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
沖浪這種運動,在沒有親身體驗,或者親眼觀看之前,你一定會覺得是熱血、時尚和威風(fēng)的。而實際上,它飽含了等待、掙扎、孤立無援等等情形下的孤寂。
我第一次感受到這一點,是2007年在越南的峴港海灘。這個以巨浪滔天著名的沖浪勝地,我坐在遠(yuǎn)處,看著逆光中一個個人影在浪潮中湮滅、浮現(xiàn)、湮滅,永恒的只有浪聲,那些歡呼或者驚叫都是聽不到的。
因此,電影《那年夏天,寧靜的?!贰脑弊g,應(yīng)該是《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不只是指代兩個聾啞人所感受的世界。海的寧靜,是因為它深不可測,它泰然自若,它容納一切,包括最熱愛它的沖浪者,以及那些水手。因此,當(dāng)故事的結(jié)尾悲劇發(fā)生時,我毫不意外,有什么比化作一條魚更加寧靜如海呢?
“懶洋洋的陽光流轉(zhuǎn)
小卵石緩緩滾動
在海灘的碎石間,
而它,大海,不斷涌向海濱,
一浪接著一浪,仿佛急于
知道夏日的計劃
和我們的夢想怎么樣了,
我們的青春變成了什么。”
波蘭大詩人扎加耶夫斯基晚年所寫的
這首《卡莫利》,簡直像極了《那年夏天,寧靜的?!返那閼殃U釋,卡莫利是意大利熱那亞省的一個濱海小城,想必也像極了《那年夏天,寧靜的?!防锬莻€無聊的千葉附近的小城鎮(zhèn)。
但青春照樣在那里悶燒,悶燒不是大城市的專利,《那年夏天,寧靜的?!肥橇硪粋€版本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但完全不動聲色、不瘋不哭鬧,就像本片伊始的“北野武藍(lán)”一樣悠遠(yuǎn)、綿長,滲透到觀者的每一個毛孔里,教你久久不能自拔不可釋懷。
質(zhì)樸的人生,靜水流深
可以說每個創(chuàng)作者都有一個“那年夏天”的故事,象征著自己的初心。北野武是在44歲拍的本片,是他的第三部電影,從本片開始,他大量使用藍(lán)色影調(diào)作為電影的主色調(diào)。
故事也和藍(lán)色一樣單純:聾啞男生米倉茂平(阿茂)因為撿到一副舊沖浪板開始迷上了沖浪,聾啞女生貴子則癡迷于這樣的男生,男生的沖浪技術(shù)越來越好,女生陪伴他越走越遠(yuǎn),直到一天浪帶走了男生。
北野武在一個采訪中談到結(jié)尾的神秘逆轉(zhuǎn),他認(rèn)為死亡殘酷但浪漫,字幕說:“他變成魚了”,代表了茂是回歸海洋,變成神靈,像某種飛升。但電影大多數(shù)的時間你是感受不到這種無?;蛘呱A的,日子一天天流逝,阿茂和貴子愛得平淡如水,又絲絲入扣;他們身邊的人日復(fù)一日地等海浪到,或者拌嘴或者像落語一樣插科打諢,直到阿茂死去后才有所改變。
和浪里翻滾的自由身影相比(實際上這樣的鏡頭不多),我更著迷于岸上的襤褸時光。我們曾經(jīng)托著沖浪板行走在荒灘——這樣的鏡頭一再掠過,告知我們生命的真義。而我看著看著,熱淚盈眶。這是我們再也回不去的清貧快樂、那個我們以為永不完結(jié)的夏日早已告終。無論熱血與否,1991年,我15歲的夏天來得太早太倉促,只能在動畫片《touch》《橙路》《相聚一刻》里想象異鄉(xiāng)的愛情。如今,三十年后,我看著阿茂與貴子的質(zhì)樸,感嘆這是我沒有過過的人生。靜水深流,其實也是一種奢侈呢,貧窮但是聽著風(fēng)聲就能感到幸福。
我們都是“海灘人”
對于命運我們就像聾啞人,聽不到也說不出它的名字,再回頭已是百年身。那一段若有若無的夏日時光,那些沙灘上幻影一般的人——就像法國小說家莫迪亞諾《暗店街》里的“海灘人”寓言,“在成千張假日照片的角落或背景上,總可以看到他穿著游泳衣,混雜在歡樂的人群中,但是沒有人能說出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究竟為什么待在那里。因而當(dāng)他有一天從這些照片上消失了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蹦蟻喼Z直接指明:我們實際上都是“海灘人”,“沙子把我們的腳印就只能保留幾秒鐘”。
在這樣的背景前,阿茂和貴子才顯得如此真實。他們因為沖浪,獲得的是多余的、還是額外的生或死?里爾克《杜伊諾哀歌》第九哀歌的結(jié)尾處:“額外的生存,在我心底發(fā)源”就是這個意思。一個近乎夢幻般無用的運動:沖浪,為他們平淡的青春開拓出一塊額外的飛地,然后又收回去,最后鑄造了貴子心中對“愛”的認(rèn)識。
貴子才是真正的主角。
一晃神,想起片中那個眾說紛紜的細(xì)節(jié):阿茂亂填沖浪比賽報名表事件,當(dāng)他填自己是大正二年(1913)2月30日出生的時候,我就胡思亂想他會不會是貴子幻想出來的一個鏡像式的陪伴者?更荒誕的是他接著填:身高420cm、體重2公斤、血型E、所屬俱樂部白百合會、監(jiān)護人是同年蘇聯(lián)倒臺的戈爾巴喬夫……不過,這也許只是因為阿茂怯場的胡鬧,接下來貴子仔細(xì)擦去替他重填的那個鏡頭顯得圣母一樣嫻靜純潔……
這樣的一個女子,其貌不揚,瞇縫著小眼睛,小個子,卻像海一樣寬大、一樣容納生死。在他們之上,天地?zé)o言——“不言不語,江山已淪陷,邈邈時光賤”,一個最平凡地方最平凡年月的最平凡人生,竟然獲得了傲視三十年后光怪陸離世界的我們的力量。
這也是今天電影罕見的力量。賈樟柯在2014年的一條微博說:“和日本電影前輩聊天,他說日本電影的電視劇化也很明顯。觀眾已經(jīng)習(xí)慣所有的信息都依靠對白傳達(dá)出來。很多觀眾看不懂電影中最美妙的沉默,視覺傳達(dá)的信息接收不到。有時候并非晦澀的電影,觀眾也說看不懂,其實是看不懂電影語言了。他說:這是電影和觀眾的雙重退化,現(xiàn)在有誰能體會那年夏天寂靜的海呢?”北野武的初心,也是電影的初心,隨著沖浪板在大海中遠(yuǎn)遠(yuǎn)飄走,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