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佟
我愛你,被裝裱在墻,如同照片,只會老舊,永不凋零。
一
老姜是一個辣得像姜一樣的老頭。
即使年華已逝,他身上也有些年輕時的俊朗影子。老姜脾氣也辣,除了姜奶奶,世上沒人琢磨得透他。自從姜奶奶兩年前因病去世后,老姜便完全進化為人間未解之謎。
他獨居在小小一間院子,兒女們多次接他無果后,還是二姐想到了唯一一劑良方——從小被養(yǎng)在姜奶奶身邊的孫女,小姜。
在小姜還是個小江米團子的時候,她每天搖搖晃晃地跟在姜奶奶后面,奶聲奶氣地舉著橡皮筋讓姜奶奶扎頭發(fā),姜奶奶忙不開就喊老姜代勞。這世上除了姜奶奶,大概沒人會放心讓老姜做這個,故而當小姜頂著異軍突起的四個沖天揪哭得驚天動地時,姜奶奶便會放下手中織至一半的毛衣,笑著摸摸她的頭發(fā):“離離別哭,多好看呀,哪吒才有兩個揪,你卻有四個,你比哪吒都厲害啦!”
姜奶奶總是能笑瞇瞇地為老姜辯白,叫人暈暈乎乎地著了道。小姜出生時也是如此。按傳統(tǒng)要爺爺起名,老姜沉吟片刻:“姜離離。”
離,大抵有些不吉利,然而姜奶奶卻笑勸:“‘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名字這樣有生命力,哪里會不好呢?”
后來才真相大白:那日中午,老姜吃了兩個梨。
后來姜離離也的確人如其名,小學離開奶奶家,初中離開本省,直至高考畢業(yè),才又一次回到家鄉(xiāng),享受大學之前長長的假期。
得知自己被委以“摸透老姜脾氣,抄了老姜家底”的重任,自小就闖出了一番膽量的姜離離大手一揮,便風風火火地造訪了老姜的小院。
二
籬笆環(huán)繞的小院大門緊鎖,無人應(yīng)門,姜離離索性拿出幼時的看家本領(lǐng)翻上籬笆,正欲跳,忽聞一聲:“喵?!?/p>
姜離離蹲穩(wěn)的腳踝被溫熱的皮毛蹭過,竟是一只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白貓,用著與她如出一轍的姿勢并排蹲在籬笆上,與她四目相對。
那白貓通體雪色,毛色潤澤柔亮,全然不似鄉(xiāng)間野貓。
“你是誰家的跑丟的呀?”姜離離忍不住點了點它的鼻尖。
白貓搖了搖尾巴,一聲輕哧傳來:“呵。”
姜離離險些從籬笆上掉下來,難不成這只白貓成了精?她向后撤了撤身子,屋門忽然開了。
“長這么大,我還是頭一次見到賊會搭訕的?!?/p>
伴著一道清涼的好嗓音,姜離離對上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那是一個身著白衣的陌生少年。
適逢盛夏,蟬鳴蛙叫,少年白衣雪膚,白貓?zhí)禄h笆,踱至少年腳邊蹭他,一人一貓仿佛炎炎夏日中的一尊雪雕,著實讓眼睛覺著清涼。
“你是誰?”姜離離問。
“咦?”少年歪頭,奇道,“怎么,爬了人家籬笆,還反問主人是誰?”
“這明明是我爺爺家?!苯x離四處看了看,“你是哪門子主人?”
少年瞇起眼睛:“倒是不用叫爺爺,叫哥就行?!?/p>
被平白無故占了便宜,姜離離“呸”了一聲,利落地跳下,大步流星地擠開少年,閃進屋里。
家里的陳設(shè)與記憶中別無二致,只是所有的照片都不見了,沙發(fā)的左邊扶手上倒扣著一本很舊的書,右邊扶手上疊放著一條莫蘭蒂藍色的女士絲巾。
江奶奶生前從不帶絲巾。
姜離離看著那條絲巾一時怔愣。白衣少年抱肩靠著門框說:“那是我奶奶的絲巾?!?/p>
對上姜離離傻乎乎的目光,他傷腦筋地嘆了口氣:“我沒騙你,再過一陣,我可能就真會成為你哥了?!?/p>
三
少年名為青涼,受老姜之托,來幫他喂鳥。
信陽毛尖香氣雋永,青涼呷了一口茶,水霧之下他淺色的眼睛越發(fā)神似他懷中的白貓:“你爺爺與我奶奶是老年大學的同學,他們大學組織團建,于是結(jié)伴出門旅行了。昨天才走,要至少一周才能回來。”
姜離離覺得不可思議。老年大學?出門旅行?老江?女同學?這四個詞的排列組合好比美少女戰(zhàn)士去比奇堡做客時,碰到灰太狼來,提議一起去抓喜羊羊,次元壁被打破得非常徹底。
而其中最荒誕的部分莫過于“女同學”。在伴侶感情方面,姜離離一向以老姜為標桿,他雖脾氣古怪,但對姜奶奶的呵護簡直像是已被證實一萬遍的勾股定理一樣不容置喙。
小時候,姜離離懷疑過地球不是圓的,云彩該是甜的,自己可能有流落在外的美少女戰(zhàn)士的血統(tǒng),但都沒懷疑過老姜對姜奶奶的感情。況且姜奶奶離開的兩年間,老姜整個一標準的自閉老人,何故忽然就鐵樹開花了?
“你有什么證據(jù)?”她瞇起眼睛。
“我出現(xiàn)在這里難道不就是證據(jù)嗎?”青涼努努嘴,“鳥有食,而我有鑰匙。我家離這里比較遠,鄉(xiāng)下交通不便利,大巴車一天才來一趟,所以你爺爺讓我暫住這里。”
什么?
“我是他孫女,我?guī)退锅B。”姜離離強作鎮(zhèn)靜,“今天辛苦了,你可以回家了。”
青涼瞥了她一眼:“你以為我想留嗎?”他摸了摸白貓,“既然你回來了,我明天就走?!?/p>
“今天走不行嗎?”姜離離強顏歡笑。
青涼耐心道:“大巴車一天只來一趟,今天的車已經(jīng)走了?!?/p>
“是啊。”她可憐地點了點頭,“一天只來一趟,今天的車已經(jīng)走了?!?/p>
青涼打量著她,狐疑地又喝了一口茶,才猛然驚覺:“等等,今天的車已經(jīng)走了,那你本打算怎么回去?”
姜離離尷尬地打開背包,亮出自己的斑點狗睡衣:“Surprise(驚喜)!”
空氣凝滯,兩人隔著茶霧大眼對小眼。
白貓左右看看,無聊地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四
第一天下午相安無事。
姜離離許久不來,對每一株花花草草都甚是想念。青涼嫌棄外面的陽光太烈,窩在房門邊的躺椅上看書,姜離離在抓螞蚱的間隙偷偷回頭看他,小聲嘟噥:“鄉(xiāng)下穿白衣,潔癖怪脾氣?!?/p>
不知道這家伙有什么特異功能,鄉(xiāng)下灰塵這么大,他依然一身白衣一塵不染。姜離離早就瘋成了灰撲撲的小叫花子?;▍怖锫淞艘恢缓?,她屏息去撲,蝴蝶振翅而飛,她差點撲到一雙白鞋上。
“喂,你餓不餓?”青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姜離離摸摸肚子,抬起頭。
“會做飯嗎?”
“當然不會啦!”她理直氣壯道。
“那你打算怎么辦,晚上就吃涼拌花蝴蝶?”他在她身前蹲了下來。
他真的好白哦。姜離離忽然不合時宜地想,粉雕玉琢的,像個玉公子。
“喂?”
“啊。”她回過神來,趕忙移開視線,“也行啊。”
青涼一臉無可奈何地看著她:“算了。”他搖了搖頭,起身向屋內(nèi)走去。
一個小時后,姜離離才知道自己剛剛的蠢樣表現(xiàn)得多值。
黑椒煎茄子,剁椒蒸雞,還有一份蝦仁冬瓜湯被端到桌上。一起送上的還有剛蒸好的白米飯,姜離離沉浸在香噴噴的熱氣里,眼睛都綠了。
“我忽然覺得,你若是真的成了我哥,也挺好的?!彼錆M真情實感地道。
青涼垂下眼睫,用筷子背面敲了敲她的碗:“食不言?!?/p>
話是這么說著,他勾起的嘴角到底露出了幾分驕傲。
姜離離一邊扒飯,一邊偷偷看他。這個人身上有一種奇異的融合感,明明是穿著白色球鞋的現(xiàn)代少年,行為舉止卻很古典,連吃飯都要端起碗來,一口米飯他要嚼三十二下。
這行為若放在其他少年身上,很容易被認作缺乏男子氣概??煞诺剿砩?,反而襯出他身上那種矜貴講究的氣質(zhì)。
“你吃飯這么慢,以后在我家是吃不飽的?!苯x離忍不住道。
青涼看了她一眼,咽下口中的食物才說:“難道就該像你那樣囫圇吞棗?”
“我這都是小時候被老姜鍛煉出來的!”姜離離不服道,“為了培養(yǎng)我的競爭意識,爺爺吃飯時從不讓我。我只有一次比他早下桌,那天奶奶在廚房不小心碰翻了水壺,水本不太熱,可爺爺還是耐心地為她處理了很久,用溫毛巾先沾濕襪子后才一點一點褪下來。后來奶奶跟我說,爺爺以前當兵時見過處理熱傷時用蠻力,一整塊皮都被撕下來的情況?!?/p>
青涼剛剛將蒸得正好的雞腿皮咬在嘴里,一時間扯也不是,松口也不是,惹得姜離離捧腹大笑。
“你故意的是不是?”青涼只好囫圇咽下,氣急敗壞道。
“吃菜?!苯x離狗腿地用公筷為他夾了一塊茄子,“大哥,吃菜?!?/p>
也許是他的烹飪手藝過于優(yōu)秀,也許是小屋內(nèi)不亮的暖光燈讓他不再像個清心寡欲的雪仙,少見的窘迫又為他添上一絲人情味,姜離離漸漸地覺得這人也不是清高到天邊,這一夜也沒有想象中的尷尬,反而有些有趣了。
然而她還是高興得太早了。
五
老姜家中只有兩間屋子。以前都是臥室,自從姜離離搬走,其中一間便改成了儲物間。
毫不知情的青涼在姜離離篤定的指揮下打開上鎖的房門,被迎面而來的灰塵嗆得咳嗽不止。
“我不住這里。”他生硬地關(guān)上門。
“打掃一下沒差別的。”姜離離躍躍欲試地指著被壓在下面的小床,“我小時候就睡那兒?!?/p>
“總之我不睡。”青涼捂住口鼻,轉(zhuǎn)身快步向另一間臥室走去。
姜離離撓了撓頭,有這么難以忍受嗎?她正要挽袖子自己打掃,忽然聽到臥室傳來沉重的喘息聲,緊接著,不知什么物品被忙亂地掃落在地。
臥室的門大開著,青涼正一邊費力地喘息,一邊扶著桌子瘋狂地翻著背包。他的肺部如破舊風箱般的響聲讓姜離離愣住了:“你有哮喘?”她趕緊跑過去,一把扶起支撐不住的他,一邊急切地幫他翻起了背包,“你的噴霧呢?”
青涼扒在她身上費力地喘息,聲音都變了調(diào):“應(yīng)……應(yīng)該在背包里……”
夾層里的鋼镚都被抖出來了,也沒有噴霧的影子。冷靜!姜離離勉強定住心神,老姜的藥箱放在哪里來著?奶奶從前也有哮喘,不知道還有沒有她走前留下的藥。
“跟我一起呼吸,吸氣,一、二、三?!彼龑㈩~頭靠在青涼憋紅的額頭上,“呼氣,一、二、三。很好,做得很棒!現(xiàn)在我需要你繼續(xù)保持這個呼吸頻率,等我找找我奶奶以前留下來的藥。你可以撐一會兒的,對嗎?”
青涼將緊握她手臂的手松了松,費力地一邊呼吸一邊點頭。
老姜的藥箱空空如也。姜離離的額角滲出汗珠,頭腦瘋狂轉(zhuǎn)動,忽然,她靈機一動,于是轉(zhuǎn)身跑回臥室,一把將青涼拉入懷中。
青涼剛剛調(diào)整規(guī)律一些的呼吸瞬間又亂了。
“別亂,你繼續(xù)保持呼吸。”姜離離一手攬著他,一手越過他去拉他身后一個柜子,他感受到她的胸膛比他更急促地起伏著,“這是我奶奶以前裝雜物的柜子,該死,怎么上鎖了?”
她一手伸到腦后,拔下發(fā)間的小黑發(fā)卡,利落地咬掉前面的膠,然后捅進了鎖眼。隨著一聲清脆的“咔噠”,柜門開了,她雙眼放光,果然爺爺沒有舍得丟掉!
“這藥可能過期了,”她在青涼目瞪口呆的眼神中飛快地組裝好噴霧和藥,將它塞到他手中,“死馬當活馬醫(yī)了!”
數(shù)分鐘后,青涼通紅的臉色才慢慢退了下來。
等到他終于能順暢呼吸后,才發(fā)現(xiàn)姜離離還緊緊抱著他,她的鼻尖額頭都是汗,背部都濕透了。
“我沒事了。”他輕輕地推了推她,聲音還是啞的,“那個,謝了。”
姜離離伸手探了探他的呼吸,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一股故名怒火才后知后覺地躥上來:“你有哮喘,怎么還跑到鄉(xiāng)下來?”
“我很少會犯,上次犯病還是好多年前,而且也不太嚴重?!鼻鄾霾恢趺从行┬奶摚敖裉炜赡苁腔覊m太大,又正好有風吹過來,才會犯得這么重。我以后會注意的?!?/p>
姜離離氣呼呼地看著他,一個白眼將他丟進干凈的臥室。
次日清晨,青涼睜開眼睛,就聽見屋外有人小聲地哼著走調(diào)的歌。
姜離離的腦袋上扎著塑料袋,正踩在梯子上擦著客廳的柜子頂。白貓蹲在柜子上,“喵喵”地和著她的歌聲,青涼一口水差點沒噴出來。
“醒了?”姜離離見他出來,轉(zhuǎn)頭將什么東西拋給了他。竟是他昨天離奇失蹤的噴霧,表面上掛著刮痕和牙印,姜離離指了指白貓。
這下真相大白。青涼恨鐵不成鋼地扶額:“西柚,你害死我了?!?/p>
他剛要邁步,被姜離離喝?。骸皠e出來!我還沒擦客廳地板,有灰塵?!?/p>
“喀?!鳖^一次被這么認真地對待,青涼有些感動,他別扭地摸了摸鼻子,“日常的灰塵沒事,真的?!?/p>
姜離離打量了他一會兒,眼珠一轉(zhuǎn),笑嘻嘻道:“其實廚房收拾好了,你可以去廚房?!?/p>
清晨的日光落在她的睫毛上,連她腦袋上滑稽的塑料袋都透著些許計劃得逞的俏皮,青涼明知道自己被“算計”了,左心口卻還是撲通一跳,他逃似的奔去了廚房。
十幾分鐘后。
一道菜園小炒,兩枚金黃的太陽蛋,配一些雜糧粥。姜離離從梯子上蹦下來,贊嘆道:“田螺姑娘的原型是不是你?”
“嘗嘗看,咸不咸?”青涼矜持地將筷子遞給她。
“話說,這小壞蛋叫西柚?”姜離離咬著筷子,指了指蹭她腳踝的白貓,“挺好聽的,你取的?”
“我奶奶取的。這是我奶奶的貓?!?/p>
“她喜歡吃西柚?”姜離離垂眸,“挺可愛的。西柚也是我奶奶最喜歡的水果?!?/p>
“西柚是她最好的姐妹送她的。”青涼不動聲色地將小炒盤子中臘肉較多的一邊轉(zhuǎn)到姜離離面前,“后來那個姐妹走了。下葬那天,奶奶抱著西柚,一遍一遍地翻看她們年輕時的照片。”
姜離離口中香甜的雜糧粥不知何時變得苦澀。她低頭,用勺子攪動著粥:“我奶奶去世時,他將奶奶所有的照片都放了起來,像沒事人一樣地照常生活。聽我二姑說,她上次來時爺爺給她沖奶粉喝,后來她才發(fā)現(xiàn)那是老年低脂高鈣奶粉,奶奶還在時買給爺爺?shù)?。爺爺那么討厭奶味的一個人,一直很認真地在喝,一天也沒有落下。”
“愛喝奶呀,長得高呀,長成牛奶白的女娃娃呀!”奶奶總是開開心心地這樣說道。她真的很愛笑,讓人看著便生出一種自己也可以像她一般,能一生天真、快樂。
六
“你和你奶奶有點像?!鼻鄾龊鋈徽f。
“有嗎?”姜離離聞言一怔。
飯后,姜離離把青涼趕去刷碗,自己在院子里給地面澆了水打掃,以防止灰塵太大。
廚房的窗子正對著院子,青涼將水盆放在窗臺,與姜離離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上午的陽光和煦,微風習習,老姜的鳥兒們也被放出來在地上蹦噠地吃糧。青涼看著姜離離在打掃的間歇沾著水逗吃糧的鳥,忍不住補充道:“都有點像小孩子?!?/p>
笑容中有一種很純粹的快樂感。不過這句話他有些說不出口。
姜離離想了想,搞不懂他是在夸自己還是貶自己:“我小時候看電視,天使一出來我就會喊它是假的。大人們問為什么,我說,天使應(yīng)該是頭發(fā)白,眉眼皺,笑起來卻依然眼睛彎彎的。怎么能是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小孩子呢?”
青涼望著她的背影,她柔軟的發(fā)頂被陽光籠下一圈光暈,他不由得想起了昨天她急促起伏的胸膛與汗珠密布的鼻尖,左胸口又是一跳,他趕緊垂下頭。
“說起來,你是在哪里學會的開鎖?”他轉(zhuǎn)移話題。
“跟老姜學的?!苯x離吐了吐舌,“他以前常常用這招翻找被奶奶沒收的煙?!?/p>
青涼笑了笑:“你爺爺奶奶都很有趣,感情一定很好。”
“是??!”她隔著窗子遞給他一把還帶著泥土的草莓,“快洗洗,新摘的?!?/p>
兩個人里一個、外一個,一起趴在窗臺吃草莓。姜離離問:“你呢?你的爺爺奶奶都是怎樣的人?”
青涼想了想:“我的爺爺奶奶都是知識分子,年輕時一起下鄉(xiāng)插隊。據(jù)說當時整個大隊只有他們兩個大學生認字,鄰里鄉(xiāng)親想寫封書信,都來找他們。有一次,我奶奶的墨水用完了,想找爺爺借。那時她還不認識爺爺,就蘸著煤灰寫了封信,請男隊的人幫她傳話,結(jié)果等了一整天,爺爺都沒回信。她正要忐忑地再寫封致歉信,女隊的人笑著跑進來跟她說,我爺爺漲紅著臉來找她,捧了三四瓶墨水,結(jié)巴得連話都說不利索后,她才從旁人口中得知,爺爺偷偷喜歡她好久了?!?/p>
姜離離搖頭晃腦地笑道:“好浪漫啊?!?/p>
“是啊?!鼻鄾鲆材抗馄胶偷貜澚藦澭?,“老一輩的浪漫?!?/p>
他的嘴唇被草莓汁水染得很紅,舌尖一舔,便更水潤。不知為什么,姜離離的臉有些升溫,她訕訕地移開視線,用腳尖輕輕去碾雜草。
“后來他們一生都很快樂嗎?”
“爺爺?shù)囊簧己芸鞓贰!鼻鄾雎溃八ナ罆r,握著奶奶的手對她說,他這輩子做過的最勇敢的事,就是二十四歲那年,連夜跑了好遠的山路,只為去其他大隊討幾瓶墨水。”
微風拂過,一片羽毛落在了姜離離的肩頭。她趴在臂彎里看他:“他們都是被好好愛過的人?!?/p>
她的碎發(fā)被風吹起,落在挺秀的鼻尖上。青涼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眼眶微紅,睫毛濕漉漉的,臉頰還蹭了一點灰。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為她將碎發(fā)別到了耳后。
直到對上她睜圓的眼睛,他才恍然這個動作有多曖昧,于是觸電般收回手:“那個,羽毛落在你身上了。”
“啊。”
他慌忙轉(zhuǎn)移話題:“那個,放心吧,他們?nèi)绻谝黄?,也會懂得好好對待彼此的?!?/p>
余音未落,他已察覺倒自己的話題轉(zhuǎn)移得有多差勁。
姜離離面上的紅暈緩緩?fù)嗜チ?。許久過后,她又向口中扔了一顆草莓,含混地“嗯”了一聲。
七
院內(nèi)打掃干凈后,青涼將躺椅搬了出來,兩個人在陽光里小睡了一會兒。
青涼是被落在臉上的水滴吵醒的。他抬起頭,天空不知何時烏云密布,六月的天當真如同娃娃的臉,讓人啼笑皆非,只能遷就。
姜離離打著香甜的小呼嚕,臉蛋肉肉的,顯得年紀很小。青涼將衣服撐在她的身體上方,忍不住多看了一會兒。
“起來,回去睡。”他推了推她的胳膊,“下雨了?!?/p>
“唔……就讓我再睡一會兒,就一會兒。”她竟在迷糊中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
青涼的手臂觸碰到一絲不同男生的柔軟觸感,臉頰瞬間滾燙,想回抽,她竟抱著不放,還迷迷糊糊地道:“爺爺,求求你了?!?/p>
青涼一時覺得自己無措的模樣好笑得可憐。
等到青涼終于把姜離離連拖帶拽地弄進屋內(nèi),外面的雨已經(jīng)如斷線的珍珠般往下落了。姜離離睡眼惺忪地看著雨幕:“今天的大巴車可能來不了了?!?/p>
他偷偷瞄了瞄她睡眠充足后紅撲撲的小臉和亮晶晶的眼睛,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你很雀躍?”
“喀?!苯x離矜持地咳了咳,“沒有,我很懊惱,晚上還要麻煩你下廚,實在過意不去?!?/p>
青涼看著她那掩蓋不住的雀躍模樣,心想她不會是有什么能讓人心情與她同化的奇怪超能力吧?他拼命壓下躍躍欲揚的嘴角,破天荒地學著影視劇里地痞的樣子,瞇起眼睛:“雨天深夜,人煙稀少,就這么相信我?”
姜離離歪了歪頭,很認真地打量著他一點也不壞、反而有些小緊張的眼神,與他那不知從哪里變出的另一套一塵不染的白衣服,嚴謹?shù)卣f:“不怕,我瘋得很臟,對你而言就是行走的炸彈?!?/p>
青涼被她惹得破了功,直到晚上轉(zhuǎn)至灶臺前,嘴角依然揚著。
“我們晚上吃什么呀?”
“燉牛肉。”青涼熟練地切著肉,“放一些胡蘿卜和土豆?!?/p>
姜離離趴在門框上的臉皺了起來:“我好不喜歡吃胡蘿卜?!?/p>
青涼回眸一瞥:“那是你沒吃過我做的?!?/p>
他少有的傲嬌讓他像一只昂貴又生動的波斯貓。
“嘁。”姜離離笑著噓他。
青涼在清水種放入蔥段、姜片,又丟了兩顆八角,一片香葉,然后把處理好的牛肉放入其中,調(diào)大火候大聲問:“不服氣什么,有我當哥哥不不好嗎?”
“不好!”姜離離喊道。
“哪里不好?”他用背影掩蓋聲音中的些微緊張。
姜離離放下偷拍他背影的手機,又悄悄地看了他兩眼。
“哪里都不好?!彼÷曊f。
八
直到餐后,雨也沒停。
雨中的鄉(xiāng)下,手機都成了擺設(shè),兩人只能借著昏黃的燈光,靠在一起翻看青涼帶來的書。
姜離離從小便不愛看書,一會兒就走了神。
“怎么了?”青涼抬頭問她。
“我想奶奶了?!彼吐曊f,“以前這里掛著奶奶和爺爺年輕時的老照片。”她指了指對面墻壁上那個灰白的框影。
青涼放下書,遏制住自己想要摸摸她的頭的沖動:“什么樣子的照片?”
“奶奶穿著長裙端坐,爺爺一身軍裝,站在她身后。姑姑說那個年代女性都是從屬,拍照時都是男人坐著,可爺爺偏不那樣,他說奶奶的腳比他小,站著會累。”
青涼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們合影不多,因為爺爺不喜歡拍照,但奶奶喜歡。一次奶奶過生日,我姑姑將剛滿月的我的抱來讓我看蛋糕,結(jié)果我一巴掌按在奶油上,又一巴掌按在了奶奶臉上。奶奶頂著奶油手掌印哈哈大笑,被抓拍下來,成為爺爺最喜歡的一張照片?!?/p>
“你奶奶是不是穿著一件米色的毛衣,露著深咖色的襯衫領(lǐng)子?”青涼忽然神色復(fù)雜地問。
“你怎么知道?”姜離離訝異,“你之前來這里時看到了?”
青涼欲言又止:“我的確看見過你所描述的這張照片。不過,不是在這里,而是在我奶奶家?!?/p>
“還記得那個送我奶奶西柚的最好的姐妹嗎?她下葬的那天,我奶奶反復(fù)看的幾張照片中,就有這么一張?!?/p>
九
姜離離連高考時都沒這么賣力地調(diào)動過自己的記憶力。
半小時后,兩人終于得出結(jié)論:她所能描述出來的老照片在青涼的記憶里都出現(xiàn)過。
“我奶奶的照片怎么會在你奶奶那里?”姜離離抓狂道。
“我也不明白。”青涼按了按酸脹的額角,“我在老年大學碰到過幾次姜老與我奶奶說話,后來便陪奶奶定期拜訪姜老,也幫著跑腿給姜老送過一些包好的東西,喏,沙發(fā)上的藍色絲巾就是上次包東西用的。我家家教很嚴,小輩不會過問長輩的事,他們談話時我都在門外閑逛,送東西時我也從沒偷看過。”
姜離離恨鐵不成鋼:“哎呀,你真是正直過頭,我可不要這樣的哥哥。”
青涼一噎:“能不能做成兄妹還不一定呢?!?/p>
“喂!你就這么不想和我做兄妹?”
“當然不想!”
“為什么!我哪里不好啦?”
“你……我……”他像是被扎了一針的氣球,漲紅了臉,“你就這么想和我做兄妹?”
姜離離的音量掉了大半:“倒也不是?!?/p>
她的耳朵是不是紅了?青涼聚精會神地盯著她在燈光下顏色變深的耳垂,真情實感地恨起了這瓦數(shù)不夠的燈,怎么就不能將屋內(nèi)照得一清二楚。
他全然不知,自己的整張臉,包括脖子,已經(jīng)粉成水蜜桃了。
這晚,心大的姜離離也同樣沒有睡好,她躺在沙發(fā)上,一直豎起耳朵聽著臥室里青涼翻身的動靜。
“喂,你睡了嗎?”她決定打破安靜。
“沒?!?/p>
“怎么,不說‘寢不語啦?在想什么?”
青涼翻了個身:“我只是擔心我奶奶,別被無情浪子騙了感情。”
“更忐忑自己是否可以不和你做兄妹?!彼谛牡籽a了一句。
“你才無情浪子?!苯x離也不生氣,“我覺得我們這么猜也不是個辦法,要不我們干脆直接去問?!?/p>
“誰問?問誰?”
“石頭剪刀布?!苯x離興奮地支起上半身,“誰輸誰問,想問誰問誰?!?/p>
事實證明,她高估了自己的運氣。
十
踏入自己家院門的瞬間,老姜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許久未見的孫女正蹲在院子中央摘豆角,自己請來喂鳥的好友孫子正幫她抹去鼻尖的灰塵。聽到他的腳步聲,兩人觸電般分開,手足無措地雙雙望著他。
“爺爺?”還是孫女先鼓起勇氣,“你怎么提前兩天回來了,青涼奶奶呢?”
這熟悉的問候打破了怪異的氛圍,讓老姜從目瞪口呆中回過神。
直到吃飯時,他還在想這兩個小輩打的什么主意。
老姜忽然回來,青涼便順勢又炒了個茄子。端菜時,他不動聲色地捏了捏姜離離的肩膀,姜離離便起身給老姜倒了一杯酒。
“我戒了?!崩辖f。
“就一點點?!苯x離道,“是藥酒,青涼特意準備的?!?/p>
老姜熬不過晚輩規(guī)勸,才接過一杯。有了第一杯,就有第二杯,三巡過后,他的筷子便有些不穩(wěn)了。
姜離離為他夾菜:“爺爺,您這幾年過得好嗎?”
“很好?!焙攘司?,老姜的話也變多了,“我戒了酒,每天都喝高鈣奶粉。”
“是奶奶買給你的那幾罐嗎?”
“嗯。”
“爺爺,你想奶奶嗎?”姜離離也抿了一口,“我好想?!?/p>
老姜一言不發(fā),只是自己拽過酒壺,又倒了一小杯一飲而盡。
青涼怕他再喝會傷身,趕緊將酒壺收了起來,一邊給姜離離使眼色??山x離仍然定定地看著老姜:“爺爺,你那么想奶奶,為什么將奶奶的照片都收了起來?”
青涼這才意識到,她也認真了。
老姜沉默。他說:“照片不是我收的。”
照片是姜奶奶自己收起來的。
“那時她的身體已經(jīng)不是很好了。一次她說要去拜訪老姐妹,回來之后我發(fā)現(xiàn)家中所有的照片都不見了。她告訴我那些照片退了色,要拿去倒底片重新沖洗。我不懂這些,直到她走了以后,那些照片也沒有被送回來。我這才知道照片不能重洗為底片,她是騙我的?!?/p>
老姜以為她將照片都帶入塵土,直到幾周之后,青涼的奶奶前來拜訪,他才知道,原來她將照片都寄放在了青涼奶奶那里。她讓青涼奶奶監(jiān)督他,好好生活才肯還他照片。去遛彎、去買菜,去與鄰里聊天,去上老年大學,認真生活一周,便還他一張照片。就這樣,她那些舊照片,能撐到他百年。
老姜喝多了,眼眶紅紅地趴在桌上睡著了。姜離離被這真相壓得喘不上氣,走到院內(nèi)吹風。肩膀忽然一暖,跟出來的青涼為她披上了外套。
“你還好嗎?”
“我沒想到真相是這樣?!彼吐曊f。
“我也是?!鼻鄾雠c她并肩而立。
“你說我奶奶到底有沒有撮合我爺爺和你奶奶的念頭呢?”姜離離茫然地問。姜奶奶知曉青涼奶奶也孤身一人多年,卻仍然將照片放在她那里,是在有意無意地為他們創(chuàng)造相處機會,“她大概是舍不得讓自己最在乎的兩個人孤獨終老的,若有這一層意思,也不是沒有可能?!?/p>
“可她低估了自己在那兩個人心中的位置。”青涼忽然深深地看著她,低聲說,“人心只有一個,穿穿鑿鑿,成了一個形狀,其他的便再也砌不進去了?!?/p>
姜離離回望著他,忽然隱約察覺到他似乎想要說些什么。
“姜離離,我有句話想問你。”
“什么?”她的心跳漸快。
“這么說來,我們是不是真的做不成兄妹了?”
“就這個?我以為……算了,你想做嗎?”
“我不想!”
“真巧,我也是?!?/p>
“那……姜離離,我還想問你一件事。”
“又怎么啦?”
“我做飯很好吃,是吧?如果做不成兄妹,我還想做給你吃,你……你來不來?”
一陣夜風吹過他滾燙的臉頰,定格住她放大的瞳孔,偷聽到了她心底的雀躍的吶喊后,它才心滿意足地離開,吹入屋子,吹開了桌子上老姜新帶回來已被打開的紙包。
一張泛黃的照片露了出來,照片上眉眼彎彎的人,溫柔地看著這世間她最在乎的人。
她沒有老舊,也永不凋零。
編輯/周周