟是模糊不清的。
他的妻子卞子珊,是京城另一所大學的外語教師,結婚多年依然保持著未婚少女的浪漫情調,心總在青春場上游逛,似乎從未回歸過小家庭。即便到了不惑之年,大夏天的,她也敢穿著露背裙裝給學生上課?;煸诮處煻牙铮謇蠋熃^對是其間最亮眼的風景。她和他貌合神離,又沒有孩子,兩人分居已有三個多月。如今空巢獨處,他潛意識里又將自己當成一個地道的青春郎了,采花捕蝶的心愿油然而生。
韓梅月走后,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興奮。三本書都是他自己的大作。他想象她翻看書的扉頁和內插頁的作者介紹,一定會對他這個導師產(chǎn)生一種敬畏:哦,教授作家啊,小說作品還獲過不少獎。挺不簡單的!
他壓根兒就沒有想到,韓梅月回去看他的書,感覺竟是有點索然無味的,她想還不如去圖書館挑點自己感興趣的書看看。她特別不欣賞他的那本學術專著,動不動就引經(jīng)據(jù)典,“誠如……所言”“正如……所說”等字樣比比皆是,都是別人的觀點吧?她原來還擔心碩士論文難寫,難過關,如今看導師寫的學術著作,倒是增添了她的信心。再瀏覽他的長篇小說,寫的是民國時期的兩段孽情——繼子與繼母、父親與親生女兒(幼年失散而后長大又重逢的)之間的不倫戀,感覺寫得有點怪,說意識流有那么一點,說荒誕有那么一點,說新現(xiàn)實主義也有那么一點,導師好像在嘗試一種新的創(chuàng)作手法。韓梅月想自己的欣賞水平大概太有限,她實在找不出小說到底哪里吸引人。導師竟然還要求她寫什么讀書札記,簡直是一種變相的折磨!
他帶的碩士研究生除了韓梅月,還有一位男生和兩位女生。韓梅月私下問過學弟和學妹,孔老師要求他們看什么書,寫什么札記沒有?回答說目前還沒有。同宿舍的兩位學妹對韓梅月尤其羨慕,說月姐啊,導師器重你,有意要栽培你呢。韓梅月有點哭笑不得,器重?栽培?學妹說,不是嗎?剛開學時大家集體見了個面,一直到現(xiàn)在,導師也沒理過我們呢。
他對韓梅月的那種心思愈加強烈,不時地往學生宿舍打電話找韓梅月,問韓梅月書看得怎么樣了,札記寫了沒有?要是看完了,就給他送過來。韓梅月每次說,啊,孔老師,您的書,我想多看幾遍。他聽了自然高興,說是嗎?他巴望她快點看完書,送札記給他。等一周又一周地滑過,他明顯地感覺到她是在敷衍自己,到底沉不住氣了,又打電話問韓梅月書看完了沒有。這回她不好再敷衍他,就說看完了。他心頭一熱:“那你就將讀書札記送過來好啦?!?/p>
韓梅月說:“中午給您送去行嗎?”
“中午我還有點事,晚上來吧?!彼悬c奇怪,自己說話,聲音怎么那樣嘶沉?給人的感覺似乎患了嚴重的咽喉炎。
韓梅月猶豫著說:“孔老師,晚上我想聽一個講座,傍晚給您送過去行嗎?”
他沉吟了一下:“傍晚我要出去一趟。這樣吧,你聽完講座再過來。”
韓梅月說:“孔老師,那講座要到九點半才結束,是不是有點晚了?打擾您休息,明天行不行呢?”
他忙說:“沒事沒事,我睡得晚?!?/p>
白天不時預想著晚上要過一個良宵。等到夜幕嵌上點點繁星,一切手頭的活計都顯得多余,他沒來由地收拾自己,洗頭洗澡,修指甲,刮胡子,剪鼻毛,抹面霜,還在腋下灑了點香水。他聞著自己身上那淡淡的玫瑰香,竟不知羞恥地有種陶醉感。
他還煞有其事地拿出那個心形的桃紅色果盤,裝了一盤子黑葡萄,擱在書房的小茶幾上。
門鈴聲響起,他幾乎是沖過去開門的。門外站著三個女孩子,都是他帶的研究生。韓梅月手中還拎著一兜水果,叫聲孔老師,將水果擱在門口,一副心定氣閑的模樣。他覺得自己有點面癱了,愣怔幾秒,一股無名火就噴了出來:“到老師這里,還帶什么東西?!你們這不是壞老師的規(guī)矩嗎?!”
韓梅月淺淺地笑笑,雙手遞過讀書札記,說孔老師,寫得不好,讓您多費心。我們就不打擾您了,您早點休息吧。她那聲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的,吐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細毛刺,刺得他的腦門熱血上涌。
他怏怏不樂,沉著臉,提起那兜水果,往韓梅月懷里一塞,轉身進屋,砰的一聲撞上門。他可從來沒給學生定過上門不準帶水果的規(guī)矩,上次韓梅月來,不就帶了水果嗎?總之是有些懊喪,上次她是一個人來的,這回她竟帶上兩個跟班!
兩天后是星期日。他又忍不住找她過去,說她的札記寫得有點小問題,要跟她提一提,說你十點左右過來啊。她遲疑著說好。
這回他不再像上次那樣激動,他想自己是導師,有必要激動嗎?不管韓梅月是什么想法,他都不要去管。而此時韓梅月隱隱覺得導師之意不在札記,她心中擂著悶鼓,慢騰騰地走到導師居住的教工樓,慢騰騰地上樓,一層,二層,在左側銅綠色的防盜門前站定,做幾下深呼吸,抬手輕叩,只叩了一聲,門就開了。導師好像就守候在門口。
韓梅月還是很有禮貌地站在門外,說:“孔老師,您好!”
他記得當時他一聲不吭地側身將韓梅月讓進屋,然后輕輕關上門,又將門鎖反擰了兩下,回頭瞅著韓梅月說:“這回怎么沒帶保鏢?”韓梅月不自然地笑笑。
他一下子放松了許多,客氣地指著書房說:“愣著干什么?進去坐呀?!表n梅月有點畏縮,他又一把將韓梅月推到書房,按坐在沙發(fā)上,嗔怪說:“你還是當過老師的人呢,怎么這樣小里小氣的?我又不吃你!”他給韓梅月倒了一杯果汁。
韓梅月雙手互相絞著,臉微微發(fā)紅,說:“孔老師,您,您能將窗簾拉開嗎?”
他將窗簾略略拉開了一點。
韓梅月說:“我的札記寫得不好,您給指教指教?!?/p>
他微笑著說:“啊,這個問題不大。你的功底還是不錯的。最近這段時間感覺怎么樣?緊張不緊張?”
“還行。就是感覺時間有點不夠?!?/p>
“是呀,我也老有這種感覺。真正想做點學問的人就有這種感覺。難得今天我有點空閑,咱們就好好地聊一聊。你看,你來這兒都快兩個月了,我們師生之間還沒有深入地交流過呢。”他玳瑁眼鏡背后的兩只眼熠熠閃著亮光。
韓梅月避開他那灼人的目光,抿嘴點頭。
“有男朋友嗎?”話是不由自主沖出口的。
韓梅月有點羞澀地搖頭:“還沒有。”
真有種云開日出的感覺,這回他真正啟齒笑了:“哦,忙于求上進,是吧?你很純樸,又不失高雅。在復試那天,我就注意到你跟別的女生有所不同?!?/p>
韓梅月不想聽他東扯西拉,就將話題又轉到自己寫的札記上。他這才拿起札記,離開自己的皮轉椅,緊挨著韓梅月坐在沙發(fā)上。韓梅月緊張地往一邊挪了挪。他說,札記這東西究竟怎么寫?其實也沒什么固定要求,只要寫出自己的真實想法,注意條理清晰,也就行啦。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韓梅月的肩上。韓梅月慌亂地站起身,要挪到椅子上坐。
他笑得很粲然:“你緊張什么呢?我吃人嗎?”韓梅月很難堪地垂了垂眼。
他要韓梅月到臥室去,看看他收藏的世界名畫冊。
韓梅月不肯挪步,聲音發(fā)著顫:“孔老師,還是在您書房里聽您說,好不好?我想早點回去,我,我跟同學約好了,還有點事?!?/p>
他依舊滿臉溢笑:“哎呀,不要找借口啦,陪老師多聊一會兒嘛?!庇彩菍㈨n梅月拽到臥室。他打開床頭的立體音響,打著拍子說:“聽聽,柴可夫斯基的,挺棒的?!比缓笏謴拇差^柜里拿出世界名畫冊,翻開,要韓梅月看,那上面都是些冷艷的裸體女模特。韓梅月頓覺周身血脈僨張:“孔老師,實在對不起!”轉身疾步往門外走。
他一蹭身,拉住韓梅月,說你跑什么呀?坐下坐下。這點東西就嚇跑你?你要懂得,這是藝術,人體就是一門精美的藝術。要不是藝術,畫家畫它干嘛呀?畫出來的又怎么能在世界流傳,世代流傳呢?你呀,怎么這樣膚淺呢!你不是山野那不開化的蠻民,你是在接受高等教育的碩士研究生呢,這樣的藝術,你應該要學會欣賞嘛!
如今他收藏的那些名畫冊全都沒了影蹤,早被韓梅月當成廢品扔掉了。她恨那種東西,恨得牙癢,甚至連半裸的女人也不能見?,F(xiàn)在想來,大概是那天的情景刺激她了——他一手摩挲著那紙質精良的名畫冊,一手摩挲著她的玉指,嘲笑說,你看你,還沒怎么著,就嚇成這樣了。中古出土的文物(指唐代宮廷婦女)穿衣服都還低著胸呢。她的嘴唇都快咬出血來,眼眶滿是淚。
五十多歲的男人憶起往昔的荒唐無恥,不禁渾身直發(fā)虛汗,像在逼仄的桑拿房里蒸過時了,心慌,氣短。
三
隔壁傳來攝人心神的旋律,那是一首叫《香煙》的猶太音樂,聽起來那么落寞而空靈,浪漫而憂傷。
手機不停地在響,顯示是柳云波的號碼。柳云波這時候打什么電話?傍晚在一起吃的飯,該說的還沒有說夠?孔融驀然意識到,莫非跟那個女人有關?一股反感油然而生。柳云波的電話似乎裝了加強版“呼死你”軟件,呼叫個不停,孔融不堪其擾,手指戳了下接聽鍵。
果然是跟那個女人有關。柳云波說他的那個親戚將東西放在他那里,要他轉遞一下。
老鄉(xiāng)改成親戚了?孔融也不想揭露,就嘆嘆氣:“云波,我現(xiàn)在跟以前不一樣了。東西是不能收的。這事就這么著吧,你幫我跟她解釋一下。”
“人家非得跟你客氣,一晚上打了好多個電話,你叫我怎么辦呢?你就給個面子唄?!?/p>
“上次那女人直接打上門來,韓梅月非常生氣,生我的氣啊!云波你是知道韓梅月的脾氣的,東西她是堅決不收的。你現(xiàn)在要我收,不是要破壞我們家庭團結嗎?”
“老孔啊,你家那個韓梅月,可是稀世難找喲!”
孔融不言。柳云波說:“喂,老孔你在聽嗎?”孔融嗯一聲。
“老孔,這事也就不為難你了。有件事你可得要幫幫忙?!?/p>
“那也要看忙能不能幫得上?!?/p>
“《新都文學》舉辦小說大獎賽,請我去當終審評委。我這忙得焦頭爛額的,實在顧不上,我推薦你了?!?/p>
“拜托拜托,我最近亂七八糟的事太多。”
“別找借口啊。你有什么亂七八糟的事?你不搞行政,不用天天坐班,課也不多。家里有韓梅月給你操持著。你家還雇著個阿姨吧?能有你什么事?”
孔融依然推辭,說實在顧不上。誰都知道,當終審評委不是壞事,不僅露頭受人尊敬,還能進點銀子,這等好差事柳云波不干讓他干,估計有內幕。
柳云波說:“老孔,實話跟你說吧。這次大獎賽準備給某人抬轎子的,我跟她熟,但她那小說寫得實在拿不上臺面。你知道我這人又心慈手軟的,抹不開那個情面。你跟她不熟,你去,該咋地就咋地。喏,評審費還挺高的。”
孔融說:“云波,我也實話跟你說,我對這種評獎實在沒興趣。”
柳云波提高聲調:“老孔,不是我成心要揭露你啊!過去你對這種事可是歡欣踴躍的喲?,F(xiàn)在變成這樣,是不是又是韓梅月的意思呢?要是你家小韓的意思,我就給她打電話說一說。這種正當掙錢的機會為什么放棄?要是擺清高,也得有個度吧?”
“別別別!云波,你可千萬不要給她打電話,真的跟她沒關系?!?/p>
“那你同意去嘍?”
“去就去唄?!?/p>
第二天上午,孔融去辦公室,屁股剛挨上座椅,就有人敲門求見。
一個挺胸翹臀的陌生女人,三十出頭的光景,化著濃艷的妝容,嘴唇涂得跟熟草莓一樣。四月天穿著很單薄的緊身白裙,外套一件紅色的開衫薄紗披風,罩杯鼓凸凸的如同半個圓球。一進來就甜膩膩地說:“您是孔教授吧?打擾您啦!”順手還將門關上了。室內頓時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花果香水味。
這樣子,怎么像風月場走來的?孔融有點警覺起來,起身將門打開,回頭才問:“找我什么事?”
女人說是柳院長介紹來的,叫蒹葭,本市的一個小說作者。她從包里拿出一份不薄的打印文稿,說是來送拙作給孔教授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湊過來,說:“孔教授,寫得不好,請您給指點指點?!?/p>
蒹葭的紅唇快湊到他的臉上了,受濃郁香水味的刺激,孔融掩鼻打了個噴嚏,他有點慌亂地往后仰仰身子,指指對面的椅子說:“不客氣,你稍坐一下,我出去有點事,馬上回來?!鄙贤饷娴淖呃葥芡撇ǖ氖謾C,壓低聲音:“有一個叫蒹葭的,寫小說的女人,是你介紹到我這里來的?”
柳云波說:“噢噢,老孔,就是昨晚跟你說的那位,是個人物,大獎賽預備要抬她的。你自己看著怎么應付就是了?!?/p>
一股熱氣倏地從孔融心頭往上沖:“你以后可別這樣搞喔,老柳!你以后得事先跟我通個氣!”柳云波哈哈說,好好,老孔,以后先通氣,先通氣。咱倆是什么關系呢?不見外啊。
哼,誰跟誰不見外?孔融有些怫然不爽,回了辦公室。
蒹葭已將紅披風脫了,胸前的半球更顯鼓凸。孔融竭力緩和臉色,翻了翻小說稿,借口說:“我馬上要去開個會,等我有空看完,再電話交流吧?”
蒹葭說:“好好,孔教授。您先忙?!蹦佂嵬岬氐绖e時,還蓄意地回眸一笑,那笑里分明想顯顯萬種風情。
下午接到蒹葭的短信:孔教授,白天您很忙,不敢多打擾。晚上您有空,出來一起吃個便飯,好嗎?
要是在十多年前,收到這樣的邀請,他定然是欣欣自喜的。跟這樣的女人交往,很輕易就有風月故事續(xù)寫。如今不一樣,身邊處處都晃著韓梅月的影子,要是弄出點什么桃紅柳綠來,韓梅月便有了把柄,會決絕地帶著孩子跟他徹底分道揚鑣。他日里夜里都想維護自己的小家庭,哪怕是名存實亡的小家庭。他掂量自己,都年過半百了,再折騰,怕就不成人了。
果斷地給蒹葭回復:很抱歉,晚上沒空出去。有事請電話聯(lián)系。
晚上,蒹葭又打來電話,說她如何如何仰慕孔教授的才華,孔教授的小說作品她幾乎都讀過。今日能拜見孔教授,真是萬分榮幸!說到后來,懇請孔教授一定幫她修改修改拙作,她會深以為謝的。
蒹葭的小說寫得如同陳年流水賬,平淡無奇不說,還繁蕪枝蔓,讀起來磕磕絆絆。孔融感覺修改太費勁,除非推翻重寫。跟柳云波一溝通,柳云波說:“你既已接了她的稿子,還是幫著改改吧,否則她還會來找你。她的纏勁挺大的。她這回就想搞個一等獎?!?/p>
孔融說:“你這么一說,我還真不想改了?!?/p>
柳云波說:“你算是幫我一個忙,好吧?”
孔融悶聲不響。憑他的直覺,蒹葭這樣的女人如同糖稀,一旦黏上就比較麻煩。還是少接觸為妙。他將那小說稿粗略瀏覽了一下,在稿子上改了幾個明顯的錯別字,附帶著提了幾條修改意見。翌日,上辦公室,將稿子捎帶給柳云波,由柳云波轉交蒹葭。
蒹葭果然是個人物,敲定孔教授不愿跟她一條心,緊拽柳院長。大獎賽的終審評委名單公布,柳云波列于首位。最終評審結果:蒹葭的小說當真獲得一等獎。
孔融忍不住說柳云波:“你到底還是蹚了那攤渾水?!?/p>
柳云波說:“那女人,唉!”他不便跟孔融說實情。蒹葭像個蟒蛇精一樣纏著他,纏得他都喘不過氣來,他有苦難言,誰叫他當初不小心上了她的花船呢?為助蒹葭獲獎,他按照孔融提的幾條建議,將蒹葭的小說反反復復地修改,著實費了他不少心思。
孔融哂然一笑。柳云波覺出那笑中帶有譏諷,自解說:“世道如斯,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喲!”拍拍孔融的肩,“老孔不簡單了,越來越注意修身養(yǎng)性,彌足珍貴呃!彌足珍貴!”
周末上午,孔融正琢磨著給梅月寫信,訴說訴說自己獨居的苦楚。他明知道這是徒勞的,但老憋悶著,會憋出病來的。他都有些抑郁癥的征兆了。
柳云波打來電話,問孔融有沒有時間,說晚上有個聚會,就在學校西門的名都食府。蒹葭誠懇邀請孔教授光臨,過來吧?
蒹葭宴客?什么意思?是要感謝他還是要折損他?上次他并沒有遂她的意愿幫她弄獎,只不過敷衍她一下。這是個善玩心機的精明女人,無論如何也要提防一點。柳云波一個勁地動員他一起赴宴,說傍晚六點左右在樓門口見。
孔融說,實在去不了。誑稱自己渾身發(fā)熱,肚子也不舒服,硬是將聚會推掉了。
人越是心緒壞,越是不能去燈紅酒綠的場所。他是有過深刻教訓的。酒后亂性,不是虛言。他第一次荒唐事就是醉酒后做出來的,讓一個好端端的青春郎毀掉了清白。之后一些胡亂所為,也大都是被酒精催發(fā)出來的。
說起來也真是令人羞恥,他的第一次竟是給了一個比他大十七歲的女人。女人是他的同門老師姐,搞評論,也搞寫作,性子豪爽,是個不婚族。兩人是在一個師弟的生日聚會上認識的。師姐喝酒海量,她跟他劃拳賭酒,結果他醉了,她一點事沒有。聚會之后,她自告奮勇地要送小師弟回去,在場的人都覺得師姐豪氣,敢擔當。誰也沒想到她竟將他帶到她的住處,在他稀里糊涂時要了他的童男身。事后她還沒羞地寫了篇散文回憶那一夜,說讓她終身難忘。所幸她在文中沒有點他的名。他每想到這件事,就如同生吞了茅房里的綠頭蒼蠅一樣,感到強烈的作嘔。
過去滿眼里都是花花綠綠的世界,如今滿眼只有一個韓梅月。他以前是不相信世間會有花容月貌與冰清玉潔同時兼具的女子,直到遇見了韓梅月。她像一個照污鏡,照見他丑陋不堪的靈魂,讓曾經(jīng)狂妄自負的他開始自輕自賤。
他強烈地想念她,給她的信也寫得長長的,可是最終沒有將信發(fā)出去,怕她見了厭煩。琢磨來琢磨去,他還是決定發(fā)一條簡短的問候短信,再添一個卡通笑臉。隨后又發(fā)了一條:很想很想寶寶,明天想過去看看,可否?想想再添一句:看完寶寶就走。不煩擾你。
她倒是回復了,有好幾張孩子的照片,還有阿姨帶著孩子在公園玩耍的一段視頻。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孩子讓你看到了。不用來。
他還是請求過去看看孩子。老半天她才回復,說端午節(jié)帶寶寶看望導師。你上導師家來。
他馬上問:我開車接一下?
回復異常干脆:不要。
禮物我買?
依然是兩個字的回復:不用。
她還是那副高端心氣,為人處世都是如此。他想追隨竟追隨不上,這輩子怕都是追隨不上。不敢想象日子這樣過下去,最終會是怎樣一種景象。
獨守空房的日子難熬,必須找點寄托。他檢點自己的過往,歸結起來竟是一個字:混!上課常常是不帶心的,弄幾個話題,讓學生課下準備準備,課上討論討論,輪到他賣嘴皮子,就來一套連他自己都不認同的“高深”理論;學術研究也是學而無術,研而不究。
他現(xiàn)在真的是胸無點墨,從前喝的那點墨水早顯擺光了,混上教授博導的名頭后,也全是啃過去的老本。如今老本也差不多啃光了。
提提心氣,塵封多日的老書開始翻動起來,荒疏了幾年的寫作也重新拾起??仗摳幸矟u漸被讀書寫作所填充,日子竟也開始有了點嚼頭。
四
端午節(jié)那天,難得的朗日,無霧無霾,清爽的藍天偶爾飄逸著薄薄的綿云絲??兹谝淮笤缙饋?,將自己精心修飾一番,上商場逛了逛,給孩子挑了個漂亮布娃娃和一套粉紅色的連衣裙。經(jīng)過女裝區(qū),忍不住駐足看了看。挑選衣服的基本上都是形形色色的女人,他一個半老的男人,夾在女人堆里,宛如鵝立鳳群,有些扎眼。
他的目光落在一件藏青色的長款風衣上,他想韓梅月要是穿上,一定非常好看,但沒敢給她買,他買的東西她是不要的。去年他出國參加國際學術研討會,特意給她帶了一套蘭蔻化妝品,她竟當他的面送人了。
出商場時,意料不到地撞上前妻卞子珊。兩人還是八年前碰的面。那次鄉(xiāng)友老常招呼他參加一個飯局,她竟然也在,還帶著一個美國小白臉,介紹說是她那兒的外教,兩個人眉來眼去的。他實在坐不住了,故意調放手機音樂響鈴,裝著接聽電話,借口有急事,中途撤了出來。
如今她已是年屆知天命之歲,還是將自己當二十歲的青春少女來打扮,那妝濃得俗艷。他隱約聽說她還是一個人,男朋友依然不時地換。
他看她,她也看他。這對曾經(jīng)十來年的夫妻,而今偶遇,如殊途人一般。他不知該說什么,倒是她盯著他手中的布娃娃和童裝,先開了口:“給孩子買東西呢?孩子好吧?”他抬眼望望天空的流云說:“嗯,好?!?/p>
彼此點點頭,擦肩而過。過去的一切被如流的時光漸漸沖刷掉,彼此連封存記憶的愿望似乎都沒有。他的心里不知怎么地涌出一股傷感來,忍不住回頭看她,發(fā)現(xiàn)她也在回頭看他。他還是朝她揚揚手,她也朝他揚揚手。一陣大風迎面而起,有微塵迷了他的眼,竟引出久違的淚滴。
回到S大學,跟王若粲教授打了個電話,問梅月到了沒有?老爺子說,梅月來電話,說快到學校了。你沒去接她們?
他不好說她不讓接,就嗯嗯應聲。她們通常會從學校北門進來,他便往北門去。
遠遠見到她們的身影,她抱著小韓韓,阿姨跟在一旁,背著雙肩包,手里拎著兩個禮品盒。
阿姨還是原先的那個阿姨,是小韓韓滿月后就雇請過來的。他最初對這個阿姨并不放心,因為聽聞外界傳言有保姆私下給嬰兒喂安眠藥,就悄悄地在家里裝了監(jiān)控。韓梅月知道了,生氣地要他將監(jiān)控撤掉,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將阿姨當親姐姐待,月俸比別人家的要高一點,還不時地給點零花錢。阿姨是從皖南山區(qū)來的,本就是老家人,人生來就質樸,見韓老師這么貼心地待自己,自然感激不已,看孩子做家務都是盡心盡力。如今韓梅月帶孩子分居出去,里里內內外外主要依仗阿姨操持。
他朝她們舉舉手,她裝作沒看見。阿姨一見他,就笑著朝小韓韓嚷:“寶寶,你看你爸爸來接我們啦!”
他小跑上前,朝她懷里的孩子拍拍手,親熱地說:“寶寶,讓爸爸抱抱?”
兩三歲的孩子情緒豐富,瞅著他,不答言,小臉冷冷的,猛地一扭頭,將母親的脖子抱緊。
阿姨心眼亮,看出做爸爸的尷尬,一旁說:“哦,寶寶還跟爸爸藏貓貓呢?!?/p>
孩子看見前面一只毛色純白的貓咪,有點興奮起來,叫:“貓咪!”從母親懷里滑下來,看貓咪去了,阿姨也要跟著去。韓梅月接過阿姨手中的禮品盒,關照阿姨就在校園里玩一玩,說等寶寶玩得差不多了,就打她手機,她去接她們。
到前面的水果店,她又買了一些水果,他搶先付錢,拎著水果,問:“現(xiàn)在就去吧?”
她不應,只管朝前走。他也就無趣地跟著她,直至到了王若粲教授家的樓宇前,氣氛馬上變活躍了。老爺子已候在樓門口,瞧見高徒又帶高級補品,嗔怪說:“梅月啊,上次我和你師母就特意關照你,不要帶這些東西嘛!花錢干嘛?你們最好空著手來,我們才最高興!”
梅月笑笑,說保證下次不帶啦。每次來她都這么保證,每次來又都照帶不誤。她將老爺子當自家父親了。以前每次回老家看父親,絕對是要帶東西的。老爺子也拿梅月當親生女兒看。他的兩個兒子已經(jīng)移居海外,一個在德國,一個在澳大利亞。
老兩口就住一層。屋里的穆老師聞聲出來,見梅月和孔融,喜笑顏開,說:“來啦,就你們倆?孩子呢?”孔融說:“孩子跟阿姨看貓咪去了?!蹦吕蠋熣f:“那讓她們先進屋喝點水,吃點水果?!泵吩抡f:“沒事,師母,水和蘋果阿姨都帶著呢。今兒天好,就讓她們在外多玩一會兒。”
客廳茶幾上早已擺上了新鮮果品,穆老師又沏了壺綠茶。梅月說:“我來我來,師母您歇著?!苯舆^師母手中的茶壺,給導師和師母各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停了停,她低垂眉眼,給孔融也倒了一杯??兹谮s忙去接杯子,碰觸到她的手,竟有觸電的感覺。他渴望跟她單獨談談,求她不要總這樣耗著他。穆老師回廚房忙碌,她也跟著去幫忙了。
孔融注目她的倩影,欠欠身,沖廚房笑說:“穆老師,您別忙活了,我們待會兒出去吃吧。我做東啊?!?/p>
穆老師說:“外面吃?哪讓人放心?。俊?/p>
老爺子說:“都是自家人,就在家里吃。你們穆老師做菜,趕得上國宴大廚的水平呢。梅月打下手,就讓她們忙去。我們聊我們的。”
拉了幾句家常,老爺子問:“柳云波現(xiàn)在怎么樣?”孔融笑笑:“還在穩(wěn)穩(wěn)地當院長?!?/p>
老爺子說:“我看柳云波也就那么回事哦!他當《新都文學》那個大獎賽的什么終審評委,不知他是怎么終審的?那得一等獎的作品什么水平?要是我來評,一審就給淘汰了!”
孔融說:“您也看了?”
老爺子嘆嘆氣說:“嗯。我最近還在一家小說評論雜志上看到柳云波寫的一篇評論,叫什么《論蒹葭小說的現(xiàn)代價值》。那個吹喲!我看吹來吹去,天花亂墜成了蛤蟆!”略作停頓,“這評論,你看了沒有?”
孔融微笑點頭。
老爺子眉頭緊皺:“你說柳云波好歹也是個大學教授,好歹還戴著博導和文學院院長兩頂帽子,寫那種東西干嗎?只能給自己抹黑,讓自己跌身價!”
孔融依然微笑著傾聽,未置可否。他其實是了解的,那論文根本就不是柳云波寫的,是柳云波讓自己的一個博士生捉刀代筆的。博士生寫完后,本來要讓導師過目一下,導師忙于各種瑣事,沒工夫審讀,博士生自我感覺良好,直接將論文投到專評小說的某雜志,這家雜志每年都要發(fā)柳云波的小說評論。博士生希望借重導師的名氣,也為了表示對導師的敬重,署名時將導師的名字掛在自己名字之前。雜志社責編一看第一作者柳云波的名頭,沒怎么審核,遂全文照發(fā)。
“我以前覺得柳云波還可以,為人也還比較謙虛,看樣子現(xiàn)在他也變了!聰明人是越活越明白,他是越活越糊涂??!”老爺子感慨不已。
一陣清脆的電話鈴聲,老爺子話語暫時被打斷。是德國的大兒子打來的,端午節(jié)惦記父母,問候一下。緊接著澳大利亞的小兒子也來電話,這回穆老師搶著接了。
老爺子繼續(xù)跟孔融聊天:“孔融啊,人世浮沉,別人再怎么混,你可不能混喲。我看你這幾年學術也好,創(chuàng)作也好,都沒弄出什么像樣的東西來喲,說實在的,你還不如梅月用功。”
孔融不免羞愧,唯唯諾諾:“王老說得對,這幾年我確實也是胡混掉了。真不能再這么混下去了!”
老爺子頷首說:“當然不能再混了,你都過了知天命的年歲了,該靜心寫點有分量的東西才是正經(jīng)!你看我和穆老師退休這些年,也還是退而不休啊,我們倆合作寫書,也出了三本。你這在職的,是不是更不能閑休?”說得孔融連連點頭。
閑談間,老爺子又提到房子問題。他知道梅月帶孩子在L大學附近租了個小一居,對高徒的居住狀況不甚滿意,認為租房子住,沒有自己房子住著踏實?!翱兹诎?,依我看,你們倒不如在L大學旁邊弄一幢大一點的房子,這樣一家人住起來也舒適,方便梅月上課,你開車上班,也還行?!?/p>
穆老師從廚房出來拿果盤,接過老伴的話茬:“那邊的房價比我們這邊的還要高,得要七八萬一平吧?一套百來平的房子,七八百萬啊?!?/p>
老爺子神情嚴峻:“貴得有些不像話!房子本身能值幾個錢?”
孔融說:“再貴,剛需,該買的還是得買啊。我們是得考慮在那邊弄個三居?!彼幸鈱⒙曊{提高,下意識地朝廚房那邊瞟一瞟。廚房門正對著客廳,梅月分明是聽到了,她扭頭朝他乜斜一眼,明顯有些不屑。
老爺子說:“你們要打算買,錢手頭弄不過來,我們這邊就給你們湊一湊?!?/p>
孔融說:“那不是太給您和穆老師添麻煩了嘛!”
老爺子一擺手:“你不要跟我客氣喲。我和穆老師早已將你們當成自家的孩子,你和梅月的事呢,就是我們的事?!?/p>
換房子的事,孔融真有些上心了。這是維護小家庭的一個有力舉措。韓梅月死好顏面,一旦在她學校附近換個三居室,她是沒有理由再跟他搞分居的。老爺子那邊她就不好解釋。她私底下再對他怎么撂臉色,但在外界——尤其是在老爺子和穆老師面前,她始終是要做做樣子的,讓大家以為她和孔融有個幸福的小家庭。
到該吃午飯時,梅月出去將阿姨和孩子接了回來。小女孩在校園里東跑西跑,玩得酣暢淋漓,一進門就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說她看貓崽爬樹了,看小狗鉆墻洞了,看大哥哥打球了,聽大姐姐拉小提琴了,還跟小妹妹堆房子了。直到阿姨將飯菜端到她面前,她還在一邊吧唧著吃飯,一邊細數(shù)她的見聞。梅月說,媽媽說過,好寶寶吃飯是不說話的,對不對?她這才眨巴眨巴水靈靈的杏仁眼,哼應著點頭,稍微安靜地吃飯。
午飯過后,大家又在一起閑聊了片刻,考慮到老爺子和穆老師需要午休,孔融他們也就起身告辭,老兩口將他們送出來,還送給孩子一大包干果和兩聽德國原裝奶粉(特意讓大兒子從德國捎過來的)。
孔融將車開過來,從車座上拿出布娃娃給女兒。這回小韓韓無比興奮,摟起布娃娃,也樂意讓爸爸抱了。孔融說:“爸爸還給寶寶買了漂亮裙子呢,寶寶喜歡不喜歡啊?”小韓韓笑呵呵地看看爸爸,又看了一眼沉默的母親,小腦袋點了點。
梅月在車門旁站了站,樣子有點執(zhí)拗,說:“你忙你的,我們自己走。”
孔融說:“我一點不忙,送送你們?!彼麑⒑⒆臃旁谲囎?,接過阿姨手中的干果和奶粉,放在車的后備廂里,讓阿姨坐到車里,抱著孩子。
他走到梅月跟前,輕聲說:“走吧。啊?”
小韓韓在車里招手,嚷著:“媽媽,快上車嘛!”
梅月抿抿嘴,有點不情愿地坐進車里。小韓韓一骨碌躺到她的懷里,喊:“爸爸,開車啊!”
五
十六年前的那件事,在韓梅月的腦海里總揮之不去,就像一棵千瘡百孔的樹,被歲月的勁風刮倒,可那根須還扎在那里,再怎么拔,也是拔不凈的,哪怕現(xiàn)在她懷抱自己和他制造的瓷娃娃,那種夢魘的陰魂還不時在她的心頭飄忽。
那天他讓她看那“不堪入目”的世界名畫,適逢來了一個重要電話,他必須馬上出門,才放過她。她幾乎以死囚被大赦的心態(tài)逃出他的家,有種世界末日的感覺,心灰冷灰冷的,連晚飯都沒吃。晚上,宿舍里的幾個學妹都回來了,她關照大家:“如果我導師打電話找我,就說我不在?!睂W妹們幾乎不約而同地問,找你麻煩?
女孩子是死要面子的,總得找個別的理由來解釋:“老叫我給他寫東西。我自己的功課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給他寫東西?”她這一說引出了大家的感慨。
——聽往屆的師姐師兄發(fā)牢騷,現(xiàn)在的不少導師都是這副德行,動不動就找學生干活,剝削學生的勞動力。
——要不,教授怎么又被稱作老板呢?學生都是他們的打工仔。
——哼,有的明明是學生弄的東西,卻冠冕堂皇地署上他們的名字。好卑鄙喲!
……
學妹們都很義氣,說月姐,放心。導師找你,我們就替你擋回去!
孔融每次往韓梅月的宿舍打電話,不論是哪個舍友接電話,都奉行韓梅月的關照,一律說韓梅月沒在。有一次,是韓梅月自己接的電話,韓梅月聽出是孔融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變著聲調說,對不起,韓梅月出去了。趕緊掛斷電話。
孔融打過數(shù)次電話,都沒找到韓梅月,很惱火,就找韓梅月的那兩個同門學妹,勒令她們轉告韓梅月,要韓梅月給他回電話,他有要事找她。那兩個女孩不敢怠慢,只好原話轉告韓梅月。韓梅月知道招惹孔融發(fā)怒,對自己也沒有什么好處,只得硬著頭皮給孔融回了電話??兹跉忄┼┑卣f,韓梅月,這些天你都干什么去了?!韓梅月只好找借口搪塞??兹谡f,我是你導師,我忙得很!你的札記上次還沒跟你說完,我找你是關心你,你怎么這樣沒禮貌!我?guī)Я硕嗌賯€研究生,還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你說,你這種態(tài)度,將來還想不想畢業(yè)?
上屆就有一個叫歐陽秋的男生沒有按期畢業(yè),就是因為得罪了導師孔融。歐陽秋不喜歡聽孔融的課??兹谏险n往往不按常規(guī)教學,喜歡天馬行空——孔融說這叫發(fā)散思維,或搞點小花樣,比如講某部作品,來個即興表演。他的課堂上時常熱鬧得如同爆開了鍋。歐陽秋在外場公開評論說,聽這樣的課還不如去打工呢。打工能賺幾個小錢花花,聽這種課除了熱鬧,能得到什么?這些話傳到孔融耳里,孔融象牙色的臉成了鉛灰色。期末考試,孔融主講的課程歐陽秋只得了70分(S大學規(guī)定,專業(yè)課必須達到75分以上,才予以通過),孔融喜歡以寫論文代替閉卷考試,論文寫作范圍由他圈定。一般人都知道,導師給學生的論文打分,存在著很大的主觀隨意性,他可以將論文分數(shù)提高一點,也可以將分數(shù)壓低。這里面勢必包含著印象分??兹诓幌矚g這個學生,這個學生的專業(yè)課成績就甭想上去。歐陽秋的畢業(yè)論文孔融也判它不合格,沒通過。一門必修的專業(yè)課不及格,畢業(yè)論文不合格,能畢業(yè)拿學位嗎?一個研究生,在大學里耗了三年,弄成這個寒磣的結局,實在于心不甘,只有忍聲吞氣地補考“不合格”課程,修改“不合格”論文,爭取重新答辯。
下學期就得上他的那門文論課。如果跟孔融搞對抗,上屆的師兄歐陽秋就是韓梅月的“榜樣”。韓梅月又氣又恨,坐臥不安中想到了王若粲教授,她猶豫了好長時間,還是鼓起勇氣撥通了王教授的電話。王教授和藹的聲音一傳過來,韓梅月就想哭,王教授的和藹是一種父輩的和藹。她努力鎮(zhèn)定下來。在簡單問候之后,韓梅月問王教授研究生能不能中途換導師。王教授說導師是不能隨便換的,還替孔融說好話,說孔老師是我們中文系一個很有水平的老師,只是他對學生比較嚴厲,其實呢,導師嚴厲一點,對學生還是有好處的。韓梅月也不好再說什么。她遇見的這種腌臜事怎么跟王教授說呢?
孔融十分慶幸韓梅月將那腌臜事爛在肚子里。他終于有機會得了手。韓梅月瘋了般地扇他耳光,罵他不要臉!畜生??!
他每每想起當初她的唾罵,就羞愧難當,感覺被人扒光了外皮,晾在艷陽朗照的街頭示眾??墒钱敃r那個光景,他卻是什么也不管不顧了,臉肯定是不要的了,人也不當了,當一只發(fā)情的四足獸!在優(yōu)美得讓人發(fā)顫的立體音樂聲中,他讓一直哭泣的她開出了鮮艷的玫瑰花,激動無比:“月,傷著你了。你要生氣,就打我好了。”
淚雨滂沱的她狠命地給他一連串響亮的耳光。他任憑她打。她打累了,伏在自己開出的紅玫瑰上痛哭不已。
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經(jīng)歷過的女子有多位,都是半推半就完事的。做男女之事,他從來都很坦然,男女之事原本就跟吃飯穿衣一樣平常,連古人都說,食色,性也。色欲是人的一種本性。游蕩于開放時代的現(xiàn)代人有什么必要包裹自己?可眼前這個小女子痛不欲生的樣子,卻讓他怎么也坦然不起來。他覺得自己實在干了一件不該干的惡事。這個小女子真正屬于那種被傳統(tǒng)包裹的少見的現(xiàn)代女子,她太在乎她的貞潔了,她的貞潔被自己強行奪了,她豈能善罷甘休?
他過去扶起她,她將他的手甩開。他灰溜溜地說,已經(jīng)這樣了,你要我怎么樣呢?她眼露兇光,咬牙說,我要告你!他禁不住連打幾個冷顫,又將她弄回臥室,低聲下氣地跟她談判,一套又一套陳說利害關系:“如果你真能得到好處,你就去告我。事實上,除了解解氣之外,你能得到什么好處呢?……你看,你剛才都快將我的臉打爛了,你還不解氣嗎?……”他說著說著就伏在她的腳邊抹起淚來:“我的確是太喜歡你了,才對你做出這種事的。你就不能給我悔過的機會?”當她稍微安靜了一點,他馬上去洗手間弄來一盆溫水,拿來梳子和小鏡子,哄勸她洗洗臉,理理凌亂的頭發(fā)。她冷漠地洗了臉,梳了頭,淚水依舊不斷地往下滾。他心里頗不是滋味,拿紙巾要去擦她臉上的淚,她惡狠狠地將他的手打掉,又沒命地扇他巴掌。
十年后的新婚之夜,她也是這么扇他巴掌的。
被鬧哄哄的奢華婚宴沖昏了頭腦,夜入洞房,那腌臜的過往竟給淡忘了,他多少有點安然自得,女人到底是女人,再怎么較勁,最終還是得屈從自己呢。這回他倒顯得從容不迫了,他要改變一下當初給她留下的猥瑣形象,他得竭力做個坐懷不亂的君子。她已背對著他睡下,他還有意端坐在床頭翻書,書卻是一個字兒也看不進去,倒是滿腦子猿跳馬跑的,連帶的便是周身的細胞觸電般地亂顫。寬帶解衣,滅了燈光,預備進溫柔鄉(xiāng)。萬沒想到,臉幫子挨了兩巴掌,床頭燈也被撳亮了。
猿馬頓時全跑掉了,他摸摸自己的臉頰,心氣浮了浮,說月,你這是怎么了?
她無語凝噎,儼如一枝帶春雨的梨花。
腦海中倏忽閃過當年那禽獸的一幕,他幡然悔悟,垂了垂頭,溫存又愧疚,說月,這么多年,我一直將你擱在心上。我早就說過,我是一定要對你負責任的。他撫摸著她的背,她將他的手搡開了。
他輕聲細語地說,月,你看你現(xiàn)在這樣子,不是自己折磨自己嗎?你看我們,都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你就不要再生我的氣了,好不好?他拿紙巾為她揩淚。她奪過手紙,扔掉了??兹诤鍎癜胩欤冀K如臨大敵。
新婚之夜讓孔融極度尷尬。之后夫妻共眠,對于孔融來說,都是如履薄冰。她不應允,他就不敢造次。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清,他怎么在這個叫韓梅月的老婆面前如此窩囊,他明明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可他偏就要去扭一扭。他這個曾經(jīng)花心的人確實動了真情,他要的不僅僅是她的人,更想要的是她的心,他除了千方百計地哄她,求她,別無他法。
為博得韓梅月的歡心,孔融可謂心思費盡。韓梅月家境貧寒,父親長年患病,他每月都以韓梅月的名義給韓父寄錢,韓梅月做論文需要查哪些資料,他暗地里給她悉數(shù)提供。小家庭的內務,比如買菜,做飯,洗衣,他幾乎都一一承攬??兹谶€瞞著韓梅月,將岳父韓小夏接到北京來治病,對岳父的那種關懷真是無微不至,韓小夏覺得這個女婿不亞于自己的親生兒子。
孔融有意當著韓小夏的面,說月對自己不大滿意,可能是自己比她大了些吧。韓小夏說,年齡不是最要緊的。他也察覺女兒對女婿態(tài)度冷淡,就一再叮囑女兒要跟小孔好好過日子,女子找個好當家,不容易,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喲!還提到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想抱個小外孫,說你都三十大幾了,小孔也四十多了,你們該要個娃娃了!韓梅月咬著嘴唇聽著,很多實情是無法跟父親說的,或者說,她的這個婚,完全就是為父親結的!
當初她跟王若粲教授念完碩士,就到北京市屬的L大學當了老師。對于她這個守身如玉的女孩子來說,她恐怕一輩子也擺脫不了那夢魘般的一幕。她打算過獨身生活。可親屬們總是催促她找對象,尤其是她的父親韓小夏,一個老實樸質的莊稼漢,將名譽看得比自己的命還要重要。這周遭的姑娘,就連那聾子啞巴都能找到婆家,自己女兒長得那么標致,又是研究生畢業(yè),都耗到三十五歲了,還晃著單竿子,鄉(xiāng)間人說三道四,說什么的都有,竟然有人嚼舌根說他女兒生活作風有問題,沒人敢要。這讓他的老臉往哪擱呢?為這事,韓小夏病情加重。女兒回家看他,他首先扯的就是女兒的終身大事,說你要不想我早死,你就給我?guī)б粋€對象回來!
看著病懨懨的父親,韓梅月只能答應父親盡快找對象。對象倒也是處了幾個,可惜沒有一個成的,問題主要出在韓梅月身上,那個濃重的心理陰影她無法擺脫。
孔融臉皮厚如城垛,不管韓梅月怎么冷待他,他始終粘膠般地追求韓梅月。韓梅月對這個男人感情復雜,她恨他,是他辱沒了自己的清白,否則她絕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可是他十來年厚顏無恥地追求自己,似乎也不容易。以孔融的條件,他找老婆并不難。韓梅月這樣一想,對孔融的恨不覺消解了那么一絲絲。
那天韓梅月給父親打電話,問問他的身體狀況,韓小夏喘息聲中摻雜著埋怨,月呀,你是不想我活了是不是!你要再這樣下去,我死了都不會閉眼的!韓梅月忍不住哭了,說爸,我盡快找就是了。韓小夏說,你要再糊弄我,我就死給你看!不等女兒再說,就煩悶地掛掉電話。
接連幾天,韓梅月都茶飯不香,夜難成眠。父親久治不愈的病苦,她的終身大事,讓她心亂如麻。彼時鮮花店伙計送來一大捧色澤鮮麗的花卉——十一枝紅玫瑰搭配紫色的勿忘我,不用說,又是孔融在花店給她訂贈的禮物。韓梅月這才想起,情人節(jié)又到了。往年情人節(jié)孔融送的鮮花都是進垃圾箱的,今天亦不例外。只是耳邊響起父親的喘息與埋怨,她感覺渾身乏力。她五歲時母親就不幸病逝,是父親一人苦撐這個家,將自己和弟弟拉扯大。父親是支撐她生命的一座峰巒,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辜負重病的父親。
當晚孔融打電話,她一反常態(tài)沒掛掉,說鮮花收到了。盡管她的語氣平淡帶有清冷,但孔融卻有些激動,他打了多少電話她都不接,今天能接,該是多么難得!
孔融說:“還好吧?”
韓梅月幽怨地說:“你說呢?”
孔融竭力找話: “你父親身體怎么樣了?好些了吧?”
韓梅月沒好聲氣: “好什么好?”
孔融吞吞吐吐地說:“我,可不可以去看看你父親?”
韓梅月沉默了,半晌幽幽地說:“這周四我要回老家,下午一點的火車?!?/p>
孔融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喜不自禁,說:“好好。你要不嫌棄,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韓梅月沒吭氣,掛了電話。分明是默許了,他頓感自己的心房瞬間全給艷麗的玫瑰占據(jù)了。
周四下午,孔融原本準備去學校大禮堂做講座的,韓梅月默許他跟她一同回她的老家,他居然連講座也不想開了。周三晚上,他急燎燎地打電話給院長柳云波(其時中文系已更名為文學院),說云波呀,明天有件極為重要的事,非得我自己出馬不可,半點不得耽擱的。你看那講座,你就給我往后挪一挪時間,好吧?柳云波一聽有點不悅,說老孔,講座的海報一周前就讓學生給貼出去了,你這隨便更改,學生那頭怎么交代?孔融打哈哈說,學生那頭好交代,就說孔老師身體有恙,講座只能改期。不容柳云波接話,孔融語速飛快,說云波呀,希望你見諒,見諒啊!好啦,講座的事就煩請你幫我調整一下?;仡^我找你喝酒,好吧?
做了一夜喜洋洋的好夢,醒來吃過早餐,將自己里里外外拾掇一新,屁顛屁顛地開車奔韓梅月那邊去了。
翌日上午,孔融跟韓梅月到了皖南老家探望韓父。這一下,村內外都轟動了,說韓家女兒到底眼光高,挑來挑去,到底還是挑了這么斯文、體面的女婿,唔,人家是有名氣的大學教授,還是個有名作家哩。唔,這兩人還挺般配的。
韓小夏在北京治療期間,看著女兒女婿都忙,就堅持要回去,說在北京待不慣,還是帶著藥回老家調養(yǎng)好。臨走前,又對女兒一番開導,說人活著也就那么回事啊,有些事不能太較真。就說你跟小孔,小孔是比你大十四歲,也離過婚,但人家對你好,這就夠了。再說了,人家雖然比你大那么多,但看起來不顯老;是離過婚,但沒有兒女拖拽,有什么要緊呢?見女兒低眉無語,韓小夏重重地一嘆氣。韓梅月悶了片刻,說爸,我曉得的。
岳父走后,孔融明顯感覺韓梅月對自己的態(tài)度略有改變,至少她不再跟自己搞對立,他哄她,她也就由著他哄,他跟她行夫妻之實,她也不再扇他巴掌了,只是讓他郁悶不已的是,每次她都要使勁掐他,弄得他身上青紅紫綠的;每次她掐他,她都是淚流滿面,他嘗到她的淚是咸苦的,那咸苦中竟夾雜著刺辣的味道。曾經(jīng)那么巴望著設法將她弄到手,以為擁這樣冰清玉潔的女子入懷,是人生的一大勝景,可是如今弄到手的是心氣高傲的刺猬,接近她就得忍受傾扎的苦痛。
夫妻生活竟是這般叫孔融難堪,實在被掐怕了,他懇求她不要掐,說上次掐的那些地方還痛著呢。她就冷笑,說那你就不要!可是他偏偏想要,跟吸食冰毒一樣上著癮。
兩人別別扭扭兩三年,好歹有了一個瓷玉般的女娃娃,面相酷似孔融,取名孔韓??兹谖迨q當爸,自然是無比興奮,特意寫了篇散文,題為《上帝的饋贈》,借此表達自己老來得女難以抑制的喜悅。對孔融來說,年過半百,該經(jīng)歷的紅塵風流都經(jīng)歷過了,過點安穩(wěn)的居家小日子才是王道。
有了小孔韓,韓梅月開始有了點笑容,只是那笑容是給女兒的。孔融依然是不對她的眉眼,他干什么都不遂她的愿。晚上他想碰她,她將孩子摟得緊緊的,橫眉豎眼地說不行,不行,嚇著寶寶!有時孔融趁孩子睡著了,百般乞求,她煩躁不已,答應了卻依然要狠狠掐他,將他掐得不止青紫,還掐出血印來。他觍著臉苦笑,說月,你看你,你就是這么虐我,我心底還是喜歡。
如今她連虐他的機會都不想給他了,他想做她的羔羊都做不成了。這個兩鬢開始斑白的男人第一次覺得這不是人過的日子。他懷念起岳父來,岳父總是向著他說話。要是岳父在世,她會顧及她父親的感受,是不會跟他搞分居的。
六
L大學與S大學相距不太遠,平素一般不過二十分鐘的車程。今天孔融開車送韓梅月她們,遭遇擁堵(因前面有兩車剮蹭所致),再加上一路紅燈,到L大學差不多花了一個半小時。
梅月本來不想讓孔融進她的租住房,孩子在她的懷里睡著了,抱著孩子走路有些不便??兹趫猿忠Ш⒆?,她也就讓他抱了。
孔融小心翼翼地抱著小韓韓,生怕驚醒了她。進了租住房,家的溫馨感強烈地席卷他的心頭。他將孩子抱進臥室,輕手輕腳地放在床上,梅月給孩子蓋上被子。
阿姨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說要去超市買點菜,不等梅月回應,就急匆匆地自個兒去了。
梅月出了臥室,示意孔融也出來,她將臥室的門掩上。在狹小的客廳里,兩個人那么面對面地站著,顯得有點局促。梅月說:“你走吧。”
孔融沒應聲,站著沒動。梅月見他一副失落的樣子,說:“你喝點水再走?”孔融說:“月,老爺子建議我們在這邊換個大房子,要是手頭緊,他就幫我們湊一湊?!?/p>
梅月目光頓時變犀利了: “你覺得有必要嗎!”
“我們一直要這樣下去嗎?”孔融聲音軟綿綿的。
“這樣挺好!”梅月的口氣不容商量,停了停,她補充說,“你偶爾也可以過來看看孩子?!?/p>
“月,”孔融黯然神傷,“我一個人實在太孤單了,夜里常常失眠。你顧念顧念我,好不好?”他有些激動,上前將她往懷里一攬,攬得緊緊的,“月,沒有你,我都覺得活著沒有意思!”
她不發(fā)一言,只是暗自冷笑。想當初,他怎么就沒有想到顧念她,還要那樣強行地將她逼到死境?!她永遠都記得那天晚上,她站在十六層文科樓的露臺上,心如死灰,要不是那一刻有保安發(fā)現(xiàn)樓頂上有人而予以強行干預,要不是那一刻她的腦海中閃過父親凄苦的臉,她會縱身一躍,早已成為游蕩在另一個世界的陰魂。
她能活到今天,靠的是一種責任。她活著不是為自己,是為她的至親:父親,弟弟,還有她的小韓韓。她不但要活,還要活得有點意義。她總記得王若粲教授說的一些話:人生其實有什么意義呢?到世間走一遭,不管貧窮富貴,最終都會化為塵世間的一抔黃土。你說有什么意義呢?可是我們活著,是要將無意義的人生過得有點意義。古人說立德、立功、立言,是人生三不朽。立德和立功我們恐怕難以做到,立言還是可以做到的。對于我們在大學任教職的人來說,稍加努力,著書立說總還是可以的吧。老爺子年屆八十三了,還在那里埋頭讀書寫書。她作為他的關門弟子,受他的教誨,無疑頗受他的影響,她早已從骨子里認定,繼承他的衣缽,確實能讓自己心安。老爺子始終奉行他的人生信條:踏踏實實地過好每一分鐘,盡心盡力地做好每一件事,好好善待我們身邊的每一個人。
老爺子的信條她非常認可,前兩條她完全能做到,后一條呢,她不能百分之百地做到,至少對孔融,她沒法去好好善待他。他帶給她的那種屈辱感一直沒有消失。哪怕每次他心甘情愿地讓她掐,讓她扇,都不能將她的怨恨消解掉。
現(xiàn)在他苦苦求她回心,可是她的心從來就沒有給過他。他是真的不知還是假的不知?
“如果你實在熬不住,你可以去找人。我隨時可以給你自由。”她淡淡地說,“我也可以跟你維持名義上的家庭。”
他不由得睖睜著眼睛,攬她的雙手無力地垂落下來。
她推脫他,將門打開:“你還是走吧?!?/p>
走出她的租住房,晃進令人炫目的陽光里,竟有一種隔世感。他十二分的不甘心,在小區(qū)的長條椅上呆坐了一會兒,又去租住房找她。
她的臉上滿是不耐煩:“落什么東西了?”
“沒落東西?!彼桓页度魏蔚闹e,扯謊只能平添她的嫌惡。他從內衣口袋里摸出一張十萬元的銀行卡,遞給她:“月,這個你拿著。密碼,是你的出生年月?!?/p>
她不接:“我還顧得過來?!?/p>
她一如既往地保持經(jīng)濟上的獨立。剛結婚的時候,為了討好她,他就將自己的工資卡交給她,她不收。他心里不免就有點打鼓。柳云波的老婆沒結婚前,就算計著將柳云波的工資卡收在口袋里,一直到現(xiàn)在,柳云波的零花錢都是從老婆那里摳出來的。其他男同事的經(jīng)濟命脈幾乎都被各自的夫人掌管。他家的韓梅月怎么就那么與眾不同?
有點窘迫了,他硬將卡塞到她的手中:“收了吧,是給韓韓的?!彼穆暁夂艿?,神情卑怯,如同上門乞討的叫花子。
她看他一眼,默然著接了卡。指指飲水機,示意他喝點水。
他喝了杯水,磨蹭著離去,留給她一個微微佝僂、落寞孤單的身影。
出小區(qū)的門,居然有淚在眼眶里打轉,他抬手將淚抹去。
回S大學的途中,開車不時走神,差點跟別人的車相撞,惹得對方搖窗吼道:“你丫挺的,涼藥吃多了?!會不會開車???!”
像被人無端地潑了一身的污糞!若是手中有桿槍,大概一梭子彈就朝對方掃射過去了,管他娘的什么惡果。那一刻他的靈魂出竅,壓根兒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見鬼了!一路都是紅燈,一路還不時堵著車。年輕時他雖然有點急躁冒進,但遇到這種被堵的時候,他還是會耐著性子聽聽搖滾。如今他已上了點年紀,對搖滾已沒任何興趣,只是無可奈何地看車窗外排成長龍的車隊,看看窗外閑飄白云的藍天,這樣的好天氣是持續(xù)不了兩天的,兩天后又是霧霾沉沉。逃離帝都的念頭又油然而起,可是瞬間又打消了。梅月和孩子不逃離,他怎能逃離?
開車進S大學校門,經(jīng)過辦公樓前,瞥見不遠處的柳云波,跟一個衣裝時髦的女人親切說笑,稍加辨認,那女人是燕鶯的媽媽。他早知道燕鶯已經(jīng)改考柳云波的博士了,而且錄取是鐵板釘釘?shù)氖隆?/p>
不想跟柳云波照面,特意將車子繞了道。
進家門,周身癱軟,十足的疲病感。倒在沙發(fā)上,不知不覺中昏睡了。醒來天已暝。沒有絲毫胃口,晚餐也就免了。
晚上九點多,柳云波致電孔融,一開口,語氣濁濁的:“老常的事,你聽說了沒有?”
也沒怎么感到意外。前不久聽說老常被卷進一樁官商勾結的黑幕交易中,那官最近被刑拘了。大樹倒了,攀附的蔦蘿能沒事?
孔融說:“老常是不是也進去了?”
柳云波唉聲嘆氣:“沒了!”
無疑是個炸雷,驚得孔融突感換了天地:“沒了?!怎么沒的?!”
“慘??!”柳云波深嘆,“開車將油門當剎車,撞到橋墩上,翻河里了。就上午的事,剛剛聽說的。”
老??墒侨甑睦纤緳C了,怎么可能犯那種低級錯誤?莫非是——有意的?不至于!可是也說不好,老常是個心高氣傲的人。
兩人茫然自失,唏噓半天。原先爽亮的夜月也變得涼默如水了。柳云波打了兩個響響的哈欠,說不提老常了,再提,一夜怕要無眠了。
孔融無眠是肯定的。原先滿腦子都是韓梅月,目下全被老常擠占了。老常是他的老鄉(xiāng),跟他和柳云波都是88級校友。老常原在一所地方高?;祜埑?,后來下海辦科技公司,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屬于校友中頗有資產(chǎn)的。年初的88級校友聚會就是老常掏腰包承攬的。老常比自己還小一歲,如今一眨眼就隱匿到另一世界去了,他孔融好歹還在這世間混著。這人,到底算個什么呢?說沒就沒了!
獨坐窗前,望著那廣袤的夜空,那頑皮的小星星,那柔媚的蛾眉月,一念著生死問題,肉身竟也在瞬間變輕薄了,思緒倏忽間飛升至冥冥太虛,原有的那些事竟然都不成事,仿若可有可無了。梅月的分居自然也不再那么讓他感覺痛苦。
冷不丁地想,要是當初韓梅月告他了,他身敗名裂不算,肯定也早沒了人,讓他坐班房,他寧可自滅。她不但沒告他,最后還屈尊下嫁他,還給他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他對她由衷地感激,由衷地敬重。就是讓他拿命來回報她,他都是一百個心甘情愿。
她始終是他的目標,過去是,現(xiàn)在是,以后也是。她說她可以跟他維持名義上的家庭,這已經(jīng)給夠他的面子了。他要知足,真的,必須知足!他自己造下的孽,他得自己來償還。他從此要與那些無聊和無恥的過往一刀兩斷,徹底洗心革面。過去那個無恥、混日子的男人必須徹底死掉!
他決計要寫一部長篇小說,將自己和韓梅月都放進小說里,讓現(xiàn)實中的種種難堪在小說中一一化解。還有,將老常、柳云波、卞子珊、蒹葭、王若粲老爺子等人也寫入小說。很多時候,生活遠比小說精彩。他要以紀實的方式來寫這部作品。
很快就要放暑假了,他要去她的家鄉(xiāng)——皖南山區(qū),尋一處白云飄悠的僻靜之地,閉關寫作。小說寫成之后,他一定要在扉頁寫上:謹以此書獻給我最心愛的月。
給她發(fā)一個問候短信:月,多多保重身體!親親寶寶!晚安!
老常明天下午火化。他要去送送老常,最后一程。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